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by晓岚山
晓岚山  发于:2025年10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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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上拍水声和起哄声此起彼伏,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息。
她的脸有些热热的,摇了摇头。
前面就是可登高欣赏龙舟竞技的高台,她在观景亭上远远看到的那个。
似有感应一般,她抬头望上去。
三层高台的顶层,飞起的檐角下,朱红栏杆处,杨敏之双手抱臂倚靠木柱,看着她,眼中盛满温柔缱绻之色。
依然是那副俊美骄矜的面孔,依然是那个在人前风度翩翩的如玉君子,只有她见过他那与外表不相称的孟浪的一面。
也只有她知道,那只本应持握权柄、执笔挥墨的手曾对她放肆的做过些什么。
盈软饱满的胸口还隐隐的有些痛。
她鼓起勇气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垂下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脸颊上浮现出两片可疑的红晕。
杨敏之仿佛窥到了她心中所想,耳后暗热顿生,从高台外收回目光,敛住心猿意马的绮思,朝坐于厅内的秦韬说:“哑叔的供词一直在我手上,我并没有交与刑部。”
秦韬一时愕然,马上明白过来。若刑部将金风号劫案的内情全部披露出来,他的罪责就不仅仅是受二十杖责能逃得脱的!
不论杨敏之因为何故把此事遮掩下来,都是帮了他。
“即便是侯爷,我也没有将他牵扯在内。倒是秦尚书秦老大人,唯恐亲子受杖责还不够,还要拉上侯爷作陪。亲儿子和外人挨打他升官,好划算的买卖。”
杨敏之对秦尚书所为甚为不悦,懒得掩饰心头怒,把话说得很不客气。
张侯爷对他避而不见,更别说听他解释。未见到姝姝的时候,他唯恐她也因此责怪他疏远他。然而他的姝姝并没有。那是他的姝姝啊......是他心中永远最柔软最天真可爱的一处。
秦韬的脸火辣辣的,只觉羞惭。父亲志大才疏,钻营了一辈子,终于坐到了尚书的位置。殊不知,在他人眼中,其所作所为与跳梁小丑无疑,徒惹人嗤笑罢了。
杨敏之拿两指捏了捏鼻梁,似有些疲惫。放下手,平静的看向秦韬,又道:“卢梦麟让你从卢宅取出的书信匣子中,里面也有秦尚书的。”
“是秦尚书的人伤了三郎?!”程毓秀激怒出口。
“不是!定不是家父所为!那个匣子中又不是只有家父一人的书信!”
秦韬着急辩解,突然发现自己说漏嘴,口中戛然而止,颓然摇头道,“秀娘,你相信我,不是我爹......”
程毓秀不言语。
杨敏之从袖袍中拿出他刚才从柳树底下拾起的鲁班锁,扔到秦韬跟前。
“当时通州码头上的漕船失火以后,刑部的人去船上查看,老范捡到一个鲁班锁,和这个外形差不多,但结构上还要更加复杂精巧。后来我让老范把漕船失火和杀人案都归结为歹徒流窜杀人,不论是你、侯爷,还是哑叔的供词,包括那个已经破损的鲁班锁,我都没有叫老范录入卷宗。”
他的表情很淡,嗓音清冷如常。
秦韬和程毓秀都暗暗吃惊。世间竟有如杨敏之这般可怕之人,可以深藏不露,可以隐忍不发,可以伏线千里,只要他想做成什么事,就必然会一击必中!
“也是在通州码头那时,我无意听老范说,你不但精于建造,还精通机关术。所以,我想,打开一个对常人来说很难的鲁班锁,于你应是易如反掌。”
“你在把书信匣子交给卢梦麟时,一定提前打开并看过,否则你和秦尚书怎么放心得下?等卢梦麟把书信都烧毁后,秦尚书与卢梦麟结党的证据就没有了。”他最后笃定的下结论。
程毓秀已跟上他的思路,对秦韬急道:“你说不是秦尚书,我暂且信你!你一定知道那些来往过密的卢党里,还有谁!伤了三郎的幕后之人只怕就在他们中间!”
原来,昨日江七娘和程三郎去了北城的马市。在马市旁的戏园子听戏时,江家派人从杭州过来给江六郎送信。江六郎还在宣府,信被送到戏园子交给七娘。
七娘大略看了下,信中说,从津口海港走海路去福建的江家海船已到泉州,一路风平浪静,请六郎放心。
从泉州送信到杭州,再从杭州到京城,中间其实已经过去了好些天。又无甚要紧的事,江七娘看过后就收了起来,也没放在心上。哪知戏园子突然起了骚乱,从隔壁马市跑出来几头异兽,闯入戏园子,吓得众人惊惶奔走,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也就是在这时,有人闯到七娘身边,浑水摸鱼偷走她的钱袋。被程三郎看见,上前阻止,被那窃贼刺伤。
原以为是宵小之徒趁乱作祟,起初他们都没有放在心上。程三郎回驿馆后立即起了高热。程毓秀给他诊看,发现他被窃贼刺伤的伤口上竟然淬了毒!马上给他灌牛乳和解毒汤药,才转危为安。
此事若发生在杭州,程家和江家都没有怕的。但现在他们在根基尚浅的京城,此时才发现京中的水又深又浑,让他们着实心惊。若只是偶然,试问哪个窃贼会在偷窃时随身带一柄淬毒的刀?
程毓秀和七娘仔细盘问,七娘丢的钱袋里除了一些银钱和几粒金锞子,还有那封信。七娘与六郎是双胞兄妹,面容本就极为相似。出事的时候,她恰好又身着一身男装。也就是说那人应是冲着六郎来的。
这些日子六郎所经手的事,又与信中所说的海船相关的,唯有从津口海港暗中载卢梦麟和哑叔到泉州的那件事。
若那信中确有紧要或隐秘之事,若当时没有程三郎护在七娘前面,唯一看过信中内容的七娘早就遭遇不测。
那个暗中作祟之人到底想隐瞒些什么?这绝不是一桩普通的行窃案。
于是,她一早就去美人巷找杨敏之,也如丹虎一样,从京城一路跑到西山。路上碰到范大人,说杨敏之上了红螺寺。
在上红螺寺半路上的观景亭,遇到等雨歇的张姝。两人一同来了行宫。
“与卢梦麟秘密通信的人里面是不是有武安侯?”杨敏之这句话几乎是在诱导。

第56章 都是我错
秦韬避开程毓秀殷切期待的目光,终于承认,卢梦麟让他去卢宅取出匣子时,他曾背着卢梦麟提前打开看过,之后又将鲁班锁复原。
但是匣子中没有武安侯的书信。唯一提及武安侯的,是一个叫“思绦君”的人与卢梦麟的几封通信。但是从信中“思绦君”的回复来看,卢梦麟对他很是傲慢与薄待,不能证明武安侯与卢梦麟有首尾。
“思绦君”是何人的化名,又与武安侯有何关联......杨敏之陷入沉思。
秦韬道:“我把名单呈给大人,不求将功折过,但请您容情,宽恕家父!”
杨敏之叹了口气,道:“一步错,步步错。含光,一开始哑叔在通州码头找你求援时,你便做错了。我与秦尚书没有私人恩怨,饶不饶得过他,能决定的是律法,是朝廷和万岁,而不是我杨敏之个人。”
“但是,”他话锋一转,又道,“如果含光你能就此放下对我的成见,配合都察院将主导这一切阴诡的幕后主使查出来,能为秦尚书通融转圜的,我也不是不可以尽力。”
秦韬垂头丧气,他就知道,落到杨敏之手里,就得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下楼从一个作匠手里讨了一套粗陋的纸笔和一柄装了墨汁的墨斗。
沉默了许久的程毓秀开口道:“秦韬,你告诉我,我来写。”
秦韬愕然看她,脱口道:“不行!我已是行差踏错,好坏总我一个人担着就是!”
要想安稳度日,秘密就不要知道得太多。
程毓秀已经从他手中接过墨斗置于桌案上,双眸坚定清明,不容置疑道:“三郎已告诉我,你要辞官重回台湖书院。既是程家书院的人,此番为了三郎,就由书院与你一起担着罢。”
程家亦是百年清流之家,程三郎是将来要继承她父亲衣钵的人。台湖书院执牛耳于江南士林,程家人可不是能随意打发的穷酸教书匠,此事绝不会善了。
但是于秦韬而言,等那幕后主使伏诛,依然难辞其咎,他一无显赫官身二无后台庇护,单靠他一个人如何担得起?不过又是被秦尚书利用,替他背黑锅罢了。
杨敏之看了他们一眼,不置一词,撩起衣袍一角下楼而去。
张姝在高台一楼殿堂内,默默打量四周。
数十根巨大的盘龙柱支撑住明亮辽阔的殿堂。除了这些盘龙柱,其余用于支撑的檩、梁和柱,以一种极为巧妙的连接方式,形成纵横相错的支撑。
屋顶房梁上,几个作匠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张姝仰头看去。
这偌大的殿堂,若从中抽出一根梁或柱,是不是也会在顷刻间轰然倒塌?就像杳杳曾经用算筹木条搭建的宫殿那样。
她总是比别人胆小一些,也想得多些。若是陆蓁听到此刻她心中的胡思乱想,该取笑她杞人忧天了。
仰头看得太久,横竖相间的木条密密麻麻的,直让人眩晕。连垂着两腿坐在房梁上的作匠似乎都轻微的摇晃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她被自己臆想出来的情景吓到,不由抬腿后退,蓦地撞到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怎么了?”杨敏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
张姝抬头,映入他脉脉温情的眼中。
“眼花了……以为有东西在往下掉。”她揉了揉眼。
眼睛里真进了灰,越揉越痒,很不舒服。
“莫动。”
他捧着她的脸,把头垂下来。她大惊,用力抠他手臂。
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敢唐突。
还未掰开他的腕子,几缕轻柔的凉风从他口中吹进她眼睛里。
眼睛被凉风刺激的不断眨动,顿时充满盈润的水色。
直到她接连眨巴的眼眸重新变得明亮清澈,他又仔细端详了一阵,才放开她的脸。手指滑落下来时,在她粉润的腮帮子上轻巧的捏了一记。
“你......”张姝脱口轻呼,才吐出一个字就马上紧紧的抿住唇。朝四周张望,作匠们都在忙碌,无人注意到他俩,松了一口气。
他从鼻子里轻哼,发出一声闷笑。退到离她一臂的距离,抖了抖被她拽得起皱的袖子,微笑看她,不说话。
他太爱捉弄人!张姝怯怯的嗔他一眼,含羞又着恼。
“刚才在看什么?那么入神。”少顷,还是他先开口。
张姝犹豫了一下,把她的疑问讲给他听。和他早些时候向工部员外郎提出的问题差不多,这些看起来既没有铆头也没有钉头的木条是如何支撑起整个房梁的。
杨敏之对建造涉猎也不多,把她说的话还听偏了去,笑道,“杳杳是我教她的”,又好奇问她,“姝姝小时候不拿算筹条搭房子玩吗?算筹的玩法还有很多,可以做河图洛书,还可以用于弈棋,以后我教你。”
“才不要你教。”
好似又有些闷闷不乐。和昨日上山时她伏在他背上说那些烦恼事时一模一样。
杨敏之眉头绷紧,说:“我去跟吴宣林说清楚,叫他莫要烦扰到你。”
刚才他靠在楼上栏杆处遥望湖岸边的姝姝,看到吴宣林和她说了些什么。心中微酸,恨不得立马飞奔过去跟吴二郎说莫要打她的主意。姝姝倾心于他杨敏之,不会再心悦别人。
“要你跟他说甚?”这回张姝的声音控制不住的上扬,话音刚出口就察觉自己的嗓门有些大,又柔缓下去,“适才......我刚刚......已经跟他说过了。他是明事理的人,慢慢会想通的......你冒然的去跟他说,说什么都不合适,莫得还伤了人家的颜面......”
吴宣林跟她表白的那些话,她很是羞于启齿。吴二郎还说他不会放弃,这话就更不敢说给杨敏之听了。
杨敏之是何等机警的人,听她吞吞吐吐的一头说,一头又脸儿红眼儿羞、一幅难为情的模样,就知道吴宣林还在肖想她,只怕还跟她剖白心迹了。
俗语有云,烈女怕缠郎。姝姝心有多软,他最清楚。这才多大会儿的工夫,吴宣林不过跟她说了几句话而已,她就担心、唯恐他伤害到吴二郎的脸面!
“他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这就心软了?还是已经动心了?就这么向着他?”他走到她跟前,耐着性子问她。却不知心中的不快和醋意已经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说出来的话语言词咄咄,句句如针一样戳她的心。
张姝抬头怔怔看他,一双柔美眼眸里水意直往外涌,哆嗦着低声嚷道:“我口拙,谢绝不来人家的好意!没有大人您巧舌如簧,惯会哄人骗人!”
她被他激起心绪,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泪花不受控制的往外涌,含恨泣道:“我岂止是嘴笨,也不如你认得的娘子灵巧!没玩过算筹,更不会陪你手谈,与您处不到一块去!你就知道欺负我!”
就知道亲她捉弄她。
张姝钻了牛角尖,越说越发嫌弃自己,只觉羞愧难过,抽噎的快说不出话来。
杨敏之这才惊觉自己捅了个大篓子。哪晓得小女娘的心思说变就变,说委屈就委屈上了。
不顾她的躲闪,慌张的擦拭她脸上源源不断淌出来的泪。心里也跟着疼倒了一大片,不知该从何处哄起才好。
“我就只认得你一个娘子,又上哪里认得别个娘子去!”
她堵得几乎喘不过气的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从津口回来,你不是和一娘在船上对过围棋么?你若觉着那样的娘子好,又何苦来招惹我!”
杨敏之愣住,过了半晌才回想起来。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她还记得!
“我......”他心头焦躁,嗓子眼干涩住,张了张口,“都是我错,你莫哭了好不好?”
在朝堂上无往不利、心机过人、口才了得的杨敏之彻底败下阵来......
秦韬和程毓秀写完了名单,下楼。
杨敏之心中焦急,慌乱的连声哄:“莫哭了!等我忙完当下的事,要打要罚皆随姝姝的意!”
张姝也听到了楼梯间的说话声,慌得拿手背胡乱擦了一把泪,转身背过去,戴上帷帽,往高台外走。
杨敏之按捺住焦躁不安的心绪,双眸回复清冷深邃,从秦韬手中接过名单,草草浏览。
果然,除了大部分都在都察院怀疑和监视之内,还有几个兵部官员和与之来往过密的官员的姓名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大人,关于‘思绦君’的消息实在有限,不过我认得他的字迹。”秦韬敛眉,斟酌出言。
杨敏之颔首,也许这个人就是武安侯本人也说不定。字迹是可以伪造的。
他将名单收好,又把刚才姝姝和他共同的疑问提出来跟秦韬请教。
提及自己的专长,秦韬颇有些自得。原来,他所用的这种搭建方法,依然是采用传统的榫卯相合的方式,只不过多了些变化,从外表看不出铆钉在何处,但实际上极为坚固。
程毓秀凝目环视了一圈,缓缓开口道:“这恐怕不只是脱胎于榫卯结构,还可以变化为机关。”
秦韬惊诧:“不可能的!这明明是......”
他与程毓秀对了个眼神,顿然明白,神色变得很难看,缓声道:“你是从那本机关术残稿里发现的?”

第57章 醋意
程毓秀点头。上次她受秦韬委托,约张姝出来喝茶,当时开玩笑说她贪了秦韬一样东西,就是那本机关术残稿。
更早之前,他们从津口坐画舫到通州码头时,秦韬就答应要把这本书给她借阅。结果秦韬在通州码头直接被范大人带走,等他受了廷杖后出来寻她,就把书赠与了她。
秦韬以前翻看这本书时,只是捡一些自己感兴趣的来看。程毓秀看书涉猎广泛,也看得更细致一些。
这会儿杨敏之一提,她就发现了问题。
杨敏之的脸也沉下来,以手止住秦韬的辩白,沉声道:“勿多言,我信你,此事不可声张。含光,你可还有办法解决?”
“能!”秦韬果决答道。
“好,”杨敏之拍了拍他的臂膀,又道,“还有件事,拜托你转告吴宣林即刻启程回京,让他速赶回五城兵马司去。”
秦韬不懂他为何不亲自去给吴二郎下令,还是答应下来。
杨敏之交代完,朝他和程毓秀一拱手,转身朝外面大踏步走去。
宫门外,喜鹊和杨清翘首张望。
喜鹊去公府别院取马车,吩咐车夫和仆妇套车出来,到行宫门口接姑娘。
她到公府别院时,正好碰到杨清依自家公子的吩咐,来寻吴宣林却没寻到。杨清跟她一路过来,忍不住跟她讲前些日子京中的流言。
喜鹊听完也是一惊一乍,勉强憋在心里,恨不得见到姑娘马上就告诉她。
杨敏之追上张姝,在她身后落了半步,轻唤了一声,“姝姝......”
她身子一顿,停下脚步,却不是为了和他搭话。等程毓秀从后头跟上来,邀她一起坐马车回城。
程三郎中毒,程毓秀一夜未睡,清早打马出城,又冒雨上山,这一天着实疲乏。
程毓秀笑着道谢,说也好。早上她去美人巷寻杨敏之没找到,反倒惊动了钟夫人,这会儿回去应该跟钟夫人说一声,免得她记挂于心。
张姝不去公府别院,杨敏之心中不免惊喜,面上清冷依旧,“在下护送两位娘子回城。”
张姝这时才转过头来,隔着帷帽,鼻腔里还有些堵,柔声道:“如此甚好,大人还可以再与一娘手谈一局。”
杨敏之客气的微笑僵在脸上,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虚,连腿脚都是软的。直等她和程毓秀都上了马车,才叫杨清牵马过来,打马远远的跟了上去。
秦韬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回头,脸色比刚才还要沉重。
他父亲年轻时仕途不顺,也曾沉溺于机关数术。他擅营造搭建亦是受父亲的影响。
那本机关术残稿,是几年前父亲赠与他的。当时他心中很感动,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父亲对他的关爱,虽然短暂,已弥足珍贵。
前些日子他伤势刚好,父亲就把他叫回去,说工部员外郎在行宫监造高台遇到麻烦,委托他帮忙。父亲当时跟他提了一嘴,建议他按照现在这种办法来做。
当时他只当父亲随口提点。
原来,还是要拉着他泥潭深陷。
秦韬心寒。
幼时曾有过的父子亲情日复一日的消磨下去,化为泡影。
杨敏之的话犹在耳边。一步错,步步错。
不可以再错下去了!
他回到高台,把那几个从通州船坞来的作匠招呼到一起,跟他们低声吩咐。
......
张姝在观景亭避雨时,就想回家了。
她陪程毓秀到行宫找杨敏之,边吩咐喜鹊去公府别院代她向邱夫人辞行,顺便取回行装。
回城的路上有程毓秀在旁,杨敏之倒还晓得在外人面前注意分寸,又恢复了那副沉稳持重的模样,她惴惴悬着的心放下来。
一想到刚才她故意呛了他一句,他那无所适从的样子,就让她暗觉解气。谁叫他总爱捉弄她还欺负她呢。
随着马车颠簸,她神思昏昏,唇边噙着一缕笑,和程毓秀互相搂着手臂靠在车壁上打起瞌睡。
程毓秀一夜没合眼,她也几乎一夜未眠。两人都不胜疲乏,一会儿都睡了过去。
入城门时,吴宣林赶上来。绕过眉头深蹙的杨敏之,靠到马车另一侧,俯身轻敲车窗。
喜鹊打开窗,张姝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越过喜鹊和还在合目休憩的程毓秀,看到吴宣林从马上探下来的一张笑脸,登时惊得睡意全无,眨着眼睛呐呐道,“吴、吴二公子?”
“我去兵马司,顺便送张娘子回侯府。”他殷勤含笑。
“不用......”
“不用!”
张姝和杨敏之几乎同时出声。
程毓秀被一柔一刚两道声音吵醒,也看到吴宣林。
“二公子,这几日京中不大太平,宵禁会提前么?”程毓秀关切京中局势,问道。
吴宣林说不知,为难道:“只有北镇抚司和兵部有权下达宵禁令,兵马司只能领命执行。”
“二郎这几日就更应该宵衣旰食,多加警醒,叫下头的人加强在坊间和商市的巡逻。”
冷冷出声的是杨敏之。
吴宣林牵起缰绳抱拳,肃目答诺。
都察院监察文武百官,于朝事上他不敢也不能玩忽职守。
但是,于感情一事,执念已起,就偏要跟杨敏之争个高下。
许是刚从瞌睡中惊醒,张姝忽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左边的窗户关着,外面是杨敏之,不再言语。右边的窗户敞开,吴宣林时不时与她说话。
在公府别院这几日,陆蓁教她打马球,已上过几次场,不过还未得心应手。吴宣林虽然跟她们那些小女娘们总是隔得远远的,其实一直在默默留心她。这会儿就她打马球时暴露出来的一些瑕点,略微点拨了几句。
张姝如坐针毡。吴宣林跟她搭讪,她不好不搭理。人家说的有理,她只得硬着头皮含笑谢他指教。
杨敏之那边始终一点声音都没有,对他们的交谈置若罔闻。
只听见车窗外杨清快活哼唱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就像被冻住了,最后发出两声蚊蝇似的哼哼,干巴巴的闭了口。
张姝把程毓秀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些,直往她身上靠。不知为何,情绪突然低落下去,心中酸涩蔓延。垂着眼也不再说话。
步入闹市,她这边的车窗突然被清泠泠敲击了两声。
她倏地直起身,把车窗撩开。
他从马上俯身下来,清冷的眸光静静看她,说:“我随二郎先去一趟北城兵马司,你是和程娘子先回还是......等我?”
她的心怦怦跳,眼波流动,瞅了他一眼。小声嗫喏道,“......等你吧。”
“好。”他微微勾了勾唇,叫杨清请几位女娘去附近的茶楼稍坐片刻喝喝茶。
杨清板直的身子松懈下来,歪在马背上笑嘻嘻跟杨敏之唱了个喏,领着车夫一甩鞭子走得干脆利落。
吴宣林的脸色灰青,再挂不住一丝一毫的笑意。
“走吧,”杨敏之吁了口气,跟他说似乎也在对自己说,“我晚些时候还得去都察院,没有那些工夫陪二郎消磨。”
......
茶楼雅间。
张姝问程毓秀想点个什么口味的香茶,程毓秀挑眉一笑:“不要太酸的,闻了一路,有些受不了。”
喜鹊摸了摸胳膊,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从程娘子转到自家姑娘身上,干笑着打圆场:“在马车上坐久了是怪不舒服的。”
张姝娇羞盈面,怯生生的抿着唇不吭声,令人生怜。倒叫程毓秀不忍心再打趣她,“安心,我谁也不说。不过我也有一桩不情之请,请姝娘帮个忙......”
两人最后点了一壶茉莉香片,就着茶点饮了小半壶,又说了会话,杨敏之回来。
程毓秀适才已和张姝商量好,这几日都歇到侯府。
等张姝带着程毓秀一行人回府,又把张侯爷和何氏吃了一惊。以为她一直得住到西山行宫宫宴过后再回来,没想到才几天就跑回来了。
这回碍着有程家娘子这个客人在,侯府的下人不知道还要不要拦着杨敏之,一愣神的功夫就叫他进了门。杨清也够机灵,提前回了隔壁,忙不迭的叫家中下人把大公子早就准备好的赔礼一股脑搬了进来。
张侯爷斜眉斜眼的瞅了一眼垂手恭敬站在厅堂中的杨敏之,也不搭理,只顾问自家娇娇怎么突然回来了。
张姝扶着侯爷的胳膊走到厅堂旁边的回廊里,顺手把他握在手里的拐杖抽走搁到一边。
“我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还没来得及拆开看呢。爹爹您去会客罢,莫紧着问我。我去娘那里了,我们还得招待程娘子哪......”
她娇声娇气的哄着侯爷。回头偷偷扫了一眼杨敏之,眸光灵动,唇边滑过一缕俏皮的微笑。
杨敏之被她一记眼风一缕娇笑乱了心神,胸口就像挨了一记软软的棉花拳,又是酸又是甜,满腔满腹的柔情荡漾。
“谁给你寄信?我怎得不晓得?莫不是你义母?”
张姝连连点头,乖巧附和,“就是义母......”
娄夫人收到她送回河间的香囊后,给她递了一封信来,给她说了些老家琐事,她当天就拆开看过。她着急回家要看的信,是他从江陵托快驿送回来的那封......
杨敏之了然,以手握拳,遮住唇边绽开的笑意。眼中柔光追随廊下渐渐远去的婀娜身影。
直到一个臃肿的身躯遮住了他的视线。张侯爷不满的清咳了一声,踱步到他跟前。
“世侄啊,你可是把本侯爷给害惨了喽......”张侯爷拿手指头点过来,惊觉手中的拐杖被乖乖女儿刚才放到回廊下头了。
这下不好再装病卖惨。
杨敏之倒是识趣,赶忙躬身上前来搀扶,口中歉疚不止,扶着侯爷坐到太师椅中。
张侯爷也懒得矫情了,叫人上茶,对他说:“你尝尝这茶,是太常寺卿吕大人送来的,我这尝不出好赖的人都觉得这茶不错!”
杨敏之双手接过来,稍愣。
细嫩鲜香,淡雅馥郁。是御供的明前龙井,在宫中只有万岁一人饮用。民间有明前龙井贵如金之说,不可多得。不久前万岁给父亲赏赐过一罐,父亲还未用过。
如果张侯爷识货,就该知道这绝不是太常寺卿能拿得出来的东西。
宫中的贵妃素喜金银俗物,万岁也不会赐她茶叶。
杨敏之垂目不露声色。浅抿了一口,配合侯爷赞了声“好茶”。
......
张姝回到何氏院中,搂着何氏的胳膊扭着往她怀里钻,撒娇说想母亲了。
何氏笑着直摇头。娇娇儿总还是这么个孩子心性,怎生放心让她到婆家去。
张姝埋首到她手臂间,何氏正笑吟吟的哄她,一抬眼看到她耳垂上摇晃的耳珰,金丝缠绕玉锦鳞。金摇玉晃,与白嫩的耳垂相衬托,尤显得风姿绰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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