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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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蓬莱娓娓道:“司天台也是奉命行事。如今王府后院共有七人,婚配事毕竟成单不吉,因此司天台才奉命又选了一人入府,凑成双数。”
千灯忍不住道:“金堂与孟兰溪尚有冤枉之处,待他们洗清冤屈,迟早也能回来的。”
“确是如此,相信县主一定能查明真相,带他们回来的。”晏蓬莱凝望她的眼神微垂,声音中也带上了类似叹息的意味,“王府后院凑足十人,其间曲折尽可抹除,对县主是好事。何况司天台也是煞费苦心,能在京城茫茫百万人中寻到比于广陵还要出色的相格,真是难得了,县主还是不要辜负,这新人,总要给面子见一见吧。”
千灯却放沉声音,一字一顿问出了自己今日过来找他的缘由:“我问你,这个新人,是不是命格和于广陵差不多,仅仅只是,日期差了三五天?”
晏蓬莱那双朦胧如春雾的眼睛蓦然微睁,抬头看她:“是……”
“那让我再来猜一猜,此人是不是国子监中的一个学生,出身寒门,学业甚好?”
“县主从何得知?”
千灯没有回答,只又蘸了一点水,如郑君山在课业上的涂鸦一般,将写在平台上的至德二年九月十三卯末中的“三”字抹去,抬眼看他:“这个字,该改成几?”
“八,他和于广陵同年同月同时生,只晚了五日。”
“好,我知道了。”
只这短短数字,千灯确定了心中所想。她闭上眼深深吸气,只觉面前一切线索都化成了有形的光点,在面前汇聚收拢。
如同一幅被凶手撕碎散落的画幅,如今她终于寻回了所有的碎片,将它拼凑成完美的整体,清楚明晰,不曾遗漏哪怕最微小的一块。
耳边传来凌天水低低的“唔”一声,想必他也已经想通了这其中所有来龙去脉与关节。
千灯听到他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在困境中努力坚持了二十多年,于广陵终究迎来希望之日,最终却落得这般结果。
想着那封他写好了却未曾交付自己的信,千灯心口涌起难言的愤怒与悲哀。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默然等到那阵晕眩激愤过去,拢起裙裾起身。
“抱歉啊,县主……”晏蓬莱的目光落在她裙裾上,终究忍不住将她脏污的裙角提起,浸入了清凌凌的池水之中。
“实在抱歉,县主……我生来有个怪癖,受不了泥水脏污。”
他修长莹白的手指拥在水中,揉搓着素白柔软的布料,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更白一些。
而他俯身低首,低垂的睫毛覆在他那双光华朦胧的眼眸上,与她近在咫尺,却又显得神思飘忽。
舒天水若有所思的目光,从他身上慢慢转到千灯的脸上。
千灯正垂眼盯着晏蓬莱的手,身体有些僵直。
而他已经将她的裙角在水中涤荡干净,又绞干了,才抓过旁边的帕子擦净了手,脸颊似乎有些微红。
“蓬莱僭越了,可若县主就这样穿着这裙子离去,我可能……会被这点小烦扰搞得今晚都无法入睡。”
“无妨……难怪晏郎君因为下雨,无事都不去公署了。”千灯有些尴尬地微笑,赶紧与凌天水离开了照影轩。

沿着泉水向左前方而行,流水潺潺间,孟兰溪所居的猗兰馆便在前方。
后方传来杂沓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璇玑姑姑正从后门奔进来,见她在这里,立即道:“县主,宫中来人了,听说是……说是……”
这么多年来,璇玑姑姑打理昌化王府事务,沉稳淡定,很少这般喜忧参半手足无措的模样。
“姑姑别急,怎么了?”
“宫中又替县主选了新的郎君,是司天台大力举荐的,待会儿,新郎君便要来拜见县主了!”
“喔……果然来了啊?”
璇玑姑姑疑惑地打量千灯平淡的神情:“县主看,咱们要替他准备住处吗?”
“不必,目前这几位郎君住进来都是有原因的,而这个新来的,能不能顺利入王府,还尚未可知呢。”
凌天水在旁边听着,抱臂靠在假山上,唇角含着一丝嘲讥。
千灯朝璇玑姑姑笑了一笑,几人一起走向门口。
只听得马蹄声响,一骑高头大马正奔至门口。
崔扶风勒住缰绳,从马上跳下,神情凝重地向内走来,一抬头看见千灯时,不觉一怔。
“县主也听到宫里的消息了?”
“是,我在等人过来呢。”千灯朝他一笑,说道,“所有一切谜底都已揭开,杀人的动机、手段、善后,都昭然呈现。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是个大好日子,那么,就让我们给大家送一个大大惊喜吧。”
虽说是好日子,但千灯依旧身着纨素,不施脂粉,甚至未曾开启正门迎接来客,只让后院诸人都过来,与她一起在后院照壁之前等待。
商洛探头探脑看向门口,撅起嘴有些不满:“县主,这回新进来的是什么人,凭什么他过来就这么大阵仗,要我们所有人迎接啊?”
薛昔阳一声轻笑,清越嗓音中莫名混杂着点阴阳怪气:“听说这位可是司天台全力保举的,命格比于广陵还要出色。原本于广陵就是咱们中要脱颖而出的人,看来这位的声势倒要比他更为煊赫了。”
纪麟游抱臂冷笑:“了不起,一来就胜券在握?哎晏兄弟,你们太卜署与司天台来往密切,你可知道这位新来人选的情况么?”
晏蓬莱看看千灯,只含糊道:“略有耳闻,听说也是国子监生,是个才华过人、学业优越的寒门士子。”
商洛一听,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顿时头皮一紧:“不会吧,这个形容听起来,好像、好像是……”
话音未落,外边车马辘辘,由内宫局护送而来的新郎君,已经到了门口。
千灯缓缓站起,身后一众男人也随着她看向那辆马车。
小黄门跳下马车,拿出脚凳,垫在马车下方,请县主夫婿候选人下车。
一双修长但略显粗粝的手掀起车帘,随即一条清瘦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踩着脚凳,站在了王府后院门口。
千灯抬眼看他,这文雅安静又平和如鹿的郎君,让她一时恍惚,仿佛看见了当初的于广陵。
其他人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都各怀心腹,仔细打量他。
唯有商洛年少,根本不知隐藏心思,脱口而出:“简安亭!”
这位被宫中送来的新人,正是简安亭。
他身着一袭青地黄纹夹缬罗衣,素净且沉稳,显然早已备下适合这个场合的衣着。
没有理会商洛的大惊小怪,简安亭站定后,恭恭敬敬朝向千灯行了一礼,抬头深望着她,朗声道:“国子监学子简安亭,见过县主。”
千灯之前见过他多次,对他的印象一直是落寞沉静,而今日他那古井般的眼中,终于激荡起了难以掩饰的涟漪。
随即,他向她身后所有郎君团团施礼,道:“诸位先来,我是后到者,府中若有我该知晓的规矩,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见他话语真诚,最早借宿于此的时景宁便道:“也没什么规矩,我们借住王府各有缘由,全都托赖县主,只要和气共处,勿令县主烦心就行。”
简安亭向他点头致意,微笑道:“好,我必定不麻烦县主。”
众人原本对府内又进新人都有些抵触,但见他这副懂事模样,心下不免生出几丝好感,觉得他比那个胆大妄为一来就破坏规矩的凌天水,实在是要可爱上许多。
在这一团和气的氛围中,千灯神情也舒缓下来,朝简安亭颔首为礼:“简郎君,你如今站在这里的模样,不知怎么的,让我想起了你的至交好友于广陵……你们真的有些相像。”
听她提起于广陵,简安亭的神情略有僵硬,随即便低头道:“是,因为广陵余泽,我也多次受县主恩惠。故此当司天台前来,告知我的生辰八字适合入选县主夫婿后,我便决意要替广陵好生照料县主,完成他的未竟心愿,让他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瞑目。”
“简郎君和于郎君同窗情深,矢志不渝,当真令人感动。”千灯朝后方一指,问,“你是于郎君至交好友,既然入府,那便住在他住过的梅苑,你看如何?”
“寒梅坚贞,正如君子之身,多谢县主悉心安排。”他毫不犹豫应道,“我与广陵同出寒门,常互相鼓励要出人头地,为天下百姓贡献自己一份微薄之力。如今他既已逝去,我自当住进梅苑,继承他的遗志,为未竟的事业而努力。”
“说得好。”千灯见简安亭神情平淡从容,便只微微一哂,转头面向众人说道,“其实,我昨晚梦见于广陵了。”
此言一出,面前众人顿时神情各异。
崔扶风若有所思地端详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究竟来;
凌天水朝她扯了扯嘲讽的嘴角,但终究给她面子,没有开口;
商洛惊讶地瞪大眼,连声问:“真的吗?广陵哥在县主梦里说什么了?”
薛昔阳关切发问:“不知县主梦见的是什么模样,没有吓到你吧?”
时景宁则置身事外,只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给县主做点安神的饮食。
唯有晏蓬莱默然垂首,脸上略带紧张意味,似有些心虚地与千灯对望一眼。
简安亭将众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揣摩着这些即将与自己同在后院的人,开口道:“县主重情重义,是广陵的福气。”
“那广陵的福气,便传给你吧。”千灯朝他似笑非笑地一扬眉,“走吧,他在我梦里说,晏郎君身为太卜丞,可沟通仙凡。他与郑君山会在国子监等候我们,届时,要当众指认真凶。”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国子监,又开始人心浮动。
零陵县主驾临国子监,而且与之前低调地配合大理寺调查案情不同,此次她大张旗鼓地率众而来,宣扬是因昨日夜间偶做一梦,于广陵在梦中告诉她,他沉冤未雪,九泉之下难安,请县主今日到国子监为他烧香祈福,他必会当众显灵,指认凶手。
这下别说国子监,长安满街的人都惊动了,许多闲人跟在县主一行后方狂奔,生怕错过这场幽魂显灵指认真凶的好戏。
可惜国子监门房死死把着门,将所有人阻在外面,不许进内。
满街闲人只能挤在国子监门口,目送零陵县主入内,口中议论纷纷:“不可能吧,这大白天的,于广陵真的会现身指认凶手?这么说金堂和孟兰溪是被冤枉的?”
“谁知道呢?看县主的样子,成竹在胸,想必真有其事?”
“县主不是戴着帷帽吗?你怎么看出她成竹在胸的?”
“这还用说?你看她那纵马而来的气势,想必梦中之事定然稳妥!”
“不管如何,苍天开眼,诸佛保佑,孟兰溪可一定要是被冤枉的啊,不然我全副身家就都要没了!”
千灯带领府中郎君们,浩浩荡荡来到郑君山寝舍。
大理寺已带着金堂来到。他因为家中大把使钱的缘故,在狱中不但未受折腾,反而因为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比之前还丰腴了。
一看见简安亭,他立时瞪大眼,嚷嚷道:“你不就是和于广陵常在一起的那个穷光蛋吗?你跟着县主来这里干什么?你……你不会是……”
“在下正是刚入王府的县主夫婿候选之一。”简安亭向着他一揖,神情淡定。
金堂瞠目结舌气愤交加之际,身披孝服的孟兰溪也终于到来。
他际遇凄惨,清瘦的身躯如今形销骨立,春树新竹般清匀的气韵几乎折损殆尽。
“县主。”他眼角晕红,尚带着泪痕,朝着千灯深深一揖。
千灯怜惜地朝他一注目,见人已到齐,便也不多话,示意差役将身后郑君山的寝舍打开,带着众人迈了进去。
寝舍十分狭小,这么多人进入,顿时挤了个满满当当。
千灯走到郑君山当初尸身所在处,抬眼看向后方:“晏郎君,开始吧。”
身为太卜丞的晏蓬莱轻衣缓带仙气四溢,唯独脸色有些别扭。
他收回默然静望书社的目光,顶着“我不是神棍”的无奈神情,从袖内取出一枚香块,点燃后放在瓷碟中,搁在桌案上。
袅袅香烟缓缓从瓷碟中流泻,倒流香如云似雾,在空中描绘出一片虚幻景象。
一室安静中,烟雾让血腥的凶案现场显出难言诡异。
商洛打了个冷战,忍不住问:“这……这是什么呀?”
晏蓬莱压低了声音,那低低的嗓音在此时显得格外缥缈:“这是返魂香,能召唤枉死的冤魂暂时回到人间,为我们指出他的冤屈。”
说话间,香烟漫出瓷碟,如水雾般自桌角倾泻而下。
室内所有人都注目看这香雾动向。金堂双手合十,喃喃道:“冤有头债有主,广陵,君山,你们一定要看准了凶手,显显灵啊……”
孟兰溪默然揪着身上麻衣,出神地望着这片烟雾,目光沉郁。
而简安亭屏息静气,紧盯着烟雾的去向,似乎要追寻它的来去。
千灯冷眼旁观,向晏蓬莱打了个手势。
晏蓬莱垂下眼,藏在袖子下的手掌轻挥,气流卷起,面前的弥漫烟雾向着地面涌去,瞬间笼罩住了地上墨迹犹在的那个“兰”字。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集于“兰”上。
金堂不无幸灾乐祸,觑着孟兰溪道:“怎么样,孟兰溪,朝廷和大理寺没冤枉你吧?你看,连冤魂都回来指认你了!兰,除了你之外,国子监中,谁名字中还有个兰字啊?”
“我早已说过,我是被人冤枉。那日我受刑时,你就在对面监狱,我是怎么招认的,你难道不清楚?”孟兰溪冷冷驳斥他,待目光看向千灯时,声音隐带哽咽,“县主,大理寺可以冤枉我,凶手更可以诬陷我,可您为我一路奔走,想必早已知晓,我是清白无辜的!”
薛昔阳见他楚楚可怜向县主乞怜的模样,不由冷笑一声:“若真的是凶手所为,为何于广陵和郑君山魂魄归来,要特意指出这一点?”
“薛乐丞此言差矣,若真如孟兰溪所言,这是凶手嫁祸,那么死者回来特意指出,也是理所当然啊。”纪麟游仗义执言,又问千灯,“以县主看来,若郑君山果真泉下有知,指出这个字究竟是为何?”
“关于此事,确有内情。”千灯应了,向着崔扶风一点头。
崔扶风示意大理寺差役入内,将这个寝舍内搜寻到的所有东西都呈上来,摆放在窗前书案上。
千灯抬手,从案上虚虚掠过,停在染血的砚台上。
砚台上墨迹犹存,当时刺目鲜红的血液,已经干涸发褐。
“纪麟游,你当时与我们一起来寻找郑君山,对现场亲眼目击,你跟大家说一下当时情况。”
纪麟游应了一声,立即回忆道:“当时我们到了前排天字寝舍,听到这边地字寝舍传来古怪的腔调,似在叫着县主。于是我们朝这边看来,正看到一条身影闪进房门。于是我们便立即走过去查看情况,推门一看,孟兰溪手中拿着染血的砚台,呆呆站在屋内尸体前。”
金堂接话道:“对,我爹和我也是这样说的,孟兰溪是人赃并获,当场落网的!更何况凶手还留下兰字,更是铁板钉钉,毫无疑问!”
孟兰溪冷冷看他一眼,道:“你自己都是嫌凶,别趁机泼脏水给我。孰是孰非,县主自有决断,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的。”
他声音沉郁,但望着千灯的目光却坚定而灼热,写满对她的执信。
凌天水抱臂靠在墙壁上,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孟兰溪,又落在千灯身上。
千灯向孟兰溪微微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道:“现场情况,与纪麟游所说无二,看起来,那日情形确是对孟兰溪极为不利,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他是凶手,但——”
千灯走到郑君山最后留下的那个“兰”字面前,说道:“大家可以仔细看看这个字,它在半干的时候,有过用脚尖抹除的痕迹。这说明,在郑君山死后、孟兰溪进去之前,曾有人出现在寝舍内。”

第五十三章 不合常理
孟兰溪一看那字迹,面容上顿现哀怒之色,疾声道:“若我是凶手,擦不掉这个字,为何不将砚台和手上未干的墨汁涂在字上,彻底毁掉死者留下的最后讯息?”
“对,若孟兰溪是凶手,他绝不可能留下这个字,只让尸体盖住了它,然后手持凶器,站在尸体前,被我们所有人目击,擒拿归案。”
商洛颤着嗓音,小小声问:“难道是……是真凶设下圈套,把兰溪哥骗进来,然后嫁祸给他?”
“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一直沉默站在人群后的简安亭,终于开了口,问;“孟兰溪当时慌了手脚,一时没想到涂掉字迹这个办法呢?”
孟兰溪张了张嘴,想要与他争辩,但转念之间,选择了望向千灯。
千灯朝他点了一下头,目光落在简安亭的身上,声音平淡:“看来,简郎君是认定了,孟兰溪是杀害于广陵和郑君山的凶手?”
“这个,我不敢说。但广陵是我至交好友,我自然比其他人更为关切,期望能早日让凶手伏诛,以免广陵在泉下难安。”
“喔……”千灯不置可否,继续道:“简郎君所言,也是一种可能,那我们便对照郑君山往日的课业,来看看这个‘兰’字。”
兰字常用,千灯很快便翻到了那几页,给大家查看:“大家可以看到,郑君山的课业,若是比较细致,字体接近于颜体,上方的草头是分开的,左右两个十字。下方门框整齐,中间‘柬’字端正。”
她翻过几页,展示郑君山写的另一个“兰”字:“而如果写得比较潦草的话呢,则是上头两点一横,下方门字简写为一划一勾,下方的‘柬’字则省略为近似草书‘东’字。”
说着,她蹲下来,将手中的字与地上的字进行对比:“但奇怪的是,他临终前留下的这个兰字,却具备了两种特征——字的上头是潦草而就的字迹,下方却是笔画俱在的‘柬’字,怎么自知气竭的郑君山,在写了上一半之后,放弃了快速的草书,端正写完了下一半呢?”
众人看着这不符常理的上下两半字迹,都陷入了沉思。
崔扶风开口答道:“因为,郑君山临终之前写的,并不是兰字,而是一个与兰字十分相似,一两笔便能改头换面的字。”
千灯点头,提笔蘸墨,在旁边的白纸上边写边说道:“那个字,架构应该与兰字差不多,有草头——或者说竹头,下面是门字框,但中间的,看来原本应该有个不属于兰的口字架构,或者说……一个日字?”
草头或竹头,下方门框,内里一个日字……
随着她的字落笔现于纸上,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全都看见了那显然是一个“简”字。
随后,千灯又一笔落下,在简字的竹头上横抹过,同时在下方加上一竖一撇一捺,那潦草的简字,赫然便变成了“蘭”字。
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人群后的简安亭身上。
“若郑君山临死前留下的,是个简字而不是兰字,就可以解释以下两点:其一,他为何会留下两种写法的同一个字;其二,死者写的,为什么不是‘孟’字?据我所知,国子监中另一个姓孟的是孟兰溪的堂兄,人人皆知他因为腿伤而在家休养。而写孟字,比兰(蘭)字可简单多了。”
简安亭面露错愕,望着千灯,眼中现出焦急辩解之意:“县主,你无凭无据发此臆断,对我着实不公。孟兰溪杀人证据确凿,难道只因为我姓氏与他的兰字相似,便能将这罪案转嫁到我头上?我……我一无动机,二无机会,如何会下手杀害郑君山?”
“谁说你没有动机,没有机会?”千灯直视着他,问,“那日我们入内,看见孟兰溪之后,金保义立即大声呼喝,学子们涌进屋内查看,当时,你是不是其中的一个?”
“是,可我是国子监生,听到这边异动所以跟随人群过来查看,有何奇怪?我跟随人群来看热闹时,已经是郑君山死后,孟兰溪被当场抓获之时。”
“不,在那之前,其实你已经在这个寝舍之内了——你不是随着人群进来的,而是躲在室内,趁着学子们进来的混乱中,才从藏身处钻出,假装看热闹。而因为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尸体与凶手之上,所以,根本没有人发现你悄悄现身,混入了人群中!”
“县主这话匪夷所思。我本以为您明事理、懂世情,没想到竟会无凭无据臆断罪案,朝无辜者身上泼脏水!”简安亭失望摇头,道,“请县主告诉我,这室内陈设如此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柜而已,我是从床底钻出来,还是从柜子中爬出来的?就算场面再混乱,这般动静如何能瞒过众人眼睛?”
他这话显然得到了众人的赞同,纪麟游俯身看了看床底下,见窄小的床下塞满了积灰的藤箱杂物,又开了一下柜门,为难地朝千灯摇了摇头,道:“县主,我当日就在这里,我相信自己的观察力,不可能有人开柜门或者从床下爬出而未加察觉。”
“他藏身的地方,自然不是这两处。”千灯却成竹在胸,问,“你记不记得,那日在这里,我觉得简安亭的衣服有点奇怪?”
纪麟游恍然想起,立即道:“是,当日县主曾指给我看过简安亭的衣服,确实有点奇怪。那日并未下雨,还出了点太阳,可简安亭的衣服腰部以下却是潮湿的。”
“对,潮湿,不是被水浸过那种湿漉滴水,而是仿佛贴着什么湿润的地方站久了的状况——而且,只有下半身,上半身却是干的。”她的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重又落在简安亭身上,“那时的我,想不通你身上为何会如此,但等我重新搜索屋内,再结合孟兰溪的供述,才恍然大悟,原来,你躲藏的地方竟然是……”
说着,她大步向着房门走去,抓住门扇,将门一把关上。
门后与柜子的狭窄空间,放不下杂物,唯有一件蓑衣高高挂在墙上,上面悬着一个斗笠。
“这……”众人看着这件蓑衣,瞠目结舌之余,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顿时难以出声。
“没错,孟兰溪说,凶手将砚台搁在虚掩的门上,所以他一推门,砚台便掉落在了他的怀中。可纪麟游当时详细查看了门框上方,没有发现任何血与墨的痕迹。”千灯抬手指向那件高挂在墙上的蓑衣,清楚说道,“可若有人钻入这件宽大的蓑衣中,以斗笠遮脸,一手抓住墙上挂蓑衣的木桩,膝盖曲起踩在凹凸不平的墙砖上,便能缩起身躯,隐藏在蓑衣中。而且,只需在别人推门进入的刹那,他一抬手,血砚便能从门缝上端掉落,如同学堂顽童们惯常捉弄先生的手法一般准确砸在推门的人身上。
“猝不及防间被血砚砸中的孟兰溪,抬头看见面前就是尸体与鲜血,怎么可能立即想到检查门后,去看墙上高挂的蓑衣?而被吸引过来的我们立刻赶到,只够他惊惶地怔愣片刻,随即被我们当场抓获。
“等到学子们听到动静一拥而入,你就可以从门后出来,若无其事地混入其中。甚至,你还迅速利用学子滑倒的机会,握住他脏污的手,这样即使别人发现你手上沾染了血墨,也大可说是拉人的时候弄脏的,光明正大去洗净即可。
“所有一切环节,你都做得非常完美,只除了一点,你无可奈何,无法掩饰——”
千灯说着,将蓑衣襟口拉起,将沾染了血与墨的几缕棕榈丝展示在简安亭面前。

第五十四章 真凶
在众人低低的哗然声中,她见简安亭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情已微变,便又抬手拍了拍蓑衣的下摆,继续毫不留情道:“那段时间一直在下雨,天气又潮湿,被郑君山穿过的这件蓑衣,虽然高挂在墙上沥水,但上方干得快,下摆的棕丝却尚未晾干。若你不是躲在其中,下半身被半湿的蓑衣包裹,如何会造成半身潮湿的古怪模样?”
在她疾利的喝问中,简安亭连退两步,无措道:“不……县主你怎可如此捕风捉影,我只是、只是因为家境贫寒,少有替换衣服,因此当日穿着半干的衣服,这难道也有罪?县主你想,我杀害郑君山,又有何理由?”
千灯毫不留情道:“自然是为了,掩盖你杀害于广陵的事实。”
此话一出,周围众人顿时失口惊呼。
简安亭却镇定了下来,反问:“县主,广陵被害时,我根本不在他身边。你与商洛当时就站在讲学台上,亲眼看到他先行离去,而我落在后方,过了许久才过去,根本不曾靠近他出事的书库夹道,怎么可能会是杀害广陵的凶手?既然我没有杀广陵,又何必要杀郑君山?”
“谁说于广陵遇害之时,你不在他身边,就不能动手了?”千灯打开大理寺差役送进来的藤箱,将一根弯曲的细长竹片拍在书案上,道,“这根竹片,从郑君山的瓷枕中发现,而上面沾染了血腥泥浆,显然是他从于广陵遇害处拿到的。”
简安亭盯着千灯成竹在胸的气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灯声音毫无波澜,问:“商洛,你还记不记得,郑君山出事之前,在盛发赌坊前,对你说过什么?”
“君山哥当时说……说金堂哥是被冤枉的,还说,他手上有线索。”商洛惊惶地看看简安亭,定了定神,才结结巴巴地将当日郑君山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他说,当日国子监中某个人,他又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时间,甚至他还不小心发现了他作案的手段……只是当时还不知道凶手在干什么而已。”
“于广陵遇害之处的竹片,却出现在郑君山屋内,还被妥帖收藏,看来,这便是他所寻到的手段线索了。”千灯盯着简安亭,一字一顿道,“虽然你当时并不在夹道附近,但你完全可以利用天时地利人和,杀害你的至交好友于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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