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的船by玖月晞
玖月晞  发于:2025年10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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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邱斯承眼睛瞪大,“我杀她?她把我打晕,打成脑震荡。我醒来她已经死了。你们姜家不晓得多少仇人排队,轮得上我?!”
姜皙垂眸,一时没说话。
邱斯承知道她要走了,想挽留,语气又变和缓:“我刚说那些话,不是想羞辱或强迫你,我就想天天看到你。或者,你不想待在我身边也行。我知道你困难,只要你向我开口,多少钱,我都愿意无偿给你。”
他赶紧从兜里拿出钱包,好几张黑卡推到桌上,期盼她收下。
但姜皙什么也没说,走了。
邱斯承不算太恼怒。他就没见过钱收买不了的东西。无非看标的多大。买不了,加价就是。
姜皙平静进入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手。她越洗越用力,动作越大,直到水花飞溅起来。她一下关掉水龙头,手撑着洗手台,低下头去。
又想起来了,那场炙烤着的毁灭性的大火,那片污浊的深不见底的水域,想到阿文姐姐的脸,想到肖谦的手……
虽然这些年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会是一团糟,尤其是肖谦走后的最初几年。
但渐渐地,她自己能稳住了。
当然,也有些个很困难的时刻,快撑不下去的时刻,她得小小地希冀:希望明天能好一点儿,哪怕就好一点儿,让她能喘口气。就一口气,她都已经无法呼吸了,还要怎样呢。
还好,每每她咬牙熬下去,就真的会走过那个坎;再回头,就发现也不算什么。
就像她开着一艘小破船,在不知天气的水域里颠簸航行,历经风雨,总会回归平静海域。
但又时常会有现在的时刻,以为可以变好,却总是被命运抓住不放。仿佛这么多年,她还是被困在那片火场,备受煎熬撕裂;还是被困在那处水底,窒息,恐惧,无力。
姜皙很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
她已经很有经验了。
前方一定还有晴天。
她拿纸巾将手擦干净,才刚刚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就又到了该换个城市重新生活的时候了。
姜添或许又要闹了。可没有办法。
她想,这次应该搬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但没事,不管搬去哪里,她都能快速生根,开始新的生活。

第43章
一月底, 天湖区又出了起女性失踪案,失踪者是一家服装店老板艾丽。目前该案由区公安处理。但许城觉得,应由市公安接手。
范文东说:“你工作不饱和?局里忙得要死了还往自己身上找事儿?再说案子不大, 区公安能处理,轮不到咱们。”
许城说, 应该把这几起失踪案聚拢到一起:“这算大了吧?”
“一起办?理由?”
许城:“直觉。”
范文东端着杯茶,一口气没上来, 茶杯搁下去, 说:“我怎么就带出你这么个……合着我工作不干了, 成天为了你那些直觉去外头跟人舞刀弄枪?尤其天湖区那刘局!老油条,二皮脸, 阳奉阴违, 没事儿我尽量都不想给他打电话。”范文东对刘晓光怨念颇深,看来没少吃苦头,“不过话又说回来, 你站人家角度想想,自己干点儿工作, 上头成天指手画脚, 是你你也烦。”
虽是上级,但实际工作中很多事要下级配合。下属部门不愿得罪上级, 上级部门同样也得跟下级搞好关系。不然工作中一堆阴的阳的绊子, 没法开展。人又不是机器,做事做人哪能不带情绪。
许城想了下:“那我们能监督这案子吗?”
“我刚长篇大论都白说了?”范文东恨不得拿茶杯盖敲他脑壳,“你为什么?”
“艾丽六年前是思域会所总店的, 离职后才开的服装店。”
范文东严肃少许:“六年前的事你扯什么?你知道思域背后是谁吗?思乾集团。天湖乃至誉城的知名企业税收大户,你想干嘛?!”
许城还没开口,范文东抬手阻拦:“你啊, 什么都好,就是只想办案,怀疑这怀疑那,也不考虑复杂关系,这不行。你给我收敛点啊,你这几年大出风头,已经很多人对你不满了。别上赶着树敌。得跟多方搞好关系。你跟蒋青岚真没戏了?”
许城忍着点儿烦闷:“说案子呢,工作时间你瞎扯些什么?”
“行。有件事儿我想着你不愿意,要交给二队的。现在想想,你处理吧。”范文东丢给他一份问真新闻的周刊,有一篇深度报道抨击思域会所存在违法行为。
“区公安调查过了,没有任何不当。这个记者祝飞,频繁扰乱商业环境,上门给个口头警告。”
“这是我们该管的事儿吗?”许城眉毛挑起,“摊上破事儿,区公安不说我们越级了?”
“那肯定是以前也警告过——”
“不去。爱谁谁去。”许城起身,冷着个脸走了。
范文东料到了他这反应,也不介意,冲他背影道:“你队里的王良忠工作交接完了,今天最后一天班,聚餐选个好点儿的馆子,费用我来。”
许城声儿也没有,拐上走廊不见了。
今天气温极低,天空也阴云密布。
许城进办公室,半阖上百叶窗,脸色阴沉。范文东说的话他不是不懂。这一路走来,办案本身劳心劳力;案子背后各方协调更是磨人心力。
有人的地方,就总不会非黑即白,总有中间地带。可若是随波逐流、放弃挣扎,在其中浸淫太久,怕也得染上一层灰。
小水家中突发有事,跟姜皙换班。姜皙这天得上完日班接晚班。
她起了个大早,帮着姜添洗漱了送他去学校。
姜添得知她今天很晚才去学校接他,很不高兴:“今天应该五点半接我,明天才是晚上接。”
姜皙耐心给他解释,说要帮同事上晚班。但姜添不理解,他厌恶一切打乱的规矩,杵在原地不肯往前走。
早上巷子里来往的人不少,看她劝解着一个“痴呆”。她好一番劝说,总算把姜添拉去公交站。
这个点,坐车的人多了。姜皙思忖要不打车,但月底了,她囊中紧巴,想着姜添最近坐公交也没事,就带他上去了。
车上人不算太多,姜皙带姜添坐在后门附近,哄他看窗外的风景。
姜添仍是不高兴,望着窗外,反复地说:“今天应该五点半接我。是你不对。就是你不对!”
姜皙一下没吭声,恍惚想,她照顾他这么多年,到底哪里不对。
离学校还有两站路,涌上来几个家长,带着四五个闹腾的小孩。
车厢里顿时叽叽喳喳。
姜添注意力被吸引,把脸转向小孩子们,却又不敢与他们对视,只是歪着头、悬着两只手在胸口,听他们讲话。
姜皙看见两三个小男孩聚在一起,一边偷笑议论,一边对姜添指指点点。
她轻哄姜添,看外面的花儿,漂亮的招牌。但姜添不听她的了,满心好奇地看那几个小朋友。
一个小男孩开始学姜添,一边抖着手,一边歪着头;周围的小男孩们哈哈大笑。
姜添并不理解,以为他们在跟他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很浅地笑。
姜皙攥紧姜添的手,看了眼那个小男孩的妈妈。
对方正跟自己的朋友大声聊八卦。
那个学人的小男孩还不满意,蹦过来,朝姜添做鬼脸,叫:“喂!喂!你听不听得到?!”
姜添这下懵了,开始不安,害怕地转过头去。
姜皙立刻轻摸他的背,安抚:“没事没事,我们马上下车了。”
她不准备等到学校了,下一站就下去。但公交停在十字路口,红灯还有60秒。
姜添感觉车停了,开始拍窗:“下车,下车。”
小男孩大笑:“我就说他是个傻子!喂!喂!”说着伸手来抓姜添。
姜皙及时阻拦:“小朋友你别碰他。”一边拉姜添拍打窗户的手,“添添没事,很快下车了。”
但小男孩们继续大叫大笑,姜添愈发紧张,拼命拍车窗,哐哐直响。
姜皙拉不住他,对小男孩说:“你们别叫了。”
聊天的女人回头:“说谁叫呢?小孩子出点声音怎么了?是弱智就别往外头带啊。”
姜皙一字一句:“他是自闭,不是弱智。”
姜添窗户拍不开,开始大叫:“啊啊啊!”
女人骂:“这还不是弱智,有病就自己开车!别他妈出来坐公交!”
姜皙起了身,费力拉着叫闹的姜添,平静地说:“不好意思,太穷了。买不起车,只能坐公交。”
她看着柔弱,细声细气,但情绪稳定到那女人觉得反受羞辱,自己张牙舞爪像个泼妇,又疑心她在反讽自己,叫嚣:“你骂谁穷呢?骂谁只能坐公交?”
她上来伸手一推,姜皙一下跌坐到后排台阶上,露出左脚的假肢。
小男孩立刻笑着叫:“妈妈你看,她的脚是假的!她是个残疾人!”
这话一出,其他乘客看不下去了。一个大爷呵斥:“你个小兔崽子有没有教养?!”
一旁,女大学生也愤怒开口:“没教养,公交上又蹦又跳又闹的,当自家别墅呢?”
拎着菜篮子的大妈也加入批斗:“一上车就闹,没素质,你当妈的也吵,还占着老弱病残的位置不让座?有脸骂人?”
“你说谁呢?我X你XXXX!”那女人气急败坏,飚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司机吼了声:“你再吵给我滚下去!”
车内喧哗瞬间降下去,只有姜添还在惊恐地拍窗户。
姜皙立在一群人的目光里,脸色通红,说:“师傅,你让我们下车吧。”
师傅开了后门,姜皙匆忙看一眼大爷大妈和年轻女孩,小声说了句:“谢谢。”带着慌乱失控的姜添下了车。
绿灯只剩十秒了。
姜皙背着个大包,一手牵着完全不听话的姜添,匆忙绕过等红灯的车流,往路边走。
姜添害怕,不肯走,抓着头啊啊叫。
姜皙望着倒数的灯“10,9……”急得浑身冒汗,拼命拉姜添。可男生力气大,她像在拉一头死犟着不肯走的牛。
“3,2,1……”
还没走到路边,身后的车已开始行驶,有几辆车在等他们。姜皙情急之下,不小心摔倒在人行道上。停着的车在耐心等她,可后面的车看不到,不耐烦地鸣笛,喇叭声震天。
她赶紧爬起来,用尽力气把姜添连拖带拽到路边。
自行车道上,几辆自行车嗖地从他们前后飞驰而过。
姜皙终于把姜添带到路边,姜添还在不安地叫唤。姜皙突然松开他的手,坐到花坛上,闭上眼、捂住耳朵。
姜添这样失控与混乱、更糟糕更歇斯底里的状态,在过去那些年,不知发生过多少遍。
姜皙调整呼吸,会好的。他在好转,她也在好转,会好的。
姜添不叫了,坐在她身旁愣神。
姜皙拨了拨他的头发,又伸手钻进他衣服,摸他背后,没怎么出汗;这才牵起他,朝学校去。
等姜皙赶去餐厅,迟到十分钟。这是她第一次迟到,黄亚琪说照章办事,扣五十块钱。姜皙点头认罚。
黄亚琪多问了句怎么回事,姜皙简短说了。
黄亚琪:“最烦你这种带着拖油瓶的。”钱却没扣。
换好工作服出来,店长叫她去一旁,说:“上次那个邱总,说你挺有个性。”
姜皙没接话。
“下次人家来,好好服务。邱总在我们这儿办卡,一次充了十万。”
姜皙不言。
他一走,黄亚琪冷冷看她:“我说你非要来这儿上班,原来是找跳板。”
姜皙平静说:“我没有。”
“你这种漂亮女孩我见得多了,说了也不会听。以为占了便宜走了捷径,将来都要还。我倒要看看你跳进去是个什么凄惨下场。”
姜皙轻声:“谢谢亚琪姐提醒。”
虽是冬夜,街上却灯红酒绿,人头攒动。
华灯初上,一家海鲜大排档内,人来人往。
许城知道王良忠爱吃海鲜,专门选了这家地道老店。好几年前结了个大案,队里来这儿吃过。那时许城还是个愣头青。
几年时光,许城飞速成长,王良忠也有了花发。他只肯做事,不喜变通,四十了还只是个小警员。早年得罪人后受打压,失了心性,只愿做侦查,不肯向上索求。如今人到中年,忽觉生命匆匆过半,无所进取。同龄的发小做生意飞黄腾达,找他合伙,他便应了。
他说当警察没意思,破案容易人际关系难。尤其跑外勤的,风里雨里,累死累活,早就不想干了。爸妈年纪大了,老婆也觉累了,想换个轻松的活法。
在场警员们纷纷应和,祝他前程远大。
可他说着说着,眼睛红了;烈酒往嘴里灌,脸孔全红:“我刚入职那会儿在想,我一条道得一直追下去。”卡了壳,立马又道,“人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换换路子挺好。”
“你们不知道九几年那会儿,我跟我搭档调查钢铁厂那冤案,有次接到匿名电话,说要砍死我们。哈哈哈,那时是又怕又激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说着,趴在桌子上,笑了两声,眼泪直流,“挺好,挺好……”
许城不语,伸手把他头发边的虾壳摘干净。
其余人也是心事重重,倍感哀愁。
散伙时,王良忠醉得一塌糊涂,张旸和余家祥顺路,把他送回家。
夜里十点半。许城没心思回家,去了趟局里。
深夜,公安局并不全熄灯,好些窗户亮着,灯火通明,不知哪个部门在加班。刑警队那几层今天下班早,只有走廊留了几盏廊灯。
许城从电梯出来,白日里明亮忙碌的办公区到了夜间,昏昏沉沉,像挥不散的缠绕着迷雾的梦。
他穿过偌大的寂静的办公区,走进办公室;没开灯,坐到办公椅里,仰头,闭眼。夜色轻抚他的眉眼,下颌和喉结的弧线勾勒得清晰。
他像要沉沉睡去。
街道上传来一声汽笛,他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出神,眼神空洞而无望。
就这样一个人在空荡昏暗的夜色里静坐不知多久,得走了。
他站起身,肩膀松垮,不似人前那挺拓模样,要出门前,又走到窗边。
隔着一面玻璃,世界很安静,大都市处处灯火辉煌。远方,一条江水横穿而过,江面上有亮灯的夜间游船。
而摩天轮,在闪烁着。
小小一个发光的圆圈,挂在远方。
许城望着那个方向,目光寂寥。
昨天下过雨,路上有些泥泞。下了公交,姜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的方向走。
“好吃吗?”她说。
姜添吃着一根彩色的波板糖:“嗯。”
“我早上没有生你的气。”姜皙说,“我就是有点累了。”
姜添吃着棒棒糖,说:“累了,睡觉。”
姜皙微笑:“嗯,回去就睡觉。”
两姐弟并排,姜皙说:“添添,姐姐有时候,觉得带着你,有点累。但,只是有时候,你不要怪姐姐。”
姜添专注地吃着糖,说:“姐姐累了,就睡觉。”
“嗯,睡觉。”
“添添,喜欢,姐姐。”
姜皙浅浅笑了,轻搂住他的手臂,脑袋在他肩上靠了靠,柔声试探:“添添,我们过几天去坐火车,好不好?”
“不好!”姜添立刻拿肩膀抖掉她的脑袋,“我不喜欢火车!不喜欢搬家!”
“我们可以去更好的家,姐姐觉得这里有点危险……”
“不要!我不喜欢!我要跟潘老师吴老师小光小雨辰辰玩!我不要!”
姜皙说:“那你留在这儿,我自己走。”
姜添不讲话了,咬着糖,侧脸可怜巴巴。
姜皙心有些疼,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邱斯承实力雄厚,她实在不想跟他纠缠。
明天去辞职,拿到薪水,后天就离开。
她调整着旅行包的肩带,忽觉身后有人。姜皙回头,一个戴着帽子的黑衣男人,低头快步走在马路牙子上。
姜皙警惕了,尽力加快脚步,小声:“添添,我们走快点。你帮我背包。”
姜添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很乖地背上包,跟着她加快脚步,只是嘴巴仍执着地吸溜着波板糖。
从公交到巷口有一小段路,姜皙祈祷那人只是路过,她抓挽着姜添的胳膊,绕进长巷,边走边回头望,可那男人跟上来了。
巷子里一排明亮的路灯,但寒冬夜深,一个人也没有。反倒是路上好几处岔口,是通向江边的曲曲折折的细小楼梯。
恐惧像深夜的冷空气随着呼吸钻进姜皙身体,她竭力往巷子尽头走。可身后的脚步声更快更近了,眼见巷子旁出现一道小岔口,姜皙立刻说:“添添,你快去叫……”
话音未落,身后的人加速冲上来。
姜皙骤然被从背后捂住嘴,她想扒下那人的手呼救,但来人捂紧了她,又钳住她的手,轻易就将她抱起拖走。
姜皙发不出声音,惊愕地盯着姜添,拼命呜咽。但姜添只是侧着身,拿眼睛斜视着看她,想了几秒,又愣愣地跟上。
男人钳制着姜皙,将她掳下巷子,沿着弯弯绕绕的小楼梯一路向下奔,横跨过江边步道了继续往下头一处常年无人的灌木丛而去。
姜皙拼命挣扎,却无半点用处,她的假肢早已不知掉落何处。她眼神凄楚地望着姜添,祈求他能聪明起来,做点什么。但姜添一路呆呆跟着,不近不远,保持着距离;不喊不叫,也不做任何反应。
冬夜,江边一个人也没有。
姜皙望见灌木丛尽头,杂木掩映的滩涂边停着辆灰色的车。上去就完了!
她抓住小楼梯上残破的栏杆,对方前进的趋势受阻,用力扯她,姜皙死箍栏杆不放,手臂快被扯断。
男人怒了,一巴掌打她头上,操着一口江州话,臭骂:“姜成辉的女儿,躲这么些年,以为老子找不到你?你不把钱吐出来。老子杀了你!你松不松手?”
姜皙死命不松。
“松手!”那人一手捂着她的嘴,将她的头摁在地上,一手粗暴地扒她的衣服裤子。她毛衣被掀开,牛仔裤扣子拉链瞬间崩裂。
姜皙惊恐地去护衣服,被迫松了栏杆;男人趁机拖起她往车上去。
姜皙痛苦呜咽,用力推他,打他,拦他,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的挣扎没有半点用处。
她绝望地看向姜添,他侧着身,发着抖,恐惧地蹲下来,捂住耳朵。
姜皙被拖到车边,车门拉开,里头像个黑洞。
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潮水,她用尽全部力气抓住车门把手,却无法阻止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厄运。她被掳进车,一张胶带贴到嘴上,双手被绳子缠绕。
她凄厉地发出一声嘶鸣,以为无可阻挡时,听到一脚踹在人身上的闷响。
姜皙的脸和身体同时脱离束缚,从车边滚下。
那人被从车里拎出来,一记重拳,退后好几米远,撞到桥墩子上,捂着脸和腰叫苦不迭,骂着一声“我X你妈”。正要爬起来回击。许城满身怒火,上去又是一脚狠踹在他肚子上。
那人被踢飞两三米,摔在乱石堆里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
许城立刻回头看姜皙,她贴着胶带缠着绳子,在地上缩成一团直发颤。
许城迅速扯掉绳子,轻撕开胶带;她眼神涣散,脸上印着很深的掐痕手印,头发上全是树叶、水泥块、小石子,混着血迹。
他牙都快咬碎,用力握她肩膀:“姜皙哪儿疼?哪儿受伤了?!”
姜皙目光缓缓聚焦在他脸上,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迅速聚集了水光,缓慢无声地滑落到鬓角里去。
许城一瞬间心口剧痛,像冰冷的刀片在剐。
那头,男人爬起来,指着两人痛骂:“艹!她这种货色你也要。姜家一家子畜生,父债子还!她这贱人,放古代要卖去军营抵债!”
许城眼底寒光直闪,起身冲去,一拳狠狠砸在那人脸上。力度之大,那人哐当倒地,吐出一大口血沫子,掉了两颗牙。
许城捏紧拳,浑身肌肉都在颤,费劲天大的力气压抑着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就要报警。
“许城。”姜皙轻声唤他。
许城回头。
姜皙目光无声。
许城知道她意思,他手心还留着刚才那人说那话时她肩上剧烈的颤抖。
他过去将她很小心地抱起来,鼻子竟发酸。
她想推开他,自己走,但她没了半点力气。许城将她抱起,察觉她在剧烈发抖,抖到他能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咯咯响声。
他紧咬牙关,不自觉将她收得更紧,下颌紧贴住她的头。
许城抱着姜皙从黑夜的江边走过,上了长长的台阶,穿过小巷,回到家里。
姜添始终呆呆地跟着,没有半点反应。

许城把姜添安顿好, 走出小卧室。姜皙仍在他刚才将她抱放的位置,蜷缩的姿势。
白炽灯照得她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她头发乱糟糟的, 额上染着血,嘴唇也撕裂。
许城蹲在她身边, 轻唤:“姜皙?”
姜皙没有反应。
许城试着伸手去摘她头发上的杂物。姜皙突然醒来,猛地往后一缩, 面露惊恐。
许城心狠狠一剜:“我把你头上的脏东西清一下。”
姜皙呆看着他, 眼神仍是涣散。
许城再次靠近, 这次她没有躲避,任他将她发上的杂物清捡掉。他手上沾了血迹, 仿佛是自己的血, 叫他疼痛难忍。
他打来温水,沾湿毛巾,一点点擦拭她脸上的灰尘和血液, 她依旧没有抵触。
擦拭她嘴唇时,她眼神聚了焦。他以为她想说什么, 但她没有。
“那个人渣说的垃圾话, 你别往心里去。”
姜皙问:“他说错了吗?”
许城便知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了。他眼瞳紧敛:“姜家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那也不是你的罪!”
姜皙没应答, 眼里空留不起一丝波澜的放弃。
许城吸一口气, 继续擦拭她沾满泥土的手,见她的手伤痕累累,口子大张, 露出骇人的血肉色。
他眉心紧皱,突然将头猛低下去,额头抵在自己手背上。他极力抑制, 但双手克制不住颤抖,偏偏握着姜皙的力道很轻很轻,像怕把她碰碎。
昏黄灯光笼着这方寸之地,他像个跪伏在她腿边祈求救赎的人。
姜皙垂眸看他低垂的头颅,冰冷的双手居然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温暖。
很荒谬……
她一时不知,是没被救更可悲;还是被他救了,更可悲。
这时,姜添忽然从里屋出来:“姐姐,我还没有喝牛奶,不能睡觉。”
姜皙眼中骤然涌起无尽的悲恨、凄凉与绝望;双唇直颤。
许城立刻要去帮忙。
“我来。”姜皙语气突已平静,抓起沙发旁的拐杖,站起来。
她快速拄拐到桌边,拿了杯子和勺子,从罐子里舀出奶粉,兑热水进去;随后从拉开抽屉,取出一板安眠药片,抠出一粒,拿汤匙碾碎加进牛奶。
他不是个好弟弟,她也不是个好姐姐。
她此刻恨他,希望他闭嘴,希望他睡死过去。曾经的许多次,她都用一粒药片对付他,也对付自己。
有的时候,她只想要一点点短暂的清净和安宁,因为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这些年,她始终记好不记坏。不对苦难受力。但这一刻,这一夜,过去生活里所有的苦铺天盖地向她砸来。
许城静看她熟练地碾碎药粉,搅动牛奶,一手端着牛奶杯,一手拄着拐杖进了里屋。很快,她出来,关上门。
她出了会儿神,忽说:“我饿了,能帮我煮碗面吗?你也吃点吧。”
“好。”
许城卷起袖子,拿锅接水,端去灶台,又取了挂面和碗筷放在一旁。等水开的间隙,他双手撑在灶台边,颓然低着头。
屋里如坟墓般安静,有种无形的重物压在这密闭空间里。挣不掉,也推不开。
姜皙坐在他背后两米外的沙发上,盯着他的背影。重逢后,她从没这么长时间地凝视过他。
他成熟了,不是当初那个单薄的少年了,肩膀宽阔了许多,线条也愈发硬朗。
他蜕变成了更好的人。
许城,这些年,你过得很好吧?
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水沸了,升腾起一片烟雾。许城像从沉思中醒来,往沸水里下面条,又往两只碗里简单地放佐料,调面汤。
姜皙盯着他的侧脸,轮廓也比当年凌厉了许多。
感受到她的眼神,许城回头与她对视,两秒后,才问:“给你放清淡点,好不好?”
“好。”姜皙答。
而他的眼神,和当初惊人的一致——迎视,而后移开。
有些记忆就这样骤然被唤醒。
当初,她总是直直地、长久、漫长地注视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叫她着迷。那时候,她多喜欢他啊,满心满眼都是他;而他却似乎并不习惯与她对视,总是看她一会儿,便移开眼神去。
那时她不懂,以为他不喜欢被她盯着,傻傻地想,没关系,你的侧脸也很好看,我也喜欢看,也能看很久很久……
后来才知,那是欺骗者的心虚。
姜皙突感一股由心底而生的寒冷,浪潮一般侵袭她的四肢百骸,她不可自抑地发抖。
他买来的油汀开着,他一进屋就打开了推来她身边,温热,滚烫。
但没有用,她冷得无法呼吸。她像坐在过去那些年历经的无数个重叠的寒夜里,冷到心脏开始绞痛。
她看着他开始搅动锅里的面条,努力克制住震颤的身体,平复下来,扶着拐杖起了身。
许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姜皙声音不大:“喝点饮料吧。”
许城“嗯”了一声,继续煮面条。
姜皙慢慢走向窗边柜,两米的路,她走得很慢。她拿出上次他买的橙汁,那个牌子是曾经他、她还有姜添都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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