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珠by脆桃卡里
脆桃卡里  发于:2025年0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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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廊外下得迷蒙的大雨,虚弱地出神。
缅甸人信佛,佛教讲究命运。
如果这是命运,如果一切终要发生,为什么不能发生在霍临在路灯下等她回家之前。
那样至少她会一直记得自己不重要。
至少不会这样伤心。

第17章
08年,缅甸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热带风暴,小珠后来在电视上听说了它的名字,叫做“纳尔吉斯”,它杀死了很多很多人。
那场灾难过后,小珠所在的福利院连一片瓦片都难以找到,她忘了自己是怎样从那场灾难里活下来,有印象的是,风暴过后,她跟着一群大孩子们在寮屋里居住,睡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白天房屋像张着嘴的蒸笼,把人的皮肉闷蒸出烂泥的味道,晚上是呼啦作响的破风箱,在睡梦里拉着恐怖的歌谣。
那是一座座铁皮房子,受害者们的聚居地,没有水,没有电,小珠那时很小,每天拖着一个木桶去水潭里打水,供一整个寮屋的人使用。
如果那间屋子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当天心情好,小珠可以被允许进屋,蹲在一个角落里休息,如果他心情不好,小珠就会被赶出去,关在门外,无论怎么拍门都不会开。
炎热的季节,暴涨的雨水,小珠记得自己缩在屋外的木板下睡着了,苍蝇和虫子密密麻麻地爬在她的脚背上,离她一臂远的地方是隔壁的大人养的猪,用很脏很丑的鼻子拱地上湿湿的泥。
小珠因此讨厌了猪很久。
在那里住了多久,小珠也已经忘了,只记得一个不那么炎热的下午,她撑着树干看远处的异乡人,跟着其他的大孩子们一起傻笑。
其中的温芝穿着白白的裙子,也看到了她,在她身边停下,给了她一颗糖。
后来温芝带走了她。
她当时年纪太小了,还容易认错,晚上惊厥梦醒时,哭着抱住温芝叫妈妈,说想妈妈。
温芝搂着她哈哈大笑,柔软的白色睡裙,柔软的胸部和腹部,柔软的胳膊,散发着人体温暖香气的头发,都包裹着她。温芝说她这个年纪,叫她妈妈有点勉强,不如叫姐姐。
小珠就这样跟着温芝生活,很少叫她姐姐,只是用玛温叫她。
这个尊称对小珠来说,可以代表姐姐,可以代表主人,可以代表妈妈。
风灾的受害者们都很难找回自己的身份,尤其像小珠这样原本就是福利院的孩子,更难追根溯源,想要重新办身份证困难重重,更可怕的是需要花一大笔钱。
那时温芝挣钱也非常艰难,只能放弃。所以小珠一直以来只有一个名字,不过也顺利地长大了,除了不能去上学,不能乘坐一些交通工具,也没有出现什么别的问题。
长大一点之后,小珠想帮着玛温赚钱。玛温带着她去背汽油桶,去垃圾场烧铜丝、捡医院的废弃针管卖钱,不过都不长久,但是无论如何,玛温始终不允许她靠近男人,也不允许出卖身体里的血。
“恶魔进入了女体和血液,就再也不会离开了。”玛温告诉她。
玛温第一次怀孕时,很神秘地笑着,告诉小珠,她希望生一个女孩。小珠当时的心像热季三天没洗的抹布一样皱起来,等玛温睡着了,她抱着枕头哭了一整晚,还以为不会被玛温发现。
结果玛温第二天就把枕头和被套全洗了,一边洗一边取笑她,说猫尿猫鼻涕。
小珠赧然,不敢再哭,可是玛温流产时比她哭得还要厉害。
那时玛温紧紧地抱着她,眼泪过度地从玛温身体里透支出来。
玛温沙哑地说,想生一个女孩,不要像小珠这样漂亮,但是要像小珠这样聪明,可以胆小,但是不要很乖,这样会受比较少的欺负。
小珠的心又酸了起来,紧紧地贴着玛温的腹部,告诉她她还会有女儿的。
玛温才终于停住了眼泪。
后来玛温生了南达,小珠和她一起养育南达。
玛温是个很舍不得花钱的人,为了一百缅币的水费可以跟楼下的阿婆大吵三天,可是给南达买了很多很多东西,婴儿车,尿片,奶粉,玩具,小小的房子里因为这个小小的婴儿堆满了物品。
静谧的午后,玛温推着摇篮哼不知名的小调,逗弄笑得很甜的南达,轻声说,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南达都要有,这样南达就不会成为一个要跟别人伸手要东西的女孩,这个世界上,就又少了一个需要出卖自己的女孩。
小珠换了几份工作,赚的所有钱都交给玛温。玛温把她们的钱放到一起支配,其中绝大多数都花在了南达身上,一直到南达能够独立上学,被吴丹威的家庭接了回去,玛温给南达的钱也从未中断过。
养育一个学生要花的金额很高很高,玛温每个月都只扣出她和小珠必要的生活费,其余的钱全寄去给南达。
小珠对此也没有意见。其实小珠不是一个天生有随喜之心的人,在玛温第一次怀孕时,她对一个无知无觉的胎儿都充满嫉妒,可是因为她知道玛温的梦想是培养一个怎样的女儿,所以她看所有快乐的女孩子都充满祝福。
玛温的身体里有柔软的光,可以驱散恶魔,免受侵袭。可是现在玛温死了。
十五年前的雨季,一场飓风刮走了小珠赖以生存的屋檐,十五年后的雨季,看不见的飓风又卷碎了小珠的生活。
醒来的时候,小珠躺在软床上,手背连着针管,霍临靠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假寐。
她呼吸的声音深了一点,霍临就睁开了眼。
他们对视,霍临看着她,好像路人看着路边被车轧过的流浪猫,眼神里的难过也很居高临下。
椅子的皮革发出轻响。霍临挪动了位置,向小珠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问她:“痛吗?你在发烧。”
小珠下意识地握了握右手,霍临发现了,停顿一会儿,盖住她的右手,和她道歉:“对不起,你的石头小羊没在这里。”
“没关系。”小珠说,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撑着床想要坐起,但是霍临按着她不让她动。
“先躺着。”他的命令很简短,但是又很模糊,没有附带起止时间,可能都是凭他的心情。
小珠就没有动了,侧躺在枕头上,长发把脸遮住一半。霍临轻轻拨开她的黑发,察觉到指腹下的皮肤在发抖。
霍临的动作顿住,偏头更近地看着她:“冷?”
小珠闭上眼,呼吸稍微加快了些。
她的抵触痕迹不重,但对霍临来很明显,可能因为他们曾经太亲近,天鹅绒毯下有一颗石子都硌得人浑身疼痛。
霍临眼底神色更冰,把被子往上拉到小珠肩膀上,又掖到她下巴底下,手没有收回,指背磨蹭着小珠下颌的肌肤,反复摩挲。
“你病得很重,至少需要输液三天。”
霍临用很重的语气,可能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到悔意,但小珠一点反应也没有,心思还游离在外,没有把这场病放在心上。
霍临升起一种恼怒,不知是朝向何人。
刚刚还在和她道歉,现在声音里的怜惜也完全消失了。
“你就算想去找那个丹威,叙旧。”霍临垂眼看着她,找了一个不那么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词,“也不能把自己淋成这个样子。”
小珠仍然不说话,也不再颤抖。
霍临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面朝着自己,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问。
“小珠,因为听说我已婚,你就要回去找他吗。”
发现小珠淋雨昏倒之后,霍临把她的行踪全部倒查一遍,很快就清楚了她跟谁聊了天,说了些什么,又跟谁碰了面。
唯独小珠与那个丹什么的见面发生在监控范围以外,又被大雨影响,目击者也无法复述细节。
小珠在他手里睁开双眼,濡湿的睫毛黏成一簇簇,双眸里蕴着流动的水光,看起来像眼泪,但也可能只是被烧热蒸出来的雾气。
但霍临还是收住了力气。
说实话,他有一个妻子这件事,他没想要小珠那么早就知道。这是一个他们都不想发生的意外。
霍临看着小珠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握着她下巴的手移上去擦拭她的眼角,低声地说:“也不至于哭吧。”
霍临其实不能确定小珠有没有哭,他擦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从小
珠脸上擦下来一滴眼泪,但是他还是坚信小珠因为他已经结婚而难过地哭了。
霍临换了更加柔软的纸巾,手指隔着薄薄的棉柔纸,因为找不到眼泪,随机地在小珠脸上到处碰碰,小珠的脸烧得很热,比平时更软了。
在他看来小珠宁愿离开他去找那个什么丹完全是自甘堕落,但是她都难过得哭了,霍临又觉得其实也不能责怪她。
她只是太慌张了。
小珠没觉得自己哭了,但是她看霍临擦得那么认真,也不由得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刚刚的梦里掉过泪。
高烧的疼痛模糊了触觉,但放大了情绪,把她那些不值一提的感情又挖了出来。
小珠感觉到霍临在抚摸她的侧脸,她透过模糊的睫毛看到霍临的下巴,依旧觉得霍临很俊美,也很遥远。
霍临对她来说,像到了雨季就一定会落下的大雨,像总有一天会电池耗尽的玩具,她不能决定,不能拥有。
于是霍临给她的温情像泡沫一样消散了。其实本就维持不久,也不必意外。
门被推开时,小珠身体里那些仅剩的情绪也和泡沫一起蒸发殆尽。
江席言端着药和体温计走进来,看到霍临坐得离小珠很近,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就礼貌地移向一旁。
小珠觉得在第三个人面前这样躺着很不体面,再一次尝试坐起来,这次霍临没有阻止,还在她身后放了一个软枕,小珠说了谢谢。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间醒来,房间里很昏暗,只开着一盏床头的落地灯,小珠能看清自己的掌心,江席言和霍临都笼罩在阴影里。
江席言擅长察言观色,而且太了解霍临,只看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大概就已清楚眼下的情况。
不得不说现在小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实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帮了他的大忙,让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变得容易。
江席言说想要单独和小珠谈话,征得了小珠的同意。霍临深深地看了小珠一眼,起身离开。
房间里只留下江席言和小珠两个人,小珠反而轻松许多。
江席言把体温计递给小珠,先关心了小珠的身体,然后说很抱歉。
“让小姐您受到惊吓,实在是很对不起。”
小珠真的很欣赏江席言,他讲话的技巧很高超。惊吓,用这个词来总结,之前的事情听起来就能很轻松地翻篇,像一些不再重要的垃圾,被装在一张轻飘飘的纸里,可以打包丢掉。
这也正是小珠想要的。
“霍先生在来到缅甸之前已经与白小姐缔结了婚姻,我们收到仰光的邀请来到这里,本以为会受到友好的接待,没想到在放松观光的时候遇袭。在这场袭击中,霍先生失踪,白小姐身受重伤,我们心急如焚,一面按住消息将白小姐悄悄送回国内治疗,一面四处寻找霍先生的下落,没想到霍先生因伤失忆,阴差阳错之下,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其实现在来缅甸发展很艰难,霍先生为了企业下了充分的决心,也做了极大的牺牲。”
江席言压低了语调,“掸邦的商贸协会即将换任理事,其它势力风起云涌,仰光的总会在这个时候拉拢霍氏,是为了注入新鲜血液平衡各家,如果霍氏在这种关键节点因为一场袭击颠动,将失去总会的全部信心,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所以即便发生那样的恶性事件,我们也必须继续稳稳地站在这里。”
江席言来到了小珠身边,弯腰半蹲下来,眼含期冀:“我这样说,小珠小姐能明白吗?”
小珠其实并不很明白,但下意识地分析江席言的用意。
先道歉,后示弱,陈述自己的不易,换取对方的同情。
很常见的谈判技巧,小珠在《缅甸的劳动者》里见过。那本书霍临只陪着她看了一段,后来她自己断断续续补完了全部内容。
毕竟在霍临的房子里,她的空闲时间很多。
小珠垂着颈子,装作思考了一会儿,茫然地发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江席言轻叹一声,拿出一份证书。
“仰光方面想接纳霍氏,但也要看到霍氏的本事和诚意。”江席言把证书摊开在小珠面前,“霍氏资金雄厚,实力毋庸置疑。至于诚意,霍先生带着新婚妻子定居缅甸,长期与缅甸共存,才够让人放心。”
那是一份结婚证的复印件,原稿是小珠看不懂的文字,经过了中文和缅语双语翻译,列出了新人姓名、出生年月日、家庭信息,上面有法国的市长签字,还有中国驻法使馆对翻译公证内容的认证。
这是一段庄重的、承载着无数祝福和许可的婚姻。
小珠忽然有点退怯了。
她的指尖因高烧而酸痛,让那份证书脱手掉在了被子上。小珠没去捡,怔怔地发呆,对自己计划做的事情充满了怀疑。
江席言体贴地将证书收起,但很快,又拿出两张照片。
是两张单人照,能看出是为婚礼拍摄的。
霍临穿着黑色的礼服,眉眼深刻,鼻背很高很直,下颌棱角分明,背景是异域的街道和树木,小珠才终于看出来他有一点混血的面容。极漠然的一张脸,盯着镜头的瞳仁却总让人幻想他会有虚无缥缈的柔情。
另一张新娘的照片,头戴白纱,拿着手捧花,垂眼含羞,镜头静静记录下她清灵幸福的侧脸。
小珠拿着那张新娘的照片,久久不语,打了个寒噤。
江席言轻声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像。”
在大雨的门外听见霍临说她与一个叫做白秀瑾的女子长得很像时,小珠只以为他在胡说八道,或者是夸张,现在看到照片,她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江席言观察着她的反应,自己也忍不住感慨。
“实在是太像。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还以为……算了,可能上天注定,您与先生有这样的渊源。”
小珠听出他话里无限的暗示。
霍临会亲近她,是因为她与霍临的妻子长得如此相似,霍临即便失去记忆,也本能地信赖熟悉的恋人。
真是深入骨髓的感情。小珠有点想吐。
小珠花了一分钟压下生理性的反胃。
她不想让那位白小姐受伤,但他们的美好婚姻已经有了她这个污点。
她的存在就像白布上的一块污渍,无论它是大还是小,都是一样的刺眼。
她是一种客观存在上的错误。如果她以为自己的主观意愿还能对他们的婚姻带来更多影响,实在是一种自大。
她现在不论是歉疚退缩,还是恬不知耻,都不影响她对另一个女人来说已经面目可憎。
如果小珠还有力气为自己辩解,她会说,她不是主动来到这块白布上的。
这不是上天注定,是命运的戏弄。
可是重要吗?她的辩解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是被风暴席卷的一只蚂蚁,所有的呼救、求援、挣扎和犹豫都渺小得仅自己可见。
那她干嘛还要做这些无谓的事。
小珠问江席言:“你想要我做什么。”
江席言可能没想到她这么坦荡,反而愣了一下。
他坐到霍临刚刚坐着的那把椅子上,语气更加郑重。
“正如刚才所说,霍氏要在缅甸站稳脚跟,霍夫人必须与先生共进退,这是霍氏展现给市场的形象。”
“渔庄那晚霍夫人缺席已然令人生疑,接下来的场合,霍先生夫妇一定要共同露面。”
“我们希望小珠小姐能扮演霍夫人的角色,毕竟,您是我们目前最好的转机,我们会尽全力争取您的同意,只要您能帮助霍氏度过难关,我们会为您保障此后安稳至晚年的生活,永远不需要再为了生计发愁。”
小珠高烧未退,呼吸如火烧,眼睛也没力气完全睁开。
她转头沉静地看着江席言,看了很久。
久到江席言轻轻皱眉,小珠才开口。
“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机密,本来也没给我留下拒绝的机会。”小珠抿了抿
干裂的唇,“我很好奇,如果我不答应,你们会对我做什么?”
江席言扯开嘴角笑,看起来很亲切。
“怎么会,我们是合法的企业家。”
小珠也扯了扯唇,算是笑了一下。
药效上来,她连呼吸都很累,移开视线,淡淡地说:“我同意。”
江席言擅于把握机会,立即拿出一叠协议让小珠签署,厚厚的四五份,小珠几乎没有浏览内容,只是问了一句。
“在你们的能力范围内,如果我有别的要求,你们也可以帮我做到吗?”
江席言只反应了几秒,很快说道:“当然,您随时可以提出来。”
“好的。”小珠拿起笔要签下名字,又停了停,把笔放在,用江席言准备好的印泥涂满了大拇指,在每一份协议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江席言收拾好东西起身,又体贴地帮小珠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询问她:“要让霍先生进来陪伴您吗?”
“不。”小珠缓缓地躺了下去,整个人蜷进被子里,“我累了。”
江席言安静地带上门离开。
门外等待的霍临耐心已近极限,见江席言出来立刻迈步往里走。
江席言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变得不识眼色,没放开拉着门把的手,抬头看向老板,汇报道:“她睡了。”
霍临脚步顿住,盯着江席言,目光能割伤人。
江席言摸摸鼻子,这才让开了半步,但同时打开手里已经签好的协议给霍临看。
“小珠小姐很配合。”
配合得连江席言都觉得有点抱歉,难得的不忍心。
霍临翻动纸张,小珠在每一张签名页都按了手印。
江席言隐晦地提醒:“小珠小姐很疲惫,先睡了。点滴还在打,两个小时后要换药。”
霍临站在门前,没有再往里进,江席言适时地离开。
只剩霍临一个人,走廊和楼道变得寂静,但站在门外仍然无法听见小珠的呼吸。
霍临去医院接受诊治后恢复记忆的那晚,也站在同样的位置,小珠当时趴在门后陪他聊天,邀请他进去欣赏她的窗帘。
是他选择了拒绝。
那时他有点混乱,还没想好要如何安置小珠。
他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担心她一个人无法存活,又会投身风.俗.业。也不能继续和小珠保持像之前那样的距离,因为他的档案上是已婚。
想了一整夜,终于还是不能放开小珠的想法占了绝对的上峰,后来顺水推舟,由着事态发展,直到向江席言正式提出要让小珠代替白秀瑾,他才惊觉其实他心里早就有这个念头。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霍临承认。
但是是让小珠留在他身边的最好的理由,可以同时说服江席言和他自己。
他觉得小珠可能不会同意,可能会怒骂他的欺骗,对他生气,他可以再想办法哄她原谅。
但是事情发展得太快。
小珠去寻旧主,使他怒火上头,因此立即加速了流程,宁愿不再顾虑她的心情,也要封死她考虑其他选项的机会。可小珠签下协议的速度,比他思考的速度还要快。
小珠这么乖顺地按着他的计划行事,反倒让他迷茫。
就像已经准备好被猫狠狠挠出血印的人,用力揉乱了猫的毛发,而猫只是转头睡觉,那样迷茫。
他想象中,小珠可能还会哭,但是江席言说她只是疲惫。他觉得小珠需要他的照顾,但是江席言说她睡了,没有邀请他去打扰。
江席言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高超说服技巧吗?能让小珠这么容易就同意假扮他的妻子,他冥思苦想出来安慰和劝说的话都烂在肚子里,半句也没用上。
一切都顺利,但为什么他不是很高兴。
点滴里可能加了镇静安神的药,江席言出去之后,小珠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真的睡着了。
这次睡着以后,没有再做梦,不知道是玛温在天上同意了她的决定,还是已经对她彻底失望,不想见她了。
再醒来,烧已经退了。
今日的药大概是打完了,手背上用胶带封着留置针,一片青紫的淤痕。
小珠简单擦了把脸下楼。
周义永经过看见她,立刻停步,询问小珠,锅里炖着粥,有没有胃口用一碗。
小珠没有拒绝。
周义永请她坐在高凳上稍候,帮她盛了一碗出来,用勺子翻动了两下散散热气,才端到她面前。
小珠察觉到周义永似乎把她当作欠缺生活常识的小孩子对待,尤其生病后更加明显,不知道是他本身性情温柔愿意照顾人,还是一种锻炼出来的能力。
玛温不会像他这样体贴,小珠,或者南达,遇到病痛时,玛温比她们还要手足无措,只会去买所有能买得起的药,向上天祈祷,请求神佛把她的女儿们留下来。
小珠不想让玛温一直磕头,就拿起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捏在手里,说冰冰凉凉的好舒服,告诉玛温自己已经在降温,让玛温安心。
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再用那个石头小羊降温了,有医生到她住的地方来帮她挂点滴,还有热锅一直为她温着粥,玛温应该要为她感到高兴。
周义永可能有一种不能让别人独自进食的礼仪,也搬了条凳子坐在小珠对面陪她。
他告诉小珠,这碗粥里用的主要食材是花生和红枣,在中国的膳食讲究里能够提气补血,正适合小珠养病的时候吃。
小珠停下勺子看着他说谢谢,感激地朝他笑笑,才继续往嘴里送,吃得很认真。
周义永顿了顿,又低声说:“先生很关心您,您睡着时,先生掐着点守着您换了两次药瓶。”
小珠仍旧是冲他笑一下,一语不发地又低下头。
周义永轻声叹气,有些无可奈何。
要成为霍夫人并不容易,尤其是以小珠这样的身份。
吃完两碗粥,周义永告诉她,江助理为她准备了一系列课程,等她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
周义永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是有些怜惜和犹豫的,可能觉得跟急病初愈的人聊工作很残忍。
小珠声音温和平静:“现在就可以。”
周义永沉默片刻,觉得拗不过她,替她拨了个电话,然后带她到了一楼,用指纹来了一扇沉重的木门,请她进了会议室。
周义永在会议室里摇了铃,没过多久,就有衣着整齐的人鱼贯而入。
小珠看着他们,其中有些人有点眼熟,可能在她第一天来到这个房子里的时候见过,有些人则是完全的陌生。
看来这些人就是她的“老师”。
小珠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他们却胸有成竹地看着小珠。等站定之后,对视一眼,齐齐地叫她“白小姐”。
小珠心里一震。
在她过去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她从来没有看重过自己的名字,也不曾为自己的名字赋予过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是当这个名字悄无声息地从她身上消失,转而被另一个称呼取代时,小珠感到一种颤栗,鸡皮爬满全身,仿佛鬼怪朝她吐了一口气,经过她的躯体,从此她的灵魂被盖上烙印,分出一半做赎金。
小珠点点头,慢慢地坐下来,有个自称小戴的年轻人捧着电脑坐在她旁边的座位,对她进行许多盘问。
上学到什么程度,是否有什么罕见病,是否抽烟,是否喝酒,衣尺鞋码……把人拆解成一个个指标,统统录入档案里。
许多问题小珠自己都不知道答案,自然答不上来,不免手足无措,对方客气地安慰她,说没有关系,之后可以慢慢观察。
小珠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意思,默默地撇开眼,看着会议室角落里静静摆放着的水缸发呆。水缸里有一条观赏鱼,斑斓的色彩,尾巴摇晃,时不时吐出一点气泡。小珠看了它一会儿,安静地接受了自己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将要像它一样,被环绕、被围观、被审视和批判的命运。
好不容易回答完毕
,姓戴的青年领着其余人一起做了一场数据分析。最后对“小珠”这个样本得出结论,缺点显而易见,完全没有成为一位优秀名媛的基础,优点也不需要数,至少没有难以纠正的不良习性。
小珠坐在长桌的一端,听着他们讨论,感觉他们在说一个品质很差的商品,于是默默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些。
小戴还交给小珠一份密封好的文件,告诉她这份文件拆开之后一定要进保密箱,只有当他们都允许的时候才能拿出来,但必须要快速记熟里面的内容。
小珠郑重接过,翻开看了看。
里面是真正的白小姐的资料,条目比她刚刚回答的问题还要多,而且很详实。
白小姐名叫白秀瑾,出生于书画世家,天赋卓绝,加之耳濡目染培养出的爱好,大学就去了法国深造,在巴黎国立高等装饰艺术学院攻读室内建筑和物品设计双学位,并在此期间与霍先生相遇相知,最终步入婚姻的殿堂。
白秀瑾比小珠大三岁,比霍先生年轻两岁,生日在六月一日,按照中国的历法算是四月十八日,属兔,按照缅历算是星期二,属狮。
小珠认真记下。
她知道这是她以后要扮演的人,“白秀瑾”的经历,就是她的经历,她必须完全忘了“小珠”,才能成为白秀瑾。
再往后翻,小珠看不懂的东西越来越多。
见她一脸为难,小戴及时宽慰,也是提醒:“建筑方面的知识会有专门的教授为您补习,到时请您按时参加考试。目前最要紧的还是霍先生相关的事,您对先生了解多少呢?”
小珠想了想:“完全不了解。”
小戴略略挑眉,坐直了些,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靠。这是惊讶,也是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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