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覃玉晖,现在,你该退下了。”
她嗓音温和,然而语气却隐含着不容纠缠的决然。
覃珣背脊蓦然一僵。
她不是南迁至雒阳,一无所有的白板皇帝,他也不是与天子勠力以匡天下的权臣。
她会倾听他们每一个人的意见,但她不是世族选出来的傀儡。
没有人,可以做她的主。
她希望他能明白这一点。
在骊珠柔中带刚的注视下,覃珣眼睫微动,面上厉色逐渐消融。
很奇怪。
他并不觉得难过或是恼怒,反而从她此刻的决然中汲取到一种安定的力量。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兰台四季流转,洛北几度动荡,他看着她长大。
她不是他选择的妻子,她是他替自己亲自选择的君主。
既然如此,他还在怀疑什么,质疑什么呢?
肃肃如松下风的世族公子起身,振衣敛衽,朝着骊珠一拜。
“无论公主做出怎样的抉择,我与公主共进退。”
落日圆融,照得营中一片血色。
五大三粗武将和玄袍高冠的文臣在远处乌压压一片,围着这座大帐,虎视眈眈。
一把孤刀立在帐前,没地三寸,像块无声的碑,威慑着这些人。
“……公主就在帐中,欲召见诸位文官。”
众文官刚跟那些武将舌战一场,斗志正浓,一听这话,一群老头立刻杀气腾腾冲入帐内。
进帐的时候还不忘绕开那把刀,连衣角都不敢沾上半分。
覃珣的视线落在不远处。
“你不进去护驾吗?”
正与华医师谈话的裴照野抬起头来。
他手里握着一只药瓶,听到覃珣的声音,朝他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
“几个老头而已,她一个能打十个,哪儿用得着我?更何况,该防的恐怕不是他们。”
覃珣拢起眉头。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在吃这些飞醋吗。
“裴照野……”
“趁我不在,竟敢给公主的饮食里加这些补肾益精的东西,什么冰清玉洁的世族公子,哪家世族公子是靠爬床加官进爵的?”
覃珣浑身一颤,望着他瞠目结舌,一时哑然失声。
“……什么补肾益精的东西,你简直无中生有!”
见他如此反应,裴照野就心中有数了。
想也知道不会发生什么,补品又不是春药,更何况他还留了败火茶让长君给覃珣喝,他就是有心也无力。
裴照野扭头:“华医师,您说呢?”
华医师微笑道:“这个嘛,这些时日伺候公主贵体,的确发现公主有大补的迹象,据我观察,应该是出自覃公子家中送来的饮食。”
“不可能,我何时——”
覃珣下意识否认,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
自打母亲渐渐接受薛家的注定的结局后,她对公主再无之前的敌意,但是对裴照野的执念却愈发浓烈。
母亲固执地告诫他,绝不能输给裴照野,一定要比他更能得公主的欢心。
如果是母亲……她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覃珣的脸色由青转红。
“看来覃公子是想起这回事来了。”裴照野悠悠道。
“此事我自会向公主请罪,不劳裴将军操心。”
“请罪?是替你自己请罪,还是替你母亲请罪?覃公子可得说清楚,胡乱顶罪,这是把公主当成昏君糊弄呢?”
裴照野似笑非笑,却句句话咬在要害。
覃珣冷硬着脸道:“我母亲不过一内宅妇人,裴将军何至于此?”
裴照野朝华医师笑了笑,后者会意,留下几瓶伤药便告辞离开。
他转而看向覃珣,槐树下,他笑意微敛,冷肃几分。
“这话你该问问你母亲,我跟她之间谁更想要对方死,你应该很清楚。”
“……”
覃珣无言以对。
“你也想不通这件事对吗?”他微微挑眉,慢吞吞道,“为何你母亲见了我就像见了鬼,对我又惧又恨,还生怕你遭我的毒手。”
覃珣拧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四下寂静片刻。
“我想说的很简单。”
裴照野抬脚上前半步,两人个头相近,都是人群中百里挑一的高挑。
然而此刻覃珣近距离观察他的模样,才忽而发现,不只是身高,他们还有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
仿佛有一击重锤敲在覃珣心口,他心底突然冒出个疑惑:
一个女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欲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人恨之入骨?
那双眼幽幽注视着他。
“你母亲对其他人很差劲,但对你却无可挑剔,如今他弃你母亲于不顾,与旁人生儿育女,你若是个有良心的,日后与你父亲狭路相逢,不要有任何的心慈手软,一切以公主的利益为上。”
覃珣抿了抿唇:“这话不必你说,我心中自有分寸……”
“我的意思是,即便公主要覃敬死,你也得递刀子。”
覃珣霎时变色。
他的确因父亲的冷情抛弃而愤怒,但那毕竟是养育他二十年的生父!
“手刃生父,天理难容,裴照野,你未免也太……”
“让你递刀子,没让你杀人,放心,手刃生父这种好事还轮不上你。”
裴照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在覃珣骇然神色中,他抬脚朝着大帐的方向从容而去。
之前杀气腾腾冲进来的老头们早已铩羽而归。
此刻帐内只有玄英长君两人。
裴照野扫了一眼自己的大帐,有这两位宫廷内官布置,不过眨眼,就从之前潦草简陋的模样变得舒适起来。
两人向他见礼退下,裴照野朝榻边走去。
之前只有一层薄褥,一床被衾的榻上,此刻铺了一层柔软蓬松的兔皮褥子,借去他衣裳暂穿的公主把头埋在被衾间,一动不动,像株埋在土里等着发芽的植物。
“华医师说你之前崴脚的地方没伤到筋骨,但连日穿着那身泥衣,外伤得赶紧上药清理,快起来。”
“……没力气。”
瓮声瓮气的嗓音从被衾里传来,骊珠从宽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后背。
“伤得严重的地方都在背后,你替我上药吧。”
裴照野应下,解衣之前,先去外头吩咐了一声,让守卫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守卫问:“那要不要让人先进来,把将军的物件搬去别的营帐?”
裴照野高深莫测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不必,今夜我就在住在这里。”
守卫:“哦哦,将军公务繁忙,辛苦了。”
“……明晚也住,之后都住。”
那守卫摸不着头脑,试探道:“将军为了赤骊军的前途殚精竭虑,我替大家伙……谢谢将军?”
裴照野盯着他的蠢样冷笑了一下,转头回帐。
几名守卫颇觉莫名其妙,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扭过头看向对方。
之后都住是什么意思!?
为了赤骊军的前途,将军竟然向公主自荐枕席的消息在营寨内不胫而走。
两个当事人丝毫不知。
骊珠趴在榻上,裴照野替她解了腰带,褪下衣袍,露出大片擦伤的后脊,沐浴时被热水一浸,有的又渗出血来,和衣袍黏在一起。
裴照野心脏一缩,涌出一股怒火。
方才她说她的伤不严重,硬是要先见了这些人,安抚了他们之后再疗伤上药——她管这个叫不严重?
他现在手指碾上去,她要是能不吭一声算她是条好汉。
胸口怒意翻腾,裴照野冷冷瞧着那颗钻进被衾里的脑袋,压着火气道:
“……觉得疼就跟我说,我会轻点。”
骊珠哼哼一声以做回应。
他其实下手已经轻得不能再轻,虽然有点疼,但尚在能忍的范围,骊珠从头到尾也没吭一声。
“到底是我上药包扎的手艺好,还是公主练了几日剑,就变成铁打的了?真的不疼?”
骊珠答:“不疼。”
刚说完,裹住脑袋的被衾就被人掀开,裴照野坐在脚踏上,曲着腿理了理她黏在脸上的发丝,看着她的眼。
“那你哭什么?”
骊珠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好多眼泪。
她睁着眼,脸上湿漉漉的,又因蒙在被衾里太久,双颊潮红,有点迷茫的样子。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不疼啊。”
裴照野的眸色幽静,他不吭声,只是一手托起她的脸,一手用巾帕给她擦脸。
他擦得很仔细,她也很乖,由着他摆弄。
“你在想什么,脸色这么吓人。”骊珠先开口问,她的声音还有点哑。
“在后悔。”
“后悔什么?”
骊珠闭上眼,被一条热乎乎的巾帕覆在脸上。
“早知如此,这个乱臣贼子就该我来当。”
替她处理好伤口,裴照野将褪下的中衣重新给她拢上,这才翻身上榻,避开伤口,将她整个人摁在怀里亲。
“我草寇出身,不怕什么恶名,替公主把那些豺狼虎豹都杀干净,最后他们除了要我一条命,也不能把我怎样。”
濡湿温热的唇混着胡话,一下一下在骊珠的脸蛋上辗转。
他忙着替她张罗,将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下颌的青茬却顾不上剃,蹭得骊珠脸颊泛红。
骊珠皱起眉:“你的命和我的命一样重要,不要说得好像不值钱。”
“就是因为你总说这样的话,才害我越来越不值钱。”
“你都不值钱,那我也不值钱。”
裴照野蹭了蹭她的鼻尖,挑眉笑道:
“谁说的?谁敢说未来的陛下不值钱?他放肆。”
骊珠闻言顿时沉下脸。
“……你终于说出口了,你一开始!就打的!这种主意!是不是!”
她一拳一拳,不轻不重锤在他胸口。
“是又如何?”裴照野神色坦荡,“皇后冕服是我的,以后我生辰,记得把那个送我。”
简直吃醉了酒一样胡说八道。
骊珠恨恨道:“没有皇后冕服,只有两对木枷,你一个我一个,把我们两个反贼拷去雒阳游街示众!”
“那就跟我走吧。”
他低笑着含住她的唇瓣,捏开下颌,肆意勾过湿滑的小舌吮吻。
“去虞山,去无法无天的地方,我去偷去抢,你就做我的压寨夫人,每天都要跟我做三次,其余什么也不用烦恼。”
久旷数月,只是刚刚触碰,血液都被她点燃,浑身硬得不像话。
骊珠却恰恰相反。
她奔波亡命数日,精神紧绷到极限,没有片刻敢松懈,直到他炙热猛烈的吻压上来,那根紧绷的弦忽而撤了力道。
甘冽又清新,是他身上的味道。
攥紧他衣襟的手指松了松。
裴照野也立刻感觉到她浑身力气抽走,整个人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
“……只亲一会儿,不能多亲,我还要留着精力想事。”
她低低喘着,眼皮开始打架,困得极其可怜。
裴照野一手与她五指交缠,另一只手扶着她塌得直不起来的腰,免得她滑下去。
他捏捏她的后颈,嗯了一声,然后偏过头,呼吸沉重,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她的津液,吻得愈发深入。
酥麻感顺着腰窝直窜,唇齿缠绵处被他亲出黏腻情色的声响。
“……差不多了吧……”
骊珠被他亲得头晕目眩,只觉得再这么亲下去要出事。
他已经吻到她耳后。
舌尖绕着耳珠,舔弄得极其专注。
裴照野抬眸看了她一眼:“只留着精力想事,那有想我吗?”
“也……也想的……”
“怎么想的?”他含着她的耳尖,搅动出濡湿声响,“是想我平日伺候公主的样子吗?”
低沉嗓音落在耳膜,像砂石落在鼓面,震得人心口发麻。
骊珠红着脸,声音很低地道:
“我在想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好好吃饭。”
“……”
她又来了。
又说这种让人拿她没办法的话。
怎么只想这么纯的东西?
还是他做得不够好,她大半年怎么也一点不惦记?
裴照野望入她凌乱微敞的领口,丰盈的弧度若隐若现,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喉间滚动,一旁的骊珠却疲惫得几乎昏睡过去。
……算了,太可怜了。
他就算是个真畜生,也只能亲了亲她的额头,暂时放她一马。
“……裴照野。”
被他用厚实被衾裹住的少女闭着眼道:
“明天记得刮胡茬,好疼。”
他温声答好。
“要是有乌桓的军报……也记得叫醒我。”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连被衾带人一起抱着,闭上眼。
“操什么心,没那么快。”
“覃戎……还有几日到来着?”
“三日。”
“哦哦,城里那个传召的中书令,你们记得要……好吃好喝扣着……不要伤人……”
裴照野睁开眼。
“你睡不睡?不睡我去泡羊肠了。”
沉默了一下,骊珠小声地学起打呼噜。
星月垂照,流亡数日的骊珠抱着她阔别大半年的夫君,这晚睡得很香。
窗外有夜风呼啸,红叶簌簌飘落,随水逐流。
乌桓兵夜奔的马蹄踏过滦水支流,在夜风中将火把扔向沿途村落,残酷的烈火一路烧至洛水一带。
等到这些尸骸堆成的行踪,终于落在军报,传至南雍各地时,天下震动。
两万乌桓兵距离京畿仅有四百里!
“——没有时间了,今日在云陵邑设宴与清河公主会谈,这兵权她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覃戎将刚刚送来的军报拍在桌案上,帐内众多军官亦面色凝重,纷纷点头。
四百里是何等概念?
乌桓骑兵不带辎重,依靠沿途劫掠补给,轻装突袭,急行军可日行百里。
且因为洛北战事,中原腹地的兵力绝大部分都调去给覃戎平乱,导致关中守备军不足,几乎没有与乌桓骑兵对抗的能力。
也就是说,最快四五日,乌桓兵就会逼近京畿,直接威胁雒阳安危!
更棘手的是,前几日神女阙还送来了另一份军报——
北越丞相霍凌病重不治,北越王称其死于南雍医师之手,是南雍故意派细作暗害丞相。
不日,他就会发兵南雍,替丞相霍凌雪恨!
覃戎望着温陵的方向,目光凝重。
北有北越蠢蠢欲动,南有乌桓深入腹地。
神女阙的十万守军守不住边境,京师的两万屯兵也挡不住善战的乌桓骑兵。
看着眼前沙盘,有校尉道:
“囤积在洛北的兵马,必须兵分两路,各自去南北支援,才能解开大雍如今腹背受敌的困境。”
众人不语。
这谁看不明白?
但问题是北越来势汹汹,必须有大将坐镇,才有胜算。
众人这些时日嘴上不提,然而裴照野战功赫赫,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年轻人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将。
这样的才华能力,若因政治斗争就要除掉,未免太浪费。
若裴照野与他们将军配合,一南一北支援,南雍之祸岂不是顷刻可解?
只是,谁去南,谁去北?
覃戎心中已有答案,伫立在旁的郭夫人却幽幽开口:
“那位裴将军神勇盖世,当日孤身破城,已成百姓口耳相传的传奇故事,想要抵御北越的七十万大军,除了这位将星降世般的少年英杰,的确没有第二个选择。”
众军官当时便见覃戎变了脸色。
什么神勇盖世,将星英杰,这些话都是平日夫人赞颂将军的。
今日竟拿去称赞外人。
覃戎也难以置信。
驰援京畿,歼灭那些乌桓兵并不难。
而镇守神女阙,抵御北越,却是吃力且不一定能讨着好的活。
等他接手赤骊军,重新编制,他捏着洛北的粮仓,不怕制不住裴照野,也就不必杀他,正好派他去镇守神女阙便是。
可他夫人这样一说,倒真显得好像只有裴照野有这个本事,旁人没这个本事一样。
覃戎心头百味杂陈,极不是滋味。
但这回他没那么轻易上钩,瞥了一眼郭夫人道:
“什么少年英杰,也就那样,薛允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能胜他有什么可得意的?裴照野要是能以三十万……不,二十万大军守住神女阙,我才算他真是个将星降世!”
有什么了不得的?
谁没年轻过啊。
郭夫人知道他心意已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便不再继续游说。
“回禀将军,赤骊军和清河公主已现身于云陵邑西郊,一个时辰后便会抵达城外。”
覃戎的注意力转移,闻言顿时眉宇舒展,朗声大笑:
“好!今日杯酒换重兵,赤骊军一到手,我便与众兄弟各领几万大军,歼灭蛮贼,拱卫京畿,青史留名,就在这一战!”
众将皆喜,覃戎呼朋引伴而出。
迟他半步的郭夫人站在他身后,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回过头,久久眺望着北地的方向。
“夫人,外头秋寒露重,将军临走前特意吩咐我们,不能让夫人在外久候,夫人还是回帐中烤火吧。”
听着军士的话,郭夫人睫羽轻颤,无言苦笑。
她有时觉得夫君糊涂,忘了什么才是他从前想要青史留名的一战。
有时却又觉得他什么都没忘,连她多年前流产伤身,吹不得风,也都时时刻刻记挂着。
郭夫人依稀听到鹰叫,抬头一望,发现是一只雌鹰。
此地的雌鹰尚在长空翱翔,清河的雌鹰却即将失去羽翼,变成一只笼中困鸟了。
她垂下眼,转身回帐时,忽而听到有急急的脚步声传来。
“夫人,营外有人求见。”
覃戎与部下正领百余骑从云陵邑的北坡而来。
此刻的云陵邑渡口晨光熹微,西风将云扯出凤羽龙鳞般的纹理,被灿阳一照,片片羽翼镀上一层金光, 振翅欲飞。
见此天象, 城中百姓纷纷惊动, 望天议论不断。
覃戎的部下之中,也有善望气者喃喃道:
“金云盖顶, 气成龙凤, 哎呀, 这是龙兴之兆, 云陵邑东南有天子气啊。”
“……什么天子气。”
察言观色的部将朝覃戎瞥去一眼, 忙道:
“天子在雒阳, 正等着我们去护驾呢, 方术望气之术听个热闹,做不得数。”
不怪覃戎变了脸色。
时下百姓对方术占卜颇为推崇。
大雍开国之主起事,就是以“所经之地天子气长随”为噱头, 宣传自己乃天选之人。
听说那个清河公主,在温陵城被薛怀芳所围时,也弄出什么“龙颌珠, 火流星, 逢水动,天诛之”的谶言。
还用投石机和火油伪造天降陨石的假象,妖言惑众。
他们沈家人就是爱玩这套!
覃戎冷嗤:
“说得没错,不管是如今的天子,还是未来的天子,此刻都在雒阳, 除此以外,都是乱臣贼子,我等当效仿前人,替天子平乱。”
她一个公主,如今治理过数郡,还掌过兵权,已是多少公主几辈子都不敢想的事了。
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有机会做皇太女?
交了兵权,回雒阳择个驸马,安分守己地做她的公主,差不多就行了。
再不知足,只怕连这种富贵日子也是奢望。
一行人策马疾驰,抵达平原上的营帐。
今日交接赤骊军的铜虎符,覃戎自是希望能一切顺利,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因此早已命人备好宴饮酒席。
当然,还有藏身帐后的五十名刀斧手。
如果他们打算撕破脸皮,来一场硬仗,覃戎也做好严阵以待的准备。
“他们到了吗?”
覃戎下马朝营中去,军士抱拳答:“回将军,还没有。”
“怎么会?”覃戎身边校尉道,“不是早就说他们抵达渡口了吗?按理说应该比我们先到,怎会现在还不见人影?”
“莫不是……不打算来了吧?”
覃戎眯了眯眼。
实话说,换做是他,也不会交出这三十万赤骊军。
就算清河公主肯,那个裴照野绝非温驯之辈,又岂会甘心?
想到此处,覃戎精神绷紧了些,又亲自去查看了宴席四周的部署,确认守备严密,能及时策应。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人来报。
清河公主到了。
此时已天光大亮,适才光华灼灼的凤羽龙鳞,已淡成一片浅金色的云影。
但此刻朝覃戎众人而来的身影,却似乎比天上流云更灿然明丽几分。
裙袍金线交错,袖口织龙凤纹,腰悬组佩,耳坠环珰,行进时佩玉鸣鸾,衣如霞光翻涌。
左右将士提刀在她两侧,恍然如天兵拱卫神女,凛然不可侵犯。
覃戎一方的众将士见状,心中俱是无限震动。
这哪里是个准备交出兵权的公主,这看上去倒像是来接受他们的臣服一样。
“参见清河公主。”
覃戎潦草地向骊珠见礼,拧着眉看向她身后的人。
“公主,这些是……?”
跟随在她身后的,除了五十骑兵,还有数十名百姓。
有人站上前来,倨傲地看向覃戎:
“我等都是平宁郡乡里宗族的父老,游侠,还有些德高望重的大族家主,今日听闻公主要交出赤骊军,恐公主谦卑,不表己功,故自发前来,特将公主与赤骊军在此地的功绩告知将军。”
几名校尉面面相觑。
来的要是什么郡守都尉,反倒不怕。
偏偏这些人无官无职,虽不能舞刀弄枪,但他们乌泱泱站在公主身后,本身代表的就是此地的民心所向。
清河公主在民间竟然有如此威望?
覃戎心中杀意更浓。
骊珠仿佛无所知觉,冲他温然一笑:
“听说覃将军备了宴席,今日早起匆忙,尚未进食,就先多谢覃将军款待了。”
“早起?公主可是比预期的时辰晚来了整整一个时辰。”
对上覃戎锐利目光,骊珠眨眨眼:
“女儿家梳妆打扮一贯磨蹭,听闻覃将军与夫人有张敞画眉之情,覃将军应该很清楚啊。”
覃戎扫了她一眼,倒的确打扮得花里胡哨。
他让了道,一边与骊珠并肩往帐内走,一边道:
“是末将疏忽了,实在是军情紧急,片刻耽搁不得,这才劳驾公主一大早前来赴会……公主放心,此去回雒阳,末将已为公主备好马车御船还有三千护卫队,一应物品,均按照公主出巡之时筹备,绝不会委屈公主半分。”
说罢,骊珠刚一落座,就有人抬了箱笼前来。
打开一瞧,其中珍宝华服,琳琅满目,还有二十名女婢伫立在侧,皆模样清秀,行走规矩,与宫婢相差无几。
骊珠看了一会儿,转头笑道:“覃将军有心了。”
她这般无有不应的态度,倒叫覃戎心中打鼓。
看她这意思,是真的愿意交出赤骊军?
她真舍得?
想了想,覃戎心中哂笑,只怕不是舍得,是怕了。
也对,宫中送来那样的诏令,清河公主不会不知道宫中有变,她如果不想造反,除了听命,哪儿还有别的办法?
想到此处,又不由得心生轻蔑。
倘若他是清河公主,什么皇帝诏令,手握三十万大军的那一刻起,这皇帝就已经换人了。
莫说三十万,就是十三万,反了就反了,先下手为强,杀了皇长子一党再冲进雒阳杀皇长子本人。
怕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只要手握天下兵马,他叫史书怎么写,史书就得怎么写!
岂会像这个清河公主一般,还坐下来,要和和气气交出大军。
所以他说,女人就是胆小怕事,信了温良恭俭让那套,既豁不出去,也不敢赌。
心生此念,覃戎的态度也松懈几分,他朝对面而坐的裴照野扫去一眼,朗声笑道:
“一年未见,裴将军改头换面,你们瞧瞧,也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将军了,哪里还瞧得出从前是个落草为寇的匪贼?”
部下会意,纷纷故作惊讶。
“匪贼?只听闻流民军里尽是些衣衫褴褛之辈,没想到裴将军还有这样的来历。”
“我等都是雒阳名门子弟,多年搏杀才有今日军位,竟叫裴将军后来居上,真是叫人惭愧啊。”
覃戎笑道:“何须惭愧?尔等都是堂堂正正遴选来的军官,有人的将军之位,不过是靠女人裙带才得来的而已。”
骊珠闻言顿时皱起眉头。
她早料到覃戎一见他们示弱,必会得意忘形,但听到他们奚落裴照野,还是忍不住大动肝火。
覃家身为外戚,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
不等骊珠开口,裴照野先笑了下:
“如此说来,女人的裙带倒是结实,随便一攀,就赏我个将军做,男人的裤腰带可就没那么结实了,否则,郭夫人替覃将军出谋划策,殚精竭虑,怎么不见覃将军给自家夫人谋个一官半职?”
说完这话,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浆。
放下耳杯时,帐内已鸦雀无声,只余覃戎怒火灼灼的视线。
裴照野咧嘴无声地笑,舌尖银环忽明忽灭,闪着寒光。
“裴将军好口才。”
覃戎目光森然。
“不过,我劝裴将军说话之前最好三思,你已不是赤骊军主帅,日后在我手下做事,该懂些长幼尊卑才是。”
“在你手下?”
裴照野单手搭在膝上,姿态轻佻痞气,他故作不解道:
“你都说我攀上女人的裙带了,我自然是要随公主回雒阳的,回去之后,我就是驸马,后半辈子有公主锦衣玉食养着我,谁跟你们这帮大老粗做事?”
“莫非,覃将军听说北越将要来犯,却不敢应战,既瞧不上我,又要用我,等着派我去镇守神女阙吧?”
“你——”覃戎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