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骊珠已是饥寒交迫。
也不知道跟着她的那几个兵卒,有没有遭薛氏余党的毒手。
最坏的情况,就是没人知道她丢了,也没人知道她丢在哪儿。
骊珠不敢坐以待毙,只好一边自己找路回去,一边在沿途做下记号。
谷中多枫树,骊珠便在那些枫树上画一个圆,再写一个“珠”字。
她就这样在林子里画了大半日。
傍晚时,骊珠突然发现不太对劲。
除了她以外,还有人在这片山谷的枫树上留下了鹰状记号,附近还有军队驻扎留下的痕迹。
骊珠这才突然想起来,裴照野与她闲聊时曾提过——
乌桓人没有文字,刻木为信,部众莫敢违之。
鹰是乌桓人的图腾。
骊珠背脊后顿时一片薄汗。
之前乌桓人寇边,神女阙尚有军报传回,为何这次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而且,如果只是小股流窜劫掠的乌桓兵,以他们的机动性根本不需要留下这些标记。
只有大批乌桓兵需要汇合、议事、调度,才需要彼此留下信息。
他们怎么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的?
又要趁乱去哪里?去做什么?
骊珠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要尽快将这个消息带回去。
蹲在树下挖出的泥坑里,骊珠一边思索着这件事,一边将松鼠藏在里面的野板栗一扫而空。
……偷来的东西是挺好吃的。
吃饱喝足,肩负重担的骊珠顿时来了精神。
算着时日,远在丹昌的裴照野也应该往回赶了,军队扎营不会离水源太远,只要她沿着滦水往上游走,就一定能和他碰头。
雨过山路泥泞。
不出一日时间,骊珠整个人就脏得看不出原貌。
两日过去,山里的野果野菜已不能让她饱腹,骊珠想要下河捉鱼,却差点被水冲走,慌忙爬上岸后再不敢下水。
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晚上入睡前,骊珠想:
裴照野吃五碗饭,好像也不算多。
她觉得她现在能吃一头牛呢。
经过两日的折磨,骊珠本以为不会再有比露天上茅房更绝望的事了。
但事实证明,她绝望得还是太早。
“——大哥!这边好像有个人啊!”
“真有个人,脏得跟泥人似的,我还以为是只野猴子呢!”
骊珠打眼一瞧,就看出这一行二十余人绝非寻常百姓,而是流窜山中的匪贼!
骊珠毫不犹豫,转头就跑。
还没跑出二十步,饿了三日的骊珠就被人拎小鸡仔似地提了起来。
“大哥,不是野猴子,是个小娘子!”
他身后的大哥一边剔牙一边问:“身上有首饰没?”
“没有。”
“一点也没有?”
“真没有,就是个小叫花子,闻着都馊了。”
骊珠:……那是她掉泥潭里了!她才没馊!
“那你还揪着干嘛?捆起来,带去人市上换几个酒钱!”
“捆我可以——”
骊珠攥住对方的手腕,双目放光:
“但人市上能卖几个钱?实不相瞒,我乃……乃赤骊军主帅裴照野之妹!我兄长的大名,诸位好汉一定听说过,只要你们将我送至赤骊军军中,我保证,他会赐你黄金百两,招你入军为将!”
赤红枫叶飘落水中,随涛涛滦水奔流而去。
自丹昌大胜后,吴炎留守丹昌坐镇,裴照野带着十万赤骊军轻装简行,急行军四日,终于抵达温陵城外五十里处。
覃珣的马在马厩内吃草。
帐内,下颌冒着青茬的裴照野双目如鹰隼,久久凝视着前来传话的覃珣。
“……公主前脚下落不明,赤骊军后脚就收到了朝廷传来的诏书,以陛下病重为名召回公主,还要封覃戎为大将军,让我将赤骊军的军权交给覃戎——覃珣,你真是你爹的一条好狗啊。”
覃珣深吸一口气,神色凛然道:
“你认为是我向父亲告的密?裴照野,你动动脑子,我若与我父亲同心,就不会来这里,让你此刻不要回城。”
“同不同心不是嘴上说的。”
裴照野反手抽出旁边剑架上的一柄剑,在覃珣警惕后撤的目光下,他横剑冷声道:
“杀了你爹派来的中书令,我就相信你心向公主,不事二君。”
覃珣蓦然瞳仁紧缩。
“裴照野!那是奉陛下诏令而来的中书令!你想造反吗!”
“现在到底是谁要造反!”
裴照野声如虎啸,剑眉带着浓重戾气,眼中血丝遍布。
覃珣被他如此注视,仿佛能清晰听到他理智即将崩裂的声音。
“你别在这儿捏着鼻子哄眼睛,皇帝怎么会突然病重?又怎么会在病重前下诏让公主回雒阳?你们覃家才是狗胆包天,想逼公主造反,好顺理成章地推你那个蠢表弟做天子!”
握紧剑柄的手臂青筋寸寸暴起。
“——既知道我父亲是在逼你造反,你又何必说这种糊涂话!”
覃珣跨步上前,握住他横在面前的剑刃,字字冷厉:
“我二叔正在赶往平宁的路上,裴照野,收收你的脾气,你既与公主夫妻一体,在找回公主之前,你的决定就是她的决定,你绝不能让史书工笔,抓到任何能够指摘公主的错漏!”
鲜血顺着抓着剑刃的那只手滴滴滑落,落在裴照野的靴面上。
裴照野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公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梦中所见的覃敬的模样。
他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九死一生。
那个人遥坐庙堂,只需要挥笔写几个字,就能轻易夺走他们拼命博来的一切,好像不管他们再如何扑腾,都不过是他笔刀下的木片。
可以轻易地涂抹、修正。
弹指便可逆转局势。
……他真以为万事都尽在他的掌握?
公主无恙,万事好谈。
家养的疯犬若是没了主人,他会让覃敬看到,自己是如何被疯犬从那个倨傲的位置上撕扯下来,踏成肉泥。
剑拔弩张之际,帐外传来兵卒的声音。
“裴将军,营外有几名莽汉说救了你的妹妹,要来讨赏。”
“让他们滚!”
裴照野面色狠厉,怒声叱骂:
“什么狗屁妹妹,再放这些招摇撞骗的混子进来,我赏他脑袋碗大个疤!”
“……是、是!”
兵卒退出帐中,覃珣面无表情地松了剑,也转头出帐。
营寨外,几名莽汉远远打量着赤骊军军中的景象。
他们早听闻赤骊军的大名,只是山高水远,投奔无门,没想到这么巧,竟然遇见了赤骊军主帅的妹妹。
听说创建赤骊军的清河公主非寻常女郎。
百姓都说,这位公主性情仁德,重视民生,赏罚分明,还有谶言预示天命。
要是这次能顺利投军,跟着公主将军建功立业,必定前程远大,还做什么匪贼?
骊珠望着赤骊军的军旗亦是眼泪汪汪。
终于回家了。
她这一丢就丢了快五六日,裴照野该有多担心啊。
很快,触了裴照野霉头的兵卒臭着脸折返回来道:
“去去去,将军说你们是狗屁,再来军营胡闹,别怪我们不客气!”
骊珠:?
几人迅速朝身旁泥人似的小娘子望去。
“好啊,你这油腔滑调的小娘子竟敢骗——”
骊珠动作却比他们更快。
她弯下腰,双手被缚,却仍迅速搓了一个泥球,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怒气重重地冲向营中。
覃珣刚刚出帐,裴照野掀帘追上,冷声道:
“拦住他!等找回公主,就压他去雒阳,覃敬若有不从,就杀他祭赤骊军的军旗……”
“裴照野!你说谁是狗屁!谁准你胡乱杀人的!你放肆!”
一声娇喝在耳畔炸响。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裴照野瞳仁猛然一缩,紧蹙的眉头立刻舒展,他转过头——
被一个结结实实的泥球砸了满脸。
身后的那几名莽汉看傻了眼。
这娇娘子路上连看见一条蛇都吓得连滚带爬, 对面那男子猿臂狼腰,看上去能把她活撕了,她却敢朝人家扔泥巴!
军营里的这些军士兵卒也纷纷投来瞩目。
原本的雁山流民军早已打散编制,与洛北收编的军队重新组建, 因此军中识得骊珠模样的人并不多。
他们比那几个莽汉还要震惊。
裴将军年纪虽轻, 平日也谈笑阔达, 但在军中向来军纪严明,雷厉风行, 并不会让人宽和好欺。
哪儿来的小娘子, 胆子这么大?
眼看着裴照野抹了抹脸上的泥, 大步流星朝她而去, 那几个一路护送骊珠的莽汉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
不会揍她一拳吧!
下一刻, 一双足矣覆住她头颅的手落在了骊珠面庞上。
裴照野动作极轻, 一点点蹭掉她脸上的灰土, 露出一张皎白莹润的怒容。
他弯下腰,浓黑眼瞳不错眼地盯着她。
身上的衣裙已经完全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沾着干泥, 一缕缕打结,就连分别时还柔软丰润的颊肉,此刻也不知所踪——简直瘦成一把骨头。
只剩一双黑润的杏儿眼一如往昔, 小狗似的澄澈明亮。
骊珠迎上他过于灼热的视线, 愣了愣,莫名偃旗息鼓。
“……你怎么都不刮胡子?这么邋遢。”乍一看,骊珠都差点没认出他。
她还嫌别人邋遢呢。
他嗓音喑哑:“公主才是,怎么变成小叫花子了?”
平宁郡已数日没下雨,她是故意没洗掉自己这一身污泥。
明明平日不换寝衣都不许他坐她的榻。
这几日她吃的什么?住在何处?
脸颊旁好像有些许擦伤,那身上呢?
她当日是从断崖边失足跌落, 哪怕福大命大没伤筋动骨,也少不了皮外伤,偏偏又连脸都不敢洗干净……
骊珠瞪眼:“你笑话我?”
裴照野没有如往常那样,说什么似是而非的玩笑话,手背上的筋腱紧绷如弓弦,指腹替她擦拭的力道却很轻。
覃珣远远瞧着,没有上前,转头对旁边的军士道:
“传话给你们的校尉,清河公主已经找到,可以收兵回营了,另外,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再请军中的医师来替公主诊治。”
那几名护送骊珠的莽汉上前,刚好听到这一句,面露愕然之色。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不是亲征战场的巾帼豪杰?
怎么变成个泥猴子了?
“这几位就是护送公主回来的好汉吧?”
闻讯赶来的顾秉安弄清了情况,对这几位满眼感激,恭敬道:
“诸位立下大功,公主和将军必有重赏,连日奔波,且先随我去帐中修整一番吧。”
几人怔怔随顾秉安离开。
骊珠回过神来,想起正事,忙拨开裴照野在她脸上蹭来蹭去的手,攥着他的手腕道:
“我有要紧事要同你说。”
裴照野定定看她:“正好,我也有桩要紧事——但在这之前,先吃点东西,沐浴修整之后再谈。”
他语气不容置疑,推着她就往军帐内去。
骊珠眉心轻蹙,眼含焦急:
“可我要说的事很重要……”
“放心,我这件事更重要,但再重要也比不过公主的身体。”
骊珠怀里还揣着刻着乌桓记号的树皮。
上面的标记她看不懂,只好用这种方法带回来,她这一路都惦记着这件事,着急想给他辨认。
但当吃食端上食案,骊珠瞬间眼睛都直了。
她把那些树皮往裴照野怀里一塞,火速冲向食案,开始风卷残云。
……这回看着更像小叫花子了。
裴照野从她身上收回视线,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标记上。
看了一会儿,他拢起眉。
“公主是在何处见到这些标记的?”
骊珠吞咽了一下,简单地将来龙去脉和他说了一遍。
说完又继续低头往嘴里塞肉。
几块树皮的记号虽传递不了太多信息,但连起来,就是一套完整的军令。
汇合、驻兵、撤离、向南行进。
这些乌桓兵已经离开温陵,向南方腹地深入。
裴照野将这其中的意思告诉骊珠,神色极冷:
“薛家人还是死得太容易了,这些乌桓兵出现在薛怀芳大营的附近,明摆着就是薛家人占据洛北边境时放进来的。”
骊珠迅速吃光了第一碗饭。
还没等她开口,裴照野已经盛好第二碗,抓着碗沿递给她。
骊珠连说谢谢都顾不上,立刻继续捧起第二碗吃。
“……只不过他们对薛家没有忠诚,见薛家兵败,就立刻抛弃了薛家,所以没有与你们正面对上。”
不对啊。
骊珠风卷残云之中不忘顺着他的话思索。
前世的薛家并未与乌桓有任何牵扯,为何这一世会多出来这样的变数?
想了想,骊珠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前世没有流民军的参与,只有覃戎与薛允相抗。
战事前期,薛允连连大胜,足有一年多的时间,覃戎都在吃败仗,这种情况下,薛允认定自己胜券在握,当然不会寻求外援。
但这一世局势不同,朝廷多了一股流民军,薛允自然也会想到请乌桓兵。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都还没来得及为这一世提前终结薛氏叛乱而高兴,紧接着就要为下一场有可能到来的战事提心吊胆。
骊珠张了张嘴。
“别着急,先等各地的军报。”
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裴照野曲着长腿,俯身一边替她擦嘴,一边道:
“如今整个南雍的大军都压在了洛北三州,他们人越多,行踪暴露得越快,赤骊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歼灭他们并不难。”
骊珠点点头:“可是覃戎那边……”
“骊珠。”
裴照野缓缓将她的身体扳正。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骊珠刚勉强填饱肚子,脑子有些发懵,看上去毫无防备的模样,裴照野眸色很黑地望入她眼底。
“宫里派中书令到温陵传诏,称陛下病重,召你回宫,诏令中还说,封覃戎为大将军,要你将赤骊军交给覃戎。”
骊珠瞳仁缩紧。
父皇多年服用丹药,身体的确不算好。
但距离父皇病重尚有五年时间,这也是她敢离开雒阳的原因——可现在诏令却说,父皇病重!
是覃敬。
雒阳宫中已有宫变!
裴照野握紧她冰凉的手,继续道:
“覃戎过几日就会抵达温陵,如今你手中,加上降兵,共有三十万大军,覃戎有二十万,在他抵达之前,你需要做出抉择,交,还是不交。”
交出赤骊军,沈负继位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不交,这道诏令至少明面上是由明昭帝所下,她若抗旨不遵,顷刻就会被打成拥兵造反的公主,战火很快就会再度掀起。
骊珠的心悠悠沉在黑暗的湖水中。
覃家兄弟二人,一个近在中枢掌控朝局,一个远在地方手握重兵。
明昭帝自南迁至雒阳,利用宦官、地方世族、外戚,取得恐怖平衡,令南雍朝廷在南方站稳脚跟。
但局势没有永恒的平衡。
在赤骊军平定薛氏叛乱,骊珠掌握洛北十四郡之时,平衡不再,局面动摇,棋盘上的棋子将重新排布。
骊珠却只是喃喃道:
“……可霍凌死期将至,北越即将大军压境,南雍怎可再有内斗?”
前世的南雍,并非打不过北越。
只是内斗耗尽了民力,财力,勉强征召而来的军队尽是十几岁的少年和六七十岁的老翁,如何与北越相抗?
也就是这一年,这一败。
南雍不得不开始向北越交纳岁币,太傅阻拦无果,面朝燕都绝食而亡。
她重生至今,努力至今,就是为了改变这场战役的结果,,岂能本末倒置,让自己成为挑起内战的源头?
覃戎不可能交出兵权。
他不会相信北越南下在即,南雍一旦战败,之后数年,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只有她来退让。
只要她肯退让,南雍这一战,或许就不会败。
想到这里,骊珠看向裴照野的眼中顿时盈满眼泪。
她不怕委屈,不怕窝囊,只要能达成目的,让她怎么退让都无妨。
可她怎么能让裴照野跟她一起退?
是她让裴照野弃匪从军,是她告诉他,她会让他做大将军,当大英雄。
他为她衔命死战,为她冒矢石,赴汤火,为她一刀一枪打下洛北十四郡,将三十万大军送到她手中。
如此忠义良将,岂能辜负?
更何况,她不只是他的主公,更是他的妻子。
覃戎覃敬二人与他血海深仇,她心知肚明,要让他将自己的心血交付给仇人,和在他的心口割肉有什么区别?
裴照野迎上她的目光。
那双眼睁得很大,眸子水汪汪的,眼泪却没有一滴是为她自己而流。
裴照野整颗心都像被人攥紧。
他将她手里的碗放下,很自然地岔开话题。
“……这碗吃完就别吃了,你吃得太快,饿极了不知道饱,再吃下去人受不住,缓一缓,要是还饿,待会儿再让人给你送。”
又张开双臂,对骊珠道:
“抱一下。”
骊珠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
此刻帐中无人,阔别大半年的时间,裴照野终于如愿以偿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道:“……他们都说我又脏又馊,你忍一忍,等热水烧好我就去沐浴。”
裴照野翘起唇角,大掌捏了捏她的后颈,轻轻抚下背脊:
“谁说馊?公主就算掉进茅房也是香的。”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温柔又缱绻,像在哄小孩子。
骊珠枕在他肩上,忽然道:
“裴照野,原来饿肚子这么难受,难怪你以前要去偷去抢。”
他没吭声,只是抚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温声问:
“那几个人路上可有欺负你?”
“有,”骊珠吸吸鼻子,“他们总说我臭,还想把我踹进水里洗洗。”
“……老实说,是有一点。”
骊珠蓦然涨红脸,气得要去掐他脖子,裴照野噙着笑毫不反抗。
好在热水很快送来,裴照野将他的大帐让给骊珠,准备让人将他的东西搬去另一处大帐。
骊珠却摇摇头,认真道:
“没关系,你留下来,我就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驸马。”
“……”
掀帘出帐时,军中诸多高级军官守在门外,正等候公主召见。
见裴照野掀帘而出,远处的覃珣投来一眼,众军官纷纷观察着裴照野的神色,上前问:
“将军,公主口风如何?”
“不会真交把咱们交出去吧?”
“覃戎那个老匹夫,何足为惧?他若敢来温陵找我们讨兵,不必将军出阵,我先叫阵单挑了他!”
这些军官并非底下的小卒,心里头明镜似的。
眼看着雒阳有变,公主若能登临帝位,他们就是从龙之功,要是公主将赤骊军交了出去,覃戎必定不会让他们担任要职。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粮草兵马俱齐。
只要公主一声令下,覃戎的人头和皇帝的冕服,他们统统给公主拿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然而裴照野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谁啊?站出来给我瞧瞧,谁这么厉害,竟想做公主的主了?”
众军官霎时一片鸦雀无声。
裴照野虎口压在悬在腰间的环首刀上,刀未出鞘,眼风却比刀刃更利。
“公主不在,三军听我号令,公主亲临,以公主之令为尊,上令下从,不从令者,戮——都听明白了吗?”
众军官面面相觑。
“——谨遵公主之命!谨遵将军之命!”
声如浑钟,从帐外轰然传来,震得木桶里的水都荡出涟漪。
骊珠看着那些涟漪出神。
木桶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由浑变清,骊珠才终于换上丹朱送来的一身新衣,坐在炭火边烤干长发。
这期间,骊珠将覃珣传进来单独召见了一次。
帐外的军官对此议论纷纷。
“听说这个覃公子与公主青梅竹马,关系非同寻常……他该不会是来给公主吹枕边风,让她把赤骊军交给覃戎的吧?”
“肯定是,一身不是玉就是珠子,走路叮铃咣当,还带香风,打扮成这样,不是来勾引公主还能是干什么?”
“还世家公子,什么狐媚做派,论样貌,我们将军比他可英俊多了,只可惜将军坦坦荡荡,直来直往,从不耍这种阴谋诡计,哪里学得来这套?”
“就是就是。”
顾秉安从这些人旁边穿过。
“将军。”
他瞥了一眼大帐,问道:
“您就这么放心公主与覃家人单独谈话?”
裴照野:“连你都沉不住气,看来军中的确是人心浮躁起来了。”
顾秉安阴阳怪气道:
“将军反正是铁板钉钉的驸马,自然不急,我等又没有公主靠山,当然得替自己急一急了——不过将军也别得意,公主若是放弃,那便罢了,但若真有大业功成的那一日,什么覃珣季珣,张三李四家的公子,都等着与将军作伴呢。”
“……”
“这些都是玩笑话。”
顾秉安语调一转,压低声音道:
“公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将军跟别人不能说,还不能与我说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她若进,赤骊军提刀开道,她若退,大不了再回虞山做回老本行,我们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她又何尝容易过?”
裴照野坐在树下,将水泼在磨好的刀刃上。
雪刃映出他面色沉沉,墨瞳漆漆。
“镇北将军是清河公主的将军,是夺是留,朝廷说了不算,她说了算。”
第89章
覃珣受召入帐一个时辰后, 温陵城内的属官也收到了公主无恙的消息,纷纷朝郊外大营而来。
焦急赶来的长君和玄英,远远望见了冲他们招手的丹朱。
丹朱放声道:“都走慢些,别摔了, 公主没缺胳膊少腿, 吃了三碗饭, 好着呢!”
玄英面色稍缓,但脚步还是没停。
行至营外, 长君打量着阔别大半年的身影, 问:
“那你呢?你在睢南一战不是伤重坠马了吗?身体养好没?”
丹朱笑盈盈摇头。
她道:“行军艰苦, 缺医少药, 医师说我缺了一剂药, 所以总是不好。”
长君顿时面色凝沉:“什么药?待会儿去见公主时, 我替你讨。”
她睁大眼睛道:
“我们将军一个月能收四封家书, 长君,你大半年才给我寄四封,我的相思病怎么好得起来啊?”
清瘦高挑的小宦官猛地后退半步, 脸红成猪肝色。
身后的属官越过他们,匆匆赶向大营。
“公主正与覃主簿会谈,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 还请诸位在外暂候。”
被拦下来的文臣属官面面相觑。
“公主可别被覃主簿说动才是。”
“就是, 覃主簿是尚书令的亲儿子,覃戎的亲侄子,他们覃家多方下注,自是希望公主能全力一搏,输了也有自家人兜底,可公主岂能背上拥兵自重, 造反谋逆的罪名?”
几名武将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话风。
听了几句,横眉打断:
“说什么呢?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反难道真将赤骊军拱手交出去?”
杨舍人回过头,冷眼一扫,见是个络腮胡子的汉子,拂袖怒道:
“造反容易,可知反了之后要如何收场?公主身为女子,如果再得位不正,宗室子弟必将重蹈五王之乱,你们这些武夫倒是天天有仗可打,有功可立——打打打,你以为你们在前线吃的粮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都是后方百姓勒紧裤腰带给你们送去的!”
这话听着不顺耳,又有军官帮腔道:
“老头,你说话可得凭良心,我们在前线哪一口粮是白吃你们的?没我们在前头浴血奋战,薛允早把你们屠了,还轮得到你们在这儿权衡利弊?”
“谁想打仗?谁家里没爹没娘?我看你们是怕自己被打成逆党,有损清名,想做墙头草了吧!”
王舍人:“我看你们才是想倚功欺主!”
文官嘴皮子利,武将脾气爆,纷争一挑起来,谁也不让谁,简直快要撸起袖子打起架来。
营外顷刻乱成一锅沸水。
大帐中的覃珣止住话头,朝外望去。
骊珠道:“不用担心,有裴照野在,他们不会真打起来的。”
覃珣听了这话,心中有微妙的情绪翻腾。
但很快,他又转过头,继续道: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公主是想从她身上下手?”
骊珠:“你觉得不可行?”
斟酌片刻,覃珣摇摇头道:
“不是不可行,而是人心如烟,不可琢磨,将三十万大军和公主的性命压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太危险了。”
骊珠只拨弄着湿发,在炭盆前烤干,抿着唇没有言语。
那头乌黑长发逶迤垂地,刚沐浴过的潮红未完全从她面上褪去,垂眼时透出一种迎风浥露的娇美。
此刻的覃珣却无暇注意这种美丽。
他望着她的唇,她的手,生不出任何旖旎幻想。
这双唇口含天宪,这双手手握王爵,此时此刻,外面有无数人等着她的答案,有无数人的生死,取决于她一念之间。
没有等到骊珠确切的回答,覃珣不自觉拔高了声音:
“公主,就算要与父亲和二叔打得两败俱伤,难以应对北越,届时可以议和,可以用岁币来缓和战事,待南雍恢复元气,再征讨北越,总有办法可以解决!岂能因为不想牺牲将士,不愿消耗国力,就让我们这一路所做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我要问你的问题,你已经给了我答案。”
骊珠放下梳子,抬眼看着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