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珠by脆桃卡里
脆桃卡里  发于:2025年0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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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逝的父亲,不能被写在资料里的母亲。
小珠努力地去想象这么一个人,但是始终觉得陌生,无法把这样的字眼和那个不可一世的、幼稚的、很会让人伤心的霍临联系在一起。
小珠脑海里东西太多,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又一次不自觉地点开了霍临的短信界面。
从霍临恢复记忆之后,他们就没有再互相发过消息了。
但小珠有时候还是会打开来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想像平常一样从这个界面划走,结果这次可能举手机太久手酸,居然不小心发送了一个标点过去。
小珠沉默地给了被子一拳,丢开手机,把自己撞死在枕头里。
没过多久,手机叮的一声。
不必侥幸,就
是霍临回了信息。
小珠从被子里伸出手,慢慢地慢慢地拿回手机。
缩在被子里解锁屏幕。
霍临发给她一句话,字数有点多。
【晚上睡觉多穿一点,免得又感冒。】
在说什么啊。
小珠对着这十几个字看了几分钟,十分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第22章
要成为一位合格的上流社会贵妇,必须具备一些能体现在人前的素养。每日里文化课不能间断,更不能缺的是耳濡目染的熏陶,为的是要把小珠整个儿浸在里头,一点一滴地渗进她骨头里去。
天气好的时候,黎娟就会陪同小珠去各个剧场看表演、参观美术馆。
很可惜小珠对话剧实在不感兴趣,听不明白他们大段的台词,华丽的腔调,只有看歌舞剧的时候比较起劲,因为看他们又唱又跳的很热闹。
至于美术馆、陈列馆这一类,小珠更是完全看不进去,只是迫于黎娟的管教,勉强压着耐心看完,而且每次都得带上一把蕾丝折扇,遮掩自己犯困的哈欠。
小珠知道自己笨,就要找别的办法弥补。
每次参观结束,小珠都会悉心拍下镇馆之宝以及当下特定主题展品的标签描述和文字信息,回来之后再去想办法查阅补充知识,即便看不明白也会硬背下来。
于是在黎娟要求检查她的艺术熏陶成果的时候,小珠对着会议室幕布上展示的每一件作品图片都能流利地说出来历,甚至深入浅出,还时不时讲出一两个相关典故,霎时间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黎娟惊讶之后率先给她鼓掌,小珠反倒很不好意思,摸着耳朵说这都是糊弄人的呀。
“你只消糊弄过众人眼目便够了。”黎娟神色认真地告诉她。
这一次去雕塑园正碰上附近学校带着学生们来做实践活动,一开始还算有些秩序,等到他们能自由行动,一群十三四岁的青少年在园内追逐打闹,看起来像十几辆小卡车在呜呜地乱撞,很吓人。
小珠不肯靠近他们,坐在廊下躲荫,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朝长廊另一头走去。
那里蹲着一个蘑菇一样瘦弱的孩子,也穿着跟其他人一样的校服,不过不像其他人积极,缩在廊柱下哪里也不去。
别的学生捏着鼻子围着他打转,他只是冲他们很好脾气地赔笑,等他们嬉笑着跑开,再把他们扔的垃圾从头上和身上摘下来。
小珠撑着阳伞在他面前站定,他就自觉地退后些,免得碰到了小珠的裙摆。小珠移了移手中的阳伞,让阴凉的阴影遮在他头顶。
他仰起头来,有点不知所措地微微张嘴,呆呆地看着小珠。
小珠用缅语问他:“你叫什么?”
“……多弥。”被衣着很体面的大人突然问话,他好像不敢反抗。
“多弥,”小珠从包里掏了掏,拿出一条果汁软糖,递给他,“吃不吃?”
多弥犹豫着,似乎还是不敢拒绝,颤着手接过,在小珠的目光里打开包装放进嘴里,嚼了嚼。
“好吃。”他呆住了,过了两秒似乎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太对,急切地补充,“很好吃,谢谢您。”
“将就吧。”小珠指了指自己挎着的那个精致漂亮的包,“太小了,不然这个天气,我一定要往里面塞点水果和饮料。”
多弥笑了起来。
小珠让他不要一直这样仰着脖子,站起来跟自己讲话。小珠想了一会儿,问他:“你为什么让他们欺负你。”
多弥愣了下,摆着手否认:“他们没有欺负我。”
小珠歪了歪脑袋:“可是他们往你身上扔垃圾。”
“他们是觉得,我需要吧。”多弥一边想一边解释,“我,我捡烟盒换钱,挣学费,他们可能以为我需要这些,东西,才给我的。”
小珠安静了几秒钟。
外出的学生会在自己的校服铭牌上备注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多弥的铭牌空空荡荡。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误会了。”小珠听起来好像相信了他的解释,给他指了指一个方向。
“从这条街下去,走到最末尾,有很大的外文招牌的那个酒吧,生意很好,抽烟的人很多。凌晨五点之后酒吧不再营业,七点垃圾车才会来运输。你可以爬到二楼小阳台,再从旁边的屋顶翻下去,他们一般在那里暂存垃圾,找完你要的东西,还能返校去上课。”
时至今日,小珠仍然记得清晰每一个细节。
多弥听得傻了,眼前却随着这个描述自动勾勒出清晰完整的路线,因为说这话的人实在是太驾轻就熟。
多弥呐呐地说谢谢。
小珠说了一长串,但她知道,他会记住的。
把活命的本事死死攥在手心里,有一星点的机会就不会放过,是他们这种人的本能。
看他喜欢,小珠把带在身上的软糖都拿给他。
多弥往四周瞄了一眼,没有推辞,接过软糖飞快地收到了裤腰里。她跟多弥讲话的动静,已经引得其余的学生往这边瞧,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往这边望。
多弥谨慎地想后退,但看着小珠,又没有移动脚步,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声音卡在喉咙里。
小珠看他像只护食的动物,笑了笑:“去吧,我也要走了。”
她挥挥手和多弥再见,转身迎上站在不远处等她的黎娟,往下一个场馆去。
小珠没再回头看多弥。懂得护食,就懂得自保,无需过分忧心。他未必不知道自己在遭受什么,但是“他们没有欺负我”是他给自己编造的糖衣,说给别人,也说给自己听。
在无可奈何的境地选择相信自己的幻想,留出一片净地安放自己的自尊心。
小珠没法评判这种行为的对错,因为她也会这么做。可能这也是他们这种人通用的生存法则。
回到公馆,今天的“课表”已经结束,小珠就没有别的任务了。但黎娟还很忙碌,有一大堆事等着她整理汇报。
小珠知道自己的行踪每天都会由各种各样的人报告给霍临,事无巨细,她也不是很在意,因为从进入那个会议室的第一天起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她接受了作为观赏鱼的命运,就不会去打听一些有的没的,他们本来就在鱼缸里和鱼缸外的两个世界,无法共融。
用过晚餐,小珠趴在桌子上做题。
建筑专业的讲师给她安排了试卷作为作业,她基础太差,无论多用功,都只能答出来一半,尽管那位讲师都不忍心地夸奖她已经很棒了,小珠仍然感到不安。
她并不是毫无缘由地来上这些课的,她本应该还在过着多弥那样的生活,如果她不能扮演好白秀瑾的身份,那么在这里吃的每一顿饭、每一件穿在身上的昂贵衣裙,她都付不起代价。
小珠只好加倍用功,有时候会熬到很晚。
最过分的一次是她完全忘记时间,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被早起去晨跑的霍临发现她房门底下漏出灯光,于是揭发她一整夜没有关灯。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接近十一点的时候,黎娟都会打电话来跟她说晚安,提醒她睡觉。
今天黎娟在晚安之前,先和她说了另外一件事。
“白小姐,霍先生已经联系了当地的慈善基金会,为你今天遇到的那个名叫多弥的孩子争取了一个名额。基金会将保障他衣食无忧直至成年,下个学年他就会转到基金会附属的学校去念书。”
小珠这边安安静静的,没有说话,黎娟与她相处已久,并不意外,等了一会儿之后确认小珠没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就道“晚安”,挂了电话。
对着已经回到主界面的屏幕,小珠也说了句晚安。
她趴在自己手臂上发呆,视线被天花板下灯带的光吸引,忍不住盯着看,直到视网膜上出现绚烂的光圈。
她要付出代价的东西又变多了。
过了许久,小珠爬起来
打开手机,翻到一个社交网站。
学会上网之后,小珠也没有多少时间娱乐,除了玩一玩消除游戏,就是在这个社区里闲逛。
这里面聊什么的人都有,从早到晚都有人在活跃地发言,小珠还挺爱看。
她收藏了一个专门用来分享观赏鱼的分区,以前她只是逛逛,今天是第一次点进去发帖。
【如果一个人,养了一条观赏鱼,这条鱼明明没有提要求,这个人还是给鱼换水、修饰鳞片,这是什么意思呢?】
可能她提的问题太奇怪,没什么人理她,小珠待在这个界面刷新了十几分钟,才有了寥寥几个回复。
【你真有意思,鱼当然不会说话了!】
【圈外人?别问,问就是喜欢。】
【你好,你认识的这个人肯定是很珍视这条鱼的,请不要嘲笑爱鱼的人。养鱼其实很要花心思的,比如我养一条赛级龙鱼要严格控制水温,还要保持日常水质管理,喂食也一定要注意营养含量,这都是基础的,另外还有氧气、光线、生活空间,都不能缺少,才能养出足够好的鱼,来给你看我的龙鱼。(鱼的没什么区别的照片X20)。】
小珠给他的鱼照片点了个赞,另外两条评论就没有回复。
霍临不会喜欢一条鱼的。他又没有发疯。
她欠他的越多,就咬钩越深,霍临擅长放鱼线,算无遗策,当然不会漏算这一点。
小珠关掉网页,关掉阅读灯,上床睡觉。
近日各地的商贸分会纷纷召开,霍临在曼德勒分会场参会。
会议设在市中心的一个酒店,离钻石广场和商场都很近,附近路上人流量很大,今天还发生了一点小事故,导致车道更加拥堵起来。
霍临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连轴转,靠在后座小憩养神,被旁边此起彼伏的车鸣声吵得睁开眼睛。
他的司机为他解释,前面发生一点小剐蹭,互不相让,只能等警察来处理。
霍临点点头,打开车窗透气,刚好看到隔壁车道上堵着的车里,一对夫妻在吵架。
女人坐在后座争得面红耳赤,不停地拍着座椅发怒,霍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孩子似乎有点感冒,边流鼻涕边咳嗽,很不舒服地靠在母亲胸前,一直往外伸手,似乎试图抓住什么,但没有人搭理。
前面驾驶座上的丈夫手里的烟没停过,对身后的谩骂充耳不闻,时不时转头夹着点燃的烟蒂指着女人威胁几句,或用力地长按喇叭发泄,烟灰顺着风往右后方飘,这个方向十米内都能闻到。
听着他们这样对骂了五分钟,车道还未恢复通行。霍临无聊得又打了一个哈欠,睡不着,干脆拉开门走下车,绕过一条车道,在那个叼着烟开车的丈夫旁边停下。
对方惊愕又疑惑地抬头看他,霍临礼貌地对他报以微笑。
只不过因为居高临下的姿势,那微笑之中莫名带着轻蔑和嫌弃。
接着霍临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丝巾,隔着丝巾捏住司机嘴里的烟,包起来,打了个结,稳准地投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男人目瞪口呆地失声,车后座的女人也闭上嘴,霍临气定神闲地离开,回到自己车上,拉起了车窗。
可以再睡一会儿了。
最后会议也没有迟到。
因为会议开始时间为霍临推迟了十分钟。
霍临的位置被安排在首席的正中间,他漫步踩着柔软厚实的地毯从所有人的瞩目中经过,模样年轻又锐利,俊美得伤人,高调,高调得不可一世。
会场顶上是数个呈巨大同心圆排列的水晶吊灯,照着底下的每一张脸,每一个色彩纷呈的表情。
惊艳,欣赏,提防,愤怒,恐惧。
所有人目光的终点都是他,他像一个靶子,高高竖起,稳稳地承接了四面八方来的各种关心。
主持人凑过来弯腰征询他的意见,霍临抬了抬掌心,会议才正式开始。
窸窣讨论声终于平息,这次会议涉及商贸协会未来的规划重点,踩中了彩票就是荣华富贵,就算没有踩中,若是能提早开动脑筋想想办法攀个边,也能赚得盆满钵满。然而重点划在哪儿,哪些人能够参与,话语权只掌握在少数的那几个人手中,像天神一般,随手一指,天堂地狱便会自现。
霍氏最近劲头强势,已然将要成为那几个少数之一,在座的人不敢不尊敬,至少当着人的面是如此表现。
议程开始,霍临也翻开自己面前的公文夹,接下来有一个内容等他宣读,他低头确认。
公文夹里放着几张刚批好的试卷。
满纸的勾勾叉叉,错的不少,看得出来做题的人心情沮丧,订正到一半已然放弃。
把试卷一张张翻找完,也没有他要的那份文件。
霍临低头看了一会儿,在邻座的视线随机地移动过来、察觉到这些试卷之前,轻轻合上公文夹,淡然地看向主讲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第23章
上午小珠正在上课,余光忽然瞥见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漏了一条细细的光进来,在地面上一闪,又倏忽消失了。
小珠警醒起来,对线上的讲师无声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摘下耳机走出去。
房子里新聘的女佣阿梅站在门外,手足无措的样子。
小珠把房门带上了,同她微笑了一下,用眼神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阿梅是新来的。自从确定要让小珠顶替白秀瑾之后,霍临手下的人就悄悄把从前与小珠有过交集的人全都处置了,其中包括头前为小珠量过衣裳、告诉她霍先生已有太太的那位裁缝。
江席言还拿着照片让小珠辨认过一回,问她还有没有遗漏的人员。小珠翻看时发现,那些被以各种名由送离曼德勒的人之中,甚至有仅仅在她来到公馆时,与她擦肩而过、见过一面的大厅保安。
小珠仔仔细细看完,摆着手说没有了。
江席言盯着她,稍加思索,又问道:“你原先认识的那些人,其中有没有要处理的?”
这是想把她这辈子打过交道的人都弄走。
小珠悚然,并不怀疑他们的本事,有钱就好办事,这世上素来如此,可人家在这片土地上和亲族已经扎根几十年,为了一点莫须有的怀疑就被连根拔起,是不是太过无辜。
小珠向他一再保证,她从前接触的那些人,都太渺小了,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见到霍临这样的人物的。
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有人见到了她与霍临站在一起,现在的她已经改头换面,绝无可能被从前相识的人认出来,更不能带来什么威胁。
江席言这才作罢,只不过临走前看着小珠的目光依然有执念,让小珠寒毛倒竖。
其实这事儿如果江席言能做主,他绝对会把小珠从前的社交关系查个底掉。是霍临下了令,不许他们调查小珠的过去,他才无计可施。
旁人只道这突然出现的小珠来历神秘,还以为是他们秘密准备的后手,自然不会多问,可只有江席言知道,霍临这样安排完全只是为了替小珠遮掩那段过去。
毕竟小珠曾经从事的职业,在大部分中国人的价值评判里都是既违法又有失道德的。霍临不许人探究,让小珠能不遭受偏见地在这里生活,宁愿承担可能会被揭露的风险。
阿梅是后来新聘的,为了保险起见,特意聘了完全不懂中文和缅语、只会说英语的菲佣,阿梅性情温驯,虽然胆小优柔了些,做事也有点笨拙,但是极守规矩。
这也是阿梅最被看重的好处,经过几番试探和考察,才最终能留下来。
守规矩的阿梅平日里没有吩咐,是绝不会上二楼来的,今天却破天荒地推了她的门
小珠心里疑虑重重,只是不显在脸上。
阿梅站在三步开外,绞着围裙边的手指发白,看起来快要哭了,手里攥着一份装订起来的文件。
小珠从她手里把文件接过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纸页边沿,从上而下浏览了一遍。
只能看懂个大概,但应该不是什么涉密的东西。小珠松了一口气。
小珠找到房子里备着的翻译器,问阿梅:“不要着急,慢慢说,怎么了?”
阿梅哭起来,朝小珠跪了下来,哇啦哇啦说了许多,小珠对着翻译器看了半天才明白,是阿梅收拾东西时把资料装错了。
阿梅不认识字,在她眼里,这些都是差不多的纸片。
阿梅想当然地认为,在这些纸片之中,先生连在吃早餐时也要拿在手里看的那几张,肯定是顶重要的,于是给放进了资料夹里。
直到刚刚周管家从外面打电话回来问东西在哪里,阿梅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耽误了先生的事情。
周管家在电话里说现在他立刻亲自回来取,让阿梅把东西送下去。
阿梅吓得战战兢兢,她本来就软弱些,这会儿自以为捅了天大的篓子,竟然惊恐到不敢面对,跑过来找夫人帮忙。
不知为何,虽然这位夫人不懂英文,从没跟她正面讲过话,但阿梅总觉得夫人比这屋子里的其他人都亲和些。
若是她还能找到人来救她,也就只有这位夫人了。
小珠把阿梅扶起来。
阿梅看着夫人的丝绸睡袍擦过柚木茶几,小珠没抬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思索了片刻钟,小珠低声说。
“不必怕成这样,我去替你送一趟就是了。先生仁厚,不会怪你的。”
从理智上讲,小珠觉得自己并不该伸手管霍临的公务。她并不是那个身份。
但阿梅并不是在请她帮忙,而是在向“霍夫人”求救,字字恳切,她无法拒绝。
总不能对阿梅说:我同你也是差不多的来历,恐怕没有本事帮你。
小珠回身拿了东西,把卧室锁住,在阿梅不尽感激的目光中出门。
阿梅对她的态度,仿佛是对她寄托了生死的样子,小珠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并不是笑阿梅。
对于阿梅而言,“大人物”的喜怒就是雷霆雨露,她会害怕,再正常不过。
她笑的是自己竟被放在了云雨翻覆的这一端,像剧院戏台上错戴了高冠的乞丐,大袖一甩,台下真有人颤巍巍喊“大老爷”。
小珠站在约定的地方等。
玻璃幕墙明晃晃的,照出她的影子。小珠盯着看,柔软的衣裙裹着腰身,珍珠耳坠随着呼吸轻晃,她看自己,像在看画报。
然而真正陌生的是现在会有人对她尊敬、向她求助,恐怕他们都以为她很有力量,能随手洒下普渡人间的光。
可无论是多弥还是阿梅,他们所受到的光都并不是她身上的,其实是来自于霍临的辐射。小珠伸手碰了碰玻璃里的倒影,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霍临要是抽身走开,她又与从前并无不同,灰尘满身,无法承载任何人的感激或希望。
所以她不贪恋这些,就像心知肚明,假的珠宝要靠精细的裁切和橱窗里的灯光才能发出火彩。
周义永确实步伐匆匆,仿佛脚尖冒火,小珠从认识他以来便觉得他温和宽厚,少有看到他这么着急的时候。
周义永见到小珠更惊讶,立即怀疑阿梅是不是偷懒,居然把事情推给主人家来做。
小珠说没关系的,她下来走走也挺好,更何况阿梅不认识路也不认识缅文,让她来送,说不定还会走错路,更加耽误事,又客套地关心了几句霍临那边的情况。
周义永没立即回答,思索了一会儿之后,皱着眉头说:“不太好办。”
他告诉小珠,这份文件是仰光今日才刚发布的,授权霍临在会上做首次宣读,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结果却发生这种事,可想而知是有多麻烦。
周义永问小珠:“若是先生追起责来,我实在难辞其咎。本来是打算把阿梅带去解释清楚的,现在阿梅倒是躲了,我怎么办呢。太太能不能跟我去看看,万一先生要责罚我,请太太帮我说说情。”
小珠没想到事态有这么严重,她犹豫着,周义永朝她笑笑,跟她说:“太太能帮阿梅跑一趟,却不能帮我吗,有些伤心啊。”
小珠不敢再犹豫了,点头答应他。
周义永把她带去了开会的酒店,半个小时车程中,小珠一直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但周义永始终一脸焦急的样子,她不敢多问。
酒店一楼大厅有安保警卫,周义永亮了牌才能带着小珠过警戒线,通道里的大屏在播放这次会议的宣传视频,其中有一段是会场的实时片段,出现了霍临的身影。
视频里,霍临用中文发言,拿着话筒,手里一张纸片也没有,西装笔挺,胸前口袋缀着半截孔雀蓝的丝巾,衬得人越发清峻,不像来开会的,倒像是来赴宴。
但他说的话掷地有声。小珠听到他讲的是那份文件里的内容。
节奏张弛有度,详略得当,神情也是从容的,即便手里没有稿子,但一丝慌张也没有,甚至目视前方讲出来的更有信服力,镜头扫到的其他人全都紧张地盯着他,几个看起来是秘书身份的人紧紧按着同传耳机,不断对他所说的内容记笔记。
大屏很快跳到了下一个画面。
小珠知道他们已经来迟了,霍临自己应付了这场危机。
但不管怎样,还是得把东西送去。
小珠被周义永引着走到门边。从小珠站的这个角落,透过大门打开的缝隙,刚好能看到霍临坐在会场最显眼的位置。
他大约坐的时间长了,略往后靠着椅背,垂眸看着手里的册子,时不时勾画两笔。
两条长腿懒懒交叠着,但肩不歪身不晃,懒散的姿势也被他坐出三分矜贵,他微微低头时实在好看,像漫不经心的雪狼,然而当他偶尔抬起眼看人,眉压着黑眸,又显得深沉,不可随意揣测。
小珠把文件递给周义永,等待会议发言的间隙送进去。
小珠的视线跟着周义永,看到周义永来到霍临身边弯腰说话,顺利地把资料送给了他,周义永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霍临忽然抬眸朝门外看来。
会场的灯光漫长苍白,将最高处的人照得很亮。灯光之下,霍临的目光很安静,也很直白,没有半点褶皱和转折,毫无疑问地落在小珠身上。
小珠想避开他的目光,但其实根本没有移动。刚刚在大屏里出现的人,现在在注视着她,仿佛这个会场其余的人都不存在一样坦然地、长久地注视她。
小珠感到一阵心悸,终于退了一步,移到了门后。
过了一会儿,周义永从侧门出来,手里拿着替换下来的资料夹。
他对小珠露出释然的微笑,好像很感谢她地说:“多谢太太,先生听说太太亲自来送资料,就忘了批评我。”
小珠听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她应该要予以风趣的回应,但她察觉到自己现在喉咙里有蝴蝶在飞,如果开口讲话,一定是笨口拙舌。
她只能僵硬地说:“我,我回去了。”
周义永追上来要送她,小珠也拒绝,说自己打车就可以。
周义永默不作声地打量她,笑容有些神秘,没有再强求,同意让她自己回去。
“那请带上这个。”周义永把资料夹递给她,“先生嘱咐要交给您。”
小珠也没细看,把东西接过来,找到出口离开。
终于离开能被霍临和周义永看见的范围,小珠才放慢步子,打开看了一眼。
里面夹着她昨晚刚做完的几张试卷,每一道她没来得及订正的错题后,都有一道凌厉的钢笔字迹清晰地写上了正确答案,偶尔还缀两句批注,那个人在上百人的会议中心,帮她完成了作业。
喉咙口的蝴蝶蓦地纷乱飞到小珠眼前,小珠啪的一声合上了试卷。

自从被霍临逮到过之后,小珠熬夜就不再开灯了。
桑蚕丝被芯被手机屏幕光照得蓝幽幽的,小珠像只打洞的鼹鼠缩在里面,跪坐在自己的脚踝上,上半身趴下来,小腿肌肉被挤压的酸痛让她觉得她存在,因而感到一点安全。
右手不断地在“观赏鱼”论坛界面滑动,左手大拇指放在嘴边轻咬,咬得指甲盖边缘泛软泛白,围着一圈崎岖的小锯齿。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找到什么答案,直到刷到眼睛酸痛,小珠才停下来,翻倒在一边躺下。
手机被甩在被子上,屏幕还在一闪一闪地跳动,因为小珠已经累计给三百个鱼友帖子点过赞,论坛自动给她颁发了友好鱼邻的称号。
小珠瞪着虚空里的天花板。
霍临想做什么,她好像不知道,又好像知道。
他们的确曾经在那个破民房里有过一些短暂的……东西。
有点像是相依为命的、不知道能不能被称为情愫的东西。
他们还有一个只差一点点就要完成的吻。
离开那个民房之后,小珠就把这些东西忘记了。但霍临好像没有。
他资助她关心过的孤儿,来商场接她,帮她改错题。
小珠不傻,她知道他在把自己假装成民房里那个笨笨的、很好相处的霍临,用行动孜孜不倦地向她证明、提醒着,他还记得之前的一切。
可是小珠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记得。
他有无限尊荣,有高贵发妻,她只是一粒不起眼的尘埃而已。
他想对一粒小小的尘埃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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