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了两个玻璃杯,拧开果汁盖,亮黄色的果汁倒进去。
许城背对着她,搅动着面条汤里的调料。
一道三四米的安静横亘在两人的背后,中间悬着一只昏黄的灯泡。
姜皙从柜子角落摸出一个画着老鼠的小包装袋,撕开口子,里头是灰色的粉末。
许城很慢地搅着那两碗面,始终没有转身。
两人面前的窗户外,是无边的黑夜,一面朝江,一面对山。
不知道是江那边,还是山那头,有人在喊:“天天快乐!”
江边,有人燃放了烟花。
姜皙将空了的包装袋丢回柜子角落,拿勺子搅动橙汁。
她看着向窗玻璃,外头是深黑的夜,玻璃上倒映着薄薄一层屋内的景。许城背对她这边,仍低头拌着面。
她望着玻璃上映着的他那一层虚幻的影子,望了好一会儿,说:“你帮我拿一下吧。”
许城过来,将两杯橙汁端走。
姜皙拄着拐过去坐下,刚要拿杯子,许城却将杯子移开,说:“果汁冷,先吃面吧。”
姜皙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你今天怎么会来?”这是句废话。
“我这几天,每天都来……三天前,碰到有人在附近,像在踩点。我不太放心。”
所以记着她回家的时间,过来看看。
姜皙低下头去。
许城忽开口:“姜皙……”
姜皙眼眸再度抬起,她的眼珠是墨黑色的,很静,像窗外的夜。他想起,以前的她,望向他,哪怕是安静,眼里也永远闪动着跳跃的光。
许城动了动唇,很浅地扯了下唇角:“没什么,快吃吧。过会儿凉了。”
他笑得很难看,开始大口吃面,可莫名地眼眶红了,鼻子也发酸;他苦笑着,自言自语:“太烫了,这面,太烫了。”
姜皙不语,伸手去拿杯子。
许城却一把抓住她的橙汁杯:“你这杯看着多一点,给我喝吧。”说着拿起杯子,仰头。
姜皙握着筷子的手指捏紧了,她看他扬着头,喉结滚动着,一口气没停,将橙汁喝了个干干净净。
他喝完,将杯子放好,望着窗外的夜色,有一瞬的寂寥:“姜皙,你以后好好的。”
“以后受到任何欺负,要报警。姜家不是你的原罪。你叫程西江。”
姜皙怔看剩下的杯子,拿起来与空杯一碰,就要递到嘴边。许城一把夺过,起身将里头的果汁全倒进水池。
她坐在桌前,手里尚握着空气;他立在水池边,胸膛剧烈起伏。
姜皙开口:“你为什么要喝呢?”
许城没答,把桌上的玻璃杯拿过来,跟水池里那个一道冲洗干净,放在池边。他将卷起的袖子放下,回头找了下大衣。
姜皙脸转向他,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喝?”
许城穿上大衣,人像是忽然放下重负,看她时竟难得有了点轻松:“都现在了你还关心这个?”
他刚到门口,就听姜皙说:“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样啊。”
许城停住。
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狠而猛地撞击了一遭,疼痛,沉闷。好像战斗了许多年,所有的铠甲突然全被卸掉,露出里头伤痕累累的沾满血汗的肉身之躯。
“能喝下那杯橙汁,心里很苦吧。”
许城仍是背对着她,肩膀松垮,头颅微垂,像有一具衰老的灵魂吊挂在那躯壳里头。他垂着头,一动没动。有那么一瞬间,姜皙看到他的肩膀似乎抽动了下,又狠狠压抑下去。
一晃九年,从前的少年已满身疲惫,心累至无言。
他被她的话击垮了。
姜皙说:“我没下药。”
许城僵了下,回身看她。
她的眼睛幽静无波,语气也缥缈:“本来感觉,走不动了。很累,不想走了,停在这里挺好的。可是看见窗外的烟花。又觉得,好美啊。还是想活着。”
许城一瞬就明白了她这些年的遭遇:她小小的生活,不断被打碎,而她在绝境中挣扎,咬着牙一点点重建,恢复安宁和平静,拥有珍贵的安稳;直到下一次再被颠覆,再血淋淋地起身重建。
许城被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痛苦包裹,他抬头望了下天。上次他来,天花板上,涂料昏黄,沾满油烟。而如今,被她贴上浅粉色的墙纸,干净又清新。
旧窗户上的防盗网锈迹也全铲干净,拿水蓝色的毛线绳缠出一张漂亮的绒绒的网。
他脚下踩着的也不再是刮花的瓷砖,而是棕色的地毯。
她是多么努力而用心地在活着啊,
他痛到头要裂开,嗓子里苦涩至极,溢出一声:“对不起。”
姜皙不想和他聊过去,别过脸:“你走吧。”
“姜皙。我欠你的,对不起。我没想到那天会变成那样。”
“哪天?”姜皙的目光聚在他脸上,“你第一次去我家的那天?你开船带我回姜家的那天?除夕那天?你和我发生关系那天?还是,姜家烧成废墟那天?
许城,你欺骗我的那么多天,你说的到底是哪天啊?”
一阵剧痛在许城胸腔里裂开:“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他们会被抓起来,接受审判。我以为能带你和添添出去,带你们离开江州,也绝不让你看到那些事……”
“别讲了。”姜皙打断,她抓着拐杖起身,把桌上的碗筷拿起,丢进水池。她站在池边,浑身的发抖已克制不住。
许城追上去,扶她肩膀:“是真的。我还计划好了……”
“别讲了!”姜皙奋力推开他;她踉跄一下,扶着池边差点儿站不稳,“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可以!你说这些,想让我说什么,谢谢你?”
许城声音很低:“我不求你原谅。当初,我没有办法。”
“你没有。那我呢?”姜皙问,干燥的声音里有了丝裂缝,“那天在医院,我骗了你。我想起过你。经常。我什么都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许城下颌绷紧,脸色在夜灯下变得惨白。
“我不像你,人生精彩,生命里有很多事,过眼云烟。我的生命很简单,很空,没有什么东西。所以经过的每个人、每件事,我都记得。许城,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姜皙说得很慢,很轻,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去控制,但泪雾还是在她眼中弥漫,“许城,你太欺负人了。你拿我当个活生生的人看过吗?你是怎么能做到一边厌恶我,一边假意喜欢我的?”
许城浑身发颤,一字一句:“我没有假意喜欢你。姜皙,有些事,我是骗过你;但关于感情,我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是感情吗?”姜皙微笑,一行泪从脸上滑落,“是愧疚吧。”
许城一怔。
“你问我恨不恨你,好,我告诉你,我恨!”她竭力克制,但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她嘴唇开始颤抖,“许城,我和你说过,我想离开姜家,但你为了你的计划,把我重新带回去。自从你跟着哥哥做事,我每天倍感煎熬痛苦,以为是我把你拖进姜家的泥潭。你看着我失眠,哭泣,你依然欺骗我。跟我在一起那么久,你……”
她难以启齿,眉心深深皱在一起,“你一直不肯跟我做到最后一步,但你生日那天,你怕暴露,和我发生了关系。”
“不是……姜皙,不是!”许城骤然陷入恐慌,这一刹那竟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解释,“过去不管任何时候,我和你发生关系只是因为我——”
“你撒谎!!”她凄厉道,终于失控,泪水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往下砸,“许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亲我抱我的时候,你心里想的人是谁?方筱舒!!你那时候是恨我的对不对?恨我爸爸害死了她。你利用我潜伏在姜家,就为给她报仇!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姜家的一滩烂泥!”
“我有我在乎的人,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哥哥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知道他做了错事,可就算按法律他也罪不至死。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大哭道,
“还有阿文姐姐,她从小就只知道陪着我,什么错事都没做过,可她也死了!你既然要行动,为什么把我带出去?为什么不把我丢在姜家和他们一起死?!反正都说我是姜家的人,活着也该被人唾弃践踏,你为什么把我带走?”
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都在颤,
“我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是我害死哥哥和阿文姐姐。我要不是喜欢你,他们就都不会死!!”
许城只觉一阵极度的疼痛在全身爆裂开,但找不到痛点,好像哪里都在疼,哪里都是撕裂。
他很想上前去扶住她,去碰碰她。但他动不了了,他只要轻轻一动,就会像一面被子弹穿透的玻璃一样炸裂开。
她说的每一句,他都知道。这便是他当初的折磨,也是他如今的梦魇。他像是沉入噩梦中的人,想疯狂摇醒自己。
许城,醒醒,醒醒啊。
但醒不来了,他深处绝望地狱,醒不来了。
她流了泪,发泄过,看看两人此刻荒谬的境地,觉得可笑,竟就挂着泪笑了:“现在,我甚至不能说恨你。因为江州人都说哥哥是该死的,阿文是该死的,我这姜家小姐也该死的。而你,”
“你没有错,许城。”她轻声说,“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光明的,无可指摘的。
我天生是有污点的,黑暗的,
可对与错,没有关系啊。
对我,你是欺骗,你是背叛,你是辜负,你是愚弄,你是朝心口开的一把枪。
见你,等于低头凝视心上那颗从未挖出来的血淋淋的枪子。
“我以后会遭遇什么,是死是活,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没有你的这些年,我也很好地走过来了。”她说,“不要再来了。那杯橙汁。你就当今天,我死了。”
几声连续的烟花炸响从江边传来,无声裂开的焰火映在玻璃窗上。
许城深深吸一口气,像是很累一般到沙发边颓然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用力抱了下头。
终于,他抬起眼眸,眼神墨黑而深:
“我没办法当你死了。”他说,“姜皙,我能答应你任何事,任何要求。唯独这一件,我做不到。”
姜皙的手抓紧水池沿,没料到他能缠到这个地步:“你为什么……”
“你不累吗?”许城突然发问。
姜皙微愣。
“一个人带着姜添,东躲西藏这么些年,不累吗?”许城压抑住嗓音中的哽咽,轻问,
“冬天的地下通道,不冷吗?走夜路的时候,不怕吗?手上的伤,不疼吗?挨过饿,挨过骂,也挨过欺负吧?但因为姓姜,不敢反抗,只敢躲吧?你就当从我身上讨回我欠你的。你不想过正常的日子,不想好好活着吗?可以不用隐蔽躲藏,不受人威胁,可以在阳光下。做个自由的人,随便去哪里,随便做什么事。”
他声音在颤:“你真的……不累吗?”
姜皙晃了下神,仿佛他说的是天方夜谭,离她太久远的梦幻。
“我凭什么?凭靠你吗?”
她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讽刺:“你就这么喜欢做拉人出泥潭的善举?我要说多少遍我不需要,我要说多少遍我不想看到你你才听得懂?!还是说,你觉得我是有多贱,才能当什么事没发生,心安理得接受你的帮助?”
“我放不下你。”许城突然用力道。
姜皙顿住。
“放不下。我尽力了。我去很多地方找过你。”许城似乎说不出口,那些已埋在心底很深的东西,挖出来,太疼。他头一偏,执拗看着窗外,他嘴唇无声地在颤,这一刻,心里酸苦至极;深吸一口气,再度看向她,眼眶就红了,
“我想过你,很多时候。天黑的时候,天冷的时候。无数次想,这个时候,姜皙她在哪儿,在做什么。下雨了,她有没有淋雨?今年冬天好冷啊,她的被子够厚吗?她有手套吗?下雪了,她会不会滑倒?有没有很辛苦地为生活奔波,腿疼不疼?一个人照顾姜添,心累不累?她……还画画吗?”
他哽住,
“我一遍遍在想,你到底去了哪儿,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是不是姜添饿得没办法,你只能抱着他哭?……甚至想,是不是有人先我一步找到你,囚禁你,打你,折磨你;是不是你被卖出国了我才找不到;是不是你被人杀了丢在河里……
你到底是因为恨我,躲了起来;还是已经被人害了,才找不见?”
许城的声音已颤得不成形,他咬紧牙,头突然用力一低,一颗泪水迅速砸落。
“每次清明我都得想,你是死是活,我是该给你烧纸还是不烧。要是你真的死了,这世上都没个人给你烧纸,你在地底下怎么过?可要是你没死,你又到底在哪儿?”
“是,我是对你有利用,但不代表当初就没有喜欢。当然,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就当是愧疚。可我不该愧疚吗?我明明在意你,很在意你,却不得不利用你,欺骗你。我明明最希望你快乐平安,却偏偏是我亲手让你失去庇护,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暴露在危险里,让你独自一人承受那么多伤害。我不该愧疚吗?我就该愧疚到死!!”
他手指在打颤,低头的姿势保持了一会儿,再抬起时,眼圈全红,
“你问我为什么非要缠着你。我说了,必须让你在我的视线,必须保证你的安全。既然知道你在哪儿,我就不可能不来见你。”
姜皙双手死死抠着拐杖,转过头去:“你折磨是你的事。我没义务当你的赎罪对象,也没责任救赎你。我再说一次,我不想见——”
“那除非我死!”
他说,“你那药还有吧?”
他与她说话,音量一贯不大,却带着狠烈决绝:
“要不,今晚我们就一起死;要不,姜皙,你去哪儿,我追到哪儿。”
“你说什么,都有可能。但你说,让我不来找你,绝不可能!”
“你非要说我是同情心无处安放也好,亏欠也好,愧疚也好,随你便,”
“就算是愧疚又怎么样?”他眼神惨烈,狠绝,眼眶通红,“愧疚不是感情吗?!”
“当初要不是喜欢你,又哪里会来愧疚?!”
第45章
生物钟作用, 即使度过一个情绪大起大落的夜晚,许城仍是在七点差一刻醒来。头痛欲裂。
他都不知道昨天是怎么从姜皙家走出来的。
他说完那番话后,她长久的沉默, 不回应,也不看他, 只轻声说太晚了你走吧。
他话已说尽,脑子和心里全空掉了。怕她再度厌烦他拒绝他, 再度将他推开十万八千里。如果是那样, 已用尽所有办法的他将彻底无计可施, 走投无路。
他只能落荒而逃。
可即使脑子混乱成这样,他出门后, 很清晰冷静地报了警, 并告知派出所民警注意哪些事项,重点勘查哪些地方,一条一条全部讲清楚后, 又打着手电筒去灌木丛里猫着腰一路寻找,终于在一株小树下找到她的假肢。
重回筒子楼, 他没敲门, 将假肢留在门口时,看到上头的血迹。
才被冷风吹静的头脑和情绪, 又酸楚着奔涌起来。
人一坐到车里, 回想起她说的那些话,泪就不听使唤地弥漫。挡风玻璃像糊满了雨水,整个城市都在他眼里闪闪烁烁。
他回到家, 一头砸到床上。醒来才发现被子随便裹着,大衣都没脱。
今天周六,许城起床洗漱了, 没心情吃早餐。他头很痛,打算睡个回笼觉,头发刚吹干接到范文东电话,让他通知全队集合,紧急加班。
上月,江澄区米家路派出所接到一起报案,辖区内职业初中一个初一学生庄婷跳楼身亡。庄婷家长声称孩子遭受校园霸凌,案子随后从派出所转到江澄区公安。但江澄区警方在学校走访调查后没有找到人证和物证。校方也不太配合。案子暂时停滞。
可昨晚开始,庄婷的父母在网上发视频,称女儿遭受霸凌身亡,欺凌者有背景云云,机缘巧合被几个大V转发,引发热搜。
范文东今早接到市长电话,说新闻对誉城城市形象影响极差,必须尽快查清事实,给出通报。
许城瞬间转换状态,通知张旸;赶到局里时,其他人也到了。
张旸一见他,奇怪道:“你眼睛怎么肿的?”
许城撒谎不眨眼:“昨天吃宵夜喝了啤酒,水肿。”扭头,“小湖,你平时消肿用什么来着?”
“茶包!”小湖隔空扔了个过来。
许城伸手接住,捂在眼皮上,瞧一眼众人:“五分钟后开会!”
“是!”
全队会议室集合,许城先叫余家祥给大家做了个案件介绍和梳理,随即分配任务:“我跟张副队和小江,查案件有关的审讯和笔录。
小河、余家祥,文轩,联系学校领导和老师,实地走访,跟校长打交道不要客气,红脸白脸,对策想好了再说。
小湖、小川,跟誉城电视台、广播台联系,征求线索。
小海,小洋,文泰,联系家长,安抚情绪,检查死者生前生活环境和物品,像书本、衣服、纸条、笔记本这些全都要看,不许有遗漏。其余科,随时待命。”
“是!”
加班加点到次日下午,警员万小海说庄婷的家长来局里了,想见一下许城。
许城立刻下楼,刚进接待室,还没看清那对夫妻,两人就扑通跪在地上嚎哭,还拖着一个小儿子,哭声震天。
许城跟在场几个警察赶紧把人薅起来扶到座位上,那妻子哭得格外悲惨,说女儿是被欺负致死,请警察一定讨回公道。
几位警察一顿安抚,而许城觉得那妻子眼熟。直到她说着说着,一转眼认出许城。她开始沉默,交给丈夫去说。
许城认出她来了。
当年方筱舒死后从江州举家搬迁走的杨杏,她现在改了名,叫杨帆。连身份证号都变了。
她29岁不到,居然已经有了11岁的孩子。
许城还有工作要处理,离开接待室,刚走到电梯间。
杨杏追上来:“许队长!”
许城说:“节哀。”
她泪涌出来:“我是杨杏,我知道你认出我了。”
“嗯。”
“你……我知道当年你和方筱舒感情很好,可,是她主动要救我的,我也很内疚……”她颤抖起来,“你……”
许城眼神很淡:“案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尽力查出真相。你再等等。”
杨杏不知该不该信他。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瑟缩着点了点头:“许队,我替庄婷谢谢您了。”
电梯到,他对她点了下头,进了电梯。
他看着阖上的电梯门,蓦然发现,方筱舒已去世十一年了。要是她还活着,如今誉城大学的高材生,应该过得很好吧。
许城回到办公区,众人都在,他说了句开会,把写满字迹的白板拉出来。大家围拢过来,许城拿支马克笔,点了点白板:
“笔录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就出在‘没有问题’。这几个学生年纪很小,但每个人都对细节记得太过清楚,且顺序正确,是事先商量过的。需要重新审讯。
学校老师反应,庄婷没跟老师说过受霸凌,但老师收到过匿名举报。字条在这儿。”许城拿起证物袋,
“小河你们先比对字迹,找出这个举报的人。
庄婷在语文书和数学书书页里写了一些话,类似希望警察把这几个人抓走,希望魔鬼把这几个人杀死。目前推断,校园霸凌是存在的。关键是找证据。职中的监控只留存半个月,厕所和有些楼梯间没有监控。这是目前最困难的。”
正说着,传真机响了。
小海把东西递过来:“江澄区公安传过来的,这几个学生的家庭父母情况。”
许城坐在桌沿边,低头翻看。其余人讨论接下来的工作。
办公区电话响了,林小湖接起电话:“你好,市公安刑警队。”
对方说了句什么,小湖立刻举手,现场安静。
小湖摁开了免提:“是的,您请说。”
电话里传来一阵风声,对方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嗓音轻细而软:“我,能给那个被霸凌的学生作证……”
许城认出这把声音,一下抬了眼眸。
办公区所有人警惕起来,小湖顿时打起精神。
她听电话里那声音细细小小的,放柔了声音:“你是职中的学生吗?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的隐私。”
对方愣了下,忙说:“不是不是。我是……某个餐厅的员工,那个叫庄婷的小孩上月和她的同学来我们这里吃饭,当时,发生了一些事。”
听到关键信息,办公区里静悄无声。
小湖抬头,目光请示许城;许城点了下头。
小湖语气温柔:“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可以过去了解下情况吗,或者你来局里?”
“我工作的地方暂时不太好让警察来,我去你们那儿吧。现在就可以。”
“如果打车,发票拿一下,我们能给你报销的。”
“噢,谢谢。是到江澄区公安吗?”
“不是,是市公安。在天湖区。”
那边沉默了。
许城看着那安静的黑色座机,好像能穿透电话线看到对面的人一样。
她还是不想见他。
但终于,她说:“我应该二十分钟能到。”
“我会提前在门口接你。我穿灰色羽绒服。”
“好的,谢谢你。”
“是我们谢谢你。”
电话挂断。
周围的安静持续了两三秒,陈小河哗地喘了口气,大笑:“小湖,你捏着嗓子说话那声音,我忍着要爆笑,憋死我了!你也有装温柔的一天。”
小湖眼神狠狠剜他:“我怕把小妹妹吓走,不来了。当然要温柔!”
许城心想,人家可不是小妹妹。
钱小江插话:“这姑娘声音真好听,听着柔酥酥的,肯定是个人美心善的温柔妹子。”
犟起来也是很难拉回头的。
许城拿着手里的文件,敲了敲桌子,起身:“等下,小湖小海做笔录,其他人各干各的活儿。”
“是,老大。”
许城回到办公室,刚拿起文件夹,想一想,抄起座机听筒,摁了几个数字出去,听筒搁耳边:“喂,小湖?等下做笔录,注意几个问题。”
他交代了几句,小湖说:“明白,许队放心。”
他挂断座机,又给卢思源发了条消息,随即收了心思,翻看资料,时不时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思绪都梳理出来了,他后退靠坐在桌沿边,看着白板上的字迹思索。
某个时刻,他抬头看一眼挂钟,过去十八分钟了。
他走到窗边,朝楼下看,正好看见姜皙走到门口,被小湖接了进来。
大概十分钟后,内线电话响起,小河说:“队长,准备做笔录了,你要下来看吗?”
“来。”
“一号。”
“嗯。”
姜皙上电梯后,有点紧张。她怕见到许城。
前天晚上和他争吵过后,她像被滔天的洪水冲了一遭。仿佛过去九年多构建的思维堡垒快被冲散架了。
人像是劫后余生,又像是回归懵懂。洪水过后的平静,也是乱哄哄、理不清头绪的平静。
一路过去,没见到他,她莫名松了口气。
许城下楼到一号笔录室隔壁。玻璃对面房间里,姜皙和两位警员已就座。她刚上完日班,从餐厅直接过来的,盘发还没散,一张脸被外头的冷风吹得有些苍白。
许城低头凑近话筒:“给她倒点热水。”
那边,小湖听到耳机里的声音,起身到饮水机旁接了杯热水,递给姜皙。
“谢谢你。”
“不客气。”
她是真有点冷,微缩着肩,冻得发红的双手紧紧捂着纸杯取暖,喝了好几口热水。
许城:“空调温度调高。”
小湖照做。姜皙注意到,又说了声谢谢。
“你太客气了。天确实很冷,麻烦你跑一趟。”小湖微笑,问,“你准备好了,和我说一声,我们就开始。”
“好了。”她放下水杯。
“姓名。”
她顿了一下:“程西江。”
小湖又问了籍贯和现居住地。籍贯她答的是身份证上、和肖谦一样的籍贯;现居住地是老街筒子楼。
“职业。”
“临江梧桐餐厅的服务生。”
“你说看见过庄婷和她的同学,是哪一天?”
“1月18号。”
“能具体描述下吗?”
姜皙说,那天一个叫丁瑶的女孩生日,她父母给她订了个大房间,但父母很忙,来一下就走了。姜皙本不负责包间,但丁瑶的生日宴有十多个人,所以她也被叫去。都是十一二岁的少男少女,玩闹声很大。姜皙注意到庄婷是因为丁瑶和几个女生明里暗里讽刺她穷酸,笑话她送的礼物不值钱。
姜皙发觉异样,曾试图通过上餐和收拾餐盘打断对话。
但中途,她们玩蛋糕时,一拥而上,不顾庄婷呼叫,用奶油涂满她的脸、脖子和头发。庄婷全身黏着奶油,头发结成绺。她趁其他人分蛋糕时溜去洗手间,姜皙怕纸巾不好擦拭,找了条毛巾送去。
那时,庄婷一直在哭。
姜皙问她家长电话是多少,她叫家长来接。但庄婷摇头,说家长不关心她,管不了。还说:“今天过了,明天呢?”
姜皙手上有工作,不能多待,告诉她水龙头里有热水,就先走了。
之后姜皙被叫去大厅,直到某刻经过包间,发现庄婷不在,房间还少了丁瑶和另外三四个女生。姜皙赶去洗手间,门口摆着“清洁中”牌子,门被锁。里头有尖刻的嘲笑声和扇巴掌声:“下贱,你肯定被很多个男生X了。”
“你这丑八怪也能勾引人!”
“奶油洗不掉我帮你剪,你不谢我还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