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群掩饰脱口而出西番语的刺客们,在灵殿内纵火焚烧时,也不偏不倚让西番名将论钦陵的灵位奇迹般在大火中完好无损。
唯有纪麟游并不熟悉西北的情况,只知道论钦陵是一代名将。他有些迷惑地开口询问:“这不是被称为西番战神的论钦陵吗?他的灵位怎会供奉在龟兹的神殿中?”
崔扶风解释道:“当年论钦陵一度攻占过龟兹,并且继承了大唐治西域的策略,使安西四镇在沦陷后依旧保持安定,百姓未受太大损害。后来他也归顺大唐,受封归德郡王。因此龟兹感怀他,将他祔于灵殿内,与其他英主一般接受香火供奉。”
纪麟游恍然大悟:“这倒也是。说起来,他当年大败薛仁贵、王孝杰、娄师德等诸多名将,确实当得起一代战神,就算供在灵殿中也是理所当然嘛!”
崔扶风问:“既然县主已有线索,准备下一步如何行动?”
“线索虽有了,可还是不够有力。”千灯沉吟着,回忆他转述给自己的当时殿内起火细节,在灵殿中一一查看对照。
李颍上见清理出来的尸身都蒙着白布摆在灵殿之内,便过去查看了一下每具尸身的情况。
千灯向清理现场的僧侣们简单询问了各具尸身所在的位置,确认了龟兹王族每个成员在殿内的分布。
安西处于西北要冲,多年征战不休,龟兹王族本就凋敝,人数并不多。其中,除国主在拼死保护下脱险之外,便只有一贯受厌弃忽视而处于最外围的王女白昭苏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其余的,全部殁于灵殿之中。
李颍上没带工具来,只能简单勘查了一番,将各具尸身的死因与她分析了一遍。
王子白昭觉被金琉璃法轮撞击后脑,死于台阶之上;剩下的几位王叔祖等都已年迈,窒息于浓烟而死;西王妃与北王妃身上均有要害伤痕,显然在起火之前便被刺客击杀。
“至于这个孩子,死状似有些不寻常。”李颍上指着一具死后依旧保持蜷缩形状的孩子尸身,旁边僧侣解释道:“这是西王的幼子,名为白昭通。”
千灯想起来,这应当是自己被禁足于龟兹王宫之时,过来讥嘲白昭苏然后被打跑的孩子之一。
“他的要害处在后颈,应当是在惊吓中身体蜷缩抱成团,被刺客从上至下刺中,刀剑从脊椎而入,深入内脏毙命。”李颍上查看着这具焦黑尸身,微微皱眉,“但生机一失,手足自然展开,他抱紧的身躯便会倾倒,不可能在火中维持如此紧密的团抱姿势。”
千灯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看向盛放经书典籍的壁龛。
那里面的经卷已全部焚烧殆尽,只剩下两尺见方、被火焰熏黑的空洞。
僧侣们双手合十哀叹:“阿弥陀佛,小世子正是钻进了壁龛之内,企图逃避追杀。谁知这壁龛如此隐蔽,外面又有经书遮掩,他依旧还是被察觉,死于其中不说,尸身还维持此凄惨状态,被大火焚烧焦黑……”
听到如此惨状,众人皆是感叹愤慨,纪麟游目视满殿黑烬,一拳砸在墙上:“如此狠毒恶徒,等抓到了,我定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一个年轻的僧侣低声嘟囔道:“就是你们那大唐县主犯下的……”
话音未落,便被纪麟游凶狠瞪了一眼,不敢再说什么。
崔扶风则若有所思打量着那个壁龛,许久未曾开口。
李颍上过来与他一起看了看,问:“崔少卿觉得有何不妥?”
他颔首,低声问千灯:“县主觉得,祈福当晚,有没有可能亦有人躲在这壁龛之中,趁机盗出了三圣器?”
千灯打量那壁龛,它是按照经卷大小而在厚壁上掏出来的,一个幼童虽然可以藏身,但若是个成年人,怕是会有困难。
李颍上道:“倒也不能说不行,万一对方找到一个侏儒呢?”
“可侏儒要偷盗三圣器——尤其还要带走形制那么大的法轮,怕是并不容易。”千灯沉吟道,“更何况,当晚我因为要诵经祈福,玳瑁帮我将殿内的经卷大都搬出来了,不可能察觉不到壁龛中藏了个人吧——后来那些经卷是崔少卿你帮忙归置回原位的,当时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崔扶风再想了想,道:“或许是我想岔了。就算当晚有人藏身于殿内,他也绝无机会在守卫的耳目之下将东西带出去,这桩案子的真相,没那么简单。”
“无论他们窃取圣器、栽赃县主的手法如何,至少如今幕后真凶的面目已隐约透露。”李颍上则道,“或许我们可以先将这个风声透露出去,倒逼暗处真凶,只要他们有下一步行动,我们便有机会掌握主动权了。”
“是,我正有此意,想要进王宫求见国主。”千灯起身整理衣冠,说道,“龟兹王族遭此大劫,连国主都差点遭遇不测。我们北庭都护府与安西守望相助,岂能不去王宫探望,好生慰问?”
第二十一章 丧钟
得知大唐官员与北庭使者一起过去探伤慰问,龟兹众人自然飞奔通报,将他们请进王宫去。
龟兹王伤势沉重,躺在榻上呼吸沉重。他全身都被烧伤,身体上绷带缠得密密匝匝,看着情形十分危重。身旁围着的龟兹文武众臣,看着国主这般模样,不是紧张焦虑,就是暗自垂泪。
许是知晓自己情况危重,即使艰难,龟兹王依旧气息奄奄开口,先是唤“昭觉”,众人皆是沉痛,不忍回答。
大都尉丞哽咽道:“王子已……已遇难了。”
龟兹王其实也知晓,当时那般情形下,殿内人只怕都难有生机。此时知道自己痛失爱子,身上又伤痛累累,一时竟有些麻木。
许久,他又喃喃问:“昭通他们呢?”
“西王的二位世子,也……皆已葬身火海了。”
千灯与其他人一起入内时,只听到殿内一片安静,唯有龟兹王的喘息沉重,一下一下隐隐回荡在殿内,也沉沉压在众人的心上。
许久,他微弱嘶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如今王族之中……难道、难道只有我,还……留着这条老命?”
众臣与左右侍卫都是垂泪不语。
大都尉丞跪坐在榻前,老泪纵横道:“唯有王女白昭苏身在殿门附近,幸免于难,从火海中逃生了。”
“她……”龟兹王显然没料到,这个一贯受忽视排挤的不祥女儿,居然是唯一的幸存者。
而殿内人自然也都知道她被排挤在神殿最外围的原因,各个沉默不语。
无论如何,毕竟是亲生女儿,又是唯一的血脉了,龟兹王的手指勉强动了动:“叫……叫她来……”
旁边内侍赶紧道:“王女身残体弱,又在火场中吸入太多烟尘,听说一直在昏迷中。小人们这就过去,若王女醒了,就领她来见国主。”
等内侍出去了,龟兹王又喘息了一阵,从牙缝间艰难挤出两个字:“刺客……”
大将军尉迟乙耀赶紧上前,说道:“目前国中已派遣全部兵力,正在全力搜捕中。只是今日一早主谋趁乱蒙混出城了,如今……尚在全力追缉其下落。”
千灯垂眼不语,知道他们口中所谓的主谋,自然就是她了。
毕竟有人证、有物证,更何况还是国师与国主亲口指证她,所有人赫然都已认定她是真凶了。
“为……为何……她要如此对我……龟兹王族……”
听国主声嘶力竭的发问,大都尉丞回答道:“依臣看来,只怕大唐县主一开始便是为报当年他祖父之仇而来。纵使我龟兹如此善待她,却依旧难改她狼子野心!”
尉迟乙耀则愤愤道:“她未到龟兹,民间便有流言,说当年若是她祖父即位,这一辈说不定国中又能出一个女王。难道她虽已三代之外,却还妄想入主龟兹,因此而痛下杀手,企图覆灭我龟兹王族,想要得此机会?”
听到这话,国主喘息越发急剧。
周围臣子们亦有几个点头的,更有人道:“果然狼子野心,我龟兹大不幸,如何会有此等后人!”
“诸位如此猜测,只怕亦是龟兹的大不幸。”千灯忍不住开口驳斥。
众人转头看去,见她身材瘦削,作北庭士兵打扮,一时不知她的身份来历,正不知她忽然开口是为什么,却听殿门口传来虚弱却声嘶力竭的一声:“不是的,县主姐姐她……她没有杀我们!”
出现在殿门外的,正是被宫女搀扶过来的白昭苏。
她显然刚从昏迷中醒来,比往常更显瘦弱苍白,几乎是挂在侍女臂弯中过来的,甚至双眼还有些涣散。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鼓起最大勇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发出了人生至今最为坚定大声的一句话。
“我本来要被火烧死了,是大唐县主姐姐……她冲入火海,把我救了出来!”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刚刚还在说千灯要覆灭龟兹王族的人,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口中。
千灯料想不到,在关键时刻,这个孱弱怯懦的女孩竟是唯一一个站出来替自己辩驳的人。
而尉迟将军面色难看,劈头质问:“王女此话当真?”
“真的!”白昭苏嗓音有些颤抖,却无比肯定,“她像雪山天女一样出现,将我抱出了火海,我那时候呼吸都喘不过来,可……可我看见她的面容,就知道自己没事了,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宫中自己的床上了。”
“哼,她杀害了王子、世子,偏偏在火海里把你救出来?”尉迟将军根本不相信她的证言,“王女,你不会是被大火烧晕了头,产生幻觉了吧?”
“你胡说!杀害我哥和堂弟他们的,根本不是县主姐姐!”
白昭苏小脸涨得通红,她发育不足,面容显得稚嫩,声音也如同幼童,但那眼中的坚持肯定,却与成人无二。
许是因为愤怒给了她力量,她推开宫女,跌跌撞撞扑到龟兹王床榻之前,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父王,当日殿内的事情,女儿都记得……请父王允许我把一切……一切看到的,都如实说出来!”
在满室寂静之中,龟兹王竭力喘息的声音隐约回荡:“好,你说……一五一十,说清楚……”
就在话音未落之际,他们的耳边,忽然有沉重悠长的轰鸣声响起。
巨大的声响一下一下响彻龟兹王宫,也仿佛撞击在他们的心头,那深沉的压迫感,令所有人的心脏都似要从胸膛中被挤出来。
这么近的钟声,定是有人撞响了悬挂于宫门钟楼的那口大钟。
国有大事,方可撞钟。如今国主与大臣都在此处,谁在钟楼上擅自撞响大钟?
尉迟将军一跃而起,率先奔出殿门。
其他朝臣也纷纷跟出,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千灯等人都赶紧来到殿门口,看向钟声来的方向。
龟兹钟鼓楼建于宫门之上,在宫门左右两侧上方各搭建一个一丈见方的拱顶圆亭,遥遥相对。
此时钟楼上的大铜钟正在晃动,发出嗡嗡的轰鸣声。显然刚刚被人撞击过,尚在摇动中,但钟旁却并未看见任何人。
大都尉丞细想着适才的钟声,脱口而出:“七下……它响了七下!”
听到这话,众人望着钟声,都是震惊愤怒,却又不敢开口。
而宫外人群密集的街道上,已经传来哭嚎声,夹杂着混乱的喊叫声:“丧钟,是丧钟!国主薨了!”
鸣钟七下,正是诸侯薨逝之礼。
如今龟兹王族遭逢大难,这宫中大钟又连鸣七下,众人自然都认为,这是在宣布龟兹王的死讯。
尉迟将军怒不可遏,一指钟楼,吼道:“抓住他!看看究竟是何人敢擅自撞钟,扰乱人心?!”
侍卫们一拥而上,迅速奔向宫门,潮水般涌上门楼台阶。
“我去看看,免得他们耍什么花招!”纪麟游急切丢下一句,立即跑上宫门台阶,挤到前排。
士兵们手中刀剑一起对准了钟楼唯一一条下来的楼梯,尉迟将军厉喝:“上方何人,给我下来!”
许久,上面毫无动静,只有夏日午后灼热的风呼啸而过。
钟楼的楼梯直上直下,一眼可见,上方并无任何人影出现。
纪麟游哪里忍得住,大声道:“上去看看!”大步奔上了楼梯。
一见大唐的将领先上去了,尉迟将军哪肯落后,立即率人和他一起冲上了楼梯。
短短二十几级台阶,他们几步便跨了上去,站在了钟楼上。
不过一丈见方的钟楼,布置也很简陋,说是楼,其实只是四面通风的小台,四根柱子撑起拱形屋顶,类似于一个小亭子。
连墙壁都没有的高台,更别说箱柜等可供容身之处了,除了顶上悬挂着一口大铜钟之外,一无所有。
可此时钟楼中空空荡荡,除了尚在微微晃动的大钟之外,哪有半个人影?
侍卫们挤在楼梯上,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纪麟游和尉迟将军这两个率先冲上来的人更是惊讶,左右环视又俯仰查看,连光滑的钟身内部都探头看了一遍,一无所有。
刚刚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敲钟的人,竟然在他们所有人冲上来之际,凭空消失了。
“不可能!这么多人看着,就这一条楼梯,人跑哪儿去了?”
纪麟游想了想,指了指头顶上,尉迟将军立即一挥手,叫了四个士兵爬上四根柱子,查看上方情况。
四人一起爬上去,又一起汇报,上方圆顶别说人了,连鸟都没停住一只。
这诡异的情形,让所有人都咋舌呆愣,作声不得。
他们奔上来围住钟楼之时,那大钟尚在晃动撞响,证明撞钟之人确确实实还在上面,他凭着什么手段、如何在他们沿着楼梯上去的瞬间消失?
千灯望着那狭窄的钟楼,不由想起了在神殿内凭空消失的三圣器。
在她身边离奇消失的镇国圣器、在众人紧盯下古怪隐身的撞钟人……
这两者之间,是否有着什么联系?
正在千灯望着那口大铜钟,心底微寒之际,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尖叫。
随即,有宫女奔出殿门,惊惶大叫:“救命!王女、王女出事了!”
众人一听都是大惊失色,立即转身向着后方大殿奔去。
国主的病榻之前,一条纤弱的身子倒在了血泊中,正是白昭苏。
鲜血汩汩从她的小腹流出,她身躯痛苦扭曲着,一柄赤红血光闪烁的琉璃金刚杵已插入她的肋部。
一片血红中,鸠摩罗什手书的鎏金梵文禁咒依旧金光耀目,九股赤红的琉璃自九龙盘螭莲台延展,托出象征断除无明的锋锐利刃——
而此时,一端利刃已经刺入了白昭苏的身躯,与鲜血汇成一样颜色,更显触目惊心。
而金刚杵的另一端,被利刃捧出的宝珠兀自在莲花心旋转,映着淋漓血光,诡谲又精美异常。
众人都是呆在当场,出声不得。
千灯率先奔到白昭苏身边,想要伸手将她扶起,却又担心出血更为剧烈,迟疑了一瞬,李颍上已大步走到她身旁,俯身查看伤势。
白昭苏已经躺在血泊中昏死,没了意识。
他撕开伤口处的衣服,迅速查看伤势,然后厉喝:“太医!”
呆立在旁的太医如梦初醒,赶紧上前。
“准备好羊肠线与针,用烈酒消毒,以备缝合伤口。”他抬手按住白昭苏的右肋,对着千灯、同时也是对在场所有人解释道,“幸好这金刚杵前方虽有利刃,但突出的端口尖细且不过两寸长短,顶端又镶嵌有宝珠,我看王女虽被破开了腹膜,但应当未伤到脏腑。若能清理掉腹腔积血,妥善缝合伤口,未必无救。”
众人虽不知他的身份,但他气度凛然,说出来的话自令所有人信服。
太医赶紧示意侍卫们将白昭苏小心抬到后方去,给她清理缝合伤口。
此时宫女们又低低地惊呼出来,注意力重新回到龟兹王身上后,才发现他本已妥善包裹的伤口再度绽裂,此时绷带上已尽是斑斑血迹。
白昭苏虽生来克母,又先天不足,龟兹王一直厌弃她,可如今他被人鸣了丧钟、儿子于火海遇难,只剩这一点血脉在大火中艰难留存。眼看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要被剥夺,叫他怎能不痛愤。
大都尉丞亦是肝肠寸断,跪在榻前含悲流泪,然后急问侍卫宫女们:“你们可看见了,是谁对王女痛下杀手?”
侍卫慌忙回禀道:“当时外面钟声响起,我等见有贼人在宫中钟楼作乱,大部分人跟出去查看了,留在殿内的人也多是关注外间,实在……实在无人关注到王女的情况。后来一片嘈杂中,我们听到国主的低声呼叫,回到榻前一看,才知晓出事了。”
搀扶白昭苏过来的两个宫女则吓得浑身发抖,赶紧跪禀:“当时我们……我们也是因为外间动静,随人群到窗边看外间情形去了,等回头时,却见王女已经腹部受伤,血流不止了……”
显然,因为白昭苏一直备受欺凌忽视,她身边的宫女们也对她并不上心,竟撇下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她,只顾着看热闹去了。
“是……是殿内之人……”在纷喧中,龟兹王艰难开了口,嗓音干涩,一字一顿挤出来道,“当时我看到……一条人影在榻前闪过……昭苏便……便倒下去了……”
可他身受重伤躺在榻上,虽然能睁开眼,眼角余光隐约看到人影,但因无法迅速转头,更不知情况如何,只能竭力发出声音呼叫。
在一片喧哗混乱中,等殿门口和窗口的人听到他微弱的声音,凶手早已不见了踪迹。
“是那个大唐县主无疑!残害王女的凶器,正是她盗走的三圣器之一,除了她,还有谁能用金刚杵杀人?!”尉迟将军怒道,“她先用青莲杀北王,再用法轮杀王子,如今连王女也不放过,可见她要灭我龟兹王族之心!”
“恰恰相反。王女在此时受害,恰好说明了,凶手并不是零陵县主!”
千灯毫不犹豫开口,打断他的妄测。
“王女出事之前,正要详细说明她被零陵县主所救之事,证词对洗清零陵县主嫌疑必极为有利。既然如此,零陵县主为何要打断这般利好局面,反而要对能证明她清白的人痛下杀手?”
崔扶风立即出声附和:“所以,鸣钟打断王女的讲述、又对她下手之人,必定才是真凶。为了将罪名钉死在零陵县主身上,凶手自然不会允许王女说出真相!”
殿内人都是暗自点头,尉迟将军无言以对,许久才瞪着他们问:“如果不是大唐县主,那真凶又会是谁?谁能拿到镇国三圣器,又有谁会对我龟兹王族有这么大的仇恨?”
“实不相瞒,零陵县主是大唐所封,她卷入此案,大唐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我等几人得贵国允许,入灵殿勘察现场后,已发现些许可疑痕迹。”
说着,千灯向崔扶风示意,他微微点头,取过从灵殿带出来的论钦陵灵位,展示于众人面前。
“诸位皆知,灵殿内供奉有历朝历代英主与功臣之灵位,灵位所用之玉多出于和田,温润含水,不耐高温火烧,所以几乎全部毁于火海。而上百个玉石灵位中,唯有这一个西番大将论钦陵的,完好无损。”
众人的目光聚集于上面清晰的论钦陵名讳上,不是面露惊异之色,便是陷入沉思。
“在那般情况下,玉石龟裂甚至崩裂在所难免。而这个灵位保留下来的原因,几乎可说是巧之又巧。”
她转过灵位,将后方的焚烧熏黑痕迹指给众人细看:“诸位可看,在起火之时,这个灵位从灵台上摔了下来,面朝下搁在了台阶之上,偏巧又是未曾被泼油的地方,大火因此只燎过了其背部,正面的字迹丝毫未受火侵。”
尉迟将军哼了一声:“当时殿内一片混乱,刚好有个灵位掉下来,底朝上、面朝下,有何值得奇怪的?”
千灯清晰分析道:“不合情理者有三。第一,这灵位是陪祔的,原本摆在灵台边缘,离中间的台阶足有半丈远。如果它是自己掉下去的话,必定只能笔直掉在灵台下方的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而绝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出现在斜对面的台阶上,保持了完整。
“第二,为了便于摆放,灵位的底座比上面要宽出许多。若是它自行跌落,底座与牌身会有三角形的空缺,火焰从空隙卷进去,正面字迹亦难免熏黑。但它却不偏不倚,底座朝外悬在台阶边缘,牌身与台阶严丝合缝贴合,因此没有受到任何火侵焚烧。”
听她这番分析,大都尉丞默然点头:“如此看来,这灵位在火中如此被保存下来,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不然,不可能这么凑巧保留下来。”
“对,这就引出了我觉得不合情理的第三点。龟兹敬火但不畏火,死者多有火葬,灵位被火焚烧虽然会残毁,但重新雕刻制作也是一样。但我知道另有一国之人,极畏惧死后为水火所侵,尤其是火,传说中的妖魔邪祟总是被投火焚烧,不留痕迹……”
未等她说完,殿内人都下意识吐出了与他们争斗多年、甚至一度从大唐手中侵占过龟兹的那个名字——
“西番!”
千灯肯定道:“不错,只有西番人,才会如此介意他们先祖遭遇火烧,哪怕只是死后的灵位。”
众人的目光定在那完好无损的“论钦陵”上,满殿寂静。
只有龟兹王嘶哑的声音竭力响起:“是西番人……干的?”
“十之八九。否则,当时灵殿内的刺客们为何要独独介意一个异族人的灵位?”
尉迟将军则问:“那西番人又是如何拿到我龟兹的镇国三圣器的?依我看来,就算刺客是西番人,也极有可能是零陵县主与他们勾结,双方各取所需,狼狈为奸!”
“若是如此,零陵县主千里迢迢护送父祖衣冠灵位回国,为何不让西番人将她父祖之物也保护一下?毕竟灵位可以重刻,可衣冠焚烧后尽成灰烬,再无复原可能了。”
尉迟将军憋了许久,才道:“总之,虽然西番人有嫌疑,可零陵县主盗取镇国三圣器、事发当晚装束又与刺客一样,这些疑点没有洗清,她就不可能清白!”
纪麟游气得捋袖子要冲上去,千灯抬手拦住他,说道:“尉迟将军所说不无道理,毕竟三桩凶案都与镇国三圣器有关,只要圣器在零陵县主身边失踪之谜没有解开,那么她的嫌疑就难以洗清。”
崔扶风则对着所有人朗声道:“但贵国也当警惕,我怀疑此案是借刀杀人之计。对方既将龟兹王族灭族、又嫁祸于在大唐地位非同一般的零陵县主,若是大唐与龟兹因此交恶,贼人便有可乘之机,令其多年图谋得逞。还望贵国谨慎详查,切勿酿成大祸。”
寥寥数语连敲带打,令此案的性质顿时上升了一个台阶。
龟兹众人闻言皆是战战兢兢,大都尉丞面上暗自变色,尉迟将军自也不敢再开口。
唯有龟兹王勉强抬手,竭力道:“彻查……龟兹所有与西番关联之人……也望大唐朝廷相助,继续……追查凶手,报我龟兹王族之仇!”
第二十三章 何去何从
得了龟兹王的授意,千灯几人立即与尉迟将军商议,将追捕她的主力调遣回来,盯紧西番边境的动静。
等从宫中回来后,千灯便与崔扶风一同前去求见太子,禀明情况。毕竟,她还得托赖大唐在安西的力量,不能瞒着太子行动。
在等候之时,千灯与崔扶风商议:“崔少卿,若有可能,我们是否该查一查薛昔阳的行踪?”
对所有郎君的背景一清二楚的崔扶风,听到她这话,有些诧异:“可薛昔阳的出身很清晰。他出自沛郡薛氏,自幼聪颖,音律乐器无一不精。七年前入长安,得诸王公主赏识后应京兆府试,二十岁中举授太乐丞。这履历看来,并无不妥?”
千灯亦是颔首:“对,脉络很清晰。但……他对于西域各部的乐舞实在太精通,而且有些西北的细节,未免过于熟稔了。”
如果说初见面时的水调苏幕遮属于是太乐丞的专擅,后来他给她描述龟兹的故国风光、赞颂祖父的歌曲,也还在界限之内。可他在想象中给她描绘过的龟兹画像,则让她相当介意。
毕竟,那画像上的她,虽然面容是她,可那衣着姿态,与她高祖母的画像则太过相似了——
让她在灵殿看到那画像的一刹那,心里就有些古怪的感觉。
现在想来,他应该见过那幅画,不然,不可能传达出那种她从未曾有过的神韵。
而归善女王的那幅画像,是她王夫所绘,因为苏那黎家出事,所以平时都尘封于库房,只有当日才临时出示。
就连她这样的龟兹王族后人,也是直到回归故国时,才能初见其风采,薛昔阳又是从何而得见的呢?
只是,这些琐碎平常的小事,别说嫌疑,就连与龟兹这几桩谜案沾边都够不上。
所以她也只是对崔扶风说:“我总感觉,薛昔阳有些异常。毕竟,灵殿内三圣器失踪之时,薛昔阳就在高台之上率众演奏,离圣器并不远——虽然他们离开后,圣器确实还在供案上。”
崔扶风默然点头,说:“我们当时还曾特意看过,金笼、法轮都在,唯有金刚杵太小,我没看清楚。”
“另外,此次王宫中突然而来的丧钟,我不知怎么的……有点古怪联想。钟是礼器,但也是乐器。若论起在礼乐方面的造诣,当世可能无人能出太乐丞薛昔阳其右。崔少卿,你觉得呢?”
“我明白县主心底的思量了。”崔扶风自然与她心意相通,立即便应道,“虽然不算嫌疑,但摸一摸他的底还是有必要的。”
两人寥寥数语达成共识,而太子那边传唤他们的人也已经过来了。
看到千灯改装出现在自己面前,太子既惊又喜,连忙询问她如何脱险,又怎会顺利回来。
“听说你在城门口与龟兹士兵起了纠纷,孤一直担心,还好零陵你聪明机智,这么快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