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番话说下来,贵夫人和女娘们都暗自啧舌,又嫉又羡。昨日路上讨人嫌的泥泞大雨竟叫她给说出花来,她们怎么没想到去树叶子上接点水来奉承太后呢?
陆蓁已踱步到张姝身边,拿胳膊碰了碰她的手臂,冲她挑眉眨眼。张姝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邱玉瓷半夜出门是采露水去了。
听邱玉瓷说完,太后娘娘眉开眼笑,道:“好孩子,难为你一片孝心。”
邱夫人脸上笑意盈盈,颇有几分荣耀之色。
携三个孩子坐于太后身侧的吴皇后容色淡然,双目敦和神采奕奕,看不出喜怒来。
梅芳姑姑从邱玉瓷手中接过玉瓶,叫宫婢拿去煮茶。
不过须臾,茶香四溢。
梅芳执盏尝了一口,笑道:“三分露珠清味,三分竹叶鲜香,还有三分冷冽悠长淡淡涩,莫非是松针?”
邱玉瓷微笑点头。
梅芳试过茶后,叫宫婢将茶水分盏,呈与太后与皇后、公主和两位皇子。
华章将自己的茶敬奉给吴皇后,也说了一番吉祥话。
戟奴偷瞄长姐,有样学样,将茶奉给自己的母妃敬妃。
猊奴一手抱狗一手轻托茶盏,闻了闻,无甚兴趣,将茶杯随手递给宫婢,口中说了一句什么,宫婢捧着茶盏径直走到张姝身边,躬身递茶:“二殿下说赏给张娘子。”
把自己埋到人堆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姝,又被暴露在睽睽众目之下。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硬着头皮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给猊奴远远的福了个礼谢恩,猊奴却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皇后和太后说话之际,他偷偷把趴儿狗送到地上,狗儿起初伏在他脚边不动,他不经意的踹了一脚,趴儿狗蹒跚着溜出殿门。
接着,他起身跟皇后行礼告退,说出门找狗去,走前朝张姝站立的方向状似无意的扫了一眼,然后施施然出了殿门。
华章说她去看护猊奴和雪团,带着宫婢和内侍大摇大摆的离席而去。
戟奴见他俩都走了,也悄无声息的退下。
这三个孩子......张姝看得目瞪口呆,暗觉鼓舞,挽了陆蓁的手,从忙于逢迎太后和皇后的人群中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张姝和陆蓁出了大殿,到行宫僻静处。
陆蓁迫不及待的跟她分享从吴倩儿那里听来的传言。倒没有嘲笑侯爷的意思,纯粹出于好奇,兴奋的问她,侯爷真是这么说的吗?首辅府和杨敏之会不会答应?
张姝眨了眨眼,温柔怯笑:“既说了是流言,你莫要当真。”
两人正在说话,又有几个女娘从太后殿中出来,三五成群,将吴倩儿簇拥在中间,一路说笑。
看到张姝她俩,女娘们互相交换了几个微妙的眼神,跟随吴倩儿掉头而去。
陆蓁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一眼她们的背影,道:“你不晓得吴三娘她们在背后怎么排揎你和侯爷!刚才吴倩儿找我说,侯爷自取其辱是其次,玷污了状元郎的清誉不可容忍,她们都替杨敏之不平呢!她叫我莫要跟你走得近,还说杨敏之无论怎样也不会看上侯府和姝娘你的!叫我听着就来气!依得我说,你就把杨敏之拿下来让她们好生瞧瞧!”
张姝面飞红霞,连连叫她不要再说了。昨夜还敢跟陆蓁吐露心思——虽然她没听见,这会儿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落到陆蓁眼中,娇羞盈盈欲语还休,全然一副对郎君动心的思春少女模样。她由己及人,越发觉得张姝对杨敏之应该也是有些爱慕之意的,只是羞于表露罢了。
“你怕甚?以我们家姝姝的美色,想要俘获哪个郎君还不是手到擒来?”
“徒有美色,脑子不好使有何用?”一个孩童懒洋洋的声音从花丛中响起。
两个女娘吃惊低头望去。
猊奴带着趴儿狗,一人一狗撅起屁股在花丛中刨土。把她们的话全听了去。
张姝羞恼:“二殿下,您为何躲在此处偷听我们说话!”
猊奴叹了口气:“是本宫先来的。”
张姝板起脸拉着陆蓁的手就要离开,被猊奴叫住,“慢着。”
他坐到地上,抬头问:“看在你是我母妃嫡亲侄女的份上,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嗯?”
“帮你把杨敏之搞到手。”
粗俗的不堪入耳。
“……”张姝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脸红得快滴出血。
陆蓁咯咯笑:“二殿下,您才多大?羞也不羞?莫给你表姐添乱就是好的了!”
猊奴不搭理陆蓁的取笑,对张姝道:“张娘子,刚才那茶好喝吗?”
张姝不懂他为何突然话头一转,从他嘴里总吐不出好话来,索性不答。
猊奴又叹气:“我若是你,喝了那茶就该立马喊腹痛。你没看出来吗,那个姓邱的马屁精一心想给我父皇当妃子呢。你是我母妃娘家人,有事不应该身先士卒站到我母妃这边么?”
张姝无语:“殿下为何不自己喝了喊腹痛?”
猊奴痛心疾首:“你傻不傻?此事若由我来做,会有多显眼!你是贵妃的侄女,这杯茶又是我赐给你的,难道我会在茶中给你下毒不成?你喝了不舒服当然是带来茶水之人的问题!多好的机会,被你错过了,要不我说你脑子不好使呢!”
竟然是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张姝理解不了,喃喃道:“殿下有没有想过,这一杯茶水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他们都会被无辜牵连进来......”
才六岁大点的孩子,耳濡目染之间已然沾染上宫中争宠的习气。若说他有些小聪明,却没有用对地方。
她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
猊奴毕竟只是个孩子,自以为窥到了天机,洋洋得意道:“那个马屁精,今日早间恰被我撞见,往我父皇住的寝殿旁的竹林里钻,说是采露水,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凑到我父皇身边罢了!弄得什么劳什子玩意儿,也配拿给我喝?”
张姝不可思议:“殿下大半夜不睡觉的吗?邱娘子三更半夜跑去竹林都被您撞上了?”
“什么三更半夜!她去竹林的时候天已亮,我正好带苍狼在旁边顽。可惜啊,没叫父皇瞧见她鬼祟的模样!”
也就是说夜间邱玉瓷出门两回,第一回 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第二回才去竹林采露水。
张姝默然。后宫中事,她自然不会搅和进去。她沉思片刻,道:“殿下您还小,不论邱娘子如何,总归是大人的事,勿需您操心,您莫插手也莫要胡来!”
她温和中稍显严厉的腔调半分也没吓倒猊奴,只让他觉得这位娇滴滴的表姐色厉内荏,莫不是因为没法子搞到杨敏之,底气不足心虚了吧?
“此事涉及万岁的安危,不能就此作罢。若邱娘子接近万岁不是为了邀宠,而是图谋不轨呢?”一直听他二人说话的陆蓁出声。
她的家族世代为锦衣卫,效忠皇帝这一支已逾三代,考虑起问题来又与别人不同。
邱玉瓷跑到皇帝寝殿旁的竹林去采露水,既莽撞无礼,又有窥伺圣驾之嫌。而且竟然没有被驻守在寝殿旁的侍卫阻拦,令人起疑。
陆蓁说罢,就要去院墙边上的锦衣卫值房找父兄。她的父亲陆如柏亦随圣驾到了西山,负责行宫的防卫与安全。
没由来的刺激与激动从猊奴心底直往外冒,他一把从地上抱起狗儿跟上她俩,雀跃道:“我与你们同去!本宫是皇子,想做什么岂不比你们两个女娘来得便宜?”
陆蓁到锦衣卫值房,没有碰到父兄。丹虎将她挡在院门处,恭敬的问她有何事。
丹虎是丹娘的胞弟,后来成了沈誉的心腹之人。因为陆沈两家议亲不合一拍两散之事,陆蓁对沈誉心中一直怀有芥蒂,连带对沈誉的人也唯恐避之不及。她朝猊奴使了个眼色,让他自己来说。
猊奴抱着狗儿四平八稳的走上前,道:“今日早间约莫辰时,本宫在万岁寝殿旁无意看到有个宫婢不知是迷路还是怎得,冒然闯入了竹林,却没有侍卫出面将其拦下,本宫心下觉得蹊跷,特来向陆大人询问。”
丹虎说,他受沈誉大人之命驻守行宫,现已与陆大人换防,由他负责万岁寝殿的防卫。他即刻就去找早间负责晨值的侍卫盘问,如有疏忽不当之处,定要严责。
猊奴颔首:“还好只是个糊涂的宫婢,尚未造成冲撞圣驾的祸事。有劳大人叫手底下的人多警醒些,莫要再发生类似的事。”
张姝远远的站在院墙边等候,依稀听到猊奴和丹虎的对话,心想这孩子虽然有时候说话不太讲究,办起正经事来还算有个皇子的样儿。
“张娘子!”
一道声音从院墙上面传来,悄声呼唤她。
张姝抬头,秦韬和几个工匠坐在院墙外的连廊上头,正在修补昨日大雨后漏缝的廊顶。
“秦大人。”张姝走到墙根处。
“一娘与你在一处吧?”秦韬微笑问她,从身边的褡裢包袱里掏出一个布包,拿绳子系了垂下来,示意她接过去。
张姝拿到手中打开,是两个长圆筒模样的东西,一头粗一头细。
“我把叆叇上的镜片取下来,做的千里镜,一娘与你一人一个。”他两手虚曲成环状,一前一后的挡在一只眼前面,眯着另一只眼,做射箭状示意给她看。放下手又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补充道,“千里之外是看不到,看个三五里总是够的。龙舟赛时你们若不想到近前去凑热闹,就用它。”
张姝向他道谢,又道:“一娘挂心程三郎的病情,同太后娘娘告了假,没有与我一同过来,等我回城后替你转交于她可好?”
秦韬错愕。那日他们几个在行宫碰面,一娘当时说程三郎身上的毒已经除尽,按理说不需要她来亲自照顾。担心三郎的病情,只是她的托词。他心中隐隐不安。
勉强笑道:“也好,这几日总是下雨,约莫不大太平......张娘子在行宫也多加小心。”
张姝一愣,垂目答好。
陆蓁和猊奴从锦衣卫值房回来。
丹虎一直目送他们进了院墙才折身返回。他面色冷硬肃然,以手缓缓抽出刀柄又“啪”的一声硬生生按回去。
二殿下所说的那个时辰,其实他还未与陆如柏换防,万岁寝殿当时还是陆如柏的人在值守。
幸而只是一个糊涂的宫婢,也幸亏他们早已部署妥当。
按杨敏之交代给他的,他与陆如柏换防后,由陆如柏负责观景高台和堰塞湖那头的巡防。宫宴那日,白天万岁在高台观龙舟竞技,晚间也会在高台大宴群臣。表面上看,高台才是行宫防卫的重中之重。殊不知,原本藏有危险隐患的高台已被秦韬带匠人暗地里修复,高台和出入行宫的关口也都安插了重重暗卫。只等不诡之人露出马脚自投罗网。
......
张姝和陆蓁、猊奴三人往回走。
趴儿狗被猊奴放下来,围着三人欢快的打转,跑前又跑后。
张姝抱着秦韬给她的布包,一路走着,沉默无语。
自头一日的大雨过后,天已放晴。然而,真正的风雨似乎正在酝酿中,即将到来。
她不得不承认,隔了这么长的时日,只要一想起虞氏还是会让她头皮发麻心生惧怕。不过虞氏因为有孕在身,也跟太后告了假,不会到行宫来。待武安侯伏法,被锦衣卫暗中监视在武安侯府里的她也必然束手就擒。
没有什么好怕的,也不应该害怕。只是有些想他而已......
等他们回到她与陆蓁的庭院,被宫婢和内侍环绕的华章公主端坐院中,正等着他们。
猊奴刚喊了声“皇姐”,被华章不悦的打断:“你莫说又是雪团走丢了,以后无论去哪叫你的大伴跟紧了你,再有下回我叫人打折他的腿!”
猊奴口中一嗤:“打就打呗,谁叫这狗奴才跑得没我快!”
跪在华章身前的小太监浑身颤抖的像筛子,痛哭流涕,不停朝两个小主人磕头求饶。
华章不予理睬,起身,朝张姝和陆蓁微微颔首,前呼后拥的走了。
猊奴踹了小太监一脚,小太监抽噎着爬起来抱狗。
陆蓁往邱玉瓷的房门前探了探头。
张姝走到一旁的石桌边,打开包袱把镜筒拿出来,镜筒里面镶嵌了一枚被打磨的极薄的水精。她学着秦韬比划的样子,透过水精看过去,圆圆的视线之内伴随着一股晕眩感,眼前陡然清晰起来。
镜筒里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眼瞳。是凑过来的猊奴。
猊奴拿起另一只镜筒学她的样子放到眼前。
远处树木枝叶上的纹理脉络在镜筒中清晰可见,如同被递到他跟前一般。
“真是个好东西!太神奇了!”猊奴满口嚷嚷,拿着镜筒在院中打转到处看,新奇的不得了。
这时才显出一个六岁孩童的天真无邪来。
“张娘子,你把它送给我吧!我拿我的宝贝跟你换!等回宫了你跟我去挑,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本宫说话算数!”
张姝微笑:“多谢殿下厚爱,您的东西我就不要了。这几天您若乖乖的听公主殿下的话,不乱跑不给公主添乱,等回去后我送给您便是。”
“张娘子,你太好了!”猊奴眼神透亮,狡黠的精光一闪而过。她叫他听皇姐的话,可是她又不会时刻跟着他,哪里晓得他有没有听话呢。
他从未见过这样单纯的人,简直老实得可怜。让他想敷衍她都有些惭愧。
张姝坐在石桌旁,以手托腮,心不在焉的看他和陆蓁一人拿一个眼筒在院中稀奇的张望。
心事重重,含颦叹息。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模样。
“张娘子,还是让本宫帮帮你吧!”他诚恳的说。
张姝蹙眉,茫然的望向他。
“你喜欢杨敏之对不对?我帮你啊!”
张姝耳边轰的炸响一声雷,秀眉倒竖,又羞又气的朝他叱道:“殿下莫口无遮拦!”
“我娘说男人不喜欢老实的女人,你呀就是太老实!”应该从姓邱的马屁精身上分一半心眼子给她。
张姝站起身,气得要夺他手上的镜筒,“殿下,我看您是不想要了!”
猊奴左躲右闪,叫她怎么也抓不着。
“哎呀张娘子!你害什么臊啊!”
陆蓁在中间笑嘻嘻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莫跟孩子一般见识!”
张姝懒得搭理他们,红着脸庞扭头进屋。
“喂!躲起来是没用的!我娘还说男人也不喜欢扭扭捏捏的女人!”
第64章 风雨起
因着白日猊奴的风话,陆蓁跟着起哄打趣,张姝不要陆蓁晚上跟她一起睡。陆蓁只好回自己屋。夜间两人都暗暗留心,邱玉瓷陪太后用过晚膳后回来,再没有偷偷外出。她二人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果然隐隐的不太平起来。
听说刑部新任的员外郎范大人和北镇抚司为了争夺一个人犯发生了争执。北镇抚司本有三位主事的大人,指挥使陆骞老大人常年卧病在家中休养,原本负责京城防卫的指挥同知沈誉还在宣府,另一位指挥同知陆如柏在西山行宫,一时北镇抚司群龙无首,叫范大人给钻了空子。
范大人声称当时打劫通州商船的歹徒没死,被锦衣卫给抢走了,要找北镇抚司要人。两方扯皮,阵仗闹得很大。
刑部和北镇抚司的热闹还没看够,五城兵马司也开始满城抓人。
因为北城马市异兽走失闯入市坊间,一些原本混迹于市井的泼皮无赖趁机滋扰周边的民众和商户,出了好几起入户行窃的案子,更有甚者当街偷窃刺伤行人。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岂能容作奸犯科之人肆意横行?
这些消息从京中传到行宫,大家听一听也就罢了,不过是添了个在太后身边逢迎凑趣的谈资。也就是陆蓁,知道刑部和锦衣卫扯皮的事后嘀咕了几句,也就抛到了脑后,总归是祖父和父亲兄弟他们的事,跟她一个女娘又有多大关系呢。
太后娘娘主持的诗会如期举行。女孩儿们的心思顿时转移到诗会上。大家都跃跃欲试,想要在太后跟前脱颖而出。若能借此获得太后青睐,既是体面,又是荣耀。如果还能借机寻一桩好婚事,更是一举多得岂不美哉。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诗会这一日。
张姝和陆蓁到太后殿中,找了两个相邻的几案坐下。
突然,兵部尚书的夫人带着女儿跌跌撞撞的冲进殿中,大呼“太后救命!”
把太后和身边的宫人唬了一跳。
梅芳挡在太后身前,呵斥道:“夫人何以在殿前喧闹!”
兵部尚书夫人鬓发凌乱,两颊惨白,哪有平日里半分端庄的仪态,只顾叩头哭喊:“我家大人不知得罪了谁,更不知犯了什么错!刚被刑部来人带走,那些莽夫还要带走我们娘俩!”
被尚书夫人搂在怀中的女娘,和张姝她们差不多大,正值青春年华,如她母亲一样也是满面惊恐,接着自家母亲的话含泪说道:“家父只是被刑部收监,尚未被定罪!按我朝律法,未被定刑之罪官,不应祸及家眷!还请太后娘娘明断啊!”
张姝和陆蓁匆匆互相望了一眼,垂首敛目将震惊之色掩于眼底。
太后看向梅芳。梅芳会意,马上到殿外吩咐内侍去查问。
过了一会儿,内侍过来回禀。
几位随御驾前往西山的朝臣因贪腐或结党被远在京中的都察院弹劾,证据确凿,铁证如山,还未来得及在万岁面前自证就被刑部逮捕。其中就有兵部尚书。
带走兵部尚书的是刑部官差。但是闯入行宫的女眷内院,意欲把兵部尚书家的女眷带走的,却是吴宣林手下的北城兵马司。
吴宣林随内侍一起过来,唤“姑祖母”,向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面色不快:“安什么安,二郎是嫌哀家不够安生。”
吴宣林满脸为难,跟太后解释,他和兵马司手下役卒经过这几日的查访,发现那日在马市旁的戏园中,趁乱行窃兼刺伤行人的嫌犯是兵部尚书家的家奴。所以才有今日之举。
尚书之女辩解:“我家家奴惹事,我们绝不姑息,自当将他缚之以绳索交给大人,断没有把主家抓去顶罪的道理!”
殿中众人都深以为然。太后也责备吴宣林莫不是当差当糊涂了,二品大员的家眷也敢随意捕拿。
吴宣林心烦意乱,这会儿突然明白了,为何杨敏之一定要把他召回兵马司,让他来出面抓人。
原来,这位比狐狸还要诡计多端的御史大人,早预料到高官罪眷不是那么好拿的,只有他这个和太后沾亲带故的人适合用来顶锅。
吴宣林再次行礼,烦躁道:“微臣也是奉公行事,还请娘娘莫要妨碍在下执行公务。让微臣痛痛快快的把人拿走,您安生的和娘子们消遣,我也好少受些上峰的气!”
他进殿时,从一群跪坐于矮几后的女娘中一眼就看到了张姝。她也被殿中突变吓呆,正襟端坐,一动也不敢动,美丽的小脸上满是怯怕。
此时被斥责,他心中既难堪又颓丧,索性破罐破摔,由着自惭自秽的情绪放任开来,跟姑祖母说话也不再恭敬。
太后气得哆嗦着手指朝吴宣林指点:“二郎好大的本事!哀家的话也不管用了!”
形势一时胶着起来。兵部尚书夫人母女也停止了哭泣,跪在地上满怀希冀的望向太后。
随着一道“皇后娘娘驾到”的高呼声,吴皇后带着三个孩子与宫人稳步走来。
跪坐于几案前的女娘们都僵在殿中,谁也不敢动,也无人敢起身向皇后行礼。
吴皇后不以为意,不慌不忙的走到太后跟前见礼,转身对吴宣林责备道:“二郎你也不是头回办差,怎得如此鲁莽,还不快给太后赔罪。”
吴宣林知道皇后在为自己圆场,忙跪下来向太后赔罪认错。
吴皇后又朝太后温声说道:“二郎素来最孝敬您老人家,您莫要生他的气。他给朝廷办事,自然是朝廷要他做什么就是什么,您就让他该拿了谁走就拿人吧。”
地上跪着的母女俩吓得发抖,又要哭喊“太后娘娘”,吴皇后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眸朝她俩扫视过去,敦和平静无甚情绪。却让她俩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少顷,只听明堂上一声冷笑,“皇后好大的威仪,我这个老婆子当真做不得数了。”
太后被彻底激怒。梅芳色变,率领宫人齐刷刷的跪下,请太后息怒。
张姝等人从诗会开始时就一直跪坐在地上。这会儿整个殿中密密麻麻全都是垂首跪着的人头,除了坐在堂上盛怒的太后,和站在大殿中央面无表情的皇后。
她大气也不敢喘,稍微掀起眼皮往大殿中看,吴皇后身边的三个孩子只剩下皇长子一人跪伏在地,华章和猊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可千万不要忙中添乱......
她正胡思乱想,大殿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原兵部尚书收受晋地粮商贿赂,鲸吞边粮中饱私囊,勾结北漠意欲在宣府和大同作乱,即日革职收押,家眷罚没,家财充公。”
随着清朗沉稳的话语声,跨入大殿的是杨敏之。她猛地抬头望过去。
猊奴和华章从一袭高挑峻拔的绯色官袍后低着头一闪而过,从偏门溜进来。
杨敏之没有再进一步向前,只站在大殿门槛旁,遥遥朝太后拱手鞠身,道:“臣前来口传圣旨,恕臣不能向娘娘行跪拜之礼。”
太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哆嗦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芳赶忙上前扶她。
圣意已明,吴宣林一招手,等候在外面的内侍上前,七手八脚把放弃挣扎的罪官家眷拖出大殿。本来,因外男不能进女眷的庭院,他和兵马司的人等在宫门外叫内侍拿人。太监的力气到底比正常男子小些,又畏手畏脚的,不敢上手把那母女俩捉个瓷实,一个不防备就叫人跑到了太后跟前,生出这一连串麻烦来。
他不由又去偷瞄张姝,却见她愣神盯着殿门方向,不用看也知道她满眼都是谁。吴宣林心中酸溜溜的,暗自叹了口气。跟太后和皇后再次叩首行礼,跟在拿人的内侍后头退了下去。
“二郎切记不可再节外生枝。”
他退出殿门时,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敏之口中在对他说话,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睛却望向殿中伊人的方向。
吴宣林的失落和挫败感在心中不断蔓延,冲他拱手怏怏的“嗯”了一声。
张姝和杨敏之的眼光碰到一处,纠缠了一瞬。她盈盈秋水的眼眸倏地忽闪了几下,忙躲避开去,低头只顾盯着面前几案上雪白的纸笺。眼角余光瞟向皇后身边,果然,猊奴那个顽童,一双不安分的眼在她和杨敏之中间来回睃顾。
杨敏之见她突然眼光躲闪,像受惊的小兔一般避他不及,以为她在避嫌。垂眸抿唇微笑,退出大殿站到门槛以外,却没有离开。
公主和皇次子刚才跑到万岁那里去搬救兵,他们才晓得太后因罪官家眷与皇后起了冲突。万岁以孝道为重,不好忤逆亲母,叫他过来解围。在来的路上,公主担心皇祖母继续责难母后,请他务必在太后那里多留片刻。
殿中,混乱被平息。众女娘依旧安静的鸦雀无声,人人心中都有些后怕与侥幸,又难免暗自伤感,物伤其类,却不敢展露到脸上。
昨日还与她们称姐道妹的名门贵女,转眼间就遭家族变故成了阶下囚......
作为始作俑者的都察院御史,杨敏之冷眼看罪官家眷从殿中被带走,没有一丝同情或动容。
这样的他是女孩儿们从未曾见过的 。如果说以前俊美端方的状元郎对她们的吸引有多大,现在她们对他的畏惧就有多深。
陆蓁从袖子底下勾起张姝的手靠过来,低声同她说话,声音颤栗:“你晓得不,若果真如此,她和她娘会被罚没到……教坊司!”她口中的“她”是刚被带走的尚书家的女娘。
“啊!”张姝小脸煞白,轻呼出声,和陆蓁两两相望,四目中都是惊惧。
她们虽然是闺阁女流,教坊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们还是晓得的。
“太后娘娘,我们还等着做好了诗请您看呢!娘娘的赏赐,玉瓷可是惦记好久了。”邱玉瓷突然兴致勃勃的朝太后说笑,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梅芳也含笑转圜,请太后接着主持诗会。
吴皇后跟太后欠了欠身告退。
张姝深吸了口气,颤巍巍的提起笔。
......
等她们写好诗,宫婢们将诗笺拿到院中,用细线穿挂到树枝上。每张诗笺旁挂着一个垂篮,以绢花为筹,得到绢花最多的人获胜。
杨敏之站在殿外的台阶上。戟奴和猊奴在他身边向他行礼问安。
他在都察院任职,亦兼任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还没有给两位皇子正式授过课,但他们仍需对他执师礼,尊称为“先生”。
刚才吴皇后走时,叫两位皇子留下,请他顺便考较一下他俩的课业。两个孩子都有些不大情愿,磨磨蹭蹭的挪到杨敏之身边。
他叫他们按诗会上的题目口头赋诗一首。戟奴涨红了脸,猊奴也不吭声。
“先生,容我酝酿酝酿。”戟奴怯懦的说。
猊奴有样学样:“等皇兄酝酿完了再我来。”
杨敏之双手抱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俩,不责骂也不催促。
女娘们三三两两的出殿门,去树下品鉴他人的诗。
她们本来在说说笑笑,经过杨敏之身边时,一个个面露惧怕之意,不止脸上变了颜色,连说话的声音都怯了几分。吴倩儿犹豫的张了张口,想跟他说点什么,被身边的女娘一拉拽走了。
“先生,她们都怕您呢。”猊奴忽然笑嘻嘻的说。
这些娘子今日之前说起杨敏之,还扭捏造作羞答答,像得了花痴病。这会儿,她们却好似看到了洪水猛兽,只有畏惧,不敢靠近。
可是一边畏怕,一边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俊美无情的郎君立于丹墀上,神色漠然的望向庭院中挂起来的一张张诗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让这些多情的少女芳心乱,遐思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