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先皇后宓姜的故乡。
“我也想,我还从没去过清河呢。”
月光如霜,照在望楼的台阶上,骊珠一步步拾级而下。
她低头道:
“这个时候要去退去清河,感觉就像……就像我娘在等我回去一样。”
裴照野寄给她的家书里说,清河的风光很好,她父皇给了她一块好地方。
玄英心念微动,忽而有种异样的预感,她望着公主的背影道:
“宓姜娘娘一定希望,公主能平安回去。”
骊珠又跳下一级台阶。
忽而抬起头,她望着头顶不见星光的苍穹道:
“诶,要是天上真能掉下一块陨石,砸死他们就好了。”
次日,给赤骊军的召命发往丹昌。
使者回到了薛怀芳的大营中。
使者:“清河公主说,三日后辰时,温陵城外五十里处,想与少主面谈详谈,只要少主能放弃水灌平宁,任何条件都可以谈。”
“好!”
薛怀芳大喜。
他本就不想水灌平宁——倒不是怕人言可畏。
此计解丹昌之困才是最要紧的,其次是夺下平宁郡。
真要是水灌城池,人口、财帛、粮草全都冲毁,他夺来一座空城有什么用?
他料清河公主也未必不知这一点。
但她仍然愿意冒险出城,与他会见,只能说,此计为阳谋,愿者上钩。
她自愿要做个大义凛然的蠢货,也就别怪他让她有来无回了。
末了,薛怀芳还问那使者:
“听闻清河公主国色天香,乃当世罕见的美人,不知是真是假?”
使者答:“千真万确。”
薛怀芳大悦。
如此一箭双雕,城池美人皆在他手,谁说薛氏不能起死回生?
胜利在望,这三日对薛怀芳而言简直度日如年,只好连日笙歌,以消磨时间。
却不料帐外,开始流言纷纭。
“……那个童谣,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童谣?”
“‘龙颌珠,火流星,逢水动,天诛之’——听说是大巫所卜的谶言,连附近村子里的孩子都会唱。”
“龙颌珠……逢水动,天诛之……说的该不会是咱们河道蓄水这件事吧?”
大营不远处,一块被数十条绳索紧缚的巨石堵塞河道,激起江水滔滔。
远远望去,可不就像一条水龙颌下的龙珠吗?
“说什么呢!”
屯长的呵斥声响起:“谁在说这些扰乱军心的话!找死!”
这些兵卒本就是薛家拉来的壮丁,为了混口吃的才跟着打仗。
第一次上战场,见了血肉横飞,成宿成宿睡不着,如今却要干这种一口气灭掉数十万百姓的缺德事,怎能不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谋士将这件事告知薛怀芳,他只微微拢眉:
“一群愚昧蠢货,这种话也信,怪不得只能做一辈子马前卒——挑几只猴杀给他们瞧,自然知道闭嘴,这种小事也要我来吩咐?”
“可是……”
笙歌再起,盖过了谋士未尽之语。
接连两日,军中以“传播谣言,动摇军心”为由,在江边斩首了二十余人,全军围观。
看着鲜血染红江水,空气里充斥着不详的气息。
这些血并未止住人言,谶言如瘟疫,迅速传遍军中。
但明面上,军中风平浪静。
在薛怀芳地翘首以盼下,三日终于过去,三千军士镇守河道,七千军士随他下山。
在辰时的蒙蒙白雾中,他见到了清河公主的车辇。
“……是你!?”
晨风吹动白帷帽,露出一张天潢疏润、灿如珠浦的面庞。
似乎是被他骤然变调的嗓音惊住,那少女怯怯抬眼。
身旁谋士拧眉。
统御十一郡,为了平宁百姓敢率一千人来会见豺狼的清河公主,怎么会是一副怯弱女郎的模样?
要么她不是公主本人。
要么她就是装的!
谋士立刻看向薛怀芳,要与他使眼色,然而——
薛怀芳已经心无外物,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朝他走来的清河公主,浑身骨头尽酥,眼中只有一个信念。
他要得到她。
与此同时,平宁郡的消息也终于抵达了丹昌城外大营。
“……再说一遍。”
裴照野缓缓抬首,朝念信的顾秉安看去。
“她叫我们干什么,再念一遍。”
顾秉安跟随裴照野多年,见过他笑语杀人,见过他暴怒奋起。
但还是头一次见他面色如常,周身杀气却叫人齿关发寒的架势。
帐内一片死寂,顾秉安颤声道:
“公主叫我们,未得薛允首级,不得回援,此为军令,违者以军法惩处……”
“哦。”
他起身,踩着堆满军报的桌案至顾秉安面前,笑了下。
“她最好有命来杀我。”
“将军将军——”
见裴照野转头就要往帐外走,所有校尉全数涌上来拦他。
“将军冷静!公主所言没错,您现在赶回去不一定来得及,还会放跑薛允,丹昌就在眼前,岂能功亏一篑!”
“是啊!这一放,又要耗费多少粮草人力,再等多久,才有这样的机会?”
“将军三思——”
丹朱跳出来指着那人喊:
“将军别听他的!回去救公主!这小子私底下说想让你称帝,他存心想要公主死!”
顾秉安:“这个时候就别添乱了丹朱!”
丹朱这一句倒叫盛怒之下的裴照野找到了宣泄口,一双浓黑如夜的眼眸朝那人杀去。
那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裴照野抬脚照死里一踹。
“称你大爷的帝,滚!”
他跨步出帐,脖颈青筋如荆棘浮起。
帐外休憩的三军将士只听一声高喝:
“整军!两个时辰后,攻丹昌城!”
这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攻城战。
丹昌城内粮草告急多日,人困马乏,城墙守军皆数着日子,等城中的薛大都督早日投降,他们也好早日解脱。
谁也没料到,赤骊军不知为何放弃围城战术,开始大肆进攻。
拒马、铁蒺藜在箭雨的掩护下被赤骊军的工兵清理。
守军的热油还没烧热,云梯已经从后方运往前线,第一批前锋已经在重赏的激励下争先恐后地往城墙上爬。
待冲车开始撞门时,守军才正式集结起来。
“快顶住门!”
“滚木呢!城墙上的滚木不够了!动作快些!”
守军简直乱如一团蚂蚁,就在此时,城门处竟然已经被撞开了一线缝隙!
“薛大都督来了!”
城内有马蹄声密集响起。
薛允怒喝:“守住城门!”
即将被攻破的城门,竟又在城内合力之下有关上的趋势。
顾秉安心中大呼可惜!
以今日攻城的情形看来,丹昌城内的力量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薄弱,如果能趁这个机会攻破城门——
“将军!”
顾秉安来不及阻拦,前方冲锋的军士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如黑云掠过上方。
在城门阖上的最后一刻,玄甲红袍的身影竟千钧一发地跃入了城中!
莫说外面的人,就连里面的守军也愕然大惊。
这怎么进来的?
他怎么敢一个人进来!?
“薛允——!”
微微气喘的年轻将军抬起头来。
四周守军将他团团围住,但不知为何,却无一人敢上前。
他望着薛允,笑道:
“脖子洗干净了吗?我赶时间,这回可不会再失手了。”
天光渐亮。
轰然一声——
丹昌城的城门破了。
主将孤身入城,攻城的将士们怎能不气势如虹,拼死奋进?
薛允一阵恍惚,在这一刻,竟真觉得自己又再次看见了名震天下的覃逐云。
和威风凛凛的裴照野不同。
此刻,在盾兵保护之下的骊珠,紧紧缩在盾阵之内,寸步不离,朝温陵城的城门移动。
远远望去,好似躲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的铁乌龟壳里面。
“——清、河、公、主。”
一瘸一拐的薛怀芳捂着大腿,在身旁众多军士的簇拥下,朝骊珠的方向追来。
“公主莫怕,在下待公主之心一片赤诚,虽然公主刺了我一刀,但只要公主愿意嫁给我,我不会伤公主半分,我保证。”
方才在帐中,那一刀怎么没能刺死他呢!
骊珠咬牙暗恨。
她知道这个色胚对她垂涎已久,他绝不会拒绝她近身。
骊珠原本借着谈判之名,想趁他靠近之时从裙下拔剑刺他个对穿,却没想到这色胚比她想得还离谱。
他居然还想起身扑过来!
害得刺他心口的一刀,变成了刺他大腿!
这是什么场合?这人简直是个疯子!
“嫁个屁!”
她伸出头来破口大骂。
“你不伤我,你也要伤得了我!火流星来天诛你们了,你的军士都忙着逃命,你以为你还苟延残喘多久?”
谋士大喊:“放箭!”
骊珠赶紧抱头缩回盾阵之后,箭矢砸在盾牌上,密密麻麻如一场狂风暴雨,打得骊珠心惊肉跳。
完了完了!
她真要死了!
薛怀芳咯咯直笑:
“公主连骂人都如此动听……什么火流星,不过是在石头上抹了火油,再用投石机抛出来而已,那些愚民,连这个都信,一群废物。”
话虽如此,但方才看到漫天火球朝他们砸来时,就连薛怀芳也恍惚以为当真是有天诛降临了。
随后才反应过来。
他们哪儿来那么多投石机?
都是从他们薛家抢的!
那个裴照野,攻下他们薛家的城池,偷了他们薛家的军械辎重,运送后方,才让这个小公主今日能用薛家的投石机打薛家人。
简直可恶至极!
“……不行,他们的人乱了,我们的人没有主将,也不成阵型,城门外有他们的伏兵,虽然不多,但带着公主恐怕难以突围。”
陆誉当机立断,对骊珠道:
“我们替公主断后,公主自己往北跑吧!”
原本齿关发颤的骊珠顿时平静几分。
陆誉不能留在这里继续保护她,再这么下去,薛怀芳杀不了,说不他们还能逆转局势。
骊珠恍惚又回到了当日在御船上,被覃皇后刺杀的那一日。
那一日她狼狈地缩在狭小船舱里,发誓要记住当日之耻,绝不在被人追着逃命。
“我不能走。”
骊珠松开了紧紧拽着陆誉的手,她道:
“你和十名军士留下来牵制薛怀芳,我会骑马,十人跟着我,去把乱了阵型的军士重新聚集起来。”
陆誉愕然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公主她……她要骑马上阵?
“这不行!公主若是出事,我万死难辞其……”
“我不会打仗,连长一点的剑也提不动,你不必指望我杀敌,我一个也杀不了。”
铁盾遮挡之下,陆誉听到她用温软但努力镇定的声线道:
“但我若去了,那些军士会知道他们在为谁而战,会知道,他们的长槊和环首刀,该刺向何人。”
公主可以逃跑。
但她不再只是从前的公主。
裴照野已经教会了她骑马,教会了她握剑,他替她开疆拓土,镇守四方,她不想再退,不想丢掉他打下的城池。
她说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她会守住这里。
这几日他们靠着城中大巫散布谶言, 动摇敌方军心。
昨晚又提前在高处布设投石机,趁公主与薛怀芳会谈时,用火油和石头制造陨石天诛的现象,导致薛怀芳麾下兵卒自乱阵脚。
敌方人心已经散了, 一万大军不足为惧。
他们只缺主将。
陆誉出身执金吾, 长于雒阳名门, 和裴照野吴炎那种光脚不怕穿鞋的庶族将领不同,他做事谨慎小心, 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
他能信任公主吗?
她能做到吗?
公主一旦在他监管下出事, 陛下雷霆之怒, 只怕会殃及家人。
盾阵外, 步兵的脚步声越逼越近, 大颗汗珠从陆誉的额头滑落。
又一阵密集如雨的攻势落下。
陆誉一手扯开甲胄, 一手将自己的兜鍪扣在了骊珠的头上。
骊珠慌忙扶住过大的头盔。
“跑——!”陆誉推了她一把。
趁着弓手换箭的空挡,盾兵一分为二,一路朝前跟随陆誉而上, 另一路护着骊珠去夺马。
薛怀芳和他身旁谋士微微变色。
“弓!”谋士大喝。
骊珠刚要翻身上马,就被一只流矢射掉了头上的兜鍪。
头颅暴露在空气中,耳边兵荒马乱声无比清晰, 骊珠打了个哆嗦。
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此刻在战场上, 随便一只箭矢,或者一枪,就能要了她的命。
裴照野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会害怕吗?
……反正她现在怕得要死,浑身都在打哆嗦。
弓兵的阵势被陆誉冲乱,双方在混乱中短兵相接。
兵卒去寻马,她看了一眼薛怀芳的方向。
穿着红袍的年轻人在兵卒和谋士的层层保护之下, 朝她投来痴迷而恶寒的视线。
骊珠问:“谁身上有红布料?”
几名兵卒刚刚寻到马匹,上马将骊珠围在中央。
“我带了红头巾!”
“给我!”
谁也不知道这位娇滴滴的小公主想做什么。
他们看着她缩着脖子,匆忙拾起兜鍪,又双腿发软,差点连马背都翻不上去的样子,俱是心头一凉。
完了,这只怕要有去无回吧。
薛怀芳跟她想得一样,原计划都是趁这次会面,用最小的代价杀掉对方,掌握局面。
所以,为了防止她回城,薛怀芳一定会在温陵城门布下重兵。
他自己更是怕死,盾兵、弓手、骑兵,层层保护,陆誉只能替她暂时断后,绝无冲破重围,取薛怀芳性命的可能。
进不得,退不得。
她就只剩一个突破口了。
骊珠:“去交战地,军侯也好屯长也好,先找到谁,就告诉他们清河公主在此,让他带着他的部下,随我一道去东南方的滦水河道!快!”
“是!”
时下大雍军制分部、曲、屯三级。
校尉率部,部下设曲,五百人一曲,由军侯统领,曲下有屯,屯长手下有五十人。
不管此刻战场上建制再乱,兵卒们都不会单兵作战。
此刻被骊珠派去交战地的兵卒,就很快找到了一位屯长。
“刘屯长!公主亲征,速速带着你的人跟我走!”
被唤作刘屯长的人愕然愣住。
“你说谁亲征?”
那个他们巡逻时曾见过,瘦得风一吹都能吹跑的清河公主?
传话的兵卒也懵着呢,无暇解释,只道:
“清河公主急召,命你率人攻占河道!休要拖延,若误了军机,以军法论处!”
姓刘的屯长一听这话,确定对方不是开玩笑,立刻对后方部下道:
“公主亲征!快随我一道支援!”
“什么?公主亲征?”
“是清河公主吗?”
“公主来了!肯定有后援,快走!”
清河公主亲征的消息在交战地散开,迅速激起千层浪涛。
回头一瞧,果然见交战地后方有人手持旌旗,遥遥相护。
当中那道身影与武将截然不同,分明就是个女子。
余下的平宁守备军一听公主并未回城,还是率军要去攻占东南方的河道,一时尽皆精神大震!
薛怀芳不见踪影,清河公主却亲自阵前指挥。
平宁守备军犹如吃了定心丸,纵然各自为战,没有主将,也毫无怯意。
一名浑身血污的军侯拔出长槊,枪头甩出一片血雨,高呼道:
“谶言说得没错,‘龙颌珠,火流星,逢水动,天诛之’,赤骊军的骊便取自清河公主之名,正是骊龙颌下之宝珠!天诛薛氏,天助公主!”
“天诛薛氏,天助公主!”
声浪滚滚如雷,震得交战地上的薛氏兵卒战意全无,连连后撤。
另一头,刘屯长率人与骊珠一道抵达河道。
山下交战地的声音远远传来。
河道边守营的五千军士无人言语,只听着底下“天诛薛氏,天助公主”的呼声,犹如末日将至,人人自危。
恰在这时。
哨探来禀留守此地的校尉,颤声道:
“报!清河公主率兵亲征,已至十里外上游,派来传话的使者手持红袍衣角,称少主已经伏诛!还让我们尽快投降,投降不杀!”
帐内众多校尉军侯一片哗然。
也有人四目相对,彼此交换着隐晦眼神。
一名校尉大步上前:“清河公主率多少人?”
哨探道:“回费校尉,风沙太大看不清人影,只能看到林间有大量赤骊军的旌旗,不过也有可能是……”虚张声势的诈降。
“公主亲自上阵,林中定有伏兵!”
费校尉转身,面露痛色,对众人道:
“诸位,少主既已身死,我等继续苦守,也只是枉死更多兄弟而已,不如……”
“费海!”
薛校尉大喝:
“薛家对你恩重如山,少主生死未卜,你竟敢动摇军心!诸位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与我一道将这个叛徒就地诛杀!”
话音落下,帐内只有他身侧的其他薛氏族人拔剑,余下几位校尉却按兵不动。
立场昭然若揭,杀意一触即发。
费海见状笑道:
“薛少主自己不中用,放跑了清河公主,还想拉着大家陪葬?薛校尉,自己下去给你们薛家人陪葬吧。”
十里外山坡上。
“……公主,这都扇一个时辰了,还要扇吗?”
“扇!对面没有动静前,谁都不能停——你累了吗?你累了我替你扇!”
眼看着公主真要来夺他手中的芭蕉叶,那名兵卒连连后退,口呼不敢。
也不怪他们质疑。
带兵赶来支援的刘屯长原本以为公主身边有大军回援,到了才发现,他们这五十人的小队才是大军。
不仅如此,公主还要带着他们去包围河道旁的五千大军。
他们六十人,去包围人家五千人。
刘屯长差点没当场自绝。
还好,公主没有真的要他们上阵。
只让他们用战车拉了数百旌旗入山,四处插旗,又借滦水江风,掘地扬尘,制造人数众多的假象,以诈降敌人。
不过依他之见,这简直儿戏。
平宁郡有多少守备军,对方一清二楚,只要派人来探,诈降之计顷刻就会被拆穿。
但公主却道:“放心,他们不会来探。”
尘土飞扬,清河公主的侧脸在风沙中坚毅笃定。
刘屯长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浮躁不安的心定了几分。
有什么好怕的?公主金枝玉叶都不怕!
他们烂命一条,败了与公主同死,赢了加官进爵,怎么想都赚啊!
但倘若他能再往下挪一眼,就能看到袖口处一双搅紧的手正在抖个不停。
死手,不准再抖了。
这种关键时刻,绝不能露怯,让大家泄气!
众兵卒精疲力竭之时,突然,有人发现不对。
“公主!”那人兴奋高呼道,“乱了!他们的营寨自己乱起来了!”
所有人精神一震。
大步上前,果然见远处营寨喊杀冲天,人如蚂蚁般乱做一团。
这些人一乱,必是有人倒戈!
只要有人倒向他们,这五千大军就无力援助薛怀芳,也没法再水灌平宁,平宁之困解了!
骊珠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旁边有人一把扶住她,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她差点脚一软从坡上栽下去!
众人欣喜若狂之余,刘屯长迅速镇定下来道:
“公主莫急!我等先去探探情况,若确定敌军投降,立刻命他们缴械,再传讯于山下!”
骊珠用力点头。
刘屯长带着五十骑兵而去,余下十人仍护在骊珠身侧。
此刻看着这位清河公主,众人再不复之前的怀疑,皆满目崇敬之意。
之前他们听闻赤骊军和裴将军赶不回来,原本已不抱什么希望。
那里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机!
“公主放心,薛氏麾下军士本就战意不高,若听闻山上众人全数投降,必定纷纷弃甲投戈,陆校尉再率兵攻之,岂有杀不得薛怀芳的道理?”
骊珠此刻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她真怕自己开口,话还没说半句,眼泪先掉下来。
站在这里等待的一个时辰,她已经给自己想出了十几种死法,整颗心跟在油锅里煎一样。
将军不是寻常人能当的。
人各有所长,她再也不逼裴照野多看书了。
众人却只当她气定神闲,恭维道:
“我等有眼无珠,从前只知公主羸弱,没想到公主竟是个军事奇才!日后凭他是谁,有公主调兵遣将,平宁郡必固若金汤……”
什么日后!没日后了!
等裴照野回来,她绝对绝对,不会再亲自上战场遭这种罪了!
正当骊珠坐在树下,等陆誉清理战场,拎着薛怀芳的人头来见她时,身旁兵卒忽而警戒起来。
“有马蹄声!”
“有人来了!公主快起身!”
骊珠一骨碌爬了起来,面露绝望。
“不好,是从薛氏大营里跑出来的,怕是忠于薛怀芳的薛家人。”
“公主,此地不可再待,我们得速速下山!”
“下山也不成啊!山下战局未明,陆校尉分身乏术,还不如往山里跑,找个藏身之地,等陆校尉腾出手来,再救公主不迟!”
这十人商议片刻,句句在理。
抛开多余的情绪,骊珠揉了一下脸,打起精神道:
“好!我们弃马入山,躲个一日半日,陆校尉必定会来救……”
“公主小心!”
箭矢飞来,骊珠被人摁头躲开这箭。
这下不必多言,众人护着骊珠,撒腿便往密林深处逃。
再撑一撑。
骊珠大口呼气吐气,竟比身旁军士跑得还快。
再撑一撑。
薛允死了,薛怀芳也死了。
等叛军尽除,覃家若不想和薛家一样造反,就只有听朝廷的调令。
很快,她就可以回雒阳,再见到父皇,与父皇一起努力除掉覃敬,收拢兵权,北地十一州便不再只是南雍人遥远的幻梦……
“——清河公主就在前面!生擒清河公主,少主必有重赏!”
身后弓弦拉满。
跑在最前面的骊珠突然脚下一滑。
“公主!!!”
失重感和枝叶拍打的疼痛蓦然袭来,兵卒们呼喊的声音拉远。
天旋地转中,再次触地的骊珠痛得眼冒泪花,第一反应却是——
她得赶紧爬起来。
千万千万,不能让裴照野知道。
傍晚有雷鸣隐动, 暮色四合时,天空倾下一场秋日暴雨。
薛怀芳欲水灌温陵的传闻,早已在温陵城内传开,这场雨下得又大又急, 人心如城墙上的旌旗, 在风雨中飘扬欲坠。
谢稽和几位世族家主在城墙上观战。
三千守备军出城, 余下守城的军士不足两百。
豪族的家丁,庄上的佃户, 有一个算一个, 全都被动员起来, 乱中有序地穿行在暴雨中。
——倘若公主兵败, 他们需要为有可能到来的攻城战做准备。
但所有人都清楚, 真到了需要守城的地步, 这两百军士加上三四百民兵, 根本没有守城之力。
公主败,温陵失。
屠城之祸尽在眼前。
谢稽身披蓑衣,在风雨中无声远眺。
实话说, 他从未将清河公主视为理想的君主,不过是时无英雄,若想要挽大厦之将倾,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就在昨夜, 公主府内属官已经备好辎重,等着裴将军归来接应他们向清河郡转移时。
那位一贯温吞的公主却抬起头,有些紧张,但却目光坚定地对众人道:
她没有下令召赤骊军回援。
他们会自己打赢这一仗。
谢稽很难形容自己那一瞬的感觉。
他在心潮激荡中受到一种奇异的感召,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他——
就是她了。
大雍两百年国祚,中兴之望, 皆系于她身。
“公主亲征,大败滦水畔五千军士!水灌之祸已解!守备军第三曲屯长刘胜,押送敌军降将十人,开城纳降!开城纳降!”
暴雨如注,传来一道犹如天籁的声音。
所有人纷纷涌向女墙。
又有马蹄声紧随其后而来。
“报——敌军听闻清河公主亲征,军心溃散,陆校尉集结两千兵马合围敌军,与主将阵前交锋二十余回合,斩于马下,敌阵大乱,陆校尉一人持枪入阵,已将薛怀芳及其谋士枭首!”
城墙上轰然震动,众人在雨中大喜大泣。
唯有谢稽还能保持镇定,他挥手命人打开城门,又问:
“公主何在!”
刘胜道:“谢公放心,公主就在河道边上的密林中,谢公可速速派人前去接应!”
夜色漆黑,战事在暴雨中平息。
但陆誉却并未腾出手来。
暴雨令河道水位暴涨,他带着守备军忙着移开堵塞河道的巨石。
投降的薛家军需要缴械,收押,以免又生乱事。
直到子时,陆誉和城内的谢稽等人才终于收到消息——
仗是打赢了,但公主,丢了。
和温陵城中劫后余生、一片欢庆的氛围截然相反。
骊珠穿行在红枫如血的谷底,尚不知温陵城中情况,一瘸一拐走得焦急如麻。
——她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们她看见了什么!
自从昨日掉进这处山谷谷底之后,骊珠本想尽可能留在原地,等着其他人来寻她。
谁料突降一场暴雨,骊珠不得不腾挪着找地方躲起来。
山洞幽深,她不敢往里进得太深,躲在洞口吹了一夜寒雨,出来时发现昨夜大雨滑坡,把她来时的原路冲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