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芳心想,承恩公夫人一心想给二郎找个温柔和顺好拿捏、门第又不太差的媳妇,只怕她看走了眼。
张姝替侯爷夫妇推了西山之行。
侯爷不但不介意,而且心里还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性子大咧咧的,说起来也是要脸的人啊。才在大殿上挨了板子,转头就在宫宴上跟人干笑寒暄,他可抹不开面子,干不来这事!
何氏心中不安,唯恐会惹得太后和万岁更加不快。贵妃在宫中也不知情形如何了,让她忧心记挂,长吁短叹。
张姝安慰她说不会的。
“红螺寺和西山行宫离得不远,等我到那边得了空,就去红螺寺给祖父祖母再添些香油吧。”
何氏双手合十连声说好。
“母亲在家,和隔壁钟夫人少些来往。钟夫人身份特殊,又喜欢清净。以后还是少打扰她为好。”
何氏笑道:“左邻右舍住着,哪能那么拘谨。我和你爹爹都病着那几日,钟夫人天天差人给我送补汤。就是黄夫人给我们拟的平安方,娇娇儿你还记得吧?钟夫人记性真好,黄夫人给我写的方子,她也给记下了……”
张姝搂着母亲把头靠到她身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由着母亲笑眯眯的絮叨,听她把杨霜枝又夸了一番。
母女俩刚说起杨霜枝,喜鹊过来禀报,隔壁钟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何氏喜不自禁,拍她手臂让她快去。
张姝走了,趴在院中竹床上纳凉的张侯爷探头过来问,何氏拿手绢子往他后脑勺上一打,没好气的说:“好好养你的吧!等杨敏之回来你好找他算账,我看你打不打得过人家!”
张侯爷气哼哼:“我何须动手?他可是跟我起过誓的,我要他做什么他都得听我的!”
何氏懒得搭理他。侯爷趴床上抱怨时,她就觉得杨敏之没有他说得那么不堪,对于这个女婿,她可是一直都看好的。
侯爷毕竟受了皮肉之苦,一时想不开情有可原。
等他钻了几天牛角尖,终于想明白了,不管是不是杨敏之造成的,他不能白白遭罪。打骂几下?太便宜他了!原本想让他入赘还有些心虚不好意思,现在侯爷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了。
算计人心,谁还不会呢?张侯爷呵呵冷笑。
张姝到杨霜枝那的时候,她正在陪杳杳玩算筹游戏。
杳杳把算筹木条像盖房子似的一根搭一根,搭成了一个四周围墙的大殿模样。又一根根从底下抽出叠到顶端,越堆越高,堆成一座高塔。
张姝不禁屏住呼吸,走到门口不敢动,生怕叠得高高的木条被风一吹就倒了。
杳杳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咯咯笑着突然从高塔中间抽出不引人注意的一根木条。伴随着杨霜枝“小心呀”的一声轻呼,大殿轰的一声哗啦啦顷刻倒塌,木条洒落一地。
“你呀顽皮的不像个女孩儿家。”杨霜枝笑眯眯的轻声抱怨,叫嬷嬷把算筹收到簸箕里装好,带杳杳去耳房玩。
冲张姝招手笑道:“快过来,敏之的书信跟地方上的邸报一起送来了。”
“给你的信。”她补充一句。
张姝抿了抿唇,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粉,走到她身边。
杨霜枝拍拍罗汉床上的空场,示意她坐,把邸报和信一起递给她。
少女红着脸接过去。侧颜精致如画,安静的眉眼间暗藏羞意,淡淡的愁雾横锁眉头。
她没有打开信,而是把信收到袖笼中。又把夹杂其中的邸报递回给杨霜枝。
杨霜枝轻叹,这个女孩儿哪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些。放不下心结,就难免会自艾自苦。
杨清去探望侯爷,被喜鹊忿忿不平的撅回来。她才知道侯爷把廷杖之事迁怒到敏之身上。听说张娘子这几日也一直悒悒不乐。
等侯爷和侯夫人身体都大好起来,就把张姝请来。敏之走前一再叮嘱请她多照看些张娘子。其实不用他说,她也会的。
杨霜枝笑道:“姝娘上回说,天下再大也得装到人心里才算数,对于居于高堂之上的人,你可知,该如何知晓这天下事?”
自然是从邸报中来。
本朝的邸报不但用于朝廷向天下万民传达天子和内阁政令,其中也不乏各地州府县乡的官员或乡绅上呈至中枢的策论逸谈,被传抄出来流传于市井。
杨霜枝展开一张邸报,和她一起看,“这是江陵水司写的清丈策论,江陵多高山峻岭,又有大河环绕,清丈不能与北方完全一样,无法一概而论。”
张姝由衷赞她的学识广博。
杨霜枝叹了一息,道:
“我焉能不知?敏之的大姐夫生前是税吏,每年跋山涉水不知要走多少路,把江陵那块地界都快翻遍了。早几年前他就跟朝廷上书,请求内阁重新审定清丈策略,以解当地生民乏力与税吏之疲。受田税不均积弊之苦的,又岂止江陵一处?若早些如此便好了。”
平静的语气中掩盖不住惆怅和伤感。
张姝听母亲说过,钟夫人的夫君是江陵府的官吏,两年前外出公干时失足落入水涧,后来染上伤寒病故。
她看着她,眼中充满抚慰之情。
杨霜枝对上这双水盈盈的纯真眼眸,笑了,拍拍她的手臂,低声问:“这几日是不是在生敏之的气?”
“没有!”她矢口否认,低头强装在看邸报,又忍不住羞恼道,“钟夫人,您和他一样喜欢打趣人!”
“我就知道姝姝是个既聪慧又明事理识大体的娘子。听说他还曾劝侯爷朝会那日主动跟万岁伏罪,莫说是侯爷,换做是我也生他的气!等他回来,定要给侯爷陪不是!”
要说侯爷还是心太实诚且没有朝堂攻讦的经验,当时若身边有人帮衬必不至于如此。杨敏之教他说的那番言辞其实就是万岁心里的意思,中间如果没有秦尚书横插一脚,挨个罚也就过去了。
要怪还得怪杨敏之那日不在。侯爷所结交的几个官场小友,郑璧只是七品编修,没有资格入太极殿,秦韬又自身难逃。
都察院本就携雷霆之势而来,有了现成的筏子,岂会容情?
“话说回来,这原本也是敏之没有预料到的,姝姝莫要往心里去。”杨霜枝继续开解她。
张姝摇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也许对家父来说未必是坏事。他心胸坦荡缺少思量,为人热忱又爱结交朋友。我与母亲以前也总担忧他规劝他,劝他也不听,这回遭了大罪,他应该也晓得厉害了。”
听她如是说,杨霜枝才真的放了心。她在心中暗赞敏之好眼光,可不许他辜负了这个聪敏美丽的女孩儿。
又说了会儿话,张姝起身告辞。杨霜枝邀她对弈一局再回,被她微笑拒绝。
她不喜欢算计人心,也不愿意做局中子。
回到青鸾院,她将杨敏之的信从袖中取出,没有打开来看,直接压入镜奁最下层。
瞟了一眼探头张望的喜鹊,什么话也无。
喜鹊嘿嘿干笑:“我去给姑娘收拾去西山的行装。”
次日,张姝去了西山行宫附近的承恩公府别院。
紧接着张侯爷夫妇在府里接待过来探病的太常寺卿吕大人和夫人。
张侯爷已经可以行走自如。
何氏招待吕夫人。他邀请寺卿大人听戏。各有各的热闹。
不一会儿,何氏派下人过来悄声回禀,说吕大人夫妇受承恩公府委托,来跟他们提亲,想要说合承恩公府的二郎与他家的娘子。
从他们到京城开府以来,有不少媒人受京中世家子弟所托求上门来。一为张姝的美貌,二为侯府门第。
那些人家没有一个是侯爷看得上眼的。有些还被侯爷当作登徒子浪荡儿轰出去。
等侯爷在锦衣卫领了个总旗的虚职,等闲人家不敢再上门来歪缠。
吕夫人跟何氏表明来意。何氏没有料到,只笑言,说女儿受贵妃娘娘喜爱,婚事需有贵妃首肯,她和侯爷不能擅自决断。
吕夫人提点她,承恩公府是太后娘家,太后和皇后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贵妃应该也是极愿意的。
再说了,侯爷被杖责,贵妃被禁足,正值侯府艰难时刻,承恩公府还愿意上门提亲,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让她这个外人都感动不已,侯爷夫妇还犹豫什么呢?
何氏口拙,想不出体面拒绝的话来,只得令人悄悄知会侯爷一声。
侯爷向来有话就直说:“大人,本侯与国公相交,惺惺相惜肝胆相照,情分自然非同寻常,但是联姻就不必了!本侯另有一个看好的女婿人选,今日大人既然过来了,我也就不妨直说,请大人帮我这个忙......”
说着,他勾手叫吕大人把耳朵凑过来。
吕大人听完,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您让我去请首辅大人来侯府提亲?”而且还要以入赘的名义!
侯爷玩儿他是吧?
“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和夫人老了得倚仗女儿女婿养老,也得靠她夫妇二人传承我张家的香火哪!”
吕大人惊得胡子一抖一抖。从来没听说过谁家香火要靠女儿家传承的!
“大人只管去跟首辅大人说,一切有本侯担着!”
张侯爷一脸正色,不开玩笑。原本在西山宫宴上贵妃会请万岁赐婚,现在贵妃被禁足去不了西山,还得靠他自己想办法。
寺卿大人无比后悔,早知道不走这一趟好了。
他坐监似的陪侯爷听完一场戏,起身告辞携夫人回府。夫妇俩一碰头一合计,双双都傻了眼。
次日,张侯爷就差人给吕大人送来一份厚礼,意思不言而喻。
吕大人头疼得紧,严令夫人不许外传。结果自己和同僚喝酒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吕夫人也没好到哪去,张侯爷的想法太过于惊骇,她忍不住转头就告诉了交好的夫人。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又说给了谁,传言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传遍了朝堂。
于是,还不等吕大人跟承恩公回禀,这个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就传到承恩公和吴夫人耳中。
承恩公大人有大量,摆摆手就当这事过去了。吴夫人气恨恨的摔了一个茶盏。
吴太后以大局为重,本来还替贵妃遮掩着,这回被张侯爷一杆子捅破了天,内廷中也开始有了些风言风语。
后宫和朝中众人纷纷侧目,看贵妃和侯爷,如同看傻子和白痴:想屁吃!
一个是出身清流的状元郎,首辅之子,未来的内阁魁首。
一个是来自乡野的外戚之女,听说性情柔弱胆怯,也就是生得美一些罢了。
不堪良配。
贵妃被禁足,没人敢凑到她面前去嚼舌根。侯爷以养伤为名,终日在府中听戏,足不出户,也没人告诉他。张姝受承恩公府之邀,已经和一众京中贵女和世家子去了西山公府别院。
张家人反而成了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一家人。
侯爷不知道他在府中看戏,内廷和朝堂都在等着看他的好戏。
最受煎熬的是寺卿大人,他可不敢为了这种荒诞不经的事往首辅跟前凑。
他正像热锅里的蚂蚁焦躁不安时,首辅传唤了他。
首辅大人跟他说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这回吕大人是一个字都不敢往外漏。
这股流言很快就销声匿迹。朝中众人畏惧首辅之威,只敢在心里嘀咕。
与此同时,万岁再次拔擢还未回京的杨敏之为都察院右都御史,从四品一跃而为二品大员,同时仍然在翰林院挂职仕讲学士兼经讲官。
善于琢磨的人这会儿回过味来了。
听说那日朝会张侯爷就是被都察院揪住不放,才挨了板子。又听说,杨敏之早在那以前就是在背后主导都察院之人。
敢情张侯爷以此羞辱杨敏之,泄愤呢!
反正若首辅府和杨敏之质问起来,以张侯爷混不吝的性子,说一声开玩笑不就得了?
越是皮赖之人,你越是拿他没法子。
侯爷果真好胆色!朝中众人都在心里暗暗朝他竖大拇指。
此时,杨敏之从江陵回京。杨源跟他说了坊间传闻。也从杨清口中知道侯爷在朝会上被杖责,侯爷迁怒于他,后来吕大人去侯府探病探出个大麻烦。
杨源对侯爷有些许抱怨:“侯爷说话也不带个把门的,这种玩笑话哪能乱讲?大公子是有官身之人,张娘子是闺阁女娘,都要顾惜名誉的!”
“我的名誉怎样都不重要,张娘子的名声要紧。京中若再有人敢嚼舌头,任流言横行,五城兵马司该担责!”
杨敏之冷哼了一声。
杨清想起来,承恩公府二公子就在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使。吴二郎趁公子不在京城就跑去侯府提亲,还好侯爷属意他家公子而不是吴二郎。
他替公子暗道了一声“好险”。
“再则,侯爷被杖责,是我安排不周,该当赔罪。”
杨敏之一边吩咐杨清赶紧准备厚礼随他去侯府跟张侯爷赔罪,一边叫杨源跟太常寺吕大人告知一声,等首辅夫人从保定府过来,还会请他与夫人到侯府提亲,届时送礼纳彩都要请他做媒人,让他稍安勿躁。
“……什么时候的事?”杨源目瞪口呆。
他也是从郑璧大人那里刚刚听说朝中前几日暗中的流言。大家还说侯爷想屁吃呢……这么快就吃着了?
杨敏之没想到自己会被侯爷拒之门外。
张侯爷说自己身体欠安卧床不起,恕不接待。连赔礼也被家奴一并客气的退回到隔壁。
可是隔着一道院墙,明明听到戏文之音连绵不绝。
张侯爷打了他一个出乎意外。
难道果真如流言所说,张侯爷跟吕大人说要他入赘,只是图一时嘴快?为了羞辱他和首辅府?
这像是张侯爷能干出来的事。但侯爷不像会拿女儿的名声开玩笑的人。
他踌躇,所谓多智者多虑,他居然有些摸不清侯爷的路数。
“你去江陵这些天,母亲给我来信了。”
杨敏之半靠倚坐在窗榻上,漫不经心的翻看近期邸报。
听到长姐冷不丁出声。
杨霜枝继续说:“母亲说,她不同意与侯府结亲,要我规劝你。”
“所以,你跟吕大人那么说,是打算先斩后奏?我也不晓得你与父亲怎么谈的,父亲说婚姻之事需得你自己同意,但也没说由得你自己做主呀。”
杨敏之从邸报上移开目光:“阿姐以为该如何?”
“我给母亲回了信......”杨霜枝停顿了一瞬,莞尔一笑,“我说我很喜欢张娘子,与她很投缘。母亲见了她,也一定会喜欢的。”
杨敏之吁了一口气,淡淡笑了,扔下邸报起身出门。
“申时已过,你上哪去?”
“出城,去西山。”
说着,喊阿清备马。
“你去找张娘子?”杨霜枝笃定。
敏之在这边耗了一天也没见到张侯爷的面,去西山必然是为了见张姝。
他不回答,道:“万岁命我执掌都察院,但又给了我右都御史之职,应该在考虑将我外放,巡抚各地。”
杨霜枝惊愕:“我朝没有从翰林院外放之官还能再入内阁的,难道万岁在提防父亲或你……”
她陡然噤声。
“阿姐毋要紧张,我自己也属意外放。此次出京去江陵,一路来回,我见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有些事,在京城在内阁可以做,但还有一些事,只有外放才能做。”
“可是万岁……”杨霜枝蹙眉,她想不明白万岁到底是器重敏之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天威难测,令人惶恐。
杨敏之脸上却露出淡定与自信的神色。
若说一开始当他窥得万岁若隐若现的意图,面对万岁的棋局,落子时还有些拘泥与试探。
现在,他已能从容应对。
他还从未与万岁真正面对面的手谈过,但他与万岁都已知道对方一定是个弈棋高手。
他们君臣之间的你来我往,只有他二人可以意会,心照不宣,无需言传。
与同为高手的天子角力,犹如游走于危险的刀锋之上,处处惊心,亦不胜快哉。
“先莫管万岁如何,既然外放已成定局,在赴任之前,我想把与侯府的亲事定下来。”他的声音低柔下来。
他要做的事有很多,来日方长,急不得。目前最重要的是姝姝。
远行江陵的这些日子,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她。
等待张侯爷接见他的这一天,他对她的思念达到顶峰。
此时天色未晚,还来得及。
......
道路两旁的屋舍,山川,树木,在他疾驰的骏马旁边快速闪过。
当他到西山脚下的公府别院时,扑了个空。别院的仆人说一众公子和女娘去红螺寺游玩去了。
红螺寺在连绵的山麓之间,离西山不远。
从这里去红螺寺上山的路只有窄窄的一条道,起初可以骑马慢行,到了山间陡坡,就只能步行而上了。
当道路越来越难行,杨敏之和杨清下马,牵着马在林间穿梭而过。
幽静的山谷中,前方渐渐传来人语声。
“我不行了,不能骑马我可走不上去!”陆蓁气喘吁吁,一边拉着马往上赶。
张姝掏出绢子给她擦汗。
吴宣林靠在一棵树下远远的看着她们,吩咐随行的侍卫拿水囊过去。
“范大人,到底还要多久啊?”陆蓁问。
张姝要上红螺寺,陆蓁纠集了一帮在别院玩得无聊的公子女娘一起打马上山,边走边玩。
他们在路上碰到徒步上山的范大人。
范大人刚升了五品官,有资格出席西山宫宴。借着来西山行宫巡查的机会,把已逝老母的牌位供奉到红螺寺去。
“快了快了!”老范乐呵呵的声音一如既往。
“这一路上您说了得有七八回快了吧!”
陆蓁放弃,央张姝同她一起下山回别院。
围着吴倩儿的几个贵女纷纷附和,不能骑马也没有软轿可乘,她们早就想打道回府了。
“要不,我们把马拴在这里留人看守,不用牵马,说不定还走得快些?”张姝试着跟陆蓁提议。范大人不就是一路走上来的么。
吴倩儿凉凉的瞅了她一眼,拍板定音,“回吧!我们想去红螺寺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范大人刚跻身显贵,能得到在国寺供奉的资格怕不太容易,我们还是莫耽误他上山。”
吴宣林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陆蓁忍不住怼她:“吴三,你是属狗的吗!”
就吴倩儿张口吐不出象牙来的这张嘴,陆蓁很怀疑,如果她不是皇后的妹妹,早就被人套麻袋打几百回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范大人的脸已红的像猪肝。
老母亲随他移居京师十来年,去世时他没能为她挣一个诰命,甚至无钱送回老家与亡父合葬,牌位也一直寄放在寒庙中。
他最近刚升了刑部司郎中,才有资格将母亲牌位供奉到国寺。所以今日徒步上山,无论如何要走上去。
被吴倩儿明晃晃说出来,他窘态毕露。
“我与范大人一同上山吧,家父也是年初才把祖父母牌位从乡里迁来。得供奉的资格不易,从京城来一趟红螺寺也不容易。既然来了,上去拜望是应该的。”
张姝摘下帷帽,微笑道。
几个世家子被眼前明媚的面容晃得挪不开眼,“……要不我们也一同去?”
“你们……”吴倩儿抽了抽嘴角。
吴宣林从树下走过来,对张姝道:“张娘子孝心可嘉,要去便自去罢。不过,少与那些文官掺和到一处,免得如侯爷那般被小人利用!”
他的声音虽不大,众人离得不远,都听的一清二楚。再看范大人的眼神就充满了戒备。
近日来,京中王公勋贵与朝中六部三司不大对付。勋贵对朝廷新政嗤之以鼻,不敢明着与内阁和锦衣卫作对,只敢与朝廷的“走狗”——六部衙门一争口舌,斥他们为虎作伥。六部也不甘示弱,骂勋贵们为国之蛀虫。
“我言尽于此,张娘子自己看着办。”他说完,就去树底下解马的缰绳,又叫了几个侍卫留下,护送张娘子上山。
“张娘子,还是一起回吧,天色渐晚,山上说不定有狼……”
几个贵女七嘴八舌的劝道。
陆蓁心想,这不是鬼扯么,这一片山脉所在之处不是行宫别院就是国寺庙田,又不是什么荒山野岭。总有人来人往,野兽没被驱跑也早被人吓跑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往上爬了,爬来爬去都是山,没甚意思……
张姝摇摇头,劝面露难色的陆蓁和大家一起下山,对吴宣林的背影喊了一声“留步”。
“二公子,何为小人?是进馋言者还是铮言不讳者?是尸位素餐者还是恪尽职守之人?是不辨是非还是赏善罚恶?我虽愚昧,是非好歹总分得清!您上次说,我与……不是一路人,也许您没有说错。”
“然,我与公子您更不是一路人。”
在公府别院这几日的憋屈终于都发作出来。
承恩公夫人没有约到她母亲,就没有来。皇后娘娘的继母邱夫人过来照看他们这群郎君和女娘。
从邱夫人,吴倩儿到别的贵女,无不把她看作公府即将过门的次子媳,话语间或调笑或别有深意,总爱把她和吴宣林推做一处。
吴二郎一言不发,不否认也不辩解。她心中又慌又怕,竭力回避,不与他碰上。
还好后来陆蓁来了。她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这会儿,少年郎君和少女们头回见温柔美丽的张娘子出言咄咄逼人,一个个都愣了神。
吴宣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张娘子,您真是侯爷的好女儿。自己父亲挨打,还跟外人一起叫好。换做我,可说不出来这话!”
吴倩儿冷冷讥讽。
张姝脸色黯然,变得苍白。
“我陪张娘子一同上红螺寺。”
一道沉稳的嗓音破空而来。
从山谷小路拐弯处出现两人牵着两匹马。
空谷上方,天上的白云时聚时散,夕阳的光晕透过密林打在杨敏之身上,橘色光影晃动。
他一身玄衣玉冠,牵着马从夕阳中来,眉目俊美隽永,深邃的眼中也仿佛镀了一层薄碎的金光,闪烁柔色。
将手中缰绳和马鞭递给杨清,从人群中穿过,径直走到张姝面前,拱手。
“都察院失察,连累侯爷受责罚,是敏之之过。我登门赔罪,侯爷闭门不见,只怕还在生我的气,让我惶恐不安。还请张娘子代我向侯爷致以歉意。”
老范上前跟他拱手行礼,殷勤问安。
在西山别院住了多日的众人这时才知道杨敏之现在已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他通身仿佛沾染了山谷中的清幽冷冽,生人不得靠近。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吴宣林唇角紧抿,沉着脸,一句话不说,率先下山而去。
吴倩儿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愕然盯着张姝。
杨敏之对面那个娇柔的女娘拿帷帽遮面,抬眸看向远处。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眉目和煦,唇角含笑,却只对着那一人。
骄矜如杨敏之,从未有过的谦卑姿态。
吴倩儿心中突然空了一大块,酸涩不已。在众人的簇拥中,跟在吴宣林身后离去。
陆蓁早跑到杨清跟前跟他叙话,听说杨源一味在家中温书,也不会陪杨敏之来西山参加宫宴,她心中怅然若失,不知是失望还是乏味。跟张姝说不去红螺寺了,跟在吴倩儿等人后头牵马下山。
转眼间就只剩下他们几人,和公府别院几个牵马的侍卫。
“大人来得正好,我们与张娘子一同上红螺寺,翻过了这个山头就到了!就到了!”老范依旧笑呵呵。
他神秘兮兮的跟杨清说,往上再走几步有一处隶属于红螺寺的庙田,有僧侣常年在那里看管。他叫杨清和公府侍卫把马匹寄放到僧侣住的茅庐旁,等回时再来取。
杨清和老范腿脚快,有说有笑的上了山。
杨敏之摆手叫侍卫牵马跟上去,回头等张姝。
“姝姝过来,与我同行。”他朝她伸出手。
“你一开始就知道?”
她把帷帽递到他手上,仰头看他。她背对夕阳,光线在她周身镶了一道金边,勾勒出袅娜的身影。
“你一开始就知道与侯府比邻而居会给你与首辅大人带来麻烦。”
他立刻反应过来,急着分辨道:“不是麻烦!我从未将你与侯府看作我的麻烦!”
她望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脚步轻盈。
杨敏之心中隐隐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身边一带,轻松将柔软的身躯旋转过来搂到怀里。
怀中人被吓了一跳,翘起来的唇角来不及抿起,夕阳的光在弯弯的眼眸里跳跃,波光明媚。
果然,刚才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俏生生的笑意不是他的幻觉。
他不理会她的挣扎,搂着她的腰把她按到胸前,俯身深嗅她发间,是栀子的淡淡香甜。
想了又想,忍俊不已,含笑道:“姝姝何时学会捉弄人了。”实在是可爱无比。
“你不也爱捉弄人,还惯会巧舌如簧骗人。”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响起。
他一边轻吻她头顶发丝,一边笑着哄道:“姝姝明察秋毫,口齿伶俐,我岂敢捉弄你?更不敢骗你!”
刚才她与吴宣林等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机敏如他,从他们寥寥几句话中就已猜出大概。
她冲吴宣林说的那番话是在维护他,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被他喜欢的女孩儿出言维护,这种感觉很奇异,又让他觉得无比熨帖。
他心中软的一塌糊涂,腾出一只手拨开垂落她耳边的几缕发丝,低语轻叹:“数日不见,吾思卿之心甚狂,卿卿也思我否?”
她满面羞怯不开口。他等不到想听的,就勾她的下巴凑上去亲。
她绯红的脸直往他臂弯处躲,催促,“快走吧,天黑前得上红螺寺呢。”
他笑着松开手,不再闹她。一手拿着她的帷帽,一手牵着她往山坡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