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眼神很冷静,他不觉得自己有像江席言想象的失控,车速在他控制范围内,思绪也是。
“我没有担心这个。”
江席言更不解了:“那你在急什么?”
霍临压着眉眼。
江席言没在那些富太太的生活圈里待过,不知道她们的手段。这些养尊处优的太太们看似清闲度日,其实等级分明,一方面是彰显自己家族的权势,另一方面则是人性上的压制,弱肉强食,说是母狮社会也不为过。
小珠像蝴蝶一样脆弱,哪里应付得来。
他在此之前只想着让小珠站在自己身后,这样也很难出现问题,从没想过还有需要小珠独自社交的时候。
是他考虑不周。
霍临第一次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唇齿间泄露了一句:“不该放她一个人在家里。”
江席言震惊,不解,深思,沉默。
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急转弯爆发出声。
“别人老婆再怎么凶。”江席言怒吼,“也不会把你老婆给吃了啊!”
小珠出门之前,黎娟教她,和人相处,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送礼。
杜安莲叫小珠于自己同座,和小珠说起许多事,回忆自己在上海的生活,读书时期拿了哪些奖项。
她看起来对小珠很亲近,不断问小珠原先是哪里人,来到缅甸习不习惯,有没有和她当初一样想回去。
小珠按照黎娟给她准备的资料一一回答。说自己来自长江以南的一个城市,对这边的气候不大适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点想家。
碰到答不上来、怕答错的时候,小珠就轻轻带过,或是又把问题抛回去,引杜安莲说更多。
小珠最开始很战战兢兢,仿佛课上被老师抽问一样紧张,好在中国的一切对杜安莲而言也已经是半辈子之前的记忆,她问得并不深,即便小珠的描述有些出入,她也分辨不出来,于是小珠渐渐放松些许。
但谈话渐深,小珠看着这位杜安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对方意图并不在此。
据说杜安莲十八岁时离开故土,在缅甸和恋人携手打拼了七年后成婚,在拿到结婚证前就已经完成了移民。
离开得这么坚决,如今杜安莲体态丰腴浑身珠宝,出门逛街身边也跟着两三个随行仆下,已经过上了自己当初追求的生活,真的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找一个陌生人来共叙思乡情吗?
小珠心里存疑,虽然贴近她坐着,但绝不敢真的和她掏心掏肺,以为自己能和对方拉家常。
她直觉对方另有所图,但对方迟迟不现,仿佛举着若隐若现的火苗一直观望,等她给出引线。
小珠不知道能怎么办了,那就送礼吧。
她对杜安莲不好意思地笑笑:“第一次和您见面,有些仓促,请您包容。您应该什么都不缺,但听说您有一个优秀的女儿,这个礼物应该很符合您女儿的气质,还希望您能够收下。”
小珠侧过脸,对楼梯后面候着的人点点头,对方立刻小步靠近,送上一只硬挺的只缀着logo的洁白纸袋,又用带着白手套的右手从里面取出一只崭新的拿铁色中号手提包。
小珠只在一旁浅浅地微笑着,显得云淡风轻。
其实她根本不懂这个包。只知道黎娟教了她,这只包的价格在人民币三万中,作为一个见面礼刚好合适,拿得出手,又不至于显得太过谄媚。
杜安莲拿了包,意思意思欣赏了一下,没因此受宠若惊,但嘴角的笑容总归是真实了几分。
拨弄了一下包上的可
拆卸钥匙扣,杜安莲随口说:“你也太客气了,我们亲人一样的,讲讲话解闷罢了,还送什么东西呢。”
小珠依旧乖巧地:“我只怕我不懂规矩,做错什么事,惹您心烦。”
杜安莲一时没言声,把包放下,才又抬头对小珠笑起来。
“这个,你是考虑得挺周到的。想要在这圈人里混,规矩多着呢。”
小珠重新打起精神,有预感杜安莲漫长的寒暄和铺垫终于要结束了。
杜安莲看了眼窗外,雨停之后出了大太阳,玻璃上的痕迹都差不多要晒干了。她提议:“出去走走?”
小珠自然跟随。
离开这栋楼以后,杜安莲像是放下一些顾虑,同她讲:“你楼上有一位夫人法号妙论,你认得吗?”
这个人名不在资料上。小珠摇摇头。
杜安莲好似很吃惊:“你们住得这样近,难道从未来往过?”
小珠解释道:“我来缅甸之后就一直病着,这阵子只有医生在我家进出,吊水吊了好几天,还没来得及拜访邻舍。杜安莲,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个人。”
小珠给她展示自己手背上的青痕,当真是很可怜的样子。
杜安莲放心不少,摇摇头道:“那么,还好我来找了你。我提前提醒你,这个妙论一点也不好相处,不像我们中国人坦诚大度的,她说信佛,也不知道罗汉明王教了她些什么,整个人怪怪的,见了人没几句好话。”
小珠没说话,露出有点畏缩的模样。
她心里大概明白了,杜安莲说“这圈人”,指的应该就是这里的太太圈,里面的关系大概还很错综复杂,门派繁多。
这位杜安莲看她同是中国血脉,又初来乍到,所以想抢先来探探虚实,如果不服管教,就先给个下马威,如果人品在她眼中尚且还算过得去,就先拉拢起来。
杜安莲提到的“妙论”,恐怕与她曾起过什么争执,以至于她一口一个“我们中国人”地哄着小珠,想要小珠和她站到一个阵营里来。
可惜小珠并不是真正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虽然没有见到过什么大世面,但走卒贩夫她碰到过很多,深深地知道,以血脉、来源地等等虚无缥缈的东西绑定起来的人,往往在遇到利益纠纷时背叛得最快,因为并不是真的情感上认同对方,又熟知对方的底细,反而在做抉择时没了顾忌,轻易地牺牲对方。
小珠不会反驳杜安莲,但也不会去附和。杜安莲没从她这里听到贬斥妙论的话来,又有些不满,觉得她像个糯米坨子,不是很机灵。
但话又说回来,不机灵也有不机灵的好处,性子绵了点,至少脾气不大。
杜安莲自己是外邦人,即便在缅甸扎根多年,也仍然清楚感到自己与旁人之间的不相融,她的丈夫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她的子女亦无法替她分担,事实上,她身边属于缅甸的亲人越多,她就越感到自己是个异端。
即便平日里看着前呼后拥、风风火火,可到了聚会日,旁人都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这个跟那个都能攀上亲戚,她们彼此之间都有血脉的牵连,家族的呼应,而她身边却只有身份不同的随从,永远跟这些人隔着一层,就渐渐懒得去、不想去,免得叫旁人瞧出来她的形单影只。
现在来了个霍夫人,虽然安莲嘴上说的同乡之谊半真半假,但说的次数多了,假的也像是有了几分真的。
杜安莲像得了个新玩意,不肯放这个又好看又年轻的小同乡回去,拉着小珠去了元屋。
元屋的招牌上写着的是“ONE-house”,坐拥近万平方米占地面积,十七层楼高,杜安莲悄声问小珠有没有来过,小珠摇头,杜安莲就得意又神秘地笑起来。
“这是曼德勒最大的销金窟,只要你有钱,你就会迷上这儿。”
黄金,钻石,奢侈品,甚至跑车,游艇,只要能想到的东西,都能在这里买到,富豪们无处可挥霍的金钱,就在这里有了用武之地。
杜安莲挽着小珠,把她像个新包包一样挟在腋下,带着她四处炫耀。杜安莲本身也是爱买的,这里几乎所有的门店她都轻车熟路,一逛起来简直如鱼得水,逍遥快活。
从前她常是独自来,已经每次都乐不思蜀,现在有了伴,更是莽足了劲头,十根手指上珠宝换了一套又一套,心血来潮又去把头发弄一弄,一整墙的香水也能几乎从头试到尾。
小珠第一次穿高跟走这么远的路,小腿很快酸涨起来,恨不得把双腿卸下来给扔得远远的。
偏偏又不能开口提想要休息,免得暴露了自己的生疏,实在已经苦不堪言。
小珠强撑着笑容,已然魂飞天外。
杜安莲又包了几套衣裙,见小珠闷声不语,奇怪地问她:“你什么也不想买?”
小珠心中敲起警铃,赶紧要陪着消费。
但这事儿是她不可弥补的弱项,再如何装相也实在难以摆出阔气的样。
一屋子没标价也没标签的衣服看得小珠眼珠子直晃,下意识往衣裳布料最短最少的区域指了指,期望能在划账时少显示几个数。
“要那件黑的。”
侍应小姐甜甜地应了,替她取下,捻着兰花指在顾客面前展示一番,妥帖地入袋。
小珠本来麻木,看见杜安莲在身旁掩着嘴笑得暧昧,才反应过来,那件似泳衣又满是蕾丝的、短至腿根的连体裙,似乎是件不能被外人瞧见的东西。
“……”小珠不想解释,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到了最后,杜安莲自己也走不动了。
但这也在她的计划内的,杜安莲在一间洗浴中心门前停下,慵懒地舒了舒手臂:“有点乏了,进去按按?”
门口立着穿白衬衫的门童,长了一张粉面,眉毛涂得很黑,一双眼睛不弯也媚,殷勤地上前接过杜安莲的手提袋,将她的手臂扶在怀里,从上至下地轻抚,动作熟稔又亲密。
小珠看得汗毛竖起,她实在接受不了有陌生人同自己这样……拨来撩去。
再一抬头看门帘里的海报,写着按摩,拍的却全是油光发亮的男性躯体,搔首弄姿地躺在画报里,小珠更是头皮发麻。
小珠一路上对这位杜安莲几乎有求必应,已是仁至义尽,现在杜安莲再来拉她,她抵死也不从了。
杜安莲也是累了,急着去放松歇息,偏这时候这个年纪轻轻的霍夫人突然长出一身牛劲,怎么也劝不动,只能气急地叱她,给她人参果也不会吃。
哪里是人参果,全都是蜡皮狗。
小珠装听不懂的样子,一再诚恳地承诺,会在外面等着她出来,才总算目送杜安莲腰肢款款地被一个衣襟大开的古铜色蜡皮狗接进去。
小珠欣赏不来蜡皮狗,但还是很守承诺,在店门口捡了张长椅坐下,当真哪里也没去,根本再也走不动一步了。
杜安莲身边带着随行的人,黎娟就不方便再安排人跟着小珠,小珠现在独自坐在长椅上等待,一边捶腿一边给黎娟发消息报告情况。
她不知道杜安莲还要多久,收到黎娟的回复之后,就打开手机里的小游戏。
很简单的消除类小游戏,之前她都是玩双人模式,现在一个人玩,要从第一关开始闯关。
玩过了高难度关卡,再从头开始,难免觉得无聊,小珠划来划去,心情因为脚疼有些许低落。
这里不像普通的商场人来人往,除了门口还在坚持不懈对小珠暗送秋波的男侍应生,就只剩小珠一个人。
小珠尴尬地调整坐姿背对他,专心地玩游戏。
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有人从她背后走来。
回头,耳朵和敏锐的鼻子已告知她来人身份。
小珠在屏幕上滑动的手指逐渐慢下来。
脊背不自觉挺得更直了些。她的坐姿、站姿和走路姿势都已经是被塑形教练调过了的,最严苛的教练也说她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但眼下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不够端正,会叫人看不起。同时又不受控制地垂着颈子,好像只要垂得够低,就能隐到看不见的空气里。
但显然没可能瞧不见她。
霍临冲着她来的,剪裁利落的长裤束着两条长腿,朝她迈着稳稳的大步,停在她面前时,小珠握着手机的动作已经完全僵滞了。
地板是字面意义的光可鉴人,倒映着霍临单手插袋的剪影。
小珠只好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霍明渊。”
他为什么在这里?
难道陪过了那位缅甸富商,还要来接着陪富商的夫人,真是好辛苦。
小珠在心里说他坏话,但表情很淡定。
霍临站着,她坐着,高度差距越发悬殊了,霍临垂眼瞧着她问:“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小珠老实地回答,是杜安莲叫她在这儿等。
“是么。”霍临嘴皮掀了掀,目光盯着小珠背后的侍应生,“我以为你喜欢这里的风景。”
小珠不懂他在说什么,回头看了眼门里,又看他,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问:“什么时候能走啊?”
霍临在监控里看过,她在家里对着屏幕上网课时,也常常这样偷偷问黎娟,什么时候能下课。
黎娟通常不回答她,因为明明有课表。
她只是在撒娇,他们都知道。所以霍临也不回答。
霍临的表情动了动,让开半步。
接着矮下.身来,一边膝盖触碰在地板上,扶住了小珠撑着的那条腿。
霍临低垂着眼,把她的高跟鞋褪下,很大的手掌包住小珠的小腿,用掌心热热的温度揉。
千钧的酸重逐渐消散,小珠咬住唇角,忍着没让自己发出声。
小珠浑身发僵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要用力从霍临手中退出,却被轻松压制住,他单膝跪着,是居于下位服务的姿势,但抬起的眼眸却与蜷缩起来的小珠齐高,五指收拢,从按揉变成了钳制。
不要动。
他没出声,甚至没动嘴,但小珠仿佛听到他这么说。
霍临用眼神威吓小珠,面容冷峻情绪不明,但单膝点地。
浅灰色的西装包裹着他的肩线,修身的版型让他每一次动作时,手臂和胸部的肌肉变得很明显。
小珠睫毛抖动,她看到霍临袖边又别着一枚银针,雕成一簇小花的形状,与之前被她当掉过的那枚胸针是同一个图案。
这可能是他的家族徽章、身份象征,他带着这个徽章出去一定是进行正式而端庄的会面,小珠其实很清楚,只是故意在心里把他贬斥为陪客,以此实行小小的报复。
然而他现在用夹着这枚徽章袖扣的手揉捏小珠的小腿,带着薄茧的指腹有力地划过皮肉下的筋膜,一路滑到脚踝,手掌在她足心稍稍停留,又重新包绕到小腿后侧,蔓延而下,循环往复。
小珠把唇咬得更紧,齿下的唇肉泛白,想叫霍临放开,又不敢出声,怕声音发抖,听起来很没骨气。
只好把力气用在脚上挣扎,却只是在他手心里磨蹭了更多回,换他冷面不语地抬眸,眼底很深。
霍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很通人性地问她:“不要了?”
小珠赶紧连连用力点头。
霍临“哦”了声,放下她的左腿,让她赤脚踩在自己落下的膝头。
在小珠将要松口气的时候,又握住她的右脚,故技重施,褪下这一边的鞋袜。
小珠瞪直了眼睛,咬牙斥他:“别弄了!”
霍临听而不闻,继续刮磨揉捏,小珠打开了嗓子,就很难再完全忍住,呼吸之间带上颤抖的细细的声响,随着霍临的动作时轻时重。
霍临的手也变得缓慢,有一下没一下地碰触,时不时停顿,像是心不在焉地停下来休息。
香风拂来,洗浴中心的门帘掀起,杜安莲走出来看到这一幕,嬉笑道:“啊唷……”
等到定睛看清人,杜安莲的眉毛一边翘得老高,一边怎么也抬不动,因为打过肉毒杆菌:“要西夸来!你、是不是、难道是——霍先生?”
还说这死心眼的年轻小姐终于转了性,瞒着她在外边儿不知从哪里挑来一个这样适意的,结果转过脸来,怎么是人家的原配啊。
杜安莲惊得发怔,实在是想象不了有谁家的丈夫会跪在地上给夫人按摩。
小珠窘得脑壳发晕,脸颊都憋红了,用力扯着霍临的肩膀要把他拽起来,在那双经双纬织造的西装上揪出许多褶皱。
霍临不慌不忙地,替小珠穿好了鞋袜,才直起身,顺手轻轻在膝头拂了下灰尘,很安闲自得的样子。
对着不远处的客人轻微颔首,打过招呼。
“夫人,时候不早了,我派车送您?”
哪里不早了,杜安莲刚把一身酸累的筋骨按松,正是还能再逛十七层的时候,但听这个霍先生的意思,是要把这个霍夫人接回去了。
人家丈夫亲自到场,她肯定抢不过,一个人逛也没意思,就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我自己带了车的。”
霍临便又点点头,侧转身,拿手巾在手心里擦了擦,搭住小珠的腰。
小珠赶紧顺势对杜安莲露出一个笑脸来:“那我们先走了。和您相处很愉快,下次再见。”
杜安莲也对她笑笑。
小珠倚在霍临的臂弯里进了电梯,待到电梯门合上,就假借按按钮,往旁边迈了一大步,和霍临留出一段距离。
电梯厢内的铝板照人如镜,霍临看着倒影中小珠的眼睛,慢慢收回手,闲散地双手插着西装裤口袋,也没再开口。
听到吴加陵的夫人来找小珠,霍临仍然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淡定。
直到同吴加陵谈完,就立刻往回赶,回程途中联系上了黎娟,黎娟向他解释了具体情况,并同步转发了小珠的每一条信息。
霍临最糟糕的想象中,以为自己是要去救小珠于水火,然而检查了每一条信息之后发现,社交辞令、随时汇报、说话永远留有余地,小珠每一个要点都学得很好,哪怕她还只接触不到一周的时间。
这个学习时长,只能算是幼儿园学生,可是她发送的每一条消息都成熟利落,霍临翻来覆去地看,也没有找到一个带有私人情绪的词语,能为他反馈小珠的心情。
他必须亲自来确认。
黎娟一再向他保证不会让小珠受欺负,但他找到小珠时,小珠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很像到了放学时间,只有她没人来接,所以被迫单独留校。
霍临真的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可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起念,是否应该问问小珠愿不愿意继续下去。
她现在已经尝试过了,如果她觉得接受不了应付不来,那么给她一笔钱,也能让她远离从前的日子,过上很好的生活。
但霍临始终狠不下心开口。
电梯门在停车层打开。
小珠先走出一步,但对着一排排的车辆陷入迷茫。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不知道在什么方向,杜安莲说过,在这里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有头有脸、以后她会知道姓名的人。
小珠重新把心提起来了。
霍临的手又从后面搭上来,自然而然落在她腰上,带着她往前走。
空旷的空间里,她小高跟的滴答声和霍临皮鞋踩出的沉稳声音交汇在一起,姿势也很亲密。
上车以后,车里的空间很暗。小珠隐在黑暗里,看到车窗外有一男一女说着话经过。
他们走远了,车厢也隔绝了摄像头和录音监控。
小珠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
“你是来接我的?”
虽然是问句,但语气是陈述。
她不会当真连这个也看不出来。
霍临只停顿了半秒,启动汽车的动作就流畅自然,“嗯”了声,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小珠问他:“为什么?”
霍临没答,打了一把方向盘,车辆安静地滑出停车场。
他不说话,小珠就自己分析:“你想亲自认识杜安莲?但你们又没说几句话。顺路经过?那也没必要上楼。我想不通,你到底为了什么,你最好提前告诉我你的计划,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配合。”
和合作对象随时保持有效沟通。这一点她也学得很好。
霍临在红灯停下,语气很平静。
“新婚夫妻,在人前同进同出、关系亲密,这是常态,不需要什么计划。对你来说很难忍耐吗?”
原来是这样。
小珠无意识绷紧的肩松了些许,往下沉落。
她又沉默,霍临从后视镜里看她。
黎娟给小珠选的衣服花了心思,主调全白,为的是加深“白”小姐的印象,简单的连衣裙要提高露肤度才不显得单调,裸在外面的手臂、小腿、脚踝,肌肤紧致清透,似一枝吸饱露水的栀子,明亮又清新。
她倚在副驾驶座中,微卷的发丝托着脸颊,轻抿的唇瓣不涂而朱,眉心微蹙,使她看起来有些柔弱的忧郁。
霍临本是要探究她在想什么,看了一眼之后,反而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
过了两秒,又看一眼。
霍临当司机的机会不多,这大概是他拿到驾照以来使用中央后视镜最频繁的一次。
直到开进了公馆的地下车库,小珠才终于考虑明白。
霍临把车停好,小珠解开安全带,坐得脊背笔直,严肃地与霍临谈判。
“你们的规矩很多。”
霍临眼尾稍黯,转头回应她,坦然承认:“是的。”
“总是对我有各种各样的要求。”
霍临唇峰往下轻抿,似乎压抑着什么想说又不愿说的话。
“这不公平。”小珠指责,“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规矩,不能什么都按照你们的来。”
反制。她实在学得很快。
霍临扬眸,看着她:“可以。你有什么要求?”
小珠张了张嘴,又闭上,似乎很犹豫的样子。
好一会儿之后,小珠终于下定决心,飞快地说:“你不能再捏我的腿。”然后拉开车门,迅速地跑掉了。
霍临落后小珠许多才上楼。
小珠已经躲进了卧室,据说要泡澡,锁着门不让人打扰,房子里聘请的女佣拿着被落下的手提袋,正很没头绪地到处想找人帮忙,找到了霍临头上。
“先生您看看这个收到哪里呢?”女佣把手提袋里的东西小心地拿起来,“应该是夫人买回来的东西。”
霍临看着那件被精心包装起来的黑色吊带睡裙,喉头轻滚。
过了一会儿移开目光:“等会儿送到她房里去。”
女佣应下了。
小珠泡完澡换好衣服,黎娟在外面等她。
小珠立刻低下头,熟练地假装很乖巧的样子,准备听训。
然而黎娟看着她,只是露出笑容来。
“你的小考通过了。”
黎娟给小珠展示刚刚收到的短信,来自吴加陵的管家,说下周末家里有一场私宴,邀请霍先生携夫人一同参加。
“你应该也收到了差不多意思的,吴加陵的夫人会亲自发给你。”黎娟收起手机,恭喜小珠,“今晚要上新课程了。”
以霍夫人的身份接到宴请,算是一个新的里程碑,至少小珠在和杜安莲相处的这段时间内合格地扮演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得到了对方的认可。
接下来要与霍临一同露面,外人对于她的关注,也会来自另外的各个方面。
“首先,作为霍先生的妻子,您必须了解霍先生的一切。”
今天晚上的主讲师是小戴,他推了推无镜片的眼镜框,敲了敲幕布。
“霍先生的家族从事航运业,半个世纪以前,霍先生的祖父别具慧眼,在香港股市募得上亿资金,顶着全球石油危机的风险创办了数家分公司,被誉为从法国驶来香港的巨轮。霍先生到缅甸开拓海外版图,是为了延续家族荣光,这也是你们夫妻共同的使命。”
“‘你’和霍先生的婚姻,也是由霍先生的祖父主导的,‘你’在大学的讲座上偶然认识了霍老先生的秘书,由秘书引荐,霍老先生同意,‘你’和霍先生在ENSAD与国内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交流活动中第一次见面。”
“随后经过了六年的考察,终于确定婚期,结婚之后‘你’就潜心学习缅语以及缅甸文化,以期在未来更好地帮助‘你’的丈夫。”
小戴挺胸抬头,在这里稍作停顿,悄声附加了一句解释:“这是根据小珠小姐的情况修改后的资料,最新版本。”
小珠挠挠头。
小戴盯着笔电,继续切换幻灯片:“‘你’和霍先生的结婚日是九月十日,所以你们还没有庆祝过第一个结婚纪念日。”
小珠抓紧时间做笔记。
“霍先生不太喜欢吃甜,爱吃辣,喜欢带苦味的事物。”
小珠想到霍临习惯喝的咖啡,喝剩的半杯牛奶,原来他并没有在饮食习惯上做伪装。小珠咬着笔帽跑神。
小戴讲解了很多很多,一直到晚上十点半才放小珠下课,小珠抱着又新增了很多页的笔记回到床上,点亮小夜灯躺着翻页,边翻边背诵。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么多关于霍临……霍明渊的事情,就像拼拼图,每一条信息都能拼出一块属于霍临的影子。
因此她在背诵的时候,脑海里难免闪过许多关于霍临的画面,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指向,只是会像湖水里的涟漪一样闪现,漫开,又消失。
比如她会想到霍临穿着学生装在香港的教会学校上课的样子,想象他在大夏天只买咖啡味和抹茶味的棒冰,在二月十四日收到义理巧克力时回答对方对不起我只接受可可含量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黑巧。
当然小戴没有如此详细地提到过这些信息,大部分都是基于小珠的想象。
她还会想到霍临西装笔挺地坐在巴黎艺术学院外的咖啡馆,等待和家里为自己挑选的适婚对象见面。
他和白秀瑾一起用餐时也会帮她从菜单里划掉她不喜欢的食物吗,他和白秀瑾结婚之后,也会站在窗口送白秀瑾出门、在路灯下等她回家、和她一起趴在床上看电影、用法语复述台词给她听吗。
小珠知道自己不该想的,可是想象力一旦放闸,就很难控制得住。
她揉着眼睛勒令自己换一个主题来想象,于是想到了下课之前她问小戴的最后一个问题。
“霍明渊的父母呢?”小戴只提到了他的祖父。
“他的生父是霍氏的第四子,在二十七岁时去世了。至于母亲,”小戴稍作沉默,露出了讳莫如深的表情,“没关系,不需要知道,没有人会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