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你说除夕带我去放烟花的。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很奇怪,这些天她发的每一条短信,他都能看见她的表情,听见她的语气。比如这条,声音黏黏的,低低的,眉心微微皱着,有些哀伤。
他看了好几秒,但依然没回,将手机塞回裤兜。
方筱仪问:“出什么事了?”
“啊?”
“你看着心事重重的。”
“没事。”
方母邀请许城去家中吃晚饭,一起跨年,方筱仪也请他去。许城说表姐回来了,家中团年,就不去了。
许城并没去团年,他跟亲戚们关系不好。许敏敏大度,能几姊妹坐一桌吃饭,但许城懒得应付,约了几个朋友去网吧打游戏。
杜宇康和陈眼镜儿在外头读书放寒假回来,高冬瓜毕业后没继续上学,在他家的早餐店帮忙。前段时间,许城从姜家出走,闲了下来,几人一直混在一起玩。只是那些天,姜皙的电话和短信搅得他成天心神不宁。他也偏不静音,打着游戏就任手机在那儿响。
杜宇康笑他:“许哥是招惹什么情债了?”
他没听见一样,在游戏里大杀四方。
今天除夕,姜皙发了那条短信后,再没消息。到了晚上九点半,手机又来短信了。
JX:「我去找你,我们放烟花好不好?」
他见识过她的执拗,终于回复:「别来找我!」
他扔了手机,手指飞快敲打键盘,玩了大概半小时。杜宇康搡了搡他手臂,下巴往侧面抬:“是不是找你的?”
许城摘下耳机,扭头,姜皙拄着拐杖站在这排电脑的尽头。她穿了件白色羽绒服,帽子上有蓬松的白色狐狸绒毛,衬得她一张脸清丽而消瘦。
除夕网吧里人不多,但有帮不良青年,抽烟,踹椅子,在游戏里骂街,乌烟瘴气。
许城和她对视五六秒,面无表情看屏幕。白光映在他脸上,冷洌一片。他重新戴上耳机,却不自觉将游戏音量降低。
姜皙拄着拐杖,一点点走过来。空间狭小,她拄拐不便,碰到了其他人的椅子,玩得正尽兴的人不耐烦地叫:“艹!小心点啊!”
姜皙红着脸,小声说对不起。
许城脸颊绷得很紧;好在这排大多是空椅子,她慢慢走来,唤一声:“许城……”
仍是那软软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思念。
他没回头,几个朋友奇怪地打量,都没出声。杜宇康碰了碰他手臂,劝:“不管你怎么想,得好好跟人家说。”
许城将耳机扯下摔到桌上,起身时带动椅子在地板上刺啦一声响,人绕过她往外走。姜皙感激地看杜宇康一眼,忙跟着他出去。
除夕夜,街上店铺全关张,一个人影也没有。连路灯光都晦暗了许多,一片萧瑟。他没看到阿武的车,街道两旁一辆车都没有,空空荡荡。
许城站定,等她过来;她落在后头,有些心急。地上铺的方块花砖,有的松动了、缺角了。拐杖杵到残缺处,一个歪扭,她失了重心,眼看要摔倒。
许城立刻上前将她扶稳。
她惊魂未定,双手抓在他手臂上。
两人离得很近,彼此都很沉默。
他克制地将她扶稳,松开,退后半步了,问:“怎么又撑拐杖?”
她垂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好像瘦了一些,假肢松掉了……”
何止是一些,瘦了很多。他见她第一眼就看出来,下巴薄削了许多。这些日,他都吃不下饭,也料想得到她的境遇。
他哪里值得她这样。
解释不通,为何不管他怎么推她,她都像忠诚执拗的小动物一样,推开多少次,都巴巴地颠颠地凑上来。难道真像姜淮说的,印随?
脑子很乱。
或许那股罪恶太庞大了,他改变不了什么,也抗争不了什么;或许,不如分开,这样对她最好,就结束在这儿。
又或许,再努力一点,还能改变什么。但,不能这么轻易回去。这些天,他冷静下来,想明白了。以他这几个月对姜淮的了解,他虽做事狠戾,但真杀人,他下不去手。球杆捅人那场做戏,摆明了要震慑的目标是许城。
他表情凉淡:“所以,干嘛非要跑这一趟?都说了叫你别来了。”
她呆了呆,没料到他当面也这样决绝,嗫嚅道:“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不喜欢你了。”许城说。
她怔住,清澈双眼中迅速凝起的水光叫人心碎:“怎么……会呢?”
他竟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寒风灌进领口,冷得彻骨:“姜皙,人就是这样,会突然喜欢一个人,也会突然不喜欢一个人。没有为什么。懂吗?”
姜皙不懂,又着急又慌张,呜咽起来:“但我会一直喜欢你,永远不会不喜欢你。”
许城拧眉望着远处,侧脸僵硬而紧绷。
她轻声问:“一直以来……是我勉强你了吗?”
他微微张口,克制着吸进去一口气,冷风灌进肺腑,刀割一般:“我说了,我不喜欢你家。我跟他们永远不可能合得来。如果,要你在我和姜淮之间二选一,姜皙,你怎么选择?”
她愣住,抓住他的手:“那我们走吧。许城,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说:“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开这里?你有什么值得我这么做?”
一阵强风涌过,姜皙在风中晃了一下,一张脸被刮去了血色,但人竭力地微微一笑:“好。那……你就不喜欢我吧。我以后不给你打电话,也不发短信。但是……”她眼睛里装着破碎的星辰,“我就想经常看见你。我偷偷来看你,远远的。你就当我不存在,好吗?”
他沉默听完这番话,看见她手指紧抠在拐杖上,抠得发白。
他望着空荡的街道,觉着陷入的这一切极其荒谬,忽就淡笑了一下,有那么点苦涩:“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猫猫狗狗。我怎么能当你不存在,姜皙?”
“别再来找我。你今天就不该来。回去吧。”他刚要拔脚,
“可是许城……”
一行清泪浸湿她眼角的泪痣,从她脸颊滚落。她嗓音哀哀的,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委屈,“我太想你了……”
一字一句,发自肺腑,是心在滴血的声音。
他僵在原地,根本不敢看她。哪怕只一眼,他整个人就会崩塌。他捏紧拳头,头也不回朝网吧大步走去。进门时,那群不良青年叼着烟头,勾肩搭背地朝外涌。
许城顿时担心会不会吓到姜皙,也不知这群人会不会没事找事,但阿武一定在附近,不会叫人欺负她的。
他戴上耳机,将游戏调至静音。忽然,他隐约听到一声尖叫。他立刻扯了耳机,冲出网吧。外头一个人也没有,一根拐杖掉在不远处的小巷口。
许城心一沉,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疯了般冲过去拐进巷子,却见姜皙一手扶着墙壁,有些紧张地站在那儿。
他愣了愣,大步朝她赶去,边四周看:“出什么事了?”
姜皙一下扑入他怀中,鬓角贴紧他下颌:“我是故意的,看你会不会出来找我。”
许城立即要将她手臂解开,可她紧紧箍住了他。
她站不稳,力量全倚靠去他身上;她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还在狂跳,他的身体还在颤抖;她哭泣道:“许城,你别想推开我。我知道你是紧张我的。”
许城无言,臂膀终究环住她,搂紧她,低头用力吻了吻她的头发。
他对于她,是失而复得;她对于他,又何尝不是。
那个除夕,许城把船开到江中心,在甲板上点燃了烟花。他从背后搂着姜皙,一起抬头仰望:一发发焰火腾空而起,在幕布般的夜空绽放出无数繁星后,又簌簌下落。燃烧的焰火颗粒扑面落下时,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姜皙总怕会掉她脸上,总不禁缩脖子。许城便低头压护住她,两人一起歪头笑着望夜空,看着烟花再一次腾空爆炸开去,又缤纷坠落。
那一夜,长江两岸,江州全城家家户户都在零点燃放起烟花。他们在水上,看见两岸的城池燃烧盛开着一树一树的烟花束,像五彩缤纷的焰火的森林。
姜皙兴奋地说,我要许愿!她说,我想永远和许城在一起。
许城在江风中紧紧拥着她,他仰望着漫天焰火,心想:
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取此刻的愿望成真——
希望,他和姜皙,能顺利渡过这一切,一起逃离这个漩涡。
希望,有朝一日,她不要恨他。
如果太难,那至少——
希望,姜皙平安。
她开始愈发不安。
去年七月被抓回家中,姜成辉跟她解除过“误会”,说那人只是挨了顿打, 并没有死。姜家在转型,不会再从事那些不法的事;又说以往虽有不当之处, 但也养活了许多家庭,支撑着江州的经济。
他说, 商业上的事本就有灰色地带, 没有绝对的黑白。她还小, 社会经验少,很多事不是她能理解的。再说, 他养育她这么多年, 她难道一点恩情不顾?姜淮、姜添、阿文、阿武也统统不管不要?
他恩威并施,说这次她跟许城在外面晃荡,已经风言风语。她要敢再做这种事, 她这女儿他舍不得惩罚。但许城,他下得去手。
那时姜皙陷入混乱。她既不明白这些“道理”, 又太过势单力薄, 更害怕伤害许城。叶四把他摁进水里差点活活淹死的画面,成了她的梦魇。
她挣脱不了, 也无力抗争。她力量那么小, 能怎么办?只能缩回自己的壳里,背过身去,蒙住眼睛。
但这次分手, 重新唤醒她的担忧。她疑心许城在接触一些不好的事。可许城总说没有。他解释说,他和姜淮个性都强势,一起工作本就容易起冲突, 且姜家事务庞杂,难免烦躁动怒。
他一次次向她确认这是实情,目前姜家转型顺利,所从事业都规规矩矩,未来开发会是江州经济一大助力。姜皙从不疑心许城,他总这么说,她就信了。
许城自然是撒谎了。
再回来,姜淮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吕奇不见了,从别处调来一个新店长。许城不知那天他走后别墅里发生了什么,但据说吕奇承认了,随后被叶四带去见姜成辉了。
没多久,李知渠问他,是否知道他一位线人吕奇的下落。
许城不知,也无法贸然打听。
那时,姜家对他明显比之前信任。一些内部交谈、或与他人重要通话,不再避着他。许城进而见识了更多的黑暗与龌龊,心力倍感交瘁。
时间一晃,到了春天。
距离许城第一次来画室见到姜皙,已过去两年。
那天是许城生日。
他事先知道,刚好邓坤来江州。当天下午,姜成辉和姜淮会跟他在会所谈生意。
姜淮说他生日,放他一天假,让他和姜皙两人好好过。许城说好。
吃午饭的时候,许城“很高兴”地喝了些酒;他不胜酒力,“喝醉”了;随后“昏睡”在卧室。
姜家庄园虽人多眼杂,但庄园外头,姜皙姜添住的小西楼一直很清净。阿文没被招呼,也都待在佣人房里不乱走。
许城原以为姜皙到了下午,会像平时一样去上家教课或画画。但姜皙一直留在卧室照顾他。
她以为他真醉了,一会儿给他喂水,一会儿给他擦脸擦手。哪怕他装睡着,她也躺在旁边静悄悄地看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城“惺忪”睁眼。姜皙侧躺着,注视着他,眼神一如往常的温热切切。
她小声:“你现在有没有舒服点?”
许城不说话,突然凑上去咬住她的唇,动作激烈,极其用力而粗暴地吮吸,像某种不可控的动物。
姜皙吓了一跳,她舌根剧痛,从未被他这么暴力对待过。可她虽不知所措,却也不由自主搂住他的脖子,有些凌乱地想要迎合他。
但许城的手指很突然探进裙子,他从未触碰过的地方。
姜皙“呀”地尖叫一声,慌忙推开他,弹了起身。有些楞楞的。
“醉酒”的许城侧趴着,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沉睡”了过去。
他感觉,姜皙很不安地跪坐在床上,双手紧揪着床单,静止了足足一分钟。她动作很轻地爬下床后,似乎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终于,蹑手蹑脚地轻拿起拐杖,出去了。
房门咔擦关上的一刻,许城缓缓睁眼。
他立刻起身下床,用纸巾将手指擦干,拎上黑包,出了门。
出发前,许城绕到画室外看了眼,姜皙已开始画画。许城清楚她的习惯,一旦开始,就会认真画上几个小时。不出意外,不会中途离开。
他很快隐进山林,不见了踪迹。家里人都以为当初姜皙逃走是躲在某辆出门的车里。但姜皙偷偷告诉了许城山后的秘密小径。
许城飞速赶往姜氏在新区新建的办公楼,没从正门进。他绕到后墙一片树林隐蔽处,从窗口攀爬进男厕所。拿出包里准备好的一套黑色衣服换上,又戴上棒球帽和口罩。
他顺利潜进去。这栋楼为新建,下周才会装监控。今天又正好周末,办公区空空荡荡。
百叶窗全部闭合,一抹抹微光呈平行线,充斥着昏暗的走廊。
但他需要看准时机,避开巡逻的保安和打扫的保洁。
许城在办公区和消防通道几番躲闪,顺利上楼,潜去姜成辉办公室。
四下无人,办公室门紧锁。许城早前就偷到印模,配好了钥匙,顺利开门进屋。
姜成辉办公室很大,百叶窗落下,却未阖上,下午的阳光一条条切割着室内。
许城直奔办公桌。抽屉和柜子都有锁,他用李知渠提供的万能.钥匙一一撬开。
他镇定着吸一口气。首先打开抽屉,是今年姜氏总体的月度账单,他早看过,明面上都是正常的。他不浪费时间,很快关上。
他蹲在地上打开柜门,里头一个巨大的保险箱,焊死在墙里。
他不知道密码,但和姜家父子相处的这么多天,他将所有碰到过、偷到过的钥匙都印模了。
保险柜紧急开锁需两把钥匙。
而现在他手上有除开办公室门锁和万能.钥匙的十六把。256种组合。
百叶窗的黑白光影切割在他身上,他帽檐拉得很低,鬓角的汗水淌进口罩里。
内心天人交战,但不肯就此罢手,先用密码,试了下姜成辉本人和姜淮的生日,都不对。第三次不敢试了。
只能条件反射地开始飞速试钥匙。他手速极快,先试出有八把钥匙太大或太小,两边锁孔都不能进。
剩下十把,有五把只能进一侧锁孔。
一番下来,组合锐减至四十五种。
他镇定而极有耐心,快速而稳定不乱地一次次插孔,拧动,抽出,换钥匙,组合,插孔……不知试了多久,某一刻,突然听到一弹。
他被惊到,浑身一震,保险柜开了。
里头竟放着一把枪和几排子弹,以及五六本账本。
他飞速取出账本,越翻越快,汗水直流,手开始发抖,脑子里飞快处理着眼前看到的信息。但……这只是姜家所有产业过去几年的账本,收入可谓数字惊人。
他清楚,这已经是洗干净了的钱。
就在这时,他听到“叮”的一声,电梯开门。
许城瞬间屏住呼吸,静止一秒侧耳听着,有脚步声。他立刻将账本摆回去,关上保险箱,抽出钥匙。
下一秒,他听到办公室房门上钥匙进孔的声响。
许城骇然,在门开的一瞬,滚进旁边的洗手间。
姜成辉姜淮进屋了。按理说,他们现在应该在会所,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许城贴在洗手间墙壁上,盯着那扇唯一的窗户,脑子里几条思路同时运行。
这是六楼。
他浑身紧绷,极轻地猫到窗边,朝外看了眼。墙上有一道光滑的排水管,挡雨板层层叠叠。外头一排梧桐。
姜成辉说:“看见没,女人能拿住很多人。”
许城正要跳上窗户。
有人敲门,屋里静了一秒。很快门开,新来的人笑:“我想着还没来过姜总的新办公室。”
许城上窗的动作僵住,这声音他隐约耳熟,但想不起来。
因来了人,姜淮快步走去将百叶窗刺啦一下拉开。刺眼的阳关洒进办公室,也照亮了卫生间一角。
许城立刻贴回墙壁,心脏狂跳。
他该走了。
来人接着说:“我喜欢学生,小姐看不上。姜总你懂我的,我最喜欢有知识的女学生。”
姜淮的影子从卫生间的地板上晃过去。许城深吸着气,再度看向窗户,他必须走了。就在这时,
姜成辉笑:“女学生不好搞,气性大,爱跳楼。”
那声音叹:“我偏喜欢,这才有劲儿……”
许城突然记起了这声音,寒从脚底生。他压抑着呼吸,一点点贴近洗手间门缝,一点点,移动视线——那人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许城首先看到他肩膀,他稀疏的头顶,他半边侧脸……
没看错,江州市新闻播报里经常出现的那个人。
许城如坠冰窖,浑身汗毛倒竖,立刻收回视线!
必须走了!
他无声跳上窗台。
“那是卫生间吧,我借用一下。”那人起身。
屋里一串脚步声。
许城抓住排水管扑向外面。
他沿着排水管和挡雨板往下,速滑至二楼,奋力跳进梧桐树里。
他攀在树干上,两三步滑降,不顾树枝刷刷和灌木丛里突然窜出的三四只猫。隔着重重树冠的掩映,拼命跑远。
“什么声音?!”
许城沿着院墙根和梧桐树奋力奔跑,一次也没回头。
他跑开老远,冲到路边拦了辆黑车,瞎转几条街,下了车;找个垃圾堆扔了帽子口罩;又换了几辆黑车,中途扔掉黑色外套。
他一路仿佛原地逃亡,浑身是汗,心底发凉。
无数的江州新闻播报、西装笔挺的人、深不见底的黑暗、惊人的账目、江上的浮尸……
所有画面在他眼前飞舞,他仿佛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究竟触碰了什么东西。
他所在的这座城,烂掉了。
难怪姜家为所欲为。他抬头望天,一把巨大的黑伞笼罩着,昏暗无光。
他想去派出所,但或许没用。他现在应该回去,回姜皙的房间,如果姜淮发现他不在,他必死无疑。
他太恐惧,怀疑那人看到他了,怀疑所有人都看到他了。或许倒计时后,他会变成江上漂浮的尸体。
许城看见破败的江州老城道路两边开着粉的、黄的、红的春花,诡异得很。
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心中的惶遽与无力却像漫天的黑夜包裹住他。他居然还走进路边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拧开盖子,边走边喝起来,喝完把瓶子砸得稀巴烂。
他怀疑,他明天就会死于非命,后天则是李知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后山的,他一路踉跄回小西楼,透过窗户,见姜皙仍坐在原地在画画。
她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一袭白裙,洁白,安然,宁静。
只不过,此刻阳光走到了她脚下,而她的画布上已显出景色。
许城像是跋涉千万里的旅人见到了清水;无尽暗夜中的赶路人见到了光,唯一一束干净的光!他快步进楼,直奔画室,狂推开门!
姜皙吓一跳,见是他,又笑了:“哥哥刚才还打电话问你在干嘛,我说你在睡觉。你怎么就醒了?”
许城心脏狂跳,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长途的奔跑、抑或是压抑的恐惧,他脑子里混沌一片,麻木地说:“我做了个噩梦,醒来见你不在,有点害怕。”
这话让姜皙愣了愣,觉得他很反常。她立刻放下画笔,着急忙慌地小跑去他身边:“你怎么了?脸好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关切地摸摸他的脸:“发烧了吗?”
许城没答话,他心跳很快,盯着姜皙。
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清。
他茫然地抓了抓头,只觉得很热很热,他跑了一路,灌了酒,酒精在脑子里晃荡。今年入春晚,又碰上倒春寒,姜皙怕冷,画室里的暖风太足。他觉得没法呼吸,胡乱扯着领口,几下就将薄衫脱了扔地上,衬衫领口也扯开大半。人本想坐在软榻上,却一下跌落在地,把软榻上的毯子给扯落下来。
他席地坐着,双眼茫然。
“你怎么了,很热吗?”姜皙跪到他面前,看着他半敞的衬衫,目光不自禁就落到里头,薄肌硬骨,随心跳起伏贲张。
他瞧见了,盯着她,忽然开始解剩下的衬衫扣子,薄而有力的八块腹肌展露无遗,他嗓音蛊惑:“看什么?你又不是没看过。还记得吗?”
姜皙的脸刷地红透:“不记得。”
“撒谎。”他一只手捧住她发热的脸颊,无名指和小指头指尖抵着她脖颈上突突搏动的脉搏,“两年前,就是在这儿,我哪儿都被你看光了。姜皙,你要抵赖?”
她争辩不过去了,娇声道:“是你自己非要给我看的。”
“所以你不喜欢吗?”
他指尖她的心跳愈发剧烈,女孩眼睫垂了垂:“喜欢的。”
她小手凑上去,摸摸他的腹肌。
“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该给我看看?”他嗓音里已沾染了情欲,另一手抚上她的膝盖,裙边,向上。
她小脸贴在他掌心,微微张口,开始发颤,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摸到了她的蝴蝶结,沿着蝴蝶结的索引而去,柔软而饱满,像郁金香的花骨朵儿。
姜皙轻轻呜出一声,细眉轻蹙,眼神已开始迷醉。
拉链绽开,沿肩滑落,像剥开的米粒。
她小手无力地攀抓住他的手臂,软软地唤了声:“许城……”
许城突然抱紧了她,疯狂地亲吻。
他呼吸滚烫,像是一个发高烧的人,吸取着最后的水源。她早已浑身绵软,坐不稳,被他压倒在地,卷下地的毯子带倒画夹。画笔颜料,乒乒乓乓滚落。
许城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耳朵里全是心跳,像是某种本能驱使着他发疯,什么理性都没有了。
姜皙一开始有些被吓到,以为他还没酒醒。但他身上与其说是酒味,不如说是荷尔蒙的气息,很浓烈,很粗暴,却又涤荡着激昂的情绪。
姜皙被他亲吻抚摸得神思迷蒙,只觉他的脸滚烫得可怕。他的吻像是来自高烧的人,火焰一般,烫进了她心底。
她什么也不知道,但身体从皮肤到心尖儿都在细细密密地发痒,酥酥麻麻,像有千万只蚂蚁涌进来,搬空了她心里的一切。
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亲吻她耳朵的间隙,气喘吁吁地问:“我好难受啊……许城,你很难受吗……”
他很难受,像是所有的恐惧、愤怒、无力、憎恶、悲哀、纠结、渴望、歉疚、痛苦、爱意、所有的情绪在他脑子里、身体里搅成一团,要爆炸了!
许城很乱,根本无法冷静。或许有那么一瞬间,有那么一丝理智告诉他要停下,绝对要停下!
但他停不下来。他身体里有一种野火燎原般的毁灭欲,恨不能将自己和周围一切都烧成地狱。
他那时候大概没有理智了,完全被渴望和本能控制。他很低地说了句:“姜皙,给我。”
姜皙懵懂地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啊。”
于是,他最后一丝理智,像细小的灯丝一样咔擦掐灭了。
但姜皙完全不谙世事,根本不知道他其实要干什么,在干什么。
他没有教过她。
那一刻,她惊恐地缩成了一个团,她的手在他手臂上、背上乱抓。
可偏偏她也没有拒绝,没有半点不愿或抵触,乱糟糟地、却心甘情愿地接纳着他的一切,包容着他的所有。
知道自己被纵容着。于是,他还在发疯,像是彻底疯了。
大概是真的,,她眼泪都出来了。但她没出声,只是呼哧喘着气,指甲在他手臂上抠出几条血痕。许城这才回了半分理智,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亲吻着她,低声哄了她好久。
但他停不下来了,像在黑夜里恐惧奔逃了整晚的人猛地冲入温柔安宁的避风港。那熟悉的干净又熨帖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再安抚着他的心。怎么停得下来?
他一直没有停下。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宣泄心中苦痛,还是在沉醉于深爱里。是迷惑,还是清醒。他分不清。他只知道他的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浑身的血液始终沸腾,皮肤一直在泌汗。
渐渐,许城变得温柔。姜皙也慢慢接受了一切,轻哼着,笨拙但柔情地拥抱着他。姜皙觉得她的心和他很近,像融为一体,连灵魂都纠缠在一起。
砰砰乱撞的是她的心跳,亦是他的脉搏,奏出一首和谐的旋律。蓬勃蒸腾的是她肌肤的温度,是他滚烫的鼻息,小动物般的亲昵,相爱相亲,直抵心底。
姜皙莫名很喜欢这于她来说全然陌生却刺激新鲜的体验,像最贴合的齿轮严丝合缝卡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只有对方,滋润,紧密,内心满满当当的熨帖。
她觉得好幸福,幸福得要晕掉。
许城搂着她,在她耳边低低地唤:“江江~”
“江江~”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唤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叫她,但在那个时候,他莫名就这么唤了,带着无尽的柔情:“江江~”她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很轻地在他耳边嗯嗯回应,亲着他的耳朵,带着满心满身的欢喜。
许城其实并不能记起和姜皙在一起那一年多发生的每一件事,尤其岁月渐长,模糊了过往。但有些事的画面和气息,留存得很清楚。
就像那天,
他像上瘾了一样,一次一次,拥有着她。
画纸洒满了地板,阳光起先刺眼,后来暗淡下去。窗外有漫天璀璨的晚霞。后来,有极皎洁的月。
他记得姜皙的肤色在阳光下是一种清澈透明的白,如果画在画布上,锌白里要添点钴蓝;但她的肌肤在月光下又变成陶瓷般的实质的白了,钛白里要加点铬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