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反复有什么意义?”
“形成肌肉记忆,但是这位老师教得不好,这也不是他的问题,大部分老师都是这样的,因为我们学的时候,我们的老师也是这样教我们的。”李北辰答,“有些有天赋的,悟性高,配上懂得点拨的老师,就能成才,但是大部分人没有天赋,或者没有毅力,再或者,没有好老师。”
“皮皮……应该会比讨厌学习还要讨厌这样。”李知难喃喃道。学习乐器这件事在其他家长嘴里说出来分明是件美好的享受的课外时光,但是真正见识到了之后,她发现所有能够为人生裱装的加分项,都不可能是纯粹的美好和享受。
“我小时候也讨厌,”李北辰道,“但是现在不会了,钢琴不再是我的任务了,是我的快乐。”
如果对方是李北辰的话,会不会不一样?她心里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她看着玻璃内的小男孩,那张不快乐的脸很快变成了皮皮的脸,她本来是想找个解法,没想到变成了另一个问题,不由心中有些动摇,几次欲言又止后,才小心询问道:“李北辰,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可以。”他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的真诚让李知难有些手足无措,故意抬杠道:“我要是让你杀人你也可以?”
“杀谁?”李北辰浅笑着问,又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李知难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开口道:“你……有时间教我儿子弹钢琴吗?教不好最好。”
“那是教还是不教?”李北辰反问。
“教,但是别好好教。”李知难答,指了指玻璃房内的小男孩,“不用弹得这么好,也不用变成肌肉记忆,让他感受到你现在能感受到的快乐,就够了。”
李北辰嘴角上扬,笑得温柔,答:“明白了。”
李知难感激地看他,又谨慎道:“但是如果你工作还是很忙的话,也不用勉强,因为……”
“不忙,我换工作了。”李北辰轻声回道,“前阵子文诗的合约到期了,她要成立新的厂牌,我和她一起,离开了可能音乐。”
“啊?”李知难意外,心底莫名对那句“和她一起”生了些不舒服,只能喃喃答:“哦,那,恭喜你?”
“谢谢。”李北辰答,“所以我现在时间很自由。我家有钢琴,要是你方便,带皮皮去我那里吧?提前告诉我时间就行。”
“你不会不方便吗?”
“不会,我随时都可以。”他答。
“还有课时费的事,你一定……”她神色正经,课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北辰打断了。
“我收费比刚才的音乐教室贵一倍,可以吗?”他挑眉看她。
李知难松了一口气,回道:“太好了,名师出高徒嘛,应该的。”
李北辰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两点,两个人这半天的折腾也没顾得上吃饭,他邀请道:“李老师要不要请我吃个……晚饭呢?”
李知难也看了看表,这个时间约晚饭,那就代表这一天都要跟他一起度过了,她面露难色道:“我……晚上得回趟我爸妈那边,今天可能不行了。”
“那能顺路送我去地铁站吗?”他问。
“……”
李北辰自顾自地走向了李知难的车副驾旁,和煦地看着她,等她开车门。李知难轻轻摁下了车钥匙,车灯“嗒嗒”闪了两下,李北辰拉开了车门,熟练地坐了进去。
“还是有点饿啊。”李北辰轻飘飘地感叹着。
李知难也知道让帮忙的人空着肚子回去不是道理,她看了看前面的方向,恰好看到高高立起的广告牌,问道:“麦当劳,吃吗?”
“吃。”他痛快回应。
前方的麦当劳是家汽车餐厅,没有开设堂食,李知难从窗口处接过李北辰毫不客气点的大包小包,将车停在一旁的停车场内。
“慢点吃。”李知难看着他啃汉堡的样子,和平日里斯文稳重的形象颇为不同。
“我饿。”他回应。
李知难不由有些内疚,又帮他打开了酸甜酱递了过去。
“李老师不吃么?”他问。
“吃。”她顺势也拿出了一个汉堡,尴尬地咬了一口。
待他塞完了一整个巨无霸,才停下来看着她,话里有话道:“李老师,你好像没什么胃口。”
李知难愣了一下,答道:“呃,早饭吃得多。”
李北辰上下打量着她,像是等着她再多说些什么,可李知难没再回应,自顾自地咬了口汉堡。
“听说,你昨天离婚了。”他平静地说道。
李知难手中的汉堡突然进退两难。她愣了愣,将食物放下,无奈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当然也猜出来这背后的告密小麻雀是何人。
“昨天喝了那么多,今天没有胃口也是正常的。”李北辰道,他撕开了糖包,倒进了红茶中,递过去给她,“喝点甜的。”
李知难机械地接了过来。
“你是要回家,告诉父母这件事吗?”他猜出了李知难的打算,“那就更应该吃点东西,才有精力应对。”
说罢,他将薯条递了过去,把那个只被她糊弄着咬了一口的汉堡拿了过来。“不喜欢吃的就别硬吃,吃点喜欢的。”
李知难瘪了瘪嘴,诚实道:“我已经很多年不吃薯条了。”
“为什么?”他疑惑,“换口味了?”
“吃了会胖。”她诚实答。
李北辰皱着眉看她,有些意外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李知难沉声道:“我……上岁数了,新陈代谢不如你们年轻人,吃东西就要讲究一点。”
李北辰向窗外望了望,突然解开了安全带,只道:“你等我一下。”然后小跑着离开了停车场。约莫十几分钟后,李北辰拿着一根香蕉走了回来。
“你哪弄的?”李知难诧异道。
“吃吧,你以前不是说,吃香蕉会让人心情好吗?”他跑得急,额头微微发汗,但眼神倒是一如平常的那般亮晶晶。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李知难问道。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他答。
那年,李知难去学校为纪修开家长会。
“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你说,他爷爷是院长,那个年代全中国才能有几个?听说好几个国家级别的物理项目老爷子都参与了。结果到了他爸爸那儿,院士都没混上,干了半辈子才是个副教授。不过好歹也是清华物理系的副教授,也算行了,这回到了儿子,好了,你看看这个科偏的,物理考了40分,还清华,我看连个区重点高中都考不上。”
里面的女老师将李北辰家里的情况数落得头头是道:“要不人家说富不过三代,我看这智商也是一代比一代低。”
“物理世家,考40分,听得都让人觉得他们家祖坟得冒青烟。”物理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知难本来听得起劲儿,突然看到了门口另一边那个刚有些发育痕迹的小男孩。浓眉大眼,细皮嫩肉的,脸上写着委屈。
估计那帮老师嘴里的耗子,就是眼前这位了。
“他们说你呢?”李知难走过去,又忍不住多管了闲事。
男孩看着眼前漂亮的姐姐,羞愧地点了点头。
“你还真信啊?”李知难一脸“你怎么这么傻”的表情:“你爸是清华的教授?”
“副教授。”李北辰更正道。
“她一个初中老师,还看不起清华的副教授了,你不觉得可笑吗?”
李北辰没考虑过这个角度。
“小孩儿,一次失败而已,不能说明什么。”
她揉了揉男孩的头发,走回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老师好,我是纪修姐姐,我们家纪部长让我拿份纪修的成绩单。”
里面的老师换了面孔,热情满满地招待着,说着各种夸奖纪修的话。李知难回过头看见了门口的那个小男孩,没忍住冲动:“刚才听见老师们聊天,说偏科呢?”
“啊?”老师愣了一下:“对。”
“我当年也是物理不好,偏科特别严重,我记得我物理才考17分。”李知难自说自话起来。“不过我们家也不是什么物理世家,我爷爷是农民,所以您看我考17分是不是算是耗子生黄鼠狼,一窝比一窝强了?”
老师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话。
李知难也不管她,继续说道:“我确实也没考上清华,毕竟,清华哪是谁都能上的啊。”
老师把纪修的成绩单递过去,有些尴尬地接话道:“哦,是么,那你考哪儿了?”
李知难笑得开心极了:“我考上了北大。离得不远,就隔壁。所以老师,您还是别看不起偏科的学生了,清华去不了,去北大不就行了么?还有啊,您也别看不起副教授家的孩子,那怎么也比初中老师家的孩子说出去体面点啊,您说对不对?”
她离开前看着在门口呆愣愣的小男孩,顺手把自己口袋里剩下的香蕉递了根过去。
“吃吧,含钾,吃了心情好。”她抬手胡噜了下他的头发,当他是另一个纪修。
李知难拨开了他给的香蕉,咬了一口,甜甜的,软软的,确实要比方才的汉堡容易下咽得多。
“李老师,别怕。”李北辰低着头小声道。
李知难听懂了他的话,却不自在地含糊回:“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他嘴角扬起了一弯温柔的笑,坚定答道:“你没任何可怕的,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
第36章 父母和墓地 傍晚时分,李知难拎着几盒……
傍晚时分, 李知难拎着几盒礼品回到了父母家。这是一间七十平左右的两居室,客厅里收拾得干净但却仍然不显整齐,显然是老旧物件太多, 虽能被认真归纳,可仍旧参差不齐地摆放在各个角落。原本李知难的房间早两年已经被李爸爸占去, 她将东西放在门口,喊了两声也只得到厨房里父母的回应, 没见人出来,就自动换鞋洗手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李妈妈将做好的菜端了出来,又念了一遍:“洗手没?”
“洗了。”她答。
“你爸做个鱼,就齐活了。”她道,“你等十分钟吃饭。”
“好。”李知难点了点头。
待半个小时后, 李爸爸的鱼才算大功告成,桌子上摆了四道菜,鸡鸭鱼肉全齐了。
“皮皮怎么没来?”李爸爸先动了筷子, 聊起家常,“知道你忙,但是我们也想孩子,没事还是多带孩子过来看看。”
“他在奶奶家。”李知难答。
李妈妈急忙道:“在奶奶家好, 爷爷奶奶教育局的, 懂教育孩子。不跟我们似的, 我跟你爸不懂这些, 这方面帮不上你。”
李知难没回应, 懒洋洋地扒了口饭。
李妈妈见状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又从盘子里夹了一大块鱼放到她碗里:“你瞧瞧你吃饭,跟小猫似的,就那么一小口一小口, 我看着都着急,多吃点,瘦成什么样了都。”
李知难解释道:“我午饭吃得晚。”
李爸爸在旁似若无心一般批评道:“都知道晚上回家吃,中午还吃那么多干什么?你早说我跟你妈也不用忙这么大半天了。”
李妈妈念叨道:“诶哟,都是月子的时候没养好,跟你说生孩子没有不胖的,没有身材不走形的,你非不听,现在好了,落下毛病了,每天吃这么一口口,哪有力气干活?我看着你都累。”
李知难没回答,硬着头皮将碗里的鱼扒到嘴里。鱼肉又老又腥,许是为了掩盖这股味道,调味里的盐加得实在,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让这条瞪着眼睛躺在盘子里的鱼看起来更加死不瞑目了。
她看着妈妈那边又要夹鱼过来,推拒着放下了碗,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归没必要再折磨自己的胃了,便开门见山道:“我今天来是要跟您俩说一下,我跟宋乐离婚了。”
原本还在吃饭的李爸李妈顿时没了笑模样。两个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李知难再次端起了碗,开始挑着没沾过鱼汤的白米饭粒,一粒一粒地往嘴里塞。
李爸爸见她连解释的意思都没有,气急得拍桌子瞪眼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离婚还能有什么意思?”李知难假装若无其事回道。
李妈妈在一旁急忙劝和起来:“知难啊,有事说事,别冲动啊。”
“我没有冲动。”她答。
“那总要有原因的吧?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告诉妈妈,我去和他说,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李知难小声道:“他出轨了,想和别人一起过。”
李妈妈显然有些气愤,但骂女婿的话还没说出口,又意识到目前这不是最紧要的事。“知难啊,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犯错误的,你是做老师的你知道,有了错误也不能一棍子打死,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
李知难反问道:“那您觉得我应该怎么以大局为重?”
“离婚是肯定不行的,你让他认错,让他把钱把房子车子都过到你名下,以后的工资卡也不许他自己留着,”李妈妈盘算着周围的经验,听来的故事,认真开解道,“先把钱拿过来,以后看他还能怎么闹?”
“我要这些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李妈妈以为她看不明白,“那人家为什么跟他?还不是看中了他这些?你结婚的时候我就告诉你,钱要攥在你手里,你非不听,你看现在,他事业慢慢上去了,那就免不了被别的女人惦记的,这都是正常的啊,但是你是他老婆,你必须要捍卫你自己的身份。”
李知难拧着眉头,道:“他宋乐又不是皇上,我有什么身份?”
“知难,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但是妈说话你要听,离婚没用的,再换个男人也一样,没有不出事情的,你现在这个条件,离了婚带着孩子也根本找不到宋乐这种条件的,”李妈妈只当她脑子昏掉了,分不清大小猫儿,便替她分析起利弊,道:“所以就把眼前的规整好,宋乐犯错了,教育教育,管制管制,那还是个好老公。再怎么说,他也是皮皮亲爸爸,你就忍心让皮皮没爸爸了?”
“首先,我离婚也不是为了再换一个,我为什么一定要有个男的呢?其次,离婚而已,又不是他死了,离了婚他也是皮皮爸爸。”李知难答。
李妈妈苦口婆心道:“难难啊,事情可不是这样的,你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你知不知道传出去多难听?别人不会说宋乐不是,只会说你是被抛弃的,说你的不好诶!再说了,没有个男人,家里谁撑着?这些重活谁干?你别给我整那套男女平等的理论,道理我是懂的,真到需要有人修水管抗大件的时候,男女平等能给你做这些活?”
李知难知道现在不是说理的时候,只道:“我和您在这些事情上的观念不同,您那代人的想法现在已经过时了,离婚这事我们已经定了,就是来告诉您一声。”
一直在旁不吭声的李爸爸终于发了火,吼道:“李知难!你当你自己是什么条件!就是你年轻的时候也不过是被人甩掉的不要的!当初不听爸妈话,非要跟人家外交官,好啊,去啊,人家要你吗?被人甩得没头没脸的,要不是宋乐,你以为你能过上现在的日子?你别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从小你李知难就谁也看不起,连你亲爹亲妈你也看不起!但是我告诉你,你现在离开了宋乐,你什么都不是你!”
李知难听着父亲发泄的话,将陈年的旧事扔到她脸上寒碜她,失望道:“对,我什么都不是。我顺着您的时候,我才是您女儿,我但凡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走,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有害过你吗?我供你考学,支持你当老师,包括当年催你和宋乐结婚,催你们要孩子,哪样不是为了你好?哪样不是因为听了我的话,你才有今天?”李爸爸反驳道。
“那我自己的努力就不算了嘛?”李知难气道,“那么多父母都在供孩子上学,有几个能考上北大的?有几个能拿到重点高中职位的?我自己的努力就不算数吗?”
“你自己?你不是看不上宋乐?你不是嫌弃人家没有风度,没有内涵,不像是你那个眼高于顶的外交官,他可是有风度有内涵,但是他不要你啊!”李爸爸故意说着让她难堪的话,“我告诉你,你不可能跟宋乐离婚,我老李家没有离婚的女儿!”
“我猜到了,所以签完字才过来跟您说的。”李知难道,“钢印都盖上了,您同不同意不重要,政府同意了。”
李妈妈急道:“知难啊,你这样,你这样太不懂事了,你怎么这么自作主张,你这传出去让我们这老脸往哪搁?”
李爸爸失望地看着她,缓缓道:“你知不知当初我为什么给你起名叫知难?就是希望你能遇事知难而退,不要掂不清自己的斤两!你现在长大了,有本事了,我管不了你了,好,那你也不要叫我这个爸!”
李知难无奈道:“我是不是怎么做你们都不满意?我前半生一直按照你们的规划走,北大毕业,编制老师,早早结婚生子,买车买房,这不是你们想要我走的路吗?我做了这么多,难道这些都不能让你们满意吗?”
“那为什么不能继续走呢?”李妈妈道,“这不是走得很好吗?”
“是宋乐出轨了,我又没做错事情,我有什么办法?”李知难反问。
李爸爸厉声道:“留不住自己老公,你有什么办法?你哭着喊着也得给我把姑爷留住!我丢不起这张老脸!”
李知难道:“那我的尊严呢?”
李爸爸李妈妈都没有回答,但是这沉默也似乎说明了一切。
李知难艰难地起身,她只感觉到无力,巨大的无力,吃多少香蕉都补充不过来的那种。“我今天就是来通知你们一声,以后有事直接找我,不要再找宋乐了,他也不会再来咱们家了。”
李知难转身离开了父母家,只留两个老人面对着一桌食物唉声叹气。
才出楼道,她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滴滴”两声,在深秋的夜里异常响亮。是李北辰发来的微信,他问她:孩子们音乐剧中秋演出的demo出来了,要听听吗?
李知难站在单元楼门口,看着那条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信息,不自觉地回了:好。
对面突然亮起了光。
单元楼一字排开,在每单元的门口立着感应灯,人过的时候,灯才会亮起来。李北辰站在楼宇的边缘,沿着那条不宽不窄的人行道,步伐稳健地向她一步步走来。
单元楼的感应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他与她的距离一步一步地靠近。
“你没走?”李知难感觉到一股寒气,他的嘴唇微微泛白。秋天的北京在白日和夜晚时总是两幅面孔,他穿得单薄,这样在路边站着,不冷才怪。
他没回答,反问道:“你冷不冷?”
李知难点头。
“要喝点酒暖暖身子吗?”他像是长了张属于她的嘴,把她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酒过三巡,李知难话多了起来,出声埋怨道:“是不是做人子女,是一生都要背负的债?”
“可能是吧。”李北辰淡淡地回答。
她意识到自己问题的不妥,道:“对不起啊,知道你爸爸刚去世,还在你面前抱怨。”
李北辰表情有些阴暗,道:“我知道可能有人会说,哪怕是跟他吵,我也想要他活着。但事实是,知道以后他再也不会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了,倒是让这件事有了好的一面。”
李知难瞪大了眼睛:“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李北辰道:“为什么不敢?他对我永远都不满意。”
“我爸也是。不对,他对我之前还是很满意的,每一次我不按照他的想法走时,他才会不满意。”李知难道。
李北辰给她倒了杯酒,又道:“我知道电视剧里经常会演,大结局的时候,父子终于消除了隔阂,拥抱在一起重归于好。现实不是,现实根本没有大结局,人也得不到最后的圆满救赎。我爸,一生都在我爷爷的熏陶下,成为一个永远向前赶的人,他追不上我爷爷,活在我爷爷的阴影下,于是他就希望我能够超过我爷爷,帮他完成心愿。但是不巧,我连他都超不过,我是个成绩中等的学生,我有时候觉得,他宁可我是我妈和别人生的,也不想承认自己生出了一个中等智商的孩子。”
李知难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我带你去你爸坟前骂一顿去吧?”
“李老师,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李北辰嘴上这样说,却难掩眼底的雀跃。
“我还敢做呢。”她拉起了他的手。
深夜的墓地远不像是想象中的可怕,在幽暗的路灯下,一排排的墓碑像是别人的家,每个人都宁静祥和地在家里安然沉睡。
“说吧,”李知难道,“说给他听吧。”
李北辰看着墓碑上,慈眉善目的爸爸,道:“他从来都没用这种表情看过我,现在他死了,我能看到的,却永远是他这样的表情。”
李北辰在墓碑前坐了下来,说出的第一句话,反倒成了自我检讨:“爸,我不是个合格的儿子,您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们永远都不能成为对方想要的那个人。我……”
他停顿了下来,没有再说出口。
李知难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道:“是不是真的来到他身边了,再说那些难听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李北辰点头。
“李叔叔,”李知难对着墓碑道,“开家长会的时候,我们见过一次。您当年跟我说,希望我能够多帮助李北辰,让他好好学习,我那时候就告诉过您,李北辰的天赋不在学习上,但是这不代表他没有别的天赋,您那时候应该并不同意这个看法,只是局限身份,所以没有当面反驳我。现在您也反驳不了我了,首先,您没办法开口了。”
李北辰“噗嗤”一声笑了。
李知难拍了拍他,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我确实说对了。他现在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做着自己擅长的事,走着自己选择的人生,哪怕不是教授院士,也依然有自己的价值。您活着的时候,也许已经知道了,或者心里知道,嘴上不愿意承认,再或者,您就是看不到。但是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些都不重要了。人活在世,总想要获得世界的肯定,那么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就是来自父母的。但是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明白过来,其实最后一份和最难得的一份,才是来自父母的。说到底,每个父母都对孩子有自己的期待,因为那个小小的生命是自己的延伸,是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后唯一能够证明自己存在过的证据,也是因为如此,才希望这个延续能够以最优异的方式展现在世界面前,才不枉自己活了这一生。但是人的一生,终归是自己的。您的一生,我无权置喙,就算是世界,也无权置喙,唯独您自己,才能有一个评判。李北辰也是,他的一生,只有他自己,才能评判。”
李北辰红着眼睛,轻声道:“我不后悔我自己的选择。”
李知难看着他,答道:“你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也不需要您的肯定了,”李北辰看着墓碑,眼泪再次含在眼眶中,他轻声道:“我是我自己。”
李知难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没再言语。
李北辰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我不需要他的肯定了,可是我还是希望他活着。”
他记忆中的那些争执和不愉快,都渐渐地沉在了时光的长河中。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微小琐碎的细节。他骑在爸爸的肩膀上,听他讲科技馆里的各种设施,分明是他不喜欢的东西,可因为有爸爸的陪伴,那些枯燥的理论也变得有趣。他过生日收到的礼物,以前想起时,总是那些不合心意的科学标本物理仪器,现在只剩下了烛光中爸爸为自己唱歌,把带有裱花的那块蛋糕切给自己。以及书架上那些堆满的书,那些他并不喜欢的科学课外读物,每一本扉页都印着来自爸爸周正而庄严的字体,写着他的名字,李北辰。
爱,只要存在,就一定会有痕迹,是人后知后觉,忽略掉了。
“我很想他。”他轻声道,委屈得像是个孩子。
“我知道。”李知难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哪怕他就在我面前,我们也只会争吵。”李北辰道,“可我还是,很想他。”
李知难点头。
“我之前的话说错了,”李北辰道,“我确实宁可和他吵,也希望他还活着。”
秋意渐浓,秋风扫过的时候,卷起地上的残叶,穿过干枯的枝桠,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像是理不清的哀鸣。
第37章 她确实收了礼 李知难在周一早会上收到……
李知难在周一早会上收到了市公开课优异的报告结果, 孙书维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对她道:“评优妥了,你就等着荣誉和奖金吧。”
奚西和曲子格闹着要她请客吃饭,却碰到了前来科普教育的张蔷。
“小张警官来啦?”曲子格热情地打着招呼。
“什么事这么开心?”张蔷问道。
“李老师的评优要下来了, 我们要她请客呢,到时候一起来啊?”曲子格邀请道。
“一定一定。”张蔷道, “恭喜啊,李老师。”
“谢谢。”
“有件事, 要跟你说一下。”张蔷突然想到,“前两天有社区同志来我们这儿投诉,说学校后面公园里经常看到穿着咱们学校校服的学生在那边亲亲我我,有些举动还挺不雅观的,我一会儿去找孙老师说一说这个事, 您看看有没有您班的,提前打个预防针啊!”
李知难想了想班里的学生,回道:“好的。”
曲子格耸肩评论道:“这种事我都屡见不鲜了, 我们那个年代就有,防也防不住。”
张蔷答:“现在比以前更离谱。网络发达了,孩子们接触不良信息的路径又多种多样。就前两天,我们所有个初一的家长来报案, 说女儿被男同学领到了男厕所里进行猥亵, 厕所里没有摄像头, 女孩又是自愿跟着进去的, 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根本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