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床前的灯盏彻底露了出来,照得公子的眼如利刃,一张脸雪白。
夜太漫长,公子毫无睡意,与宁静的黑夜对抗良久之后,终是拿起了那块冷得发硬的甜糕,一口一口地撕咬。
今日所受,终将有一日,他会加倍奉还到妖女身上。
翌日一早钱铜问阿金,“甜糕他吃了吗?”
阿金点头,“吃了,小的看见姑爷整个都吃完了,渣都不剩。”
昨夜的教训不知道有没有让他长记性,今日崔家与蓝家要定亲,她想去凑热闹,正好带他去涨涨见识,“把新制的衣裳送过去,让他收拾一番,咱们出门。”
宋允执昏睡了半夜,后半夜便一直没眯眼,一个人坐到了天亮,胜在年纪尚轻,精神并没被影响。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进来,阿金一手提着一大桶水走去净房,倒入浴桶内,出来便与他道:“请宋公子沐浴。”
宋允执眼皮子都没抬。
阿金见他不动,搓搓手上前,“小的来伺候公子脱衣?”
“退下!”
一声冷斥,气势十足,阿金下意识止住脚步,看向坐在榻上的落魄青年,心头不由一震,暗道小主子的眼光真好。
论气势,如今的姑爷可比蓝家那位小公子贵气多了。
但他这样耍脾气,吃亏的是自己,阿金劝道:“宋公子还是去洗洗吧,两日没更衣,身上都臭了,娘子也不好带你出去见人不是?”
堂堂长平侯府的宋世子曾经何等的养尊处优。
十六岁前身上的衣裳未占过尘埃,院子里伺候的小厮婢女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个,早晚各沐浴一回,身上的衣裳里外得熏上三回。
后来去了军营,即便满身血污,在众人心中世子依旧是高山上最干净的一捧雪,是圣洁的铿锵亮光。
何曾被人嫌弃过臭。
然比起昨夜所受的羞辱,这已经不算什么,青年一闭眼,起身去往净房。
阿金松了一口气,把备好的一套锦缎长袍递给他,“宋公子洗完换上。”
宋世子侧目,冷冷一瞥。
冷眼看久了,阿金已经习惯,且他发现生气的宋公子也很好看,阿金冲他憨厚一笑,手里的衣裳再次递过去,“咱总不能白洗了。”
宋允执没再看他一眼,伸手夺过来,转身进了净房。
沐浴完,宋允执穿上了新制的长袍,料子乃上好的宋锦,与初见那日妖女所穿的质地不相上下,里外衣衫的尺寸正合适,彷佛为他量身定做。
锦衣玉带的公子爷什么样的缎子没穿过,对这一身并没什么可惊奇的,然而落入旁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阿金见到他出来的那一刻,嘴巴便张大了,眼里的惊艳越来越夸张,他没什么文采,此时脑子里却想到了一个词儿‘宝珠蒙尘’。
宝珠洗干净后,大抵也就宋公子这样的了。
阿金脚步往外走,眼睛还没收回来,“宋公子稍,稍等,小,小的去禀报娘子。”
刚转过身,便看到了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的钱铜。
她今日没梳发髻,发丝放下来垂至后腰,一身青绿暗绣秋菊的软罗烟,轻柔的料子如云烟,随飘散的发带落入流光里,整个人似梦似幻。
这不就是金童玉女吗。
阿金神色难掩激动,“七娘子,姑爷刚更完衣...”
她看到了。
屋内的美貌公子也正看着她。
晨光挥洒的一片光辉,隔在两人之间,公子立在阴影里面色冷如冰霜,艳阳里的小娘子眸色则明亮惊艳。
宋允执神色漠然地看着她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自己的身旁,假惺惺地关切道:“用早食了没?”
白天的日头一照,昨夜她脸上的寒光消散不见,又是一张天真烂漫的脸,目光也恢复了温柔,恍如昨夜那个对他痛下死手的人,压根不是她。
他正欲偏过头,便听她开口命令道:“不许生气,不许臭脸,不许不看我!”
宋允执眼皮一跳,昨夜的痛楚历历在目,她的恶还留在心头,默念一句大局为重,绷紧身子,到底没拿后脑勺对她。
能做到此,已不错了,钱铜也没指望他要对自己笑一个,一个巴掌一颗糖,她道:“不是想看昨夜那几个账本吗,吃完早食,我带你去收账。”
公子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
她已离死期越来越近。
春日正浓的时辰,钱铜带上了新姑爷出门,去往崔家。
到了崔府,与门房禀报时,她报的是崔家大奶奶的名头,崔家的大奶奶便是钱家二房二夫人跟前的大娘子。
钱家的嫡长女。
四大家除了朴家一家独大,没人敢挑衅之外,其余三家都在暗中较劲,不仅头上的主子掐得厉害,底下的奴才们也都各为其主,相互提防。
见到钱铜,崔家的门房如临大敌,死活不肯放人进去。
昨日家主和家主夫人一早便去拜见了知州大人,两家相谈甚欢,与钱家争了两年的亲事,这回终于敲定,落在了崔家头上。
趁热打铁,家主夫人今日便宴请知州夫人与小公子,相邀一众亲朋好友,在府上办起了定亲宴。
宾客不少,唯独没请钱家。
这个时候钱七娘子上门来,不是来砸场子的吗?
门房暗里派人赶紧去通知家主夫人,明面上客客气气地稳住钱铜,“七娘子稍候,今日府上人多,大奶奶正忙着,奴才先差人进去禀报。”
等待的功夫,小厮的目光不由落在她身后的青年身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俊俏公子,端的是光风霁月,身姿挺拔如雪间青松,气度轩昂,竟让人无法忽视,心头纳闷先前也没在七娘子身边见过此人...
消息送进去,出来的人却是崔六娘子身边的婢女芍药,人逢喜事精神爽,婢女的脚步轻快,满脸春色,笑着招呼道:“适才听人说七娘子来了,奴婢还不信,还真是您...咱家娘子正念叨您呢,怕七娘子想不开心怀怨念,闷着自己了,非得要上门去赔罪,这不,七娘子今儿来了,也省得跑一趟了,快请!”
小人得志的嘴脸,又不是头一天见,钱铜懒得搭理她的挖苦,“正好路过,过来看看大姐姐。”
“大奶奶啊...”芍药神色不太自在,眼底隐隐划过一抹嫌弃,“大奶奶身子骨弱,前不久一场倒春寒,又躺着了,七娘子既然来了,也不急,先去院子里喝杯喜酒?”
钱铜来此的目的,为的便是这杯喜酒,顺着她话应道:“叨扰了。”
崔家的定亲宴虽几十个席位,全都坐满了,前来的宾客先接了帖子,每个席位都有安排,钱铜不请自来,自没有她的位置。
芍药领她到众人眼皮子底下,故意把人晾在那,“七娘子稍候,我去请示夫人,给您加个位。”
今日定亲,崔家请了戏班子来热闹。
好巧不巧,戏台子就在钱铜身侧,她一出现,原本看向戏台子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她身上。
还有她身旁的青年。
“我没眼花吧,那位是钱七娘子?”身旁一位妇人突然出声,尚在侧耳听崔夫人品鉴茶叶的知州夫人,闻言抬起头。
可不就是钱家那位七娘子。
两日前,她去钱家时曾见过,本以为能与他知州府结亲的会是钱家,谁知到了最后关头,钱家突然退了,换成了崔家。
她也派人打听过,是这位钱七娘子的主意。
多半是介意自家儿子在后宅里闹出来的人命,先前觉得钱家七娘子的面容比起崔六娘,年轻了一些,如今一瞧,确实太年轻,不知道何为得,何为失。
“那是谁?”知州夫人注意到了她身旁的青年,问崔夫人。
坐在她左侧的蓝小公子早早便看到了,脖子都扭歪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日头下的一对璧人。
崔家夫人与身旁的崔六娘子交换了一下眼色,面上均露出了疑惑,并不知道此人,应了知州夫人一句,“哎哟,这我还真不知道。”
说完赶紧差人去打听最近钱家是不是新收了门客。
莫不是真来砸场子的。
宴席的主人坐在位置上,迟迟不派人过来招待,钱铜便和她身旁的青年成了戏台上的一出新戏。
顶着众人的瞩目,钱铜微微偏头,低声问被她拉过来一同受难的公子,“不喜欢被人观赏?”
青年侧目看她。
钱铜身子倾过去,公子的个头太高,她头顶正好到他下颚的位置,轻轻地耳语传过来,“往后这种场合多的是,你要学会适应,不用怕,跟着我,我带你涨见识。”
宋允执终于拿正眼看向她。
小娘子迫不及待送死,让他的心情愉悦了一些,深邃的眸光潋过眼底,冷了两日的眼睛此时露出一抹隐隐浅笑,对抬头安抚他的小娘子道:“有劳钱娘子了。”
瞧仔细了,他的瞳仁实则也是浅色,不知道是不是钱铜的错觉,总觉得他笑得有些凉薄。
崔家的婢女返了回来,“七娘子这边请。”
钱铜没功夫去琢磨公子是不是口服心不服,转身跟在奴婢身后去往宴席,走了一段便察觉到,婢女带去的是崔夫人和知州夫人所在的水榭。
钱铜与崔夫人曾有过一段相处愉快的时光。
早年崔家大公子求娶钱家大娘子时,崔夫人为讨好钱家,时不时邀她去崔家玩耍,见了自己总会从兜里变出糖果来逗她。
她相信那时候的崔夫人是真心待她,也真心待过大姐姐。
可后来变了...
大姐姐嫁入崔家五年,却没能为崔家生下一儿半女,钱家的生意扩大,渐渐与崔家有了冲突,平日里一点一点的小矛盾堆积起来,压在心底,于两年前两家同时看中知州府这门亲事后,彻底爆发。
崔夫人和钱夫人在知州府上做客时,当着众人的面大吵了一架。
两家的关系冰裂。
崔家恨大娘子占了大少奶奶的位置,碍于名声又不敢当真休了她,钱家若不是顾虑大娘子,早就与崔家撕破了脸皮。
当年两家联姻,本为互惠,如今竟成了羁绊。
钱铜不觉得有何好遗憾的,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上前与崔夫人行礼,笑着唤:“崔伯母。”
崔夫人客气地道:“今日不知道七娘子来,没备你的席,我让人在芙姐儿身旁加了个位子,你俩也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从小一块儿长到大的姐妹,感情牢固,没什么过不去的。”
得了知州府亲事的人是他崔家,自然没什么过不去的。
“多谢伯母。”钱铜道了谢,与崔六娘子打招呼,“芙妹妹。”
崔六娘子正在看她身侧的青年。
适才离的远只能观其气度不凡,如今人到跟前看清了样貌,那股惊艳的冲击力便更强烈,把一旁的蓝小公子衬托得像个凡夫俗子。
一不小心看久了,被钱铜抓了个正着,六娘子匆忙收回视线,垂目应她:“铜姐姐,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了...”
她崔六是什么德行,认识了十几年岂能不知,越理她越来劲。
钱铜浅笑了一下,不搭理她。
但她这番带着一个男子前来宴席,总得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她不主动引荐,崔夫人便先问了,“这位公子是?”
钱铜面上难得露出了几抹女儿的腼腆之色来,回头示意扶茵。
扶茵赶紧上前两步笑着道:“回崔夫人,是我家七姑爷,原本娘子想择日携礼上门拜访崔夫人的,今日巧恰路过贵府,娘子心头记挂大娘子,临时登门,失礼之处还请崔夫人见谅。”
失礼不失礼无人在意。
七姑爷,不就是七娘子的夫婿?
一道道惊愕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两人,两日前钱家还在与崔家争夺蓝小公子的亲事,才过了两日,哪里来的姑爷...
一侧的蓝小公子恍如被一道雷劈中,错愕又茫然,昨儿小娘子临别时的那句“都过去了”,困扰了他一夜,今日坐在这儿还有些心神不宁,适才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恨不得长出个分身来,两个都娶了,谁也不辜负。
不明白一夜之间,七娘子怎就有了姑爷?
知州夫人与崔夫人面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住,明知崔家与知州今日定亲,她这个时候领姑爷上门,是为何意?
崔夫人不再和颜悦色,淡淡地问道:“不知七姑爷是哪里人?”
钱铜语气故意一顿,“金陵人。”
吓唬一下是一下,万一就差这口气喘不上来了呢。
说完便留意着崔夫人的反应。
果不其然崔夫人脸色紧张起来,气息都屏住了,四大家想要找靠山,知州府的小儿子算什么,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在金陵。
朴家有能耐,找了个郡主。
余下三家平日里连金陵的路子都摸不着。
知州夫人面色不太愉快,不信就钱闵江那样的庸才能结实到金陵的人,挑起眼皮子问她身旁的青年,“公子是作何营生的?”
钱铜习惯替他道:“他...”
没想到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宋公子,毫不客气地拆了她的台,回道:“镖局。”
知州夫人一愣,继续问:“父母是哪家贵人?”
宋允执:“双亲已故。”
原来是个孤露,知州夫人轻慢一笑,便不再问了。
宋允执不过是在试探,不确定当年蓝明权在金陵任职之时,是否见过自己,但看这位知州夫人的反应,应是没认出他。
官商勾结,乃大忌。
蓝明权一个曾在御史台任职的官员,不会在明知道朝廷派人前来彻查扬州富商之时,还敢与富商之一结亲。
他没那么愚蠢。
心中正猜测他的目的,一侧胳膊被柔柔的力度碰来,他转过头,视线刚好落在小娘子靠过来的一排浓密眼睫上,听她细声道:“别太在意。”
妖女的同情心,犹如老鹰看着爪子下的猎物,掂量是该大发慈悲先弄死吃,还是活着生吞,更让他好受一些。
他不稀罕。
两人之间的私语落入知州夫人眼里,极为鄙夷不屑,商户家小娘子的做派便是如此,趁机想羞辱她一番,“昨儿个听下人说钱家家主来了府上,奈何我与大人正忙着,没能会上面,七娘子可知,是为了何事?”
还能为了什么,想去知州府求个人情,求他们能庇佑钱家。
钱铜尚未落座,人立在那,知州夫人一说完,她又成了众人的瞩目对象,这回看她的眼里多少带了讥讽,等着看好戏。
若是寻常家的小娘子,此时只怕早就羞得面色通红,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钱铜无所谓。
她又没欠人钱财,不觉得丢人,“父亲的事,晚辈还真不清楚,想来又是收藏了什么字画,要与大人品鉴分享?”
与其说分享,不如说送,这些年钱家送给他知州府的东西还少吗?
知州夫人心知肚明,被她噎住,不好再往下说。
而崔夫人那边派出去的小厮,恰巧在此时带回了消息,蹲在崔夫人耳边低语。
“什么?”崔夫人听了一半,便惊愕地看向钱铜,“你年岁尚小,不懂事且能说得过去,钱家家主怎也容你胡闹?”
钱铜看着她的嘴脸。
那张脸分明想笑又不得不装出一副痛心的姿态,神色瞧起来极为滑稽,可见人一旦生了歹心,面相也就变了。
崔夫人继续道:“钱家主就你一个女儿,将来亲事自要找个家世门当户对的人家,你总不能为了赌气便意气用事,胡乱在码头上掠个武夫来许亲,如此轻贱自己,叫我这个做伯母的心里怎过意得去?”
码头掠人?许亲?
知州夫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钱铜沉默,并无反驳,一时怔住,曾经被她看好的钱七娘子堕落成这样,她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围的宾客开始交头接耳。
崔六娘子也拖着哭腔道:“铜姐姐,你这般作践,叫我将来如何安生...”
宋允执原本在暗中打探崔家的院子,比起钱家的奢侈,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也免不得看向身侧几乎被嘲笑声包围的少女。
她微垂着头,肩膀比起往日低了许多。
他见识过她的恶,以为她会露出真面目,大发雷霆,拿出昨夜对待自己的本事,来报复这些人。
如此正合他意,四大家先撕起来最好不过。
待她缓缓抬起来头,他却在她眼眶内看到了一片湿润,她望向上位的崔夫人,软声道:“多谢伯母关怀,人倒不是侄女掠来的,天下王土皆有王法,有蓝知州坐镇扬州,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行那蛮横霸道,欺压百姓之事。”
宋允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对此女奸诈的印象又多了几分。
少女毫不在意身旁的青年此时心中是何想法,红着眼眶继续道:“公子的身份虽低,我钱家一介商户,又能好到哪儿去。”
说着又转向身旁的崔六娘子,目含艳羡,“若我有芙妹妹这样的气性与样貌,尚能心怀奢望,盼能嫁入高门,然而我自幼粗鄙,学不来芙妹妹的知书达礼,倒不如安分守己,寻个能过日子的人实在,待将来芙妹妹成了官夫人,别忘了我这个当姐姐的就好。”
话音落地,耳边好一阵沉默。
崔六娘子竟被她这一眼瞧失了神,眼里没有嫉妒没有恨,唯有可怜。
崔夫人见她这般凄惨模样,倒吸一口凉气,嘀咕一句,“钱家在扬州可是个富商...”
钱铜缓缓摇头,此刻彷佛是一个被生活打断了脊梁骨的富家姑娘,不得不认输,“崔伯母不知,钱家早已不同以往,这两年盐井时常出不来盐,前段日子又遭了劫匪,十几车的东西有去无回,不瞒伯母,府上祖母的燕窝断了大半年了,下人们已有好几月发不出月俸,父亲在外奔波,瞧着体面风光,不过是好面罢了。”
钱家盐井出不来盐,众人都有耳闻,前不久被土匪打劫之事,也是事实。
莫不是真成了空壳?
所有人都在谈论钱家的败落,冷嘲热讽看她的笑话,唯有宋允执沉默地立在一旁,平静地在看着她表演。
崔钱两家斗了这么些年,崔夫人是恨到了骨子里,好些年没这般高兴了,快意刚升上来,便见钱铜掏出随身的账本,递给她,“今日趁崔伯母高兴,侄女把账本子带来了,伯母瞧瞧,能不能把这几年的账给结了?咱们家也能再撑一些时日。”
往日崔钱两家的地位在扬州人眼里,分不出伯仲,还有不少人认为钱家的家底更厚。
今日崔家和知州府的定亲宴排场讲究大,一院子的铺张,再看红着眼前来讨钱的钱家七娘子,耳边全是对崔家的恭维声。
崔夫人听进了耳里。
钱家既然惨成这样,七娘子亲口讨要钱了,还能不给吗?转头唤丫鬟,“把账房找来,给她结了,她钱家缺钱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钱铜躬身感谢:“多谢崔伯母。”
等候的功夫,她捕捉到了知州夫人递过来的讶异目光,忙对她行了一礼,搭讪道:“金陵的官差这几日应该要到了吧,届时还得劳烦知州夫人替我钱家引荐一二。”
知州夫人想起先前钱家承诺她的五万两,再看她今日的做派,当初钱家八成打的是骗亲的主意,庆幸自己长了个心眼,听她如此大言不惭,没了好气,“金陵的官差,岂是你说见就见的,钱家行的端做得正,还怕官差查不成?”
“夫人教训的是。”钱铜垂目翻手里的账本,片刻后抬头,“夫人,知州府有三年的账没结,今日能不能结了。”
知州夫人惊愕地看着她,她穷疯了吧,来问她要账?
知州府的吃穿用度,何时给过钱?
可众目睽睽之下,她断然不能承认知州府这些年都在吃几大家的白食,白着脸吩咐人,“瞧来钱家是真缺钱,多少账都给她结了,省得再沾边...”
钱铜对她的威胁毫不在意。
沾不沾边,她知州府都不可能帮衬钱家,他们想要在最后的关头来四大家打一场秋风,她为何就不能收回自己的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何感情可言,在座的宾客,只要欠了盐钱的没有一个幸免,一一被钱铜找过去,翻开账本。
好好的定亲宴,成了钱家七娘子最好的讨债地盘,等崔夫人渐渐意识过来哪里不对劲时,场面已不可控。
钱铜一双手忙不过来,最终把记账的活儿给了宋允执,自己数银票,告诉他:“钱家姑爷第一步,便是要学会记账。”
宋允执如愿以偿的看到了昨夜的账本,盯着上面一笔笔的数目,再看她身侧箱柜内一叠叠的银票,终于明白她为何连尊严都宁愿舍去。
陛下登基后,手上的银钱所剩无几,后又四处修修补补,救济民生,国库空空荡荡。
然而一个商户的账目,仅仅外面的欠账...
“手不要抖,这些都是咱们的,跑不掉。”仇富之心人皆有之,她理解,钱铜见他目欲眦裂,捏住他手腕,低声安抚他,“你喜欢什么,待会儿我买给你,对了,你家中还有其他亲戚没?如今你也算发迹了,咱们救济一番是应该的。”
第11章
五年前的大虞内忧外患,死了多少英雄豪杰,陛下从蜀州领着一帮子岁数不超过二十的孩子军,一面抵御外敌,一面平息内战,麾下将士战死之时,有人食不果腹,有人衣不蔽体。
他们以命博来的和平,到头来全肥了这帮子富商。
小娘子被金玉养出来的脸上,写满了施舍,宋允执头一次感受到了富商的万恶,尚未去计较后果身子已先凑过去,迎上小娘子水灵灵的眼眸,凉薄的扬了扬唇,“好啊。”
把她钱家从大虞百姓身上所压榨得来的一切,如数奉上。
她愿意?
青年眼眸内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攻击,来得尖锐压迫,让钱铜不自觉地往后仰去,意外地看着他。
她说错话了?
他一个亲人都没了?
可他也不至于恨不得吞了自己。
察觉她眸子里的变化与怀疑,宋允执及时清醒过来,慢慢回直身子。
强龙难压地头蛇,他的目的任重而道远。
他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并非长了一颗榆木脑袋,万千计谋藏于心底,知道此时哪个对自己更有利,若能博得她的信任,牺牲自己又如何,想通了一切,他眼尾压低,轻轻扫在小娘子的脸上,低声道:“亲戚较多,母舅一族人丁兴旺,我怕七娘子舍不得。”
青年的眉眼带俏,凝过来的眼眸里携着秋风般淡淡的哀伤,把‘酸楚’二字演绎地七分入木。
钱铜愣住了。
她想她大抵明白戏曲里那些一见公子误终身的桥段,并非空口无凭,若是他昨夜摆出这么一张脸,她又如何下得去手。
经历了十几年的战乱,穷苦百姓再兴旺又能有多少人。
她救济得起,伸出两根手指头,保证道:“信我,说了给就会给,一言九鼎,绝不骗你。”
宋允执收回视线,继续记账,低下头时他道:“我信。”
钱铜:......
他嗓音低而缓,让他唇角的浅浅笑意看上去像是故意在戏谑她,心坎突然被猫儿挠了一下,痒的她有些坐立不安。
金钱的逼迫之下,公子的态度到底转变了。
感受到了金钱的万能,钱铜数钱的手越来越快,与扶茵交代,“没带银子的,跟着人去府上取,帐都记上,谁收回来的按老规矩提成。”
钱家的小厮早就候在了门外等待差遣,待债主一出去,活像一块狗皮膏药跟在身后,甩也甩不掉。
一场订婚宴,被搅成了一锅粥,即便崔夫人强颜欢笑想要继续,知州夫人也没了心情,应付几句后草草结束,带着蓝小公子回了知州府。
崔夫人气得不轻,她就知道钱家那个死丫头不是个好东西,满脑子的鬼主意,从不会让人占到她半分便宜。扫了一圈没见到人,问丫鬟,“她人呢?”
丫鬟回道:“钱七娘子去了大奶奶院子。”
崔夫人冷笑,知州夫人已走,嘴上便没了顾忌,“但凡沾上他钱家,就没有一件好事,真是晦气,整日要死不活的给谁看?真要争一口气,何不一把剪子了结了,我还敬她英勇...”
钱铜收完账便去了崔家大奶奶的院子。
上回过来是半年前。
还记得大娘子当初大婚,她随娘家人一道来送亲,院子干净明亮,挂满了红绸灯笼,崔家大公子一身喜服手里牵着同心结,一路领着新娘子进了洞房,面对来闹洞房的众人,他将新娘子护在身后,舍不得让人捉弄半分。
那时候的大娘子,连她都心生羡慕。
五年过去,物非人也非。
曾经热闹的院子变得冷清,蒙了一层散不尽的阴霾,一路过来,没看到一个伺候的丫鬟婆子,到门口了,才见一位婢女从屋里匆匆出来,手中拿着刚倒完汤药的瓦罐。
“春柳。”钱铜唤她。
婢女是大娘子从钱家带回来的,钱铜自小便认识。
春柳一愣,满脸惊喜,“七娘子可算来了。”
钱铜听说大姐姐又病了,问道:“阿姐怎么样了?”
春柳面上的笑容一瞬散去,黯然地摇了摇头,“刚喝了药,人醒着,七娘子进去瞧瞧吧。”
前不久钱铜特意托人在外找了个有名的大夫,专门来替大娘子医治,回来禀报时说她的身子已大好。
不知怎么又喝上药了。
钱铜一踏进屋,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一看屋内的窗户关得死死的,药味儿散不去,全闷在了里面,闻久了人的精神劲都没了。
“不是说了吗,窗扇要敞开,怎么关得如此严实?”
春柳跟在她身后,回禀道:“崔夫人说大奶奶身子弱,吹不得风,若得了病,又得花钱去请大夫。”
花钱?崔六娘子定个亲,院子里铺张成那样,随便一桌菜肴都能请几个好点的大夫。
她不是怕花钱,是觉得钱家的大娘子是个累赘,拖累了她崔家,钱铜气道:“她懂什么,她是大夫吗?把窗扇都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