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无奈叹了口气,道:“大不了我再爬个院墙爬个树,再叫喜鹊大姐打骂一通,只要公子您记着我的好便是了。”
杨敏之已知晓他们遭侯夫人冷待的原委,两颊浮起淡淡的红晕,叱他一句,“我何时叫你行鸡鸣狗盗之事!只会给我添乱。”不过这话,到底没有以前说得那么硬气。
杨清抽了抽鼻子不再搭理他。
他将诗笺纳入怀中,胸有成竹的微笑。
不过明后两日,贵妃禁足的命令被取消,侯夫人就会进宫探望贵妃。他自有办法请张侯爷转交给姝姝。
......
青鸾院。
自上回香料摆了一桌子,这回是颜料。
杨敏之在为她代笔准备宫宴的诗作时,张姝亦在忙碌。
程毓秀自那日去钟夫人处回来,就说要与太后告罪,不能去西山宫宴了。次日便开始持斋把素抄写金刚经,准备托她带过去呈给太后作为赔礼。
再没几日,她就与程三郎和江七娘返回杭州去。
相交不过数十日,陡然分别,张姝心内惆怅不已。
程一娘抄经有得忙,张姝也想帮她做点什么打发时日。程毓秀顽笑说,请她帮忙重新绘制两幅针灸人像图。张姝哪依得,臊的直啐她。
但总要给即将远去的友人随一份礼,给她留个念想,也给自己留个美好的往昔记忆。
思来想去,还是用她最擅长的丹青。当然不是帮一娘画针灸图,而是那日她们在津口海崖上一起看海上日出的那一幕。
她和喜鹊清点颜料,除了明黄赤绀和胭脂等几种常用的,其他的都缺着。这回何氏不任由她们自己去商市看着买去,叫她拟个单子让管事去采买。
待采买妥当,调好颜料,拿起画笔开始打小稿作画,她旋即沉浸到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这几日被母亲拘得哪都去不得的不愉很快消散。
越了一日,宫中内侍突然上门传话,贵妃娘娘得了万岁的赦,被解除禁足!
当天就叫传话的内侍金满箱银满箱的抬了几箱珠宝金玉,说是赔兄长那一千两银票的,又用宝匣装了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给侄女把玩。
贵妃还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和嚣张。
惹得一众好事之徒又从美人巷口探头探脑,咂舌深羡。
侯夫人随即递了牌子与内侍进宫探望贵妃。
张姝在自己的屋子里,专注投入到小稿的描绘中。
何氏走后没多久,张侯爷忽然差人过来唤她去招呼客人。下人传话说侯爷不得闲,叫大娘子代他招待一二。
爹爹惯爱做些没头没脑的事,若是外客,她一个女娘怎好贸然抛头露面。
张姝秀眉轻蹙,叫喜鹊去看看怎么一回事。
喜鹊躬身不疾不徐的出了门,不一会儿小碎步跑着赶回来,往她耳边掩手轻声细语。
张姝的心狂跳不止,执笔的手顿住,大滴的赤红颜料落到洁白的宣纸上,瞬间就晕染开去。
她顾不得画纸污损,往桌案上抛下笔,提起裙摆就往水榭疾步行去。刚走出两步,突然想起她还穿着平日里作画时的半旧家常衫子,也来不及整理发髻妆容,探身从窗口的炕桌上匆匆拾起一柄团扇。
水榭旁凭栏处,杨敏之双手背在身后,垂目望向浮光跃金的湖面,鱼儿在茂密的水草间欢快的游动。
侯爷的人不大会打理庭院,反倒让原本恪守成规的园林生出无限的洒脱与野趣来,让人心胸舒展开阔。一如张侯爷和他的家人。
父亲已多年没有跟侯爷这般天然爽直的人打过交道,这回失了算。通过太常寺卿送明前龙井使之误以为示好,想将侯爷也拽入争储的旋涡中,以保皇长子安然脱身。哪晓得侯爷不是那种弯弯绕绕心眼子多的人,拿了吕大人的茶叶,也不过牛嚼牡丹,并不往深里琢磨。
倒叫他一眼看穿父亲于公于私的用意。父亲与母亲一样,是断然不会同意与侯府结亲的。
不过他已全然无惧。既是他的棋局,就得听他的,一切需按他的筹谋去走。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他转身,愣住,深眸中细碎的星光乍现。
以为是侯爷。没想到却是教他思念入骨的伊人。
“侯府也得姝姝亲自下厨做羹汤么?”吟吟笑意不由自主爬上眼角眉梢。
她就像刚从灶房里忙不及跑出来的小厨娘,两臂缠了一条臂绳,把袖子绑了上去,露出两截俏生生白嫩嫩的小臂,绳带绕过脖颈又在腰后的裙裳上系了个结,勾勒出一段纤细娇娜的腰身。
“等我下厨,只怕大人三日也吃不上饭。若是画饼充饥,我还拿手些。”水色明眸潋滟含颦,一缕狭促的俏笑从眼角逸出。
被团扇半遮的樱唇翕张,刚才一路小跑过来,有些微微喘息。两颊泛起明亮的粉色,脸上粘了几点黄黄红红的颜色。
他走近,细瞅她脸,喃喃说:“卿卿的面靥好生奇怪。”
“不是面靥,定是不小心沾上藤黄和朱膘了。”张姝嗔他一眼,走到阑干旁,俯身照水。
杨敏之才晓得她适才在作画,“我来。”
走过去,弯腰从湖中沾湿了一点袖角,自然的攀住她的脸,拿打湿的袖口把她脸上的颜料轻柔拭去。
张姝仰头乖乖的等他擦净。
他今日似是突然从值房过来的,还穿着绯红朝服,头戴乌纱。翩翩风采,气度高华。却捧着她的脸做些琐碎的小事,偏生又细致入微。
半晌过去,他抖开袖子,拿手指滑到她眉尾轻轻摩挲,直愣着眼勾勒她的黛眉。
她羞得甩开他的手。
“我怕是体察不到前人的画眉之乐了,”他悠悠叹了一息,俯身凑到她面前低语,“姝姝的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画眉描唇均用不上我,某惶恐,日后在卿卿跟前只能做个无用之人,莫得被嫌弃。”
“又不正经说话。”她叱了他一嘴,忽而想起喜鹊跟她说的京中流言,吞吞吐吐的问他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他心意酥痒,就想逗她玩,忙摆出诚恳之色问她是何事。
她鼓起勇气把喜鹊说的话又跟他重复一遍,轻执团扇覆于面颊,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秋水明眸:“杨敏之,这可如何是好。”
杨敏之微微一笑,把团扇从她手中抽出,在她眉心落下缱绻缠绵的吻:“但凭姝姝想要如何,某都听命。”
他一手拿着她的扇子,一手虚虚的扶在阑干上,把她困在中间。
所谓算不尽的心机与筹谋,原来只为遇上她。
两额相抵,呼吸交缠。两颗心的跳动同声同气,直教人心慌意乱,熏醉之意氤氲而起。
忽而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在湖中作响,几只锦鲤在水草间争食,激起串串水花,荡漾开来。
“那就按我爹爹说的入赘好了。”她蓦地开腔。
他愣神的工夫,她抽回团扇,猫腰从他腋下钻过,轻巧的脱开了身。
盈盈笑声从团扇后传来,“就你会捉弄人呢!”
杨敏之以手撑住阑干,埋首低笑了一阵,又招手叫她回来,软声哄道还有东西给她。
她半信半疑的复靠近他,依旧拿团扇遮住脸,好像这样就不会被他捉弄到。
直到看他从袖笼中拿出几张诗笺,又羞又急的瞪他:“谁要与你私相授受......”
被杨敏之止住,说是给她在西山宫宴上应付诗会用的。
“你真赶不过去么?”她接过来,问他。
明日就是开宴之期。
杨敏之有片刻的犹豫,唇边绽放一缕温柔的笑,“......我尽量。”
第61章 自家亲戚
这日正好赶上滂沱大雨,从出城门一直下到上西山的路上,雨势连绵不休。实在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承恩侯府的马车夹在蜿蜒绵延的车队中间,跟随大队人马往前慢慢行进。
贵妃虽然已经解除禁足,无奈双身子的人一举一动皆不敢造次,遂留在宫中休养,没有跟后宫一起去西山。
张姝昨晚作画歇得比较晚,在马车上正好补眠。车队走走停停,她时睡时醒。喜鹊频频掀起车窗往外张望。眼看天黑之前是到不了的。
几匹马溅起水坑里的泥浆,飞踏而来,到承恩侯府的马车旁停下。
“张娘子在么?”一道细柔的声音在马车外客气问道。
喜鹊打开车帘。
马上的人身披蓑衣,斗笠下露出一张青年人的白皙圆脸,朝车里拱手唱了个喏,“咱家司礼监李荃,问张娘子安,请娘子随我去前头太后娘娘的驾辇上安坐,免得耽误入行宫的时辰。”
张姝犹疑不动,正要开口谢绝,李荃打马稍靠近一步,压低了嗓音道:“咱家奉杨兄之命前来,张娘子莫怕。”
他说话的工夫,另一个内侍已经翻身下马,撑开油纸伞往车前一送挡住大雨,躬身请她下车。
张姝朝喜鹊点点头,对李荃道:“有劳了。”
也穿戴好蓑衣斗笠,随李荃上了内侍让出来的马,与李荃等人一起沿着车队旁的小道径直向前。
行宫中自有宫婢伺候,喜鹊不能进入,从后头赶来把她的衣物行装送过去就是。
前头三辆金雕玉饰极尽华丽的黑楠木马车,均以六匹骏马相驱。李荃指引张姝上了第三辆。
车内大如一间斗室,地上铺着白底蓝花的粗绒地毯,花团锦簇,金碧辉煌。
太后不在这辆车上。张姝暗自松了口气。
豪华宽敞的车里,已经坐了一个比她稍大些的女娘和三个孩童,还有两个跽跪在地上等着伺候的宫婢。
宫婢见又有贵女上车,忙起身相迎,服侍她将斗笠和蓑衣解下来,放到靠车门的木橱里。
最年长的女郎,看着不过十八九岁,气度淡定从容,既不亲和也不冷漠。
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和面相秀弱的男孩都是八九岁的模样,均着一身锦衣华服,正襟危坐。另一个六岁男孩浓眉秀目、唇红肤白,怀中抱着一只身穿五彩斑斓水田衣的雪白趴儿狗。一人一狗都在发呆,男孩正懒洋洋的从打开的车门处往外瞅。
张姝不认得年长的女娘,但隐约猜出三个孩子的身份,慌忙就要屈膝行礼。
八九岁的女孩轻轻抬手一挥,道:“都是自家亲戚,张娘子无须多礼。”女童稚嫩的声音充满与年龄不相称的雍容不迫。
果然,她是帝后的长女,也是吴皇后唯一所出的华章公主。
“我叫大丫,这是我家的两个弟弟,大郎戟奴,二郎猊奴,”华章伸出小手,朝两个男孩一个一个指过去,点到皇次子时,冲张姝笑道,“猊奴也是你的表弟。”
抱狗的猊奴眼睛一亮,不再盯着已经掩上的车门,转头将她打量,道:“你就是我张家舅舅家的表姐?”
他一扫百无聊赖的神情,拖着狗往皇长子身边挤了挤,把空出来的位置用力一拍,热情招呼她过来坐。
“这是我外祖家的表姨,邱娘子。”华章被猊奴打断,似是习以为常,对张姝继续介绍最后一位年长的女娘。
“妾不敢以公主的长辈自居。家人都唤奴玉瓷,公主与张娘子叫我玉瓷即可。”邱娘子大方的道出自己的闺名。
张姝微笑,朝华章公主福身问安,与邱玉瓷互相见了一礼,坐到皇次子身侧。
猊奴靠过来,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问她:“哎,你见过张家舅舅杀猪吗?是不是特别厉害?你会不会?”
张姝傻眼。
这下车内的人,不论大的小的都轻声笑起来。
张姝也笑,对猊奴说自己不会,也没亲眼见过父亲是如何杀猪的。
猊奴怏怏泄了气,觉得这个民间来的表姐好生无趣,顿觉索然无味,不再同她说话。
张姝垂目端坐,也不与别人攀谈。
“二殿下去过西山行宫吗?”邱玉瓷问。
猊奴摇头。自打他出生的这六年来,国朝一直在与滋扰边关的北漠开战,宫廷用度紧张,朝廷从上到下都提倡简朴,莫说出宫城游玩了,就是在宫中一年也就几次宴会能让他开开眼界。好不容易遇到杀猪舅舅家的人,却是个什么也不会的表姐,怎么不是个能同他玩到一起的表哥呢?稚气的脸上难掩烦恼与失望。
“那边有山有水,也能看到一些野物,大的可能是见不到,不过蜻蜓蝴蝶、松鼠兔子总还是随处可见的。”邱玉瓷微笑朝他说。
猊奴的眼睛又亮起来,滴溜溜的转个不停。手上轻一下重一下的捋趴儿狗身上的毛发,狗儿不舒服的哼唧叫唤了几声。
华章瞥了邱玉瓷一眼,对猊奴道:“贵妃娘娘把你和雪团都托付给我了,莫要打什么歪主意。”
“什么雪团啊?人家是公犬,我给它起的名叫苍狼!等它长大了,我还要带他上北漠打鞑子去!”猊奴没抓住华章敲打他的重点,抗议道。
“可它被阉割过,已经不是公犬了。”一直没说话的皇长子戟奴怯懦却认真的纠正他。
“我娘说它还是会跟在母犬后头撒欢的,色性不改!”
这下几个女娘和宫婢都面面相觑,红脸无语。
“够了!你们俩、都给本宫闭口!”华章气急败坏。这会儿倒是看出小女孩天真灿漫的模样来。
公主发了话,车上的人通通噤口不言,安静的只听得见车外哗啦的雨声。
张姝红着脸庞充耳不闻,继续凝目养神。
可是似乎总有一道目光在悄然打量她。
她抬头,邱玉瓷正在端详她。
两道目光碰到一起,邱玉瓷冲她略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张姝垂下眼皮,看向自己脚下的地毯。
华章公主说,邱玉瓷是她外祖家的表姨。邱玉瓷与吴皇后的继母邱夫人同姓,那便是邱夫人兄弟家的女娘,与吴倩儿的血缘更近一些,与吴皇后并不是嫡亲的表姊妹。
前几日邱夫人带吴倩儿和京中一众郎君女娘去公府别院小住时,她没有同行。今日看来,这是个极有主见的娘子。
一路上,前面所有的车辆和马匹都为这三辆华丽的马车让行。
等他们抵达行宫,张姝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前两辆辇驾中坐的是皇后和太后。
她和邱玉瓷沾了公主和两位皇子的光,其他人还在倾盆大雨的路上慢慢往行宫挪动时,他们在午后就到了。
当然,陆蓁、吴倩儿和邱夫人等人到的更早。他们提前在公府别院消遣了多日,今天早上从别院直接上山,拐了个弯就过来了。
待陆蓁见到她,半是抱怨半是想念,说她怎么去红螺寺上个香就突然跑回家了。又听说程毓秀因为堂弟突发急症不能过来,很是遗憾。
她悻悻的说:“本来我都给你们提前占好了院子,我们仨正好住一处。”
程毓秀不过来,邱玉瓷添了进来,与她二人住同一个院落。
这一日,一直到晚间天麻麻黑,所有上行宫的人才都安顿下来。
内侍给张姝和邱玉瓷送来行装。
邱玉瓷冲她二人笑笑,说一路疲乏要早点休憩,把自己宫室的殿门一关,不再出屋。
陆蓁拿手肘拐了拐张姝的胳膊,说:“你觉不觉得她的气度做派有些像一个人?”
“谁?”
“皇后娘娘!”陆蓁笃定。
张姝从衣箱中把这几日要穿的衣服都拿出来放到壁橱里,随口道:“她与皇后娘娘不是嫡亲的表姊妹,若说她有些像,吴三娘岂不应该更像?”
“三娘就算了吧!就她那张狗嘴,我都怀疑她不是邱夫人亲生,是从狗肚子里爬出来的!”陆蓁说起吴倩儿就来气,张姝不在的这几日她俩几乎天天在干仗。
张姝嗤嗤笑:“慎言!慎言!”
晚些时候雨歇了,住在隔壁院落的邱夫人和吴倩儿过来一趟,见邱玉瓷已经紧闭房门,邱夫人没说什么,吴倩儿面露不悦,老大不满,嫌她表姐拿乔装样。
邱夫人体恤小女娘们,叫陆蓁和张姝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去跟太后和皇后叩安定省,明日一早过去就好。
吴倩儿随邱夫人走后,陆蓁跟张姝挤了挤眼:“我们本来也没打算去太后跟前凑热闹!皇后娘娘那里,更不能随意走动,万岁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过去,我们这些闺阁娘子巴巴的跑过去杵着,算怎么回事呢!”
张姝深以为然,行宫狭小人又多,万事要小心谨慎。
陆蓁又补了一句:“又不是人人都是皇后的妹妹,哪有那么大张脸!”
这话一出就变味了。张姝摇头,柔声告诫:“隔墙有耳,少言少祸端。”
陆蓁自知失言,不好意思的搂住她的腰,把头贴她肩膀上,口中可怜兮兮的叫“姐姐”,在她身上深深的嗅了一口,“姐姐好香!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她拗不过陆蓁,晚上两人都在她房中做一头睡下。
她是白日在马车上睡足了的,到了夜间反而不困了,怕打搅陆蓁入睡,安静的平躺着不吭声。
枕边的陆蓁却翻来覆去,也没睡着。时而怅惘叹息,似乎满腹心事。
张姝偏过头去,透过黑暗的夜色看她。陆蓁犹豫了半晌,半吐半吞:“姝姝,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说完就一把扯起丝衾,劈头盖脸的把自己遮住。
张姝被她这句话整得脸热热的,轻声问:“那他......知道么?”
“应该不晓得吧。”沮丧的声音从丝被中传来。
“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一想到他就很欢喜,总也见不到他就很失望,一颗心一会儿被他填得满满的,一会儿又被挖得空落落的......”声音落寞,渐渐低下去。
张姝愣住,随着她的话心里也跟着涨疼涨疼的,还有点酸涩的甜,在心间流溢。过了很久,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有个喜欢的人......”她才刚出口,耳边传来陆蓁深而绵长的呼吸声。
她伸手把陆蓁蒙住头的丝衾掀开,倾诉完心事的少女已经坠入梦乡,唇角翘起来,脸颊上现出两只清浅的梨涡。
张姝也笑了。一时想起杨敏之,便如陆蓁所说心中满满都是欢喜,一时又好奇陆蓁喜欢的是哪个郎君,怪不得前些日子总觉得她心不在焉的。
夜已深重。突然,夜空中传来一声“吱呀”作响的木门转动声,尖细微弱,拖长了尾音,在寂静的院中显得格外瘆得慌。
第62章 无根之水
张姝打了个冷战,骤然睁开眼。起初以为是她房屋的门被人推开,撑起身子侧耳去听,声音是从邱玉瓷那边的屋子传来的。
似乎有人在很小心的拉开门,再掩上,随后离开了。
她就着从窗纱上透进来的微弱夜光,推了推枕边的陆蓁,颤声呼唤:“蓁蓁,陆蓁......”
陆蓁眉头微皱,口中含糊着咕哝几句,依然睡得香甜。
张姝重新躺回枕头上,睁大眼睛望着纱帐顶,睡意全无。
三更半夜,邱玉瓷为何会悄悄外出?又会去哪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人回来了。先是轻缓的脚步声,接着“吱呀”推门,进屋。再没了动静。
她又是惊诧又是疑惑,心里还有些害怕。一直熬到快天亮,终于迷迷瞪瞪的又睡过去。
早上陆蓁先起,叫醒她。
因着昨日夜间吐露少女心事,陆蓁起初还有些赧然,张姝亦心内羞涩,既不追问也不打趣她。两人都默契的不再提睡前的枕间密语。
待她俩装扮妥当出门,邱玉瓷已经不在旁边的屋子里。张姝留神去看她所住宫室的门前,有沾了泥的极浅的脚印痕迹从殿门门口一直延伸到长廊下,隐于潮湿的泥土地面上,和泥泞道路上众人的脚印混到一处。
陆蓁见她路过邱玉瓷的宫室门口就驻足不动,还面露疑色,问她:“怎么了?”
“邱娘子......起得可真早,我昨日夜间醒来,好像听见她出门去了。”张姝不敢跟她说实话,斟酌道。
陆蓁:“谁知道呢,也许兴之所至,去行宫后头看日出了罢。”
听到“看日出”几个字,张姝心虚的红了脸,抿唇不再接话。
两人到太后殿中请安。比她们到的早的夫人和贵女大有人在。
见到张姝,女人们纷纷向她投去饶有兴味的目光。吴倩儿看向她的神情更是复杂,把陆蓁拉到一旁,两人远远的说话去。
围着太后逢迎的一圈夫人和贵女,都像观看北城马市里稀奇的异兽似的,团团看她。有的窃窃私语,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兴许极为逗乐,把周围的人都乐得甩起帕子遮了唇角吃吃偷笑。
承恩公夫人冷哼了一声,颇为冷淡的把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庭院。
张姝莫名其妙。在众人探究打量的眼光中,把程毓秀抄的经卷献给太后。
不过是个传闻中的民间孝女,太后对程毓秀的好奇心早在她随口宣出懿旨的那一刻就过去了,也不过问程毓秀不来行宫的缘由,叫梅芳姑姑把经卷收下。然后不咸不淡的问张姝,侯爷夫妇的身体可好了些?
其实早就无碍了。
张姝恭敬敛眉,答谢太后的关爱之情。又说,父亲的身体还有些不虞,不良于行,撑着拐杖能勉强走动几步。
“所以我说,张侯爷是真的勇!怎么想出这么个损招来的!”夫人堆里有人笑着冒出一句话来。
“是啊也不想想自家的门楣和家世,能和公府结上亲都是高攀了!承蒙公府看得起,给脸偏不要!偏要拿自家娘子的闺誉开玩笑!”接茬的是与承恩公夫人交好的某官宦夫人。
张姝明白过来,原来她们议论的还是喜鹊那日说的,父亲扬言要招杨敏之为赘婿那件事。虽然流言在明面上已经被首辅弹压下去,但是私底下还是传开了。
仗着张贵妃不在跟前,加之吴太后似乎对贵妃也颇多不满,夫人们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很是把侯府嗤笑了一通。
女娘们或坐或立在自家母亲身侧,虽然没有参与夫人们的话题,看张姝的眼光也都如看戏一般,颇为玩味。
侯府家的娘子确实如传闻所说美貌惊人,但像杨敏之这般从百年清流之家出来的状元郎,文韬武略,俊美端方,自然是全京城中所有少女芳心暗许的如意郎君——什么样的女娘没见过,能看得上没有半分家族底蕴的屠户之女?
徒有美貌又如何?
不少女娘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微妙的快意。
在远处长廊下说话的吴倩儿和陆蓁不知为何,说话声也突然大起来,好似又要争吵。
“抱歉,麻烦把‘所有’两个字去掉......就算人家是块五花肉,以为人人都像你们那么爱吃么?”陆蓁抱臂瞅着吴倩儿,笑嘻嘻调侃。
“你......粗鄙!”吴倩儿气恼跺脚,面露羞色扭头就走。
大殿中,张姝走到刚才说话的那个夫人面前,朝她躬身福了一礼:“请您慎言。”
然后柔声说道:“此事究竟如何,在座的各位既不是家父也不是首辅大人,不在其中我们都无法评判。不过我听说首辅大人已经出手弹压了流言,那必然是不希望大家再去议论。您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若看不见听不到,也无缘置喙。
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于太后娘娘銮驾之前,您如此说话,实为不妥!诚然,家父和妾来自乡野,出身不显,门第亦不高贵,但承恩侯府始终是万岁和朝廷的封赏!侯府与我的名誉岂能容您随意诋毁!”
张姝说完,朝端坐上方的吴太后伏跪请罪,怯生生道:“妾刚才的言辞恐怕多有不当,心内着实惶恐,但谣言当止于智者,还请太后娘娘明断。”
官宦夫人傲气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面色通红,怒火中烧,却不敢发作出来。
众人也都惊愕当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起身吧,莫得让别人说几十岁的大家夫人们合起来欺负你这么个可怜巴巴的小娘子,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吴太后说完,朝惊呆的承恩公夫人没好气的睨了一眼。
她的好侄媳,也不知道该说她眼光好呢还是不好呢。说她眼光好吧,张姝不止容貌姣好,今日一席话,更是于无形中证明了她的见识和胆量,确实可堪为世家妇。说她眼光不好吧,总以为张家女娘性情柔顺好拿捏,却屡屡在她与侯府面前碰壁。
梅芳上回从承恩侯府回来跟她说的话,果然没错。张姝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娇柔怯弱。二郎性情优柔寡断,正需得这么一位外柔内刚的娘子帮持。若将二人凑到一处,倒不失一桩相契的姻缘。只是承恩公夫人想要拿捏媳妇,却没那么容易。
太后心中一哂,暗地里对侄媳妇的小心思嗤之以鼻,以为谁家的婆婆都敢同她比么?先帝在世时她贵为皇后,皇帝是亲生之子,做了太后仍是说一不二的后宫之主,皇后妃嫔哪个敢不敬重她不听从于她?
也就是贵妃,被她捧得忘乎所以,滋长出不该有的野心来!她倒要作壁上观,看看首辅府与杨敏之会不会搭理承恩侯府这一茬。
太后在心中衡量片刻,便熄了给张姝与吴宣林赐婚的心思。
承恩公夫人收到来自太后的眼神警告,悻悻的不再说话。适才七嘴八舌的贵夫人们也都噤口不言,不敢再胡乱编排。
远处传来幼犬的吠声,随着宫婢和内侍开道,皇后娘娘带华章公主和两位皇子前来,后面跟着去给皇后请安后一同过来的敬妃,以及手捧一只玉瓶的邱玉瓷。
皇后携来人给太后娘娘请安,贵夫人和女娘们又争先恐后给皇后娘娘请安问好,刚才发生在张姝与那个官宦夫人之间的不愉快眨眼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张姝想起昨晚陆蓁说的话以及夜间邱玉瓷的怪异行径,悄然曼步隐于嘈杂的众人后,默默端凝吴皇后和邱玉瓷。
若单论外貌,邱玉瓷面相单薄,与丰颐端庄的皇后并不相像。但二人站在一处,确实如陆蓁所说,两人的形容气质竟然有些相似。
尤其是这时,手捧玉瓶的邱玉瓷,刻意雕琢的姿态犹如高洁的观音。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模仿中宫。
只见她对太后款款一拜,说:“昨日太后娘娘与两位圣人西行,紫气东来祥云西去,上天应也有所感应,所以一路降下甘霖雨露,让我等感知天子给予世人的福泽君恩。今日一早,妾斗胆在行宫中采了些无根之水,特敬献给太后娘娘和皇后殿下聊表心意,谨祝煮水烹茶以为乐,舒眉展眼世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