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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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小娘子在西市发飞刀,给国子监来一刀吗?”

第三十五章 纷繁
热闹哄哄之中,金家的赏银没发出去一份,众人倒是津津乐道了不少破事儿,一扫学业疲乏,精神大振。
崔扶风听着,忽然转头问:“虽然有些荒谬,但于广陵的伤口,极深且位置很高,对方用的还是钝刀,若对方是个飞刀高手,是不是可以造成那样的伤口?”
凌天水道:“飞刀伤人需技术与力量相结合,于广陵的伤口如此准确又凶猛,除非这些学子中有个百发百中的大力士。”
“我也觉得不太合理。”千灯略一思忖,摇了摇头道,“于广陵仰面倒下扑于血水中,凶器是差役在水坑中摸到的。如果对方用飞刀杀人,那么刀子为何会在水坑中?”
崔扶风沉吟点头:“对,凶手既然选择用凶器来嫁祸金堂,又何必从尸首上将刀拔出来后,再丢弃在水洼中?”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凌天水:“那凶器与伤口,确定对得上吗?”
凌天水不假思索:“虽然伤口已经腐败,但刀口较钝,连火刺勾过伤口的细微撕裂都还残存着,完全吻合。”
又一个可能性被推翻,三人默然,继续去听那边的动静。
重赏之下,毕竟有所得,接下来一个学子的话让众人哗然——
“我早间在沟渠边洗手,发现许多水边的茵芋缺了叶子,断口新且整齐,应是前几日的采摘痕迹。金管家,这说明孟兰溪在说谎啊!案发当日他说自己在采药,药篓里倒出来的都是紫苏青蒿之类的,可其实,他采的是有毒的茵芋,他必定居心不良!”
金管家一听到是孟兰溪作恶的证据,顿时精神一振:“当真?你们快跟这位学子去看看,要是真的,回来领百两纹银,咱们即刻记录,上报大理寺!”
凌天水看向千灯,微挑眉头。
千灯向他点了一下头,压低声音:“孟兰溪在大理寺监狱向我坦诚过。”
凌天水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诧异,问:“茵芋?他也想下手谋害于广陵?”
“他后来将毒药倒掉了。”崔扶风将那日孟兰溪说的情况简略复述了一遍。
凌天水若有所思,抱臂靠在树上:“喔……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孱弱无辜的小可怜。”
千灯心想,想不到吧,这个小可怜,初次见面就大展身手,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呢——和你这只传说中的荏弱小白兔一样。
人群纷纷攘攘,但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线索,三人便进入国子监,朝书库走去。
结果没到夹道,已经看见前方人头攒动,他们心里顿时大感不好。
只见学子们有的在戽水,有的在摸墙,更多的人在抖搂夹道内的陈年垃圾,似要将夹道掘地三尺以寻求线索。
眼看现场彻底被破坏,三人立即上前喝止。崔扶风看到旁边的夫子,便让他遣散学子,不得再行破坏夹道。
待学子们被遣散,夹道内水洼已经见底,只留下坑坑洼洼的碎砖地和遍地陈年垃圾。
但书库夹道本就因为狭小僻静,少人行经,被随手丢弃垃圾成了污秽之处,里面全是破砖烂瓦,并无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他们往里走了几步,千灯想起高少卿,便问崔扶风:“之前高少卿在这里绊倒,把嘴巴里最后一颗牙齿被磕掉了,不知如今饮食还方便么?”
崔扶风略显诧异:“原来高少卿最后那颗牙是在这里没掉的?”
“是啊,就在走到这里时,当时地面积水还深……”说着,千灯低头看向脚下水坑。
污水已经被学子们舀得差不多了,露出下面凹凸不平的碎石头与烂砖块。更兼碎纸、烂瓦、断木、破扫帚,简直污秽不堪,难怪当时高少卿会被绊倒摔跤。
千灯小心踩着凸起的石块过去,比划着距离,对二人重现当时情况:“当时于广陵就倒在这里,天下着大雨,我们几人看到血泊中的尸首,一时不敢认是不是于广陵。后来是简安亭进去,将尸身扳过来,我们才看到果然是他。那时他断气已久,身体已开始僵硬,因为血都流光了,皮肤在水中泡得格外苍白,看着……十分吓人。”
说到这里,她声音微颤,想起当时惨状,有些说不下去。
凌天水低头看了看,似乎想看看淤泥中有没有高少卿那颗牙,但小小牙齿自然早已被各种乱七八糟的垃圾掩埋。
他抬脚用靴尖拨了拨泥水上浮着的扫帚枝,想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稍有异常的东西早已被学子们洗劫一番,如今夹道内除了根散落的破扫帚外,竟找不到大一点的东西了。
见夹道内实在寻不出异常的东西,水洼周围又全是蛆虫蚊蝇,就在千灯脚边爬来爬去,崔扶风便提议先转到寝舍去,查看郑君山出事的现场。
撕下大理寺封条,三人踏入郑君山的寝舍。
血迹早已干涸,但残留的血腥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让千灯和崔扶风都下意识掩鼻侧过头去。
凌天水随手又给他们分了两个面罩。不过经历过义庄后,千灯觉得自己竟有些麻木了,戴上面罩后很快适应了这味儿,跟着走了进去。
里面东西还维持着原样,除了郑君山的尸体已经被送去义庄外,与事发时丝毫不差。
尸身移走后,地上的血迹与墨迹旁,那个“兰”字格外显目。
室内昏暗,千灯将窗户推开,让光线透进来,也让室内空气对流。
凌天水在屋内转了一圈,目光落在混合着血与墨写成的“兰”字上,半蹲下来,细细端详字迹,又拉开抽屉,找了一下郑君山的字迹。
学子们自然有往日的功课在屋内,拿出一对比便可看出,这兰字的写法结构与他日常一模一样,确是他本人在临终前写下的无疑。
千灯正翻着他的课业看着,却见凌天水指着地上的字迹,道:“这个字,被鞋底擦过吧?”
崔扶风仔细看去,几处笔画上果然都有沙土摩擦痕迹,只是擦拭时墨迹已半干,未能奏效。
千灯之前见过,答道:“这个字被郑君山压在身下,是仵作将他尸身抬走时才发现的,当时血迹和墨迹都已干透,就是这个样子。”
“我记得县主说过,你们过来时,孟兰溪正闪入室内,而你们进来时,他手中的凶器都还没放下。这么说来,孟兰溪出现在门口有两种可能,一是刚好被你们目击进内杀人——但,当时距离死者留下绝笔已有一段时间,你们从甲字房到乙字房,所需时间不过须臾,期间的时间绝对不够孟兰溪杀人、郑君山留下血字并且干涸、孟兰溪擦字未果、孟兰溪再度拿着凶器回到门口。”
凌天水说着,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孟兰溪被发现时,其实是杀完人后要仓促逃跑,只是看见众人过来了,才仓促躲避在内。但,你们过来毕竟比较远,而他离窗户只有短短几步,完全可以越窗逃跑,而不是拿着凶器呆立当场被抓个正着。”
千灯回忆着当时情形,下意识问:“也就是说,有机会试图擦去这个‘兰’字的人,应该在孟兰溪之前出现在这里,发现了郑君山临终前留下的这个字。”
凌天水断言:“对,而这个人,很可能才是真凶。”

第三十六章 生辰
“但若是如此,凶手是如何杀人布局,嫁祸给孟兰溪呢?窗户自内闩住,他又如何逃脱?”
“说到这个,你们来看。”凌天水刚才已在室内细细搜索一圈,此时指着柜角一处墨印痕迹,道,“墨砚一般不可能会掉落在这个地方,而且墨痕还新,按照郑君山濒死留字来看,我们可粗略推断当时情形——
“凶手以砚台猛击郑君山后脑,待他扑地后以为他已死,便将砚台丢在了此处。谁知郑君山却强撑最后一丝意识,蘸着地上血墨写下了凶手的线索,而尚未离开的凶手发觉后,重新拾起地上的砚台,再补了几下,将其彻底击杀——所以我们在义庄发现,郑君山尸身的脑后,有多处击打痕迹。
但此时墨迹与血迹已干,因为凶手在杀人后,又在室内逗留了一段时间,而那段时间,他应该是在找东西。”
崔扶风脱口而出:“郑君山手中,凶手杀害于广陵的罪证!”
千灯也是恍然点头:“难怪他让商洛把我们叫到寝舍,而不是直接来见我们——因为他有证据留在这里。”
但凌天水反而提出疑问:“只有一点说不通。既然凶手已经发现了这个字,擦不掉为什么就放弃了?毕竟他手中就有砚台,而郑君山的血还在流,以血混合墨汁,直接泼在上面,便能彻底掩盖证据。”
“这个凶手,应当是与‘兰’有关,而他在发现‘兰’字擦不掉,后,便想到了嫁祸给刚好过来的孟兰溪。”千灯道,“或许我们可以查一查,国子监中除了孟兰溪外,还有谁与兰字有关。”
崔扶风点头,翻了翻前面的卷宗内容,“我会督促大理寺从这方面着手再查一查。当然,我们如今探索的这几个小疑点,还不足以作为推翻整个案子的证据,洗脱罪名还是得靠真凭实据。”
目前来看,孟兰溪还是最大的嫌疑人,动机、时机、人证、物证无一缺乏,难怪高少卿要结案,就着落在他身上。
事不宜迟,三人分头翻找现场,寻找郑君山可能藏匿证物的地方。
寝舍内布置简陋,东西也并不多,郑君山与其他年轻学子一样,并不爱打理住处,柜子中的衣服和床上的被褥都胡乱塞成一团,皱巴巴的根本不曾整理,还散发着可疑的气味。
千灯紧了紧面罩,抖搂开柜子中的衣服一件件检查过,心中暗自庆幸璇玑姑姑不在,否则她要是看到自家县主居然在逐件搜摸男人的脏衣服,必定又要伤心落泪痛不欲生了。
柜子中一无所获,她又转到柜子旁边。
屋子狭窄,屋门在打开后会被衣柜挡住,在门后形成一个狭窄的小夹角。郑君山自然不会任由这块小地方空着,这边墙上高挂着他的一件破蓑衣,要不是被柜子挡住,乍一看跟个鬼贴在墙上似的。
千灯看着这蓑衣,心下一动,只觉得脑中闪过一个诡谲念头,但还没来得及捕捉,便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
她转头一看,凌天水正拿起床上那个青牛瓷枕,晃了晃听里面的声响。
随即,他从瓷枕洞眼中看进去,伸手指进去要拿里面的东西,但洞太小,里面那东西一时取不出来。
千灯正要过去帮忙时,却见他抡起瓷枕在床头一磕,青牛的头顿时飞了出去,在地上摔个粉碎。
随即,他将瓷枕翻转,倒出了里面一个细长的东西。
虽然对他这粗暴破坏案发现场的手法不赞同,但崔扶风和千灯还是赶紧走了过去。
掉出来的,是一条弯曲的棕褐色竹片,一指宽,约半尺长,尾端被整齐削断,竹身笔直,前头则向前弯成半个圆弧状,磨得有些缺损,看着造型古怪。
“这是什么东西?”崔扶风拿起看了看,奇怪道,“这竹片劈成长条,难道是要做竹简?可看着又比竹简细些,还是弯的……再说了,今夕何夕,还有人不用纸张而用笨重的竹简,难道是崇尚古风么?”
凌天水道:“你闻闻看。”
这条竹片藏在瓷枕中,尤带湿气,十分污秽,上面满是泥浆痕迹。崔扶风是十分洁净的人,只闻了一下便皱眉放下了,觉得指尖全是血腥和泥腥味。
“这怕是夹道那边捡来的,而且,应该是在于广陵遇害后拿到的。”
否则,上面不会有这样的气味。
凌天水接过竹片翻看着,将它在手中抛接了一回:“但,郑君山特地将它捡回来,又藏在了枕中,这便说明,不是普通的垃圾。”
眼看室内已经通查了一遍,没有其他发现,凌天水便道:“走吧,咱们再去夹道看看,这东西究竟是不是来自于那里。”
三人到书库夹道中搜索,可惜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虽多,但那样的竹片却并未寻到。
他们只能收好那条竹片,准备带回去研究。
就在走出夹道时,忽有一道苍老的咆哮声传来——
“一帮小畜生,居然敢到我这里偷功课,简直斯文扫地!有辱圣贤!”
千灯抬头一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挥着手中拐杖,正把几个学子揍得抱头鼠窜。
崔扶风之前也曾在国子监就读,认出这老头是教过他算学的刘夫子,见他趔趄着差点摔倒,立即上前见礼,将他扶住。
“夫子为何如此激愤,当众追打学子?”
刘夫子回头看见他,认出是自己的得意门生,这才稍消了点气,吹胡子瞪眼道:“这群不成器的小子,为了金家的赏银,居然到我这边来偷郑君山的功课!简直混蛋之极!”
“郑君山的功课?”崔扶风心下疑惑,问,“他们偷这个干什么?”
“谁知道呢?嗐,怪我,郑君山遇害前日,我曾在课堂上训斥他,因为他在课业上乱涂乱画,糟蹋字纸!”老头说起遇害的学生,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人死了,金家来找线索了,学子们居然过来偷他功课了!”
崔扶风转头看向旁边那几个学子,问:“怎么回事?”
见大理寺少卿问话,众人都抱头不敢出声,只有领头的那个吞吞吐吐回答道:“那日……那日夫子在课堂上训斥完郑君山就走了,其实郑君山浑不当回事,只抖着自己的功课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崔扶风与千灯、凌天水对视一眼,立即问:“他那份功课何在?”
领头的学子瘪着嘴,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掏出一份皱巴巴的功课递给他,道:“他课后上交了,我们想起这件事,所以刚刚去夫子的屋内将它……将它借来瞧瞧。”
刘博士一拐杖敲在他的背上,怒道:“混账!不告而取谓之窃!”
崔扶风展开那张功课,看向上面。
只见上面写着潦草的功课,一看就心不在焉敷衍了事。而在功课的背面,则有一行涂改后的笔迹。
这行字写得潦草,但清楚明白,是至德二年九月十囗卯末的字样,应当是一个生辰八字。
囗处正是被涂改掉的地方,但即使缺了这个日期,这个八字依旧熟悉,她再想了一想,脱口而出:“至德二年九月十三卯末——这是于广陵的生辰八字。”
因为司天台一再说他的命格好,因此千灯留意过这个日子,此时看到了,立即便想了起来。
只是不知为何,郑君山独独将日期上的“三”涂抹掉了。
崔扶风当初负责遴选,自然也记得:“确是他的生辰,只是不知道郑君山从这里发现了什么,以至于得出‘原来如此’的结论呢?”
“我觉得奇怪的是,”凌天水则道,“命格不过是推算生前之事,既然当时于广陵都死了,那么再推算他的生辰八字又有何意义?”
是啊,有何意义?
千灯看着这串数字,深思良久。
难道说,这中间真的有什么东西,值得发掘吗?

东奔西走,多方调查,从义庄到国子监,千灯只觉精疲力尽。
等疲惫地回到王府,她一头扎进浴桶,狠狠把自己搓了一顿,才总算觉得身上的味儿清除掉了。
但头发还半干着,事情已经找上了她。
“怎么办呀县主……”商洛扁着嘴跟上她,手中握着一封信,看起来快哭了,“救救我啊,我爹来信了。”
千灯接过来看了看,信上正是训斥他不孝,要他立即回府居住、免得全家成为京中笑柄之类的话。
“你如今伤势已愈,按理也该回去了……”
“我不回去!”商洛眼圈顿时红了,指着自己的后背,眼看就要哭给她看,“我背上伤痕还在痛呢,绝不会回去的!”
“那你怎么对你爹交代呢?”千灯看着上面斥责他逃避督责的话语,忽然想起今日国子监的见闻,心下想到什么,说道,“要是你真的想留在这里,我知道有个人肯定可以帮你。”
“真的,谁呀谁呀?”
千灯正要回答,却先闻到了一股异香。抬头一看,璇玑姑姑正带着侍女们鱼贯而入,在偏厅摆下晚膳,那香气正从桌上飘来。
“县主,前日纪老将军特意送来的火骽,府中厨子未曾做过这食材,还好有时郎君亲自操刀,用宫中方子做出来,真是勾人馋虫。”璇玑姑姑走进来,心疼地对她道,“自夫人去世后,县主衣着简素,杜绝荤腥,瘦了足足一大圈,这样下去可怎么行?今日出去累了一天,这一桌菜又是时郎君的心意,您可一定要多用些,好吗?”
千灯探头见偏厅一桌子的菜,便道:“时郎君手艺肯定好,但我也吃不下这许多啊,不若把崔……把郎君们都请来吧,刚好我有点事要与他们说。”
县主相邀,不多时人便聚齐了。
加上新来的崔扶风、凌天水,八人围坐于偏厅矮案,窗外花影婆娑,兰桂松竹,厅内郎君们风流蕴藉,各有千秋,让冷寂已久的昌化王府终于显出一番热闹景象。
千灯坐在上首,望着席间姿态各异却都美好如画的七位郎君,眼前却恍惚出现了田庄夏日那场践行宴。那时候的旧人,已经少了一批,迅速补上来的新人,好像也并无差别——
人世分合聚散,恍如隔世又宛然如梦,真有些虚妄啊……
她正神思恍惚,旁边商洛碰碰她,殷切问:“县主,你说能帮我的人是谁啊?”
千灯望向崔扶风,道:“崔少卿,听闻你在国子监时,学业最为出色,不知能否提点一下商洛?我想商洛要是在离家之后,学业反而精进,家人应该也不会过分逼迫他了。”
商洛恍然,嚷道:“对啊,崔少卿教教我嘛,我也想像你一样,十五岁进士及第,立马入朝为官,再也不用被打骂、不用做课业到半夜、不用跪在廊下背书了!”
崔扶风哑然失笑,尚未开口,旁边纪麟游已经抬手轻拍商洛的小脑袋,笑道:“神童是天生的,你怎么学得会?实不相瞒,我也是一拿起书就头痛的,但我爹就觉得没啥,因为他当年比我还差哈哈哈……所以你要做的,是改变你爹和阿翁,而不是改变自己!”
“商洛十三岁能上国子监,已经够厉害了。”晏蓬莱难得替人说话,“只是人这一辈子,生而命定,才华与福缘一样,都是有定数的,不可强求。”
“我阿翁就不信命,他偏要强求,总说我爹就是他棍棒底下打出来的!”商洛可怜兮兮地垂着头,“怎么办啊,我还想阿爹回家带我去冀州呢,现在他逼我回家,怎么办?”
崔扶风笑了笑,随口道:“那你便勉力上进,在日常小试中多考几次魁首给他们瞧瞧。”
“扶风哥,你当然一考一个魁首啊!”商洛满脸痛苦,“可是……可是别人我都有把握,但我超不过简安亭啊,他和广陵哥念书都很厉害,我以前一直输给他们!”
崔扶风道:“别担心,慢慢来,我如今都在府中,你有什么问题尽可来找我。夫子那边我也去说说话,让他们给你多嘉奖几句,随信附上,相信商别驾当可安心。”
商洛欢呼一声,抱住他的胳膊喜极而泣:“扶风哥,你太好了!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在旁人笑声中,时景宁送上了最后一道菜,见人已齐了,便亲手将中间的锅子开盖,露出那一煲火骽锅子鱼。
火骽与鲤鱼同炖,汤汁乳白,香气扑鼻,席上众人都是食指大动。
商洛一时把自己的烦恼抛到了脑后,一筷子就戳烂了鱼腹,将殷红的火骽丝与雪白的鱼肉一把夹起,呼呼吹气大口咀嚼,吃得别提多香。
时景宁舀了一碗送到千灯面前,含笑道:“县主尝尝,可喜欢这口味?”
千灯谢了他,手持筷子,看着那散落的鱼肉与猩红的火骽,在这热闹欢宴时刻,眼前却不由出现了于广陵的尸身。
数日前还腼腆微笑的清秀郎君,转眼成了一堆腐败的血肉,伤口渗着腐水,被切开的肌肉纹理呈现怪异颜色,筋骨纵横……
胸口涌起无法抑制的恶心感,千灯猛然推开面前餐具,趔趄起身,快步离席走到檐下,望着外面的梧桐芭蕉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将一切血肉模糊的联想驱赶出大脑。
璇玑姑姑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轻抚她的背帮她顺气,询问怎么了。
千灯摇摇头,取过手绢按在额上,拭去自己涔涔的冷汗,才对璇玑姑姑摇摇头说道:“我没胃口,让郎君们吃吧。”
“是……我做的菜不合县主口味吗?”跟出来的时景宁听到她这话,立在廊下,神情微带低落,“那县主稍待,我替你另做一桌。”
千灯制止了他,摇头道:“不,只是我近日不想碰荤腥,只要清淡菜肴即可。”
璇玑姑姑有些担心:“县主,你一片孝心我们都看在眼里,不必苛求茹素守孝,你本就瘦削,再不吃些荤腥,难道真要折磨得自己形销骨立?”
“不,只是那个火骽……”千灯摇头正要解释,可刚张开口,胸口又再度涌动,差点呕吐出来。
“是我阿翁送来的火骽有什么问题么?”纪麟游赶紧搁下筷子,跟过来问。
薛昔阳体贴地端来茶水,让她漱口。
千灯没料到自己的小小不适会引起众人关注,眼看眼看场面更加尴尬,她只能讷讷解释道:“真没什么,就是我今日……不想吃荤腥。”
其他人还不解其意,而崔扶风此时忽然醒悟过来,看看席上火骽汤,喉口一哽,赶紧也像她一般强行抑制自己的呼吸,以免失态。
唯有凌天水神色如常地走到桌前舀了火骽鱼汤吃着,对时景宁举碗示意道:“挺好的,县主没事,刚去过义庄都这样,以后就习惯了。”
以后……
千灯听着他那轻松的神态与浑若无事的声音,不由瞪了他一眼,心道于广陵被害还不够惨吗?若以后还有,那还得了!
一气之下,胸口的烦闷倒是感觉稍缓,而时景宁听到义庄二字,猛想起自己刚开始进光禄寺宰杀牛羊的经历,终于领悟到什么,忙转身便朝着厨房而去,说道:“是我疏忽了,这便为县主做一些适合的清淡菜肴来。”

第三十八章 县主夫婿
这回时景宁新做的菜全是清爽脆嫩的素菜,又做了酸甜羹汤,总算让千灯用了些东西下去。
纪麟游还有些惋惜,道:“时兄弟的手艺真是绝了,县主下次可以尝尝。”
千灯现在哪有口腹之欲,只对他道:“是我无福消受,但礼不可废,我这边有东西要请你转交令翁,你随我过来一下。”
“不用不用,些许小事,何足县主挂齿……”他正客气推脱,却见千灯神情冷峻,顿时察觉到应该是有事与自己说,忙随她进书房又掩了门,笔直坐下静候她吩咐。
“是关于你表哥的事情。”千灯抬手揉着微痛眉心,道,“我看他与你口中那个小可怜的差距有点大。”
“是啊,我也挺惊讶的,小时候天水表哥内向软弱,身量也小小的,真看不出来现在能长成这副威武模样。”纪麟游想着他不言不语自带压迫的气势,也是语带疑惑,“一个父母双亡、不善言辞的小可怜,十来年不见,真的可能彻底变了一个人吗?”
“不好说,十年,从幼童到成人,发生什么变化都难说了。”千灯收检祖父生前留下的兵法抄本,放入匣中让纪麟游转交他祖父,又问起他家人与凌天水之前可有接触。
“嗐,我们全家都是武将,转战各地戍守,自家人都顾不上,哪可能与一个远房表哥有密切来往。”
千灯略一沉吟,又问,“你表哥身上,可有什么疤痕胎记之类?”
“这倒是有的,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一起下河摸鱼,他不慎滑倒,左臂被河里的石头划了老长一条口子,伤口挺深,血流了一大堆,肯定留下疤痕了。”纪麟游卷起自己的袖子,比划给她看,“就在腕骨上方,快到手肘了,比一个巴掌还长。”
说到这,纪麟游终于回过神,错愕问:“县主,你……你这个意思是,难道我这个表哥,可能是别人假冒的?”
“没有的事,他是你族中寻回的,又有籍贯背景,若有问题,礼部与内宫局必定早已看出纰漏了。”千灯立即否认,低垂眼睫避开他的审视,“我只是觉得……他挺能干的,想多了解些,仅此而已。”
毕竟,她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是匪夷所思——这般经过重重筛选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问题呢?
只是,她心底不知何处,总觉得他不对劲。
不知是他的身躯、还是他的目光,抑或是那迫人的气势、梦中临淮王的那张脸……
难道说,在临淮王麾下的人都会受到他的影响而蜕变吗?还是说临淮王军中一向喜欢择取就是这种人。因此气质大同小异?
而纪麟游听着她的话,看着她闪烁躲避的神情,心下不知怎么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怪异感觉。
他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心里不痛快时找朋友打一架就行,从没体会过这种古怪的感觉,又憋闷又酸涩,胸口堵着的东西让他觉得自己不绕着沙场跑个十七八圈,怕是难以宣泄。
怕自己失态,他拿了装兵法的匣子,立马告辞出门了,匆匆追上了回后院的其他六人。
他落在最后,忍不住打量前方的凌天水。
这家伙怎么长的,身量比他高,肩膀比他宽,身手还比他强,才刚进府就得了县主欢心……
一想到县主刚刚那低头掩饰的模样,再一想到凌天水还是自己去请求县主收进来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感觉自己比金堂还要气愤。
再一想,不是吧,这种心态,难道就是坊间所谓的……
他被这念头震惊得呆立当场,看看凌天水,又回头看向书房。
灯光明亮,将县主的身影映在窗上。夜风扰得宫灯微微摇曳,于是县主轮廓优美的身影在窗上微微动荡,也在他的心头荡漾,像涟漪般飘飘摇摇,氤氲旖旎,不可挥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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