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这儿做什么?裴家这么多屋子还不够你睡?”
骊珠双眸泛着生理性的泪水,小声道:
“天都快亮了,好累,走不动。”
“几步路而已,不行我背你去。”
玄英的嘴开始蠢蠢欲动。
骊珠是真的睁不开眼了。
她上半夜在府内九死一生,下半夜看这些册子,现下就算让她睡地上她都能睡着。
奋力一挣,骊珠甩开裴照野的手,直奔屋内而去。
玄英刚要松口气,下一刻又瞪大了眼。
那山匪居然也跟进去了!
内室中,骊珠恍恍惚惚拿起沾了盐的竹刷,刚放进嘴里,竹刷就被人夺走。
“……没跟你开玩笑,睡别的地方去。”
骊珠无力争辩,闭上酸涩的眼皮:
“那你先帮我刷牙。”
“……”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裴照野看着她卷翘的长睫,微微递过来的脸,一时无言。
半晌,他握着竹刷,放进她口中。
“方才你说算了,怎么就算了?你原本想说什么?”
竹刷缓慢地在齿间移动。
从前在公主府,有时熬夜太晚,骊珠懒得动弹,也是这样闭着眼,任由他替她擦脸,刷牙,洗脚。
他的动作很轻,骊珠被他托着下颌,有种令人眷念的温度。
她含含糊糊道:“就是算了……没什么要紧的。”
“要我对你说真话,你倒是遮遮掩掩,真话都藏自己肚子里是吧?”
裴照野递水给她。
咕噜咕噜漱了口,骊珠仍闭着眼。
裴照野感觉她应该是在等他给她擦脸。
……公主就是不一样,使唤人都使唤得理所当然。
裴照野瞥了一眼旁边的水盆。
水声淅沥,他将温热巾帕覆在她那张巴掌大的脸上,生疏而轻柔地擦拭。
她忽而开口:
“大雍国力衰微,乌桓人肆虐边境,因此诞下了许多混有乌桓血脉的孩子。”
巾帕将她的面庞蒸出淡淡粉色,骊珠睁开眼,对上裴照野幽深视线。
“朝廷动荡,官场风雨如晦,藏污纳垢,才有裴家不思正道,以权色交易图谋家族前程。”
“是南雍先负了你,你不愿投靠南雍的朝廷,为之搏命,也是情理之中——沈家的皇朝,本就该由沈家人自己保护。”
这样也很好。
这样他就不必上战场,也不会有受伤死掉的危险了。
好一会儿,裴照野开口:
“册子里写我的内容,你都看过了?”
“只剩后半页,还没来得及看。”
骊珠冲他温然一笑:
“你要是不想我看,我就不看,我把那一页撕下来给你。”
“……”
裴照野忽而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好啦,那我就走了,这里既然收拾好了,你就留在这里。”
骊珠转过身,刚要出门,忽然整个人一轻——
她怔愣看着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到床榻上的男子。
灯烛晦暗,裴照野瞥了眼床榻一侧陷入黑暗的墙壁。
那些他旧日刻下的印记,待到天明,就会暴露在她的眼皮下。
他本想在被人发现之前,将那些少年时幼稚的、可笑的字句全都抹去,但偏偏又在此时改变了主意。
“睡吧。”
裴照野替她掖了掖被角。
“顺便告诉你,你想看那一页也看不到了,因为我已经趁你不注意时,用墨全都蹭花了。”
快阖上眼帘的骊珠又倏然睁开眼。
“……你蹭掉了什么?什么时候弄花的?你怎么又跟我耍心眼!”
骊珠一下子清醒过来。
所以他今晚口无遮拦说那些胡话的时候, 其实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趁机暗地里做这件事是吧?
裴照野但笑不语,转身而出。
玄英正带着长君匆匆赶来,见他满面春风的从公主的房内走出, 脸色顿时变白三分。
“公主——”
玄英与长君二人倚坐在骊珠榻前, 肃然追问:
“那狂徒可有冒犯公主?”
骊珠愤怒地拆发饰:
“冒犯了!他冒犯得很彻底, 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他到底不想让她看见什么?
可恶啊。
越不叫她知道她就越好奇!
玄英与长君对视一眼。
玄英拍了一下他的肩,沉声斥道:
“你不是说那匪贼还算知礼, 在山寨时没有对公主毛手毛脚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长君愕然:“老天作证, 他之前的确无动于衷啊, 他对公主的兴趣还不如对公主头上的金步摇兴趣大呢!”
玄英信誓旦旦:“不可能, 哪儿有男人见了公主能无动于衷的, 心不动, 下半身也得动一动。”
长君与骊珠肩并着肩, 震惊地看向语出惊人的玄英。
“……咳,玄英失言,公主这几日受惊了, 早些休息,其他事醒来后再说吧。”
门缓缓阖上,内室寂静, 只偶尔几声鸟鸣, 昭示着天色将明。
骊珠翻了个身,将自己蜷缩成团,昏沉沉想:
这床好窄,床板跟石头一样硬。
就算铺了厚厚褥子,睡起来也不舒服。
他从前就睡在这种地方吗?
……那也不是她害的!
她余怒未消,明日照样不会跟他说话!
一瞥朦胧晨光从窗外透入, 将骊珠眼前的墙面照亮。
上面好像有什么字。
睁着沉重眼皮,骊珠勉强辨认出了上面孩童般的拙劣字迹。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是一首军乐啊……
骊珠阖上眼,耳边似有觥筹交错,短箫铙鼓。
她忽而想起来,前世她与裴照野初见时,也曾听过这一首曲子。
骊珠第一次见到裴照野,是在覃府的一场婚宴上。
彼时覃珣的堂弟大婚,宴请雒阳权贵无数,位列九卿的裴照野,以及与覃珣新婚一载的骊珠也在其列。
夜宴正酣,喝得酩酊大醉的覃戎摇摇晃晃起身。
“……今夜诸公谈及伎艺表演,兴致颇高,唯独缺了宫廷雅乐,素闻公主才高,不如请公主奏乐一曲,以娱宾客?”
此言一出,席间骤然安静下来。
有人道:“将军吃醉了,如何能令公主为乐工事?”
“怎么不成?这是覃家,清河公主亦是我覃家冢妇,怎么奏不得?来人!取乐器来!”
覃戎大有借酒发狂的意思,在场的覃家人却无人阻拦。
彼时覃家刚提出以岁币和缓边关压力的建议,得明昭帝重用,权势正盛,骊珠不敢正面相抗,四处张望。
玉晖呢?
他去哪儿了?他为何不在?
嗵——嗵——
席间响起鼓声,众人瞩目。
透过稀疏竹帘,骊珠看到那人头戴进贤冠,红纓系于冠,结在颌下,衬得面容冷白,线条嶙峋。
男子倚着凭几,坐在鼓边,懒洋洋笑道:
“方才听诸公畅谈乐理,头头是道,在下也一时技痒,将军想听曲子,不如听我这曲。”
覃戎冷嗤:“你?裴太仆的才学,朝中无人不知,没必要在这里自取其辱吧。”
主和派的朝臣纷纷笑了起来。
男子却道:
“宫廷雅乐非我所长,不过诸公日日龟缩雒阳,何愁听不到宫中雅乐?倒是军中乐曲,多年未闻,不如今日奏一奏,以免成了咱们南雍绝唱。”
“说得好!”
“就奏军乐!”
主战派的朝臣们赞同声连连,顿时压过了对方的声势。
骊珠隔帘相望,见那人振袖而起,击鼓而歌之——
词中意曰:
城南城北俱恶战,尸骸遍地鸦成群。
堡垒筑在桥梁上,道路无法通南北。
五谷无收君何食?想做忠臣也无力。
歌声染着醉意,豪迈洒脱,旁若无人,满座众人俱沉寂。
正唱着,一道洞箫声骤然而起,与鼓和之。
男子朝帘后深深望去一眼。
洞箫如泣如诉,歌至最后两句: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一曲奏罢,竹帘后传来温软嗓音:
“曲调易奏,人心难得,裴太仆此曲,甚得我心。”
男子目光幽幽,几欲穿透竹帘。
日上三竿。
顶着一头乱发的骊珠坐在榻上,盯着墙上那首词曲出神。
昨夜裴照野几番阻拦她宿在这里……就是因为这个吗?
骊珠抬手抚摸着那些痕迹。
字迹过于拙劣,一眼便能认出是孩童字迹。
除了这首词曲以外,还有一幅潦草的南雍北越疆域图。
她抱着膝细细端详,几乎能想到小少年坐在榻上,一笔一划,意气昂扬的样子。
骊珠忍不住弯起唇角。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公主醒了?”
听见内室响动,带着洗漱用具的玄英推门而入,道:
“正好,公主快些梳洗起身吧,再不去,怕是都要打起来了。”
小院中。
执剑守卫的长君对阶下二人道:
“公主已醒,梳洗后自会传召,还请二位稍安勿躁。”
丹朱摸了摸下颌:“传召,这词新鲜,你们公主真有排场,回去我也让我们山主学学。”
捷云扫她一眼,视线从她高大体格和过于紧实的臂膀上掠过。
作为覃珣身边的仆从侍卫,捷云和长君早就相识,等待时不免与长君闲聊起来。
捷云:“她真是女人吗?我第一次见这么健壮如牛的女人。”
“等她把你捆柱子上,或者一箭把两个人串成串,你就知道了。”
长君面无表情答。
丹朱嘿嘿一笑。
内室的门打开,捷云立刻回身。
“捷云参见公主,珣公子听闻昨夜公主熬更守夜,彻查裴府内情,特命膳房备了公主喜欢的菜式,还望公主赏光,移步公子院中一同用膳。”
骊珠刚跨出门就听到这么一串话,脚步顿了顿。
“……你大爷的,你这鸟人嘴皮子怎么这么快!”
丹朱瞪大了眼,立刻拉住骊珠的胳膊。
“我们山主还备了好酒好菜呢!公主跟我走!”
丹朱手劲极大,顿时就将骊珠带得往前半步。
捷云立刻喊:“长君!此人对清河公主如此无礼,你竟也见得惯?”
“你嚷嚷什么嚷嚷!起开吧你!”
长君:“……”
不知为何,长君莫名联想到了宫中妃嫔在芳林园争宠的画面。
长君将二人都隔开,骊珠这才脱身。
骊珠揉了揉手臂,问捷云:
“这都午时了,你们公子还在养伤,不用膳等我做什么?”
“公子忧心公主安危,夜不能寐。”
骊珠想了想,她也确实该去看看覃珣的伤势,顺便跟他提一提退婚的事,便应了下来。
又对丹朱道:
“好丹朱,你跟你们山主说,我晚点再去找他,让他自己先吃,不必管我。”
捷云微笑在前引路。
裴府经过一夜清洗,已不见血腥,各院门口都有红叶寨的人把守着,仆役只能在各自院中走动。
骊珠一行人到时,端方持重的年轻公子果然坐在食案前,眼帘半垂,似在凝思着什么。
“公主。”
见骊珠入院,他眼前亮了亮,正要起身,骊珠上前制止。
“你不是断了肋骨吗?坐着吧,免得伤得更重,我天亮才睡,午时不一定能醒,你何必等我一起用午膳呢。”
更何况她其实更想和裴照野一起。
但是捷云都那么说了,骊珠也不好叫他失望。
覃珣见骊珠面色红润如常,并未受伤的样子,略略放下心来。
他浅笑道:
“公主操劳一夜,便没准备油腻不好克化的菜式,都是些清淡的,还有一碟公主爱吃的蜜糖米糕。”
骊珠:“……”
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这样,有些话她更难开口了。
“覃玉晖。”
骊珠没有动筷,抬头看向他。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虽然我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决定,但你为救我而来,我愿意先听听你的说法。”
此话一出,对面食案坐着的男子笑意渐弱。
覃珣生得像母亲,长目淡眉,杨柳春池般的气韵风雅,肤白如玉,没受过半点风霜摧折。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慢条斯理,胸有静气的模样。
“错在覃家,我无可辩驳。”
骊珠静静看着他。
“我在宛郡替堂妹料理丧事,跟着二叔学习族务,日子虽充实,却也枯燥,听说你要来,我很高兴,想了好几夜要带你去何处游览,吃哪家食肆酒楼,安排了一遍又一遍,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你遭难的消息。”
覃珣说着,目光落寞下来。
“你让陆誉传话给我,指望着我,我本该立刻启程赶来救你,却一时大意,被我二叔发现端倪,扣留在家,延误时机,差点酿成大祸,如果不是那位红叶寨的山主相救,我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微风送来他周身佛手柑的香气,骊珠微微蹙眉。
味道和记忆关联,一闻到这个味道,她总是会联想到许多不太美好的回忆。
“这不怪你,”骊珠低声道,“你是覃家人,很多事,你也没有办法。”
她和覃珣之间,说得最多的好像就是这些话。
他在道歉。
而她永远在说,这不怪你,你也没办法。
覃珣却忽而抬头。
“不,你应该怪我,你怎么能不怪我?陛下已经允准了我们的婚事,你我即将成为一家人,我岂能让我的家人伤害你——”
“那你又能做什么呢?”
骊珠的声音冷硬了几分。
她胸中像是憋了团火,覃珣从没见过骊珠如此模样。
“你姑母对我已然恨之入骨,你二叔为了家族亦能毫不犹豫替她善后,覃珣,你是覃氏的嫡长公子,自幼万千宠爱,你知道被人追杀是何滋味?你要我与你做夫妻,以后的每一日都活得如此提心吊胆吗?”
垂在膝上的手指猛然缩紧。
覃珣盯着她:“你要退婚?”
“尚公主的诏令并未正式下达,只是口头约定,解除便是,不算退婚。”
“……奉常大人是覃氏门生,现在去信,让他起草诏令并不难。”
“你敢!”
“公主。”
覃珣的嗓音仍是温和的,然而却有他养尊处优的覃氏公子的威压。
“如今陛下与覃氏正是鼎力合作,一荣俱荣的时机,南方世族并未完全归心,北地十一州蠢蠢欲动,你我婚事,绝非儿戏,万望公主三思。”
骊珠的眼眶霎时蓄起水光。
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愤怒。
“绝非儿戏,难道你姑母杀我就不儿戏吗?”
提及此事,覃珣不免气短三分。
“姑母……”他叹了口气,态度无奈,“她任性妄为,我父亲与二叔也是大发雷霆,但事情已出,除了引以为戒,替她善后,他们也没有法子。”
和离太久,那些不愉快的过往被冲淡,骊珠竟差点忘了,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永远叫她退让,永远让她忍耐。
人人都可以不顾大局胡作非为,她却要做那个顾全大局的人,独吞旁人酿下的苦果。
“骊珠,我向你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
骊珠看着他真挚恳切的目光,不仅没有一点点安慰,心中那股无名火反而越烧越旺。
“你保证个——”
正当骊珠气得要掀食案时。
围墙上忽而一阵响动。
捷云:“什么人!”
骊珠和覃珣齐齐朝那道轻巧落地的身影望去。
“吃这么好,不介意多加一个人吧?”
那人笑吟吟信步走来,俯身在骊珠食案前站定,随手取了一块碟子里的蜜糖米糕。
“你爱吃这个?”他问。
骊珠不知他听了多久,怔了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
“……你怎么来了?”
在覃珣不善的目光中,裴照野极自然地在骊珠身旁落座。
他道:“丹朱说有个装货把你抢走了,我来瞧瞧,到底有多能装。”
覃珣静静审视着眼前的年轻匪首。
墨发刀裁,舌嵌银环, 姿态松弛, 视线却如刀锋冷利, 一身的草莽气息。
和骊珠见到裴照野的第一印象一样。
这人从头到脚, 游离在世俗规则外, 没有寻常人的束缚顾虑, 做事全凭一念喜恶。
危险, 野蛮,攻击性不可预判。
和这样的人,不可争一时高低, 需静待时机,一击致命。
“昨夜情况混乱,难辨敌友, 只要能救下公主, 这些小节倒是无关紧要,算起来,这位兄台救了在下的未婚妻,在下应当重礼谢之。”
听到最后,裴照野抬眸。
那眼神很静,扫过覃珣的面庞时, 有种刀刃贴在喉间的寒凉。
他笑了下:“也不难辨,我故意的。”
覃珣目光一紧。
捷云勃然大怒,公子都给他台阶下了,他竟然还要当众撕破脸皮!
“你那一脚如此狠厉,岂非奔着杀人而来!”
“所以呢?”裴照野又捏起一块白糕。
“杀人偿命!”
“好说,”他就着骊珠用过的耳杯,饮了一口,“既然杀人偿命,那就先杀皇后,再杀覃戎,我排第三,我等着你们来杀。”
捷云怒色骤然凝固。
“怎么?莫非你们公子的性命比公主金贵?杀公主的凶手可以轻轻放过,杀你们公子就得挫骨扬灰,这不能够吧?”
裴照野笑意轻狂,冲着凝视他的覃珣挑了挑眉。
“你说呢,公子哥。”
玄英和长君望着那道背影,俱是精神一震。
苍天有眼,终于有人能将他们平日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了!
骊珠亦是愣了愣。
其实她愤怒归愤怒,却并不意外覃珣这样的抉择。
莫说是他,就连那么宠爱她的明昭帝,在沈负用弹弓将她打进荷花池差点丢命后,也只是打了沈负几个板子,嘱咐骊珠以后见了弟弟绕着走。
她早就习惯了。
小院静了一会儿,落叶簌簌,覃珣垂眸饮了一口酒。
“这位兄台,与我或是覃家,是否有什么旧怨?”
裴照野眼睫微动。
“覃珣,他只是实话实说。”
骊珠打断他。
听到骊珠对他的称呼,覃珣手指微微收拢。
他道:“公主不知,我在宛郡这段时日,偶尔听到族中有人提起,说覃家的货船途径燕水,常遭劫掠……”
“他们又不是单单劫你们,我不也被劫了吗。”
覃珣听着她毫无芥蒂,甚至还有点理所当然的语气,一时怔愣。
这山匪到底给骊珠下了什么蛊?
裴照野眼中含笑。
骊珠道:“你莫要岔开话题,覃珣,皇后与覃戎是你的亲人,你无法做到大义灭亲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
覃珣眼眸微亮。
“但那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我没有无条件包容他们的义务。”
骊珠回头,对长君道:
“去把裴家兄弟带过来。”
长君领命,不多时就与陆誉一道,将裴家兄弟压到了院子里。
陆誉将一道简牍奉上。
“覃戎命一名叫齐羽的校尉前往伊陵襄城,秘会裴家兄弟,假借寻找雒阳高门逃婚贵女的名义,又令伊陵都尉徐弼在全郡范围内搜捕公主,计划得手后将公主交给覃氏死士杀之。”
“事实详尽,人证供词俱在,还请公主御览。”
捷云眸色晦暗,盯着地上那两个血淋淋的身影,握着剑鞘的指尖泛白。
只要除掉这二人——
裴照野瞥了眼捷云的小动作,对地上两人笑道:
“大伯,义父,一夜未见,怎么惨成这副模样?”
软骨头的裴从禄早躺在地上,嘴里只剩哀嚎。
裴从勋倒还有几分骨气,那些供词也不是从他口中审出来的,他只幽幽盯着裴照野,眼神阴沉。
裴照野道:
“放心吧,我好歹也是裴家出来的人,念着你们的情呢,要是有人想要你们的命,先得过我这一关。”
覃珣看了他一眼。
半晌,又问骊珠:“公主想做什么?”
骊珠摇摇头:
“我并不想做什么,你说得对,皇室与覃氏正是鼎力合作的时机,覃氏在裴家的机密册子里一笔笔所载,都是在拉拢南方世族,为朝廷立足而奔走效力。”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骊珠直视着他的双眼:
“皇后与覃戎联手暗杀我之事,我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父皇面前,我不会提起只言片语,但与之相对的,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说服你的家人,放弃你我的婚事,否则,这些人证物证,我会立刻公之于众。”
裴照野微不可察地蹙眉。
从未发生过?
他退个婚就能抹掉一个灭门大罪,他算什么东西?
覃珣沉声道:
“骊珠,你不在朝堂,不知如今天下是何形式,覃家替朝廷笼络名士入朝为臣,如今初见成效,此时若两家有了嫌隙,那些有觊觎皇位之心的人必将趁火打劫,动摇国本……”
“你说得对,但现在谋害公主,让两家有了嫌隙的人不是我。”
指腹在简牍上摩挲着,骊珠平静地看着他。
“皇室需要覃家,你们覃家也需要皇室,更不会愿意担上谋害公主的骂名,倘若这件事天下皆知,重压之下,你父亲一定会弃覃戎而保皇后,但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你我都不愿见到。”
“选吧,覃珣,你一直很擅长做选择,不是吗?”
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覃珣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骊珠,久久失语。
骊珠起身出了院子,留给他时间思考。
“你竟还给他选择。”
走在池边,木犀花香盈满小径。
裴照野拨开骊珠前方的柳枝,漫不经心问:
“你就不怕他真的喜欢你,选择推他二叔出来顶罪,保下婚约?”
偏过头,骊珠抿唇轻笑:“他确实喜欢我呀。”
裴照野脚步一滞。
“我喜欢看书,有些古籍散佚,他千方百计替我去寻;皇后欺辱我母亲留下来的女婢,他劝说皇后,将人要过来送到我宫中;我弟弟在行宫抓了蛇想偷偷放进我寝殿,他明明自己也怕,却在我寝殿外守了一夜——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要是没有他,我的日子大概更不好过。”
喜欢她的人不多,一点一滴,骊珠都能感受到。
在他能力范围允许之内,覃珣对她一直很好。
但他也只会做到这种程度了。
骊珠沉浸在回忆里,并没有注意到落在他身后半步的男子,眸色越来越晦涩。
他看着少女的背影。
几乎可以通过她的只言片语,想象出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模样。
覃敬的儿子,皇家的小公主。
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娇憨可爱,两人同在雒阳,在宫城里长大,有着匹配的出身,高贵的谈吐。
在旁人眼中,想必王母座下的金童玉女一样登对。
“你倒是知恩图报。”他淡声道。
骊珠莫名地抬起头,看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走。
“裴照野——”
他个子高,走得快了,骊珠小跑都追不上。
“裴照野!你等等我!”
他扇开柳枝,头也不回。
“裴……哎呀。”
裴照野猛地止步回头,见那少女忽而蹲在地上,捂着脚踝,似是崴了脚的样子。
他立刻折返。
在她面前蹲下时,又忽而心念一动:
“这么平的砖石地,你怎么崴的脚?”
骊珠抬起头,唇畔梨涡浅浅,拽着他衣角。
“就是崴脚了。”
“……”
方才沉得像铅一样的心,忽而不受控制地咚咚跳了两下。
骊珠张开手,软声道:“没吃午膳,饿了,背我过去吧。”
裴照野喉间一紧。
玄英看着那个冷着脸不好惹的匪首,将公主缓缓背了起来。
长君急得一头是汗,想要上前,却被玄英摇摇头拦下。
金色的柳枝在池风中摇曳。
骊珠枕在他宽阔后背上,他的步伐很稳,微微升高的体温带着干净的皂角香涌入鼻尖。
“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
前头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会把你丢池子里?”
“你本来就不会。”
骊珠有恃无恐道:
“我方才说那些,只是想说,他是喜欢我,可他的喜欢只是顺路的喜欢而已。”
“……顺路?”
“就好像,他本来就要走这条路,路上也正好有他喜欢的花草,他看见了,便随手折回家,但如果他必须要走另一条路,他也不会千辛万苦绕路来折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吐息落在他耳后,一下一下地撩拨着,唇瓣几乎贴到他耳廓。
裴照野喉结滑动,低低嗯了一声。
骊珠道:“所以他不会选这件婚事的,因为这次他不顺路了,他是覃家的嫡长子,肩负着家族重担,怎么能放着通天坦途不走,走一条幽曲小径呢?”
“所以你喜欢为了你绕路的人?”
骊珠愣了一下。
“那倒不是。”
从骊珠的视角看过去,并不能看到他的正脸,只能看到他泛红的耳垂和高挺的鼻梁。
她收拢手臂,将他的脖颈拢得更紧一些。
“我也不会为了别人放弃我要走的路,但天地那么大,只要人肯走,就算是分歧的小路,也能走到汇合的一天。”
骊珠偏头枕在他肩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看,我们不就遇见了吗?”
耳边热息吹得他晕头转向, 她的声音在耳畔,梦话似的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