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成婚前你不是这么说的!by松庭
松庭  发于:2025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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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珠捧着耳杯小口啄饮,随后毫无诚意地安抚:
“驸马年少轻狂,覃将军可是要亲征北越的大将军,无需与他一般见识。”
部下伸手阻拦,覃戎怒而甩开他的手臂。
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倒是演上了。
“陛下已下诏封我为大将军,位同三公,统领全国军队,我当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覃戎理了理护臂铠甲,居高临下道:
“如今乌桓逼近雒阳,此为南雍头等军机大事,我自然要亲自回援营救陛下,至于北越,如今只是有风声,大军尚未压境,紧急程度当然次之。”
“裴照野,你既入军户,便该听我调令,否则,不必回禀陛下,我自有对他生杀予夺之权!”
话音落下,覃戎已负手至裴照野案前。
两人四目相对,看向对方的目光里含着如出一辙的杀气凛然。
同出一脉,也可能不是血亲,而是死敌。
“公主。”
覃戎话虽在问骊珠,可那双鹰目却仍死死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咱们就别兜圈子了,即便你叫上这些乡里父老,豪族大户,今日你也得交出铜虎符,否则,就是拥兵自重,谁敢与你站在一边,一律视作反贼,一并诛之!”
满堂俱寂。
骊珠缓缓放下耳杯。
她的面庞有一瞬的凝沉,然而很快,又漾开甜美笑意,化作和风细雨。
“覃将军别动气啊。”她尾音上扬,带着四两拨千斤的轻快,“铜虎符,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怒目盯紧裴照野的男人微微怔松,猛然转头。
骊珠睁大眼:“真的啊,不信你问你的夫人——咦?郭夫人怎么还没来?”
裴照野也慢悠悠地学她说话:“是啊,郭夫人怎么还没来?”
覃戎如遭重棒,一时脑子发懵,不太能理解他们的话。
其他部下也彼此交换眼神。
夫人怎么会来这里?
夫人只在作战时偶尔出谋划策,这种场合她从不会来。
可公主又说,已经将铜虎符交给了他们,交给了……郭夫人。
恰在此时,帐外有人来报:
“禀将军!半个时辰前,夫人以散步为由,甩开侍从,往温陵城中而去,方才哨探来报,驻扎在温陵城外的大军中,有二十万大军拔营,要朝神女阙动身,手持铜虎符的主帅……主帅是……是夫人!”
骊珠藏在食案下的手指终于松开。
郭夫人果然会去,她就知道她会去!
巍峨如山的身形晃了晃,覃戎后撤一步,目眦欲裂。
“卑鄙小人!你们对我夫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立刻就要拔剑出鞘,然裴照野本就密切注视他的举动,剑刚一出鞘,就被裴照野一脚踹在手腕上。
长剑脱手,裴照野照着覃戎的脸就是一记重拳,笑意灿然。
“不是要赤骊军吗?如今铜虎符已经交给你夫人,怎么,你夫人怎么没回来见你,而是直接要去神女阙?”
“覃将军,你夫人好像弃你而去了啊。”
“不可能!”
覃戎啐了一口血水,怒目而视:
“我夫人与我恩爱多年,岂是你能挑唆的!何况我夫人身体羸弱,弱不禁风,她如何能做主帅,去前线,如何经得住行军作战的摧残——”
骊珠听着他的话,在心头回答:
是啊,所以前世覃戎一死,这位郭夫人也因悲伤过度,随之而去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体羸弱,多病多灾的女人,覃珣却告诉骊珠:
“……并非二叔不顾二叔母的身体,利用她替自己出谋划策,每次行军作战,二叔母都是主动希望能一同参与,尤其是与乌桓和北越有关的战事。”
“在宛郡时,她时常会给我做北地的点心吃食,她不是南人,她是北地人,自从被我二叔救下至今,已十五年没有回过家。”
“我曾告诉她,其实若是想回家打探亲人消息,可以让我二叔安排,让人扮做商队偷偷潜入北地,可她或许是怕给我二叔添麻烦,思来想去还是拒绝,她说,‘等你二叔带兵收复北地,会有回家的那一日的’。”
然而今日一早,骊珠乔装打扮,出现在郭夫人面前的第一句话便是——
“雒阳宫变,覃戎忙于和他兄长里应外合,他这辈子都不会去神女阙,为你收复北地十一州了。”
苍穹一碧如洗,鹰隼盘旋。
骊珠从袖中取出铜虎符。
“夫人等待英雄,如我等待明君,我从没想过称霸天下,争夺神器,可我后来发现,这世上没有我想要的明君,我到死也等不到,你也一样。”
骊珠捉住她的手腕,将铜虎符放在怔然盈泪的郭夫人掌中,紧紧握拢她的手指。
“别等了,我们自己去做吧。”
这是骊珠这辈子做过最大的一场豪赌。
尽管她知道,赤骊军这样的亲兵,即便没有铜虎符,她和裴照野也可差遣。
但从送走郭夫人,踏入覃戎帐中,骊珠仍然有种命悬一线的濒死感。
如果郭夫人决定留在覃戎身边,即便还能差遣这三十万大军,她也只是又回到了起点,仍然什么也没能解决。
好在她赌赢了。
郭夫人不仅决定引兵去神女阙,还只带走了二十万大军。
这意味着,如果覃戎不去助她,她此去必死无疑。
覃戎面色惨白,也意识到了这点。
上首的公主起身,对他缓声道:
“以十万赤骊军对你二十万大军,有裴照野在,我仍有信心胜你;但你若选择与我开战,即便能胜,也是惨胜,且你的夫人必死无疑,覃戎,现在到了你做抉择的时候了。”
“……”
“将军!”他身旁校尉忙要上前劝说,“尚书令还在雒阳等着将军,将军若是毁约,尚书令与齐王如之奈何啊?”
覃戎呆坐在地,久久无言。
良久,他仰天大喝:
“兄长大权在握,智计多端,可我夫人只有我一人可以依靠,我若不去,我夫人如之奈何?”
说罢,覃戎猛然回过神来,提剑而起,匆匆翻身上马,对众军士道:
“回营!随我聚将点兵,驰援神女阙!”
马蹄震天动地而去,帐内余下的乡里父老,豪族大户,俱是一片欣喜若狂,不敢相信。
如此,边境有人镇守,公主也可回援雒阳,勤王救驾!
裴照野在喧闹声中朝上首端坐的身影而去。
“腿又软了?”
骊珠瞪他:“……什么叫又!只是有点麻……我缓缓就好了!”
裴照野唇角含笑,在她旁边坐下,伴着满室欢欣喧闹,与她并肩共饮一盏。
“再过些时日,公主就是要做陛下的人了,尽早习惯一下大场面吧,总不能日后上朝也天天腿软吧?”
“裴照野。”
骊珠忍不住偏头看他。
“我父皇还没死呢。”
“……啧。”
“不许你啧!你啧是什么意思!等我回雒阳后,第一件事就是请华医师给他看病,然后把他身边的方士全都赶走,我父皇肯定会长命百岁,你不许咒他!”
被她揪着衣襟的裴照野没脾气地任她晃。
晃够了,他才起身,朝她伸出手道:
“光是赶走方士哪里够?真想让你爹以后清醒些,得吓唬吓唬他。”
骊珠把手放在他掌心里,迟疑道:
“……怎么吓唬?”
想到明昭帝之前要骊珠跟他分开,还要送面首给她,裴照野将公主毫不避讳地拽入怀中,抵着她额头低笑道:
“让他知道当官不为民做主,打跑了蛮人,匪贼盐枭又杀进宫里是什么感觉。”

离天明还有一刻, 雒阳城内月照长街,满城一片萧瑟冷清。
空荡无人的朱雀大街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纵马狂奔的兵卒俯身夺过更夫手中更鼓, 敲响一连串急促锣声:
“——乌桓骑兵已至宣阳门外!急征全城火油金汁!全城戒备!全城戒备!”
灯火次第点燃, 推门声、喧哗声、脚步声、哭嚎声嘈嘈杂杂混作一团。
雒阳二十四街火光游走, 一片混乱。
雒阳宫内,卫尉杨琨率五百铁甲禁军, 护送尚书令覃敬一路往长秋宫而去。
“尚书令大人, 门锁了。”
覃敬抬起幽深冷目, 冷冷吐字:
“那就把门劈开。”
破门声响起的一刻, 内殿的覃皇后抱紧儿子的手臂一紧。
殿外的月光映入。
“覃敬, 你想对太子殿下做什么?”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 覃敬额角青筋一跳。
“蠢货。”
他吐字如冰, 砸在长秋宫冷肃的空气中,冻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覃皇后双目如火,一字一顿:“你、放、肆——”
“覃宣容, 你伪造诏令,在这个关键时候擅自封沈负为太子,到底是谁放肆?你和覃戎, 你们二人, 真是我的好弟妹啊。”
“何来擅封!我儿身为嫡长子,太子之位本就他应得的!”
覃宣容握紧扶手,鬓发间的鎏金凤钗剧烈碰撞,冷冰冰地打在沈负的额头上,凉得他一激灵。
长身而立的中年男子朝她步步走来。
“应得的?这天下没有什么应得的东西,你以为陛下为何会对清河公主视若珍宝?对宓姜念念不忘?却对你从始至终没有宠爱?”
覃宣容胸口起伏, 怒火在她眼底翻涌蔓延。
覃敬却好似视若无睹,语调残酷地继续道:
“当年宓姜病重,她的病,原本还可以再拖延几年,却在得知你将会进宫的第三日突然离世——那时覃家上下都欢欣雀跃,认为是天意要送覃家一个皇后之位,前些年我才从医官口中得知,她是故意的。”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忠贞不渝的君王?她故意死在陛下最爱她的那一年,死在色衰爱驰之前,让陛下今后每一次看到你,都会想到是覃家送你入宫,才逼死了他最爱的女人,如此,陛下才会加倍弥补清河公主。”
他字句如刀,刀刀割在她心口。
“一个浣衣女,尚且对君王之爱不信任至此,要以性命为女儿铺路,你自诩高贵聪明,却只想着如何压一个死人一头,将局面弄到如此地步——”
覃宣容忍无可忍:“你闭嘴!”
覃敬却比她声音更狠厉。
“没有覃戎和赤骊军的兵力,此刻能压制清河公主的唯有陛下!你这个时候立沈负为太子,雒阳城里连孩童妇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岂非正好给了清河公主清君侧的借口!”
这时候立太子,她怎么不直接让沈负登基!
覃敬冷冽如刀的视线从沈负身上扫过。
“禁卫军正在城外作战,你既已经封负儿为太子,他就必须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出现在城墙上督战立威,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覃宣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负儿才九岁!你想做什么!”
“清河公主也不过十七岁,还是个女子,已能亲征守城!”
覃敬上前,将嚎啕大哭的沈负拽出母亲的怀抱,他眼中有极其不耐的神色,沉声道:
“太子平日不是最爱玩弓弩吗?此刻城墙上箭发如雨,将士们正在替太子守卫你的国家,你的城池,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城下的将士便会为太子粉身碎骨。”
沈负:“母亲!母亲!”
覃宣容跌跌撞撞而下。
“把皇后架走!”
天色未明,宣阳城门外的将士们在混沌白雾中鏖战,久未经战的禁卫军在乌桓兵凶猛的进攻下陷入僵局。
女墙后,沈负在啜泣,覃敬肃然而立。
卫尉杨琨拨开军士上前道:
“尚书令大人!这些乌桓兵里面有北越的谋士,他们用俘虏填壕,消耗我们的箭矢,投石机也正在往前线推,咱们的人拦不住,援军何时能到!”
武库已经空了,京师内外所有将士都在今夜出动。
然而,在这些善战的骑兵部队面前,步兵完全处于劣势。
物资贫乏的秋日让乌桓兵成了彻头彻尾的赌徒。
他们抛弃辎重,是一把插入中原腹地的长槊,要么将南雍开膛破肚,要么他们自己被折断沙场。
援兵在何处?
覃戎身在边境,皇后在长秋宫内大发雷霆,身旁新立的太子抖如筛糠。
战鼓如雷,急促中透着后继无力的疲乏。
覃敬朝着地平线远处的层峦叠嶂望去,已有了一种预感。
大地震颤,砂石微微扑腾,东边的日出喷涌而出时,宣阳城外闭门死战的将士们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是援军还是敌军?
九岁的沈负瞪大眼,看着数千人的前锋如黑潮涌向雒阳。
旌旗猎猎,匹马当先的玄甲将军长枪未出,先从副将手中夺下赤骊军的军旗。
长臂如满弓绷紧,随着一身高喝,尘土飞扬,裴照野将赤骊军的军旗横插送入千人敌阵之中!
“大雍清河公主麾下赤骊军奉诏讨贼!三十万神兵至,蛮贼速降!”
此雷霆之声伴着头颅坠地的闷响传来,晨雾散去,天光大亮。
郑丹朱的左翼弓阵围杀着突围敌军,吴炎在右翼率步兵稳步压制。
前方敌阵中,那人手中的长槊如绞肉,杀得残肢乱飞,煞神般不可阻挡,瞬间冲乱了乌桓兵的阵型。
——裴照野是沈骊珠放出来的恶虎。
乌桓兵的骑兵优势在围杀中土崩瓦解,一寸寸被消耗吞噬。
宣阳城外的将士扯开了嗓子:
“援军来了——”
“赤骊军到了!”
此起彼伏的喊声如浪潮,在兵戈交接声里,有军士满面涕泪,悲喜交加地提刀朝敌人压去。
沈负怔怔看着那个神武非凡的将军,目光扫过数千先锋,落在后方战车上。
她仍穿着那一日的赤金裙袍,端坐在一辆玄铁战车上,两百名重甲军士护卫在她周身,阵型整齐得没有分毫偏移。
那个人。
那道身影。
“沈……沈骊珠……”
沈负面色大变,立刻转头揪住覃敬的衣袖,大喊道:
“不能让她进来!舅舅!快拦住她!她会杀了我的!”
赤骊军的军旗在朝阳下如烈火燃烧。
这把火当日渡洛水而出,一路烧遍洛北,烧光了贪蠹贿虫,野心叛臣,如今也要乘着这场秋风烧回雒阳。
城下血肉横飞,卷起腥风,吹动覃敬身上的文臣袍袖。
一个是蛮贼血脉,一个是王朝公主,两个本该被朝堂政权放逐之人,此刻以力挽狂澜的姿态,重新回到了权利中央。
“……尚……尚书令大人……陛下传召,要见太子殿下……”
有几名宫女和宦官登上城楼,颤颤巍巍前来要人。
沈负早就想退了,此刻满眼恳切地望向覃敬。
“舅舅……我能……”
覃敬头也不回:
“去吧,不必再上来了,今后都不必再上来了。”
京师的兵马守不住雒阳,什么名头、礼法,都不可能阻拦一个来营救国都的公主。
大势已去。
沈负如蒙大赦,只是临走前还不忘告诫城墙上的军士们:
“你们不许放清河公主入城!谁敢放她进来,本太子就杀了谁!听见了吗!”
军士们鸦雀无声,无人反驳,然而心中却只将他的话当做无知孩童的玩笑话。
赤骊军连这些差点攻破雒阳的乌桓兵都能顷刻歼灭,此刻清河公主想要入雒阳,连陛下亲临也阻拦不了,太子发话有什么用?
那几个宫女和宦官不知形式,面面相觑。
不放清河公主入城?
太子真的会一直做太子,日后他们还要在太子手下求生吗?
沈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宫人的神色,应该说,在他眼里从未将他们当做活人,不过是应声听话的虫子罢了。
他脚步轻快地随宫人们离开。
战事午时方定,此战枭首近五千,宣阳城外的泥土里浸满鲜血,这是象征新生的血。
那个浑身仿佛被血泼过的身影,在尸骸中摇晃站定。
他摘下头上血色暗沉的兜鍪,发梢过短而锋利,浸满汗和血水。
秋风扫过,他抬起头,漆眸深如血海。
“开门。”
城上一片萧索死寂,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着覃敬发话。
后方战车上,骊珠静静扶着车沿,没有出声,任由他恣意妄为。
她知道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从他十四岁至雒阳求助无门,受穿舌之辱,到红叶寨被人设局遇袭,多年兄弟差点一夕间因他而尸骨无存。
他可以放过覃珣,因为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也可以放过薛道蓉,这个人原本与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是有人将他们变成了恨海里的困兽,要你死我活地争斗。
他没有忘记舌上的血债,他知道要向谁去讨。
裴照野深吸一口气。
“覃——敬——”
胸腔灌满空气,他剑眉压眼,英俊面庞一瞬扭曲如恶鬼。
“老狗!滚下来给老子开城门!!”

秋风萧索, 卷着浓烈的铁锈味。
隔着三丈高的城墙,这是覃敬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儿子。
在今日之前,“裴照野”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只是写在竹简木牍上的墨字, 从遥远的宛郡呈到他的案头, 他看着这三个字, 脑中只有条理清晰的利弊得失。
直到此刻。
他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的愤怒, 看着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甚至有可能在不久后终结他的性命。
覃敬才似乎生出一种实感。
是自己让他降生在这个世上, 是他亲自造出了这个怪物。
这个怪物, 身上有一半流淌着他的血。
“陛下诏令, 命清河公主回宫侍疾, 镇北将军裴照野将赤骊军移交征东将军覃戎, 听凭覃将军调令。”
覃敬垂眸回望,嗓音静如长河。
“如今尔等未得诏令,带着十万大军, 陈兵宣阳门外,欲叫开城门,难不成是与乌桓勾结, 假借援救雒阳之名, 实则逼宫篡位,行悖逆之举?”
战场尚未清扫干净。
断了臂的、伤了腿的,腹部被枪头挑开,肠子淌了一地塞不回去,伤兵们搀扶而行,听了这番话, 纷纷朝城墙上投去愤然目光。
他们千里奔袭,一路急行军赶来援救,他们与乌桓勾结?
裴照野怒急而笑。
到了这种时候,他竟还要挣扎,还不肯放弃。
后方的顾秉安捏了把汗。
覃敬果然是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第一时间就咬死了他们最大的弱点。
实话说,当覃戎选择带着二十万大军随郭夫人而去时,失去大军支援的雒阳就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所以临行前谢稽与他们反复强调,此刻他们的目标绝非攻城。
而是让公主合法合理地掌控雒阳。
每逢乱世,能率兵打进一国都城的农民军、乱臣、匪寇不胜枚举,但能打进去,不代表能长久地拥有它。
得位要正,日后才不留隐患。
道理谁都明白,然而明白了不代表办得到啊!
现在宫中陛下的情况谁也不清楚,薛允一倒,禁军、武库,还有朝廷上的文臣势力,都掌控在覃敬手中。
倘若覃敬真的下得了手,杀陛下,扶太子,闭门不开,他们仍然只能硬攻。
没有上策,他们只有下策和下下策。
骊珠缓缓走下战车。
陆誉所率的玄甲卫队一分为二,她穿过他们,在裴照野的身旁站定,与城楼上的覃敬四目相对。
你觉得我会怕是吗?
你觉得,这次我还会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对吗?
覃敬啊覃敬。
你身为尚书令,时常出入宫闱,看着我长大,我亦看着沈负在你们的庇护下长大。
人活一世,谁不想快意恩仇,任性妄为?
谁又天性就爱隐忍退避?
得位不正就得位不正,那也不能让沈负登基为帝,让一切又重蹈前世覆辙!
覃敬听见她开口,嗓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清软平和:
“不必等他开门,覃家的门槛太烂,配不上我的驸马,裴照野,去把宣阳门踹开,我带你去公主府,去雒阳的宫室,去杀真正的乱臣贼子。”
覃敬的面上终于泛起了难以遏制的波澜。
伴随着这句话,裴照野戾气纵横的眉宇缓缓松开。
她的嗓音如春风猎猎,吹过他心中的万壑千山,吹散积压在他心头的陈年积怨。
虎口缓缓扣紧腰间刀柄,他昂首,呼出一口气,笑容恣意张扬:
“末将——得令。”
博山炉吞吐着降真香的香雾。
玉堂殿外的禁军在镇压宫中混乱,殿内香息游荡,一片寂静。
“……朕已命罗丰去传话,让他们带回负儿,皇后,告诉我,到底是裴照野叛乱挟持了清河,还是清河自己率兵归来?”
重病一场的明昭帝眼下乌青深重。
这场病来势汹汹,几度性命垂危,医官冒死相告,此病乃丹毒所侵,陛下若想福泽万年,绝不能再继续服食丹药。
明昭帝那时已昏沉沉说不出话,只下令召回清河公主,命罗丰和覃敬辅政。
覃敬告诉他,洛北送来密报,赤骊军主帅裴照野诛杀薛允后,正秘密谋划,囚清河公主,以公主之名率三十万大军朝雒阳攻来。
此话正戳中明昭帝的心事。
自打骊珠创建流民军,让那个匪贼出身的裴照野做流民帅开始,他就怀疑这个人有一日会借他的麟儿上位。
裴照野打的胜仗越多,他的恐惧就越深。
必须要钳制他,绝不能放权太过,让他威望太高,不知谁才是豢养他的主人。
他的麟儿就和她母亲一样天真善良,纤细脆弱,爱一个人就如春蚕到死丝方尽。
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心中只有自己的权力,他们只会辜负她——
“当然是那个裴照野挟持了公主。”
坐在榻边,覃宣容捧着药碗,缓慢搅动着,递到明昭帝的面前。
“他那么有本事,连雄踞绛州数十年的薛氏也能铲除,神勇无双,战无败绩,怎可能一直屈就于公主麾下?说到底,陛下当初就不该给公主那样的权柄,否则公主怎会遭这样的罪?”
明昭帝一动不动,病容憔悴的脸上嵌着一双深目,犹可见年轻时的英俊神武。
他冷冷审视着眼前的皇后,反手打翻了她的药碗。
“那朕给了你封负儿为太子的权柄吗?覃宣容,你敢伪造诏令,好大的胆子,你们覃家好大的胆子!”
覃宣容无言地打量着他。
“伪造就伪造了,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覃宣容盯着他,冷冷道:
“你只有负儿这么一个儿子,你不立他为太子,你还想立谁?”
“贼妇,太子之位朕爱给谁给谁,岂由你说了算!”
“老货,将死之人,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乖乖退位让贤,下去找你心心念念的浣衣女吧!”
两人对视两息。
下一刻,花瓶乍破,帷幔撕裂,明昭帝猛扑上前要掐她的脖子,覃宣容亦不甘示弱,拔了凤钗就往他的眼珠上戳!
罗丰不在,玉堂殿内的宫人早已被皇后命令遣退,一时竟无人阻拦。
“——真是精彩。”
门外忽而传来一个噙着笑的低沉嗓音。
榻上面目扭曲的二人齐齐回头。
“一国帝后,居然如同争夺家产的乡野夫妻一样,拳脚相向,破口大骂,什么天潢贵胄,我看也没高贵到哪儿去啊?”
从门边传来的声音轻佻而戏谑,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恶意。
明昭帝病中乏力,强抵着覃宣容的手已是极限。
大颗汗珠从他的额角滑下,他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玄甲红袍的军士朝他缓缓走来。
他身上的装束……并非禁军。
覃宣容怒声高喝:
“你不是禁军,你是何人!”
宽肩窄腰的高大男人靠墙而立,好似真的在村头看热闹一般。
然而那身铁甲血痕犹在,一身杀伐场里走过的戾气,眼风更比刀刃更利,淡淡扫过,便如寒刃无声地抵在两人脖颈上。
“我?我是来救你的好女婿啊。”
裴照野语带玩味地说完,视线落向一旁的覃宣容。
“皇后娘娘,您这簪子再戳下去,咱们陛下可真就没命了,赶紧收手吧。”
明昭帝呼吸起伏,怒急而视。
他就是裴照野!
果然和他想象得一样,长得就像个狼子野心的枭雄!
他就是用这副皮囊欺骗了他的麟儿,处心积虑地要谋夺沈家人的天下!
“我不管你是何人!”覃宣容厉声道,“替我诛杀陛下,扶我儿登基,我封你做大将军,位同三公,权倾朝野!”
裴照野抚掌大笑:“好好好,皇后出手如此阔绰,实在令人心动。”
明昭帝额头因用力而青筋绷紧,面色赤红,胸中压着一口郁气,有血腥味涌了上来。
乱臣贼子——
统统都是乱臣贼子!
倘若是在十年前,他年轻力壮之时,他非得提剑将这二人一并枭首不可!何至于被逼到如此狼狈落魄境地?
到了此刻,明昭帝终于想起了骊珠的告诫。
十三四岁的小少女伏在他的膝上,泪眼滂沱地恳求他:
父皇,父皇,您不要做仙人好不好?
骊珠已经没了娘亲,您还要骊珠失去父亲吗?
他的麟儿……他没有保护好她的母亲,也没有保护好她。
是他利欲熏心,既想要心爱之人在侧,又想要覃家忠心于他,允诺了覃家送女入宫之事。
却没想到宓姜如此决绝,竟连最后几年也不肯施舍给他,毅然弃他而去。
宓姜临死之前,对他别无二话,唯一嘱托,便是照顾好女儿。
他是如何照顾女儿的?
这么多年,他连自己都过得浑浑噩噩,到了此刻,才回光返照,想到要给女儿铺路。
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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