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姜家垮台后, 邱斯承以极低价接手无人愿碰的辉色娱乐场所,迅速盘活,卖了个好价钱, 带着第一桶金去誉城发展。
他这人有奇缘,结识了誉城思乾货运江运公司老板于平伟的女儿,婚后迅速接管事务, 并坚定转型房地产。这些年,思乾突飞猛进,成为誉城头号大集团,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其名下的思域娱乐也在誉城服务产业占有重要地位。
他本人各种“杰出企业家”荣誉拿到手软;发迹后不忘回馈江东父老,如今是江州的大慈善家。各类捐款已达数亿。
“哦对,他这两天就在江州,参加一个慈善晚宴。你俩也是奇怪,都在誉城,那么多年也不聚一聚。”
“忙。”许城敷衍地说。
卢思源没在这问题上多停留,转问:“你回来,去看肖老师没?”
许城“嗯”一声,抑住心头刺痛,说:“肖老师她……老了很多……”
五十多岁的人,已满头白发。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
当年,姜成辉接受审判,死刑,于次年春天执行。
但春天还没来,李知渠失踪了。在那个寒冬。几天后找到他的车,车上有他“出逃”的行李箱和“收受”的五十万现金。
至于人,至今没找到。
江州城一片哗然。有人怀疑他被栽赃,有人痛骂他也是坏种。有人惋惜认为他去避风头了,有人疑心他逃之夭夭。
只有肖文慧斩钉截铁地说,她知道她儿子已经死了;隔三差五去警局问,李知渠的尸体有没有找到。一问就是九年。
江州人私下都说她疯了,哪有母亲连儿子尸体都没看到,就笃定地说人死了的?
卢思源直挠头:“我一看肖老师那眼神,就难受。可找不到,一点线索也没有。姜成辉死前,警方把吕奇、还有另外几个失踪的线人、记者、别的受害者都找到了。就李知渠死活找不着。”
许城心头又被扯了一遭。
李知渠失踪前小半年,许城和他处于绝交状态。
那年夏天,许城和李知渠狠狠吵了一架,他应该说了很过分、很伤人、很恶毒的话。他去誉城读书后,拉黑了李知渠的一切联系方式。
四个月后,李知渠生日那天,用肖文慧的手机给许城发过三条短信:
「想起两年前过生日,你来我家吃饭,送了我一个笔筒。我现在还在用。」
「小城,是哥没保护好你们,对不起。」
「小城,哥保证,一定给你找到姜皙。李知渠。」
许城看一眼就删了。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李知渠最后一次和他联系。一个月后,他失踪了。而夏天那场吵架,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和对话。
九年多过去,许城已不太记得姜家倒后的那个夏天他是怎么过的,回忆像一大团迷雾。甚至和李知渠吵架的场景,他也只记得只言片语。一切都很模糊。好像那个夏天被抹掉了。
与姜皙在一起的那年时光,与她发生的许多事,也不太清晰了。
毕竟岁月蹉跎,人生忙碌,人怎可能还记得近十年前的时光?
他只是在早些年,机械地、麻木地、近乎执念地想去找杨杏、姜皙、李知渠的下落。
而一年一年,在一次次失败无果,而生活密密麻麻堆满繁重的工作琐事后,这些事也后退为背景板。只在很偶尔的情况下,突然跳出来扎他一下。像一双很久不穿的鞋,脚一伸进去,才觉鞋底藏着一颗硌人的石子。
回到江州,便是这突然的一扎。
许城没再讲话。
后视镜里那片繁华的街区已缩成一个点。
第二天,许城去探视了那个“身残志坚”的姑娘。
对方叫姚雨,刚满十八,没读过几本书,心智幼稚简单得跟未成年差不多。是个许城见多了的典型失足女子案例。
聊天过程中,许城有些不在状态。
他不知道像姜皙那样的人,流落社会上,该怎么过活。这个问题,他从来都不愿去想。以前他甚至翻找过各类匿名画手的作品,也无果。
从派出所出来,他跟卢思源打了个电话告别,启程返回誉城。
他一刻也不愿在江州多待。
冬季潮湿绵密的冷空气无孔不入,冰寒彻骨,叫人煎熬。
车停在渡轮上过江,许城下车去船栏边抽根烟,透透气。
彼时,天空低垂,江水浑浊。
江上的北风呼啸而过,扯起他黑色的短发,寒气跟冰针似的往骨头里扎。
许城微低下头,用力抽下最后一口烟了,烟蒂摁进沙盘里,狠狠碾碎。青白的烟雾划过他冷峭的侧脸。一个男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的一瞬,对方擦肩而过。
两人都顿了一下,朝对方扭头。
邱斯承一身黑色大衣,头发剪得短而利落。隔着薄薄的镜片,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和许城记忆里那个沉默优柔的男孩相去甚远。果然,成功是一个男人改头换面的良药。
“许城?”邱斯承当即微笑起来,朝许城伸手。
许城亦伸手,两个男人的手掌紧握了一下:“居然在这儿碰上。”
“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一笑。
许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说。
“回誉城。”
“一个方向。”许城笑着调侃,“邱老板生意做大了吧。”
邱斯承一愣,朗笑出声:“经商的起起落落,哪有个定数。不及许队,社会地位高,人脉广,权力大。”
虽多年不联系,但毕竟一个地方的,但凡成了个人物,就没有藏得住的道理。照理说两人同过宿舍,如今都混得不错,动动手指就能找到联系方式。但过去的数年,谁都没有刻意去动手指。
许城想法很简单,他见过邱斯承最落魄最狼狈不堪的过去,不必打扰。
没聊上几句,“嘟——”的一声,头顶上船笛响起,渡轮要靠岸了。
邱斯承说:“回誉城了,有时间一道吃个饭。”
许城说:“行。”
两人互留联系方式,走向各自的车,刚绕过一辆大巴,碰上一个年轻女孩拄着拐杖很费力地上客车。
许城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她手肘,邱斯承也同时扶住她手臂。
女孩看向两位绅士,有些受宠若惊,红着脸说了声“谢谢”,上车去了。
许城忽就想起卢思源的那句话:「邱斯承也打听过她的下落。」
许城上车,系上安全带,开车驶上岸。待上了大道,速度提上来。身后一声响笛,邱斯承的车跟他打了个招呼,随后超越他疾驰而去。
江州到誉城的高速路不到两小时,离誉城西收费站还有五六公里时,手机响了,是局长范文东。
当年,许城还在读书期间就因成绩优异进入誉城公安实习,实习期就立了大功,立获当时的副局范文东青睐。待他以最优成绩从公安大学毕业,直入誉城公安,更是奖项荣誉无数。
他是天生吃刑侦这碗饭的,聪敏而心思缜密,意志坚定,立功无数又赶上几次破格提拔,年纪轻轻就做了队长。
而公安系统不像其他单位,是有实权的。又在誉城这特大城市。位置之重,不言而喻。
范文东行事老道,是他工作上的带头人。他年纪算许城半个长辈,但两人相处不像上下级也不像同事,颇像父子。
许城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没想电话一接起,范文东说:“上月给你介绍的蒋部长的女儿,你怎么不理人?”
许城反应几秒,才想起有这么号人物。
上月范文东给他推了那女孩微信,貌似还给对方发了他照片,女孩对他挺热情,但他回复不多,婉拒的意思很明显,女孩就再不找他了。
他以为这事儿结束了,不想还没完。
“老蒋跟我是战友,家风没得说。他女儿我见过,人不错,不然我犯得着管你私事?局里跟你同龄的都成家了,就你还打光棍呢,光荣吧?”
“光荣。”许城说。
“你——”范文东骂了他一句,又说,“你一路下来得罪多少人?这么年轻就坐在山尖儿,多少人想弄死你?”
许城抠眉心:“那不是还有你吗?”
“我能保你一辈子?!要哪天我被人整倒了呢?”
许城眼皮一抬:“那我就弄了整你的孙子。”
范文东一愣,半晌叹息,言归正传:“干我们这行,多条路,工作中多很多便利。道理要我给你讲?”
许城没正形:“干我们哪行?说得我像个花魁。”
“放屁!我就让你跟人吃个饭,不喜欢也好好说一声,做个朋友。别给人留坏印象。”
“行。要那人见了我,印象更差,你别后悔。”
“少不正经!这姑娘事业型的,现在网上风头最大口碑最好那个做严肃新闻的,‘问真新闻’,就是她公司品牌。工作能力很强,她会是你欣赏的类型,你真以为我给你乱介绍?”
“行行行啰嗦死了。”
许城挂了电话,待过了收费站,点开微信,找到“蒋青岚”,打了一行字过去:「有空吃个饭?」
很快有了回复:「哟,还记得我呢。」
许城霎时没了兴致,心想狗屁范文东,给你个屁面子,正要回一句:发错了。
那边迅速来一条:「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呗。」
许城又觉这人有点意思,回:「地点你选。」
蒋青岚:「哼。把我晾那么久,我要吃个贵的,让你破费。」
许城揉了下眉心,只简短一个ok。
蒋青岚选的餐厅意外离许城家很近,且不贵。
离约定时间还早,许城把车停在小区,步行过去。他先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手机放在桌面上,悠闲看窗外。
冬天天黑得早,隔着落地窗,霓虹闪烁。
坐下没几分钟,蒋青岚来了:“你好,是许城吗?”
许城回头,目光与蒋青岚对上。
蒋青岚明显愣了一下,坐下时,眼神就从他脸上移开了,几乎不太与他直视,脸颊也飞起浅浅的红晕。
许城倒十分游刃有余,自在而礼貌地问了她喜欢吃什么,点了餐。
蒋青岚精心打扮过,妆容精致,一身名牌。许城则相当随意的一件夹克,牛仔裤。
他不是个冷漠的人,至少外表不显露。给人感觉相当气定神闲,时不时流露出那么一丝漫不经心,却又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毕竟刑警出身,也不介意聊天。
蒋青岚问起他工作、经历、或是其他一些能在网上查到的事,他往往坦诚以对。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只要碰上私事,他丝毫不泄露,哪怕是一星半点。
比如蒋青岚问:“你这么帅,肯定谈过很多女朋友吧?”
许城就笑:“还行,没有我原以为的多。”
蒋青岚问:“那你原以为的是几个?”
许城微叹:“忘了。”
“印象最深的女友呢,总不好说也忘了吧?”
许城轻笑:“那还是别讲了,要是讲起来忍不住了,今晚开车去把她追回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的,干净,清爽,又莫名有点儿欲。右脸颊还有浅浅的酒窝。且因职业关系,跟人说话时,习惯直视对方的眼睛,又黑又亮的眼神,有点利刃的意味,往往叫人心跳加速。
蒋青岚眼神幽幽怨怨,说:“怎么感觉你看着像是渣男呢?”
许城淡笑:“是吧?”
他毫不辩解,略歪着头,眼眸直直地锁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对她的评价毫无所谓。
她又是心动又是憋气:“还渣得理所当然,肯定很多姑娘为你伤心流泪吧?”
许城不以为忤,只觉她这被家人保护得过分直接的样子,有点儿像某个人;可细究起来,却是哪哪儿都不像。
开朗大咧的样子,骨子里更像……方筱舒。
他对她毫不上心,聊天颇为搪塞,却也给足了礼貌。
但一顿饭吃完,她看他的眼神已快要滴出水来。他以晚上加班为由,没继续吃甜品,本想到了餐厅门口就各回各家,但蒋青岚父母家也住这附近,正好顺路。
好在路途不远,很快走到许城家小区。
附近是多个单位部门住宅区,治安极好,许城没有要送她继续走的意思,指了下,说:“我到了。”
蒋青岚站在原地不动,咬了咬唇,问:“我能借用一下你家洗手间吗?”
饶是许城,也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轻抬了下眉。
蒋青岚赶紧补一句:“我是真的需要。”
这附近没公厕。
许城也担心她万一说的是真的。让一位女士出洋相,他做不出来。要是假的,他也能把她撵走。便应允了。
没走几步,却见小区主干道上有个熟悉的女人身影。许城敛了眉心。
走进楼道,感应灯亮起。
蒋青岚说:“我小时候住隔壁那小区,经常来这边玩。”
许城没什么兴致地说:“是吧。”
蒋青岚听他声音平淡,不似在餐厅时朗然,便观察他,意外发现他的侧脸相当寂寞,甚至有一丝寥落,不知是不是楼道里微黄的灯光作祟。
她再想细看一下,他转过脸来,又是那副随意散拓模样了,淡笑说:“看什么?”
蒋青岚心跳加速,她轻嗔:“看你都不行啊?”
许城没接这茬,手落进裤兜里,嘴角的笑意只剩个虚无的形状,下巴往前微抬了下:“走吧。”
两人走到拐角处,同时停住。
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抱着手站在许城家门口。
方筱仪听到他俩对话,脸上倒没几分惊讶,只短暂地扫了蒋青岚一眼,便盯着许城。
蒋青岚不明所以地看看方筱仪,又看看许城:“这是……”
许城一根手指头挠了挠眉毛,说:“要不……”看方筱仪,“你给我俩自我介绍一下?”
他话说得相当轻佻,方筱仪看他的眼神变得委屈,却没有恨意,但她眼风扫向蒋青岚,刻薄道:“他是我姐夫。”
蒋青岚惊愕地望向许城。
许城对这句话毫无所谓,连半点解释的意图也没有,问她:“还借洗手间吗?”
蒋青岚走了。
许城开门进屋,正要关门,方筱仪抵在门口要进来。
许城随她,径自走到餐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方筱仪追上来,把她妈妈袁庆春叫她送的腊肉哐当放桌上,问:“刚才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深更半夜跟你一起回家?”
“你觉得呢?”许城还有心情笑,说,“回回这么气,不怕把自己气死。”
他坐在凳子上,慢慢喝着玻璃杯中的水。
方筱仪说:“那姑娘看上去很有钱啊。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许城放下杯子,说:“对,我就喜欢有钱的、漂亮的女的。”
方筱仪没能激怒他,倒被他激怒,不免尖刻:“她?不知道涂了几层粉。”
许城一句话:“比你漂亮。”
他一贯这样,心烦,嘴就毒。
方筱仪话赶话:“是吗?也比我姐漂亮?”
这下,许城看了她一眼,在刚才的话里加了一个字:“比你们漂亮。”
她怔了,说:“你是不是早就忘记她了?”
许城道:“我记得她,但只是记得一个好朋友和受害者。我跟你说过,你不信。”
话说到这份上,方筱仪还在摇头:“不对,你明明很喜欢她的。你甚至为了给她报……”
“姐姐你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许城不耐烦打断,抽过桌上一张白纸,随手折叠。
当初,他对方筱舒有过一些朦胧的好感,可惜他尚未搞清楚这丝心意,她就出事了。说起来,他做线人,是悲愤于方筱舒的惨死,但也是想替父亲争口气,想报方警官的恩,想帮哥哥一样的李知渠,更是那股子对姜家无法无天的的愤怒感与正义感。
许城至今仍深深惋惜方筱舒,但对于面前这个跟她一张脸却性格迥异的人,则心情复杂。既觉她难以理喻,又叹她凄苦可怜。
他说:“如果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对你姐姐的案子上心少一点,不会。我没忘了要找杨杏。这么多年了,你不用想方设法给我上眼药。”
方筱仪还想说什么,许城低下头,双手用力地搓了下脸。
她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丝很陌生而少见的累,她突然讲不出话了,片刻后,呆滞一笑:“许城,我很怕,杨杏永远找不到了。”
许城折纸的手微微一僵。
找不到的杨杏,找不到的李知渠,还有……找不到的姜皙。
他直觉一向很准。
果然,第三天就接到邱斯承的电话,说卢思源周五来誉城, 当初的舍友们聚一聚。他做东。
许城这些年阅人无数,见过不少在成年后性情大变或改头换面的人, 邱斯承算得上是其中翘楚。
聚会地点在誉城顶级别墅区沧海人家附近的日料店,人均七千左右, 抵得上这年誉城房价。
许城由梳着发髻的服务生领到包间门口, 拉开木门, 邱斯承已经到了。
许城还没开口,他先笑起来:“不好意思, 选了个离我家近的, 麻烦你跑一趟。”
“不远。”许城亦笑,在台阶上脱了鞋,又将挽在手上的大衣挂在衣钩上, 进来坐下。
漂亮娴静的服务生跪坐一旁,给许城杯里添玄米茶。
邱斯承客套:“这些年同学聚得多吗?”
许城拿热毛巾擦手:“我跟杜宇康常聚。卢思源来誉城办事, 见过几次。哦, ”他放下热毛巾,“前几天回江州, 跟他吃了个宵夜。谢谢。”最后两个字是对倒茶后起身的服务生说的。
邱斯承看了眼那服务生, 脑子里一个闪念——当年在姜家的许城就是这样,对司机、保洁、侍从等服务人员很有礼貌,那时, 邱斯承身边一堆同事下属说他好;又看许城:“你好多年没回去了吧?”
“我这工作,没有闲的时候。”
“劳模一个,难怪升职快。”邱斯承微笑, 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道,“对了,听说你们上一任局长尚杰要调去公安部了?”
内部信息,许城一笑而过:“这我不太清楚。”
正说着,木门再度拉开,卢思源和杜宇康来了。杜宇康本就在誉城工作,两人赶巧在门口碰上。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啊,堵车堵死了。”卢思源进来就把许城和邱斯承轮番拥抱一遍。许城赶紧扶稳桌上的茶杯。
卢思源脸红扑扑的,边脱羽绒服边说:“咱们四个是不是从毕业就没再聚过了?”
“都见过你。但我跟许城,杜宇康,毕业后第一次见。”邱斯承笑着看向许城。
卢思源:“你俩都是干大事的人。”
“你们仨是干大事儿的人。”杜宇康在誉城做汽车销售,自认工作不如三个舍友。
“说什么呢?在江州那小地方,我工资可不如你。”卢思源说,“真羡慕张局,能调来誉城。哦,刚跟我局长去拜访他,所以来迟了。”
张市宁是方信平和李知渠的领导,力排万难扫黑除恶。当年江州黑势力案破获,保护伞全撕掉,市长等多位官员落马。张市宁及全力支持他扫黑的书记郑晓松双双立大功,不到一年调来誉城,仕途平坦。张市宁如今是誉城市检察院副院长。跟许城无论工作还是私交都相处甚好。唯一的心病,是失踪的李知渠。
卢思源看向许城:“我跟张局,错了,张检,说要来吃饭,他还让我带句话,说你好久没去他那儿坐坐了。”
许城笑:“行。我记着了。”
邱斯承喝着茶,不讲话。他在誉城商场叱咤风云,打通官场关系,花了天大的力气。不像他们内部,几句话的事儿。商人就是如此,做到多高的份儿上,都得跟权低头。
卢思源感叹:“这些年我觉得,读书时候的朋友跟进了社会再认识的真不一样。那感情,再见面跟没分别多久似的,我们以后得多聚。”
服务生上了菜,又给倒了清酒。
邱斯承举杯:“以后多聚。”
舍友重聚,自然聊起读书时光,各类回忆讲一遍。
可惜工作上的事,各自不相干,加之社会地位与境遇迥然,简短几句问候,话头便无处能落脚。兜兜转转,只能开始回忆。
邱斯承对过去的话题无甚兴趣,许城和杜宇康倒不时接几句话,卢思源则滔滔不绝。
也只有他喝多了,开始重复朋友啊真情啊,讲着讲着忽然咕哝:“还有你俩,看着完全不一样,但真怪,都问我姜皙在哪儿,我哪儿知道她在哪儿。”
这话一出,包间里有一截明显的、空档的安静。杜宇康看了许城一眼。
许城和邱斯承同时看向对方的眼睛。镜片上的白光半遮了邱斯承的眼神,而许城眼里也不见得能看出什么东西。
先笑的是许城,他轻飘地说了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总有点儿不着地。”
卢思源含混道:“姜家以前仇人太多,想他家死绝的人,从西站排到东站。再说,也不知谁乱传,说姜家的钱都落她手里了,想讨债的仇人可不更多?估计早死了。”
许城没接茬,眼风扫向邱斯承。
邱斯承推了下眼镜:“她帮过我。要是她过得惨,我想还点人情。毕竟,她家做坏事的人已经遭报应了。”
卢思源道:“确实,姜家的事,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哎呀,这个鲷鱼是真鲜……”
分别时,卢思源又拉着大家说了堆肺腑之言,还说出了眼泪来。
他本就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可回家路上,许城只觉寂寥。
同车的杜宇康担心,问:“你又开始找姜皙了?”
“什么叫又?我就是回了趟江州,随口一问。”
杜宇康不多说,下了车。
他才走,许城电话响了,是张市宁。
许城以为是卢思源说的那事儿,松泛道:“我哪天闲了,一定去你那儿坐坐。”
张市宁劈头却问:“你又在找姜皙了?”
许城无语。今天这群人一个个是怎么了?
“卢思源这都跟你汇报?”
“你找她干什么?”
许城没答。
张市宁叹:“许城啊,你前途无量,千万别糊涂。老范那天还跟我说,你迟早接他的班,甚至跳过他,远超过他。你现在一人之下,未来手上的权还会越来越大。但她,沾不得。你嫌自己没把柄了?老范不是给你介绍了蒋家的女儿……”
许城笑一声:“这你也打听。”
“跟你说正事!你要找她干什么?这么多年了,她死了都不知道。”
“不干什么。”许城看着前方的路,“我就想知道她是死是活。就跟要找到李知渠一样。”
从江州回来后好些天,许城心情一直不太爽利。说不上不好,但总不太提得上劲。
工作还是照常,他不会将情绪代入其中。在下属眼里,他仍是一贯游刃有余从容模样,和往日无甚差别。
他向来处事老练,嗅觉敏锐。难得是为人正直,无法被收买;在这条路上行走,也经历过威逼恐吓。可他向来随性不羁“混世”模样,从未被吓退。也有势力费尽心思挖他的背景和弱点,欲拖他下马,叫他身败名裂,却一条缝隙没叫人找到。
他不爱邀功,认真应对每一件经手的案子。接过刑侦队长职务后,对上有交代,对下肯担责。
与他共事的都喜欢他,下属们也肯出力。毕竟,他半点架子没有,散漫惯了,心情好了还嬉皮笑脸,跟谁都处得来,谁都能聊上几句。但碰上那些拎不清的,摆谱的,他懒得奉承讨好,也不怕得罪人。
誉城城市巨大,人口多,重案不少。好在队伍在他带领下,作风净爽,也强硬;少有积案。
前段时间积压了十几年的夺枪杀人大案也在他手上成功锁定嫌疑人,发布通缉令。
至此市局再无积案。
下辖的区局倒有个案子叫他挂心:半年前天湖区一位女性失踪。区公安排查过几回,尚未找到蛛丝马迹。
附近省市最近公布的一起失踪事件发生在江州,许城凭职业嗅觉,去江州出差时跟着扫黄打非调查了一下。但无异样。
进入十一月,队里格外繁忙。上半年的几起恶性案件已侦查完毕。市检察院联系开会,讨论案件后续审判和披露事宜,许城便带队去了趟市检。
十一月初,誉城入冬了。
下午,许城和下属余家祥从市检察院出来。余家祥是许城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入职市公安。
下午五点,天色已昏暗。气温逼近零度,寒冷刺骨。
两人没开车,坐地铁返程。市检察院在两个站中间,许城以往都去上一站坐车,但余家祥习惯走下一站,回他家可少换乘一趟。
许城正好有事跟他聊,同他一道往下游地铁站走。
男人步履很快,聊着案子,几下就到了。
许城刚走到检票口,余家祥往口袋里一掏,想起一事,说:“等下,我去那边给手机贴个膜,上回出勤把手机屏摔个稀碎,换了我八百。”
许城说:“来的路上没见到贴膜的。”
他职业敏感,一贯对周围环境观察敏锐。
余家祥指了下:“下楼梯那儿,得往右拐,地下通道里头。”
许城跟他往那边走,余家祥说:“你要不也贴一个?”
许城说:“不喜欢。手感不好。”
誉城的地下通道总有人摆摊,城管一来就跑,跟打游击似的。
如今冬季,潮湿严寒,通道里摊位不多。只有那些实在困顿的中老年人瑟缩在墙边,兜售充电暖宝宝、袜子一类的冬季用品。
许城路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跟前,心下怜悯,买了摞袜子和一堆USB电热手套,正好拿去办公室分给同事们。
老人一下卖出这么一大单,开心极了,热情地给他装袋好。
余家祥已走到前边贴膜的摊位去了。
许城朝他走去,一个姑娘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个简单的支架,上支一块木板,板上分门别类拿几个漂亮的彩色小纸盒子装了一层层的手机膜,摆放得整整齐齐,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