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小不忍则大乱。
事到如今,万不能前功尽弃。
停顿片刻后,他到底动了脚底,跟在她身后。
钱铜带着人过去时,钱家家主钱闵江早听小厮禀报了游园内发生之事。
她不嫁知州,嫁其他任何人,于钱家而言都一样。
听到消息,钱闵江连生气的精力都没了,是以,钱铜领着人过来时,钱闵江连头都没抬,“你喜欢就好,横竖我这个当父亲的,管不了你。”
钱铜没应她,让‘姑爷’候在门外,一人进屋安静地走到了钱家家主身旁。
钱家家主从小便是几个兄弟中最为发愤图强的一个,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都在书房,一双眼睛快熬坏了,每日还埋在账本堆里。
此时他面前摊开的账本,便是昨日他出去收的死账。
和预想中的一样,颗粒无收。
钱铜探身拿起来,翻开。
钱闵江看她一眼,道她是来赔罪的,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心头到底软了软,“陈年死账,收不回来也罢,既不与知州府许亲,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
嘴上如此说,又无可奈何,疲惫地抹了一把脸。
钱家的前景不太乐观,失了知州这门亲事,在朝廷面前,便彻底失去了依仗,若被朝廷所弃,钱家该何去何从?
找朴家...
那是一条万不得已的路。
当年皇帝前来求助,四大家彼此探取口风,最后由朴家带头做出的决定,拒绝了皇帝,其余三家包括钱家,陆续跟风。
四大家从乱世开始便相互扶持,走到今日,朴家一家独大,商船遍布东南海面,连朝廷都要忌惮三分。倘若还是当年的乱世,钱家此次跟在朴家身后,四大家族再度联手抵制,朝廷未必能将他们怎么样。
可如今朝廷治国五年,天下太平,兵马越来越强,早已不是当年。
且朴家头一个站了队。
前不久朴家的二公子已与平昌王的小女鸣凤郡主定下了亲事。
连朴家都与朝廷攀关系了,其余三家哪里还坐得住,个个蠢蠢欲动,钱家的盐引在扬州,朝堂上没什么人脉,唯一结识的人便是蓝知州。
亲事不成,人情尚在。
他待会儿再去走走,花费些银子,看能不能托蓝知州在前来查办的官差面前替钱家美言几句,或是引荐个机会,他好前去打好关系。
如此一来,钱家与知州府的这门亲事,便再也没了可能...
钱闵江抬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女儿,她正盯着账本面色淡然,与两年前那个跪在祠堂,质问他‘为何’时的倔强,判若两人。
丝丝愧疚牵着心脏,但更多的是无能为力,钱闵江终于看向了门外的未来姑爷,问道:“哪里人?”
“金陵来的。”钱铜翻着账本,头也没抬,答道:“之前走镖为生,家中双亲已故,跟前有个弟弟,是个书生,我已调去货运那头记账。”
富人家捡人的事,很寻常。
但对于自己一辈子的婚姻,她是不是太敷衍了?
钱闵江总算回过神来,伸出手指头在钱铜的额头点了点,“你简直是...”等不到唤人进来,他主动起身去了门口,把立在门槛外的青年,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打探了一番。
高个儿,肩宽。
相貌格外出众。
一身粗布绿衣立于檐下,一手握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神色沉稳,眼神没有半点漂浮之意,倒是不卑不亢...
大抵知道她选人家的原因,钱闵江问:“你叫什么?”
一阵安静。
屋内的钱铜回眸,正好瞧见青年投射过来的寒凉目光,似是忍了很久,墨眸里都快迸出火花来了,怕他牛脾气上来,钱铜替他回答了,“宋昀稹,日光昀,草禾丛生的稹。”
青年紧绷的面上很快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
即便转瞬即逝,钱铜还是看到了,拿了案上的几本账本出来,望向郎君的眼眸里便带着邀功一般的欣喜。
她猜得没错。
人如其名,人的名字与命运挂着钩的,他就应该是这两个字。
对于她的得意,宋允执无心去嘉奖,心中只有忍辱负重。钱家家主打探他的同时,他也将钱家家主打探了一番,年岁与他所打探的消息相符,五十多岁,微胖,宋锦玉带,左手拇指上带着一个极为夸张的金色板指。
典型的富商装扮。
待将来进了牢狱,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既已进了我钱家的门,自不会受亏待,不过有一样,我钱家容不得品德低劣之人,谨记,做好自己的本分。”
人已带回来,过了众人的眼了,总不能再赶出去,能不能成,先放在府上考察一段时日再说。钱闵江招来小厮,进屋去寻了一套墨砚和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作为见面礼。
宋允执没接,钱铜替他接了。
离开时,在钱家家主的审视下,宋允执不得不对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行了一礼,“晚辈谢过钱家主。”
回去的长廊下,钱铜怀里抱着账本和墨砚,瞅着身旁冷脸了一路的郎君,开口逗他,“还在生气?”
宋允执侧目,触到她脸上的笑意后,立马转回头,默不作声。
钱铜也没恼,行于他身侧,缓声道:“我不知道你对扬州了解多少,对我钱家又了解多少,但从今日起,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
青年眼尾轻轻一瞥。
听她继续道:“我钱家世代凿盐,凭借成熟的凿盐技能,拿到了扬州盐引,在此盘踞上百年,成为四大家之一,你是不是觉得很有钱?”
难道没有?
想起她头上的那只金簪,这才注意到她今日戴的是一顶白玉珠冠,看成色,只会比那顶黄金发冠更贵。
宋允执默认了她的说法。
“这不,上面的人也如此想。”钱铜道:“觉得咱们四大家过于猖狂,钱太多,得收拾收拾,如今的钱家正处在风尖浪口上。”
廊下太空荡,她挨他近了一些,一边漫步一边道:“树大招风,未雨绸缪,这节骨眼上,唯有低调行事方才有机会平安度过,是以,我找了公子来,并非一时之兴,羞辱你,一为拉低贫富差距,二为降低外界的仇富之心,让旁人瞧瞧,咱们为商者也有不如意之处。”
为拉进与他的距离,她可谓一番推心置腹。
宋允执算听明白了,脚步慢下来,顿在廊下,问她:“我便是你的不如意?”
她倒没说错,确实是。
她会很惨。
面对郎君的不满,钱铜噎了噎,原来宋公子不仅自尊心强,还是个敏感之人,连连摇头否认,“不...你是我的救星。”
她要不看看自己是何嘴脸?宋允执没理会她,收回视线抬步再往前,便听她唤他,“宋昀稹。”
宋允执有些后悔用了自己的小字,家中唯有母亲喜欢唤他小字,他已经习惯了应答:“嗯。”
“我并非轻贱于你。”少女追上他,因逆光而立,微微侧身躲开了刺眼的日头,面朝着他,投过来的小片目光里被朝阳所照,眸色诚比金坚,她道:“我是真心要与你过日子的。”
宋允执偏开头。
若非身上的蛊虫尚在,只怕真会被她所骗。
她是不是真心不重要,横竖她早晚会落在自己手上,尝尽人间凄苦。
“拿着。”不待他再往前,身旁的小娘子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扔在了他怀里,细声抱怨道:“好重。”
捏了捏酸涩的胳膊,钱铜从他怀里拿回了自己的账本,余下的墨砚和两张银票都留给了他,安抚道:“见面礼是少了些,但也胜在于无,郎君如此想,你才来扬州两日,便白白得了两百两银票,是不是会开心许多?”
他虽进了钱家,拥有了数不尽的家财,但人要懂得知足,方才能过得快活。
到路口了,她还有事要忙,没功夫陪他,嘱咐道:“你先回去歇息,午后我让阿金带你熟悉一下府邸,该你的不会少,不要做出让我失望的事。”
她脚步利索,来去恍如一阵风。
宋允执回过头,便只见到了她身后飘逸的裙裾,见她把手里的账本交给婢女,吩咐道:“这几个账本别让人碰,带回屋里先锁好了。”
宋允执多看了一眼。
被钱铜唤做阿金的小厮,是个十足的大胖子,昨日在茶楼堵门的四大门神之一,长得五大三粗,但心思细腻,很会看人眼色,上前去接他手里的砚台,“姑爷,奴才来拿吧。”
宋允执回头,两道冷目盯着他。
阿金也算见证了新姑爷诞生的整个过程,知道他这一记冷眼里的含义,笑了笑,改口道:“宋公子,奴才替您拿着吧。”
人都进门了,也不知道他在倔个什么劲。
钱铜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钱老夫人喜欢礼佛,院子也建成了佛堂的模样,从家主所住的游园穿过去,经过一条狭长的夹道,再入院,看到的景色便与先前的截然不同。
没有花花草草,沿路可见参天老树,整个院子听不到丁点说话声,气氛庄严肃静,往里走,幽幽的香火味便扑鼻而来。
扫地的小厮与婢女们见她来了,安安静静地点头行礼。
钱铜径直去往老夫人的静月轩。
脚步刚到檐下,昨日曾露过一面的嬷嬷听到传话,走出来迎接,“七娘子来了,老夫人正在诵经,奴婢领娘子进去。”
平日这个时辰,老夫人早就诵完了。
钱铜往里看了一眼,进门前轻声问嬷嬷,“祖母今日可还好?”
刑嬷嬷笑了笑,“都好,七娘子来之前,老夫人还进了一大碗地瓜粥呢。”
游园的事已过半个时辰了,该传的消息早传到了这里,心情好,食欲也不错,钱铜明白刑嬷嬷想说什么。
她选对了,找的这位姑爷,老夫人并不反对。
意料之中的事,钱铜进去屋子里候着。
老夫人年轻时便爱清净,待子孙满堂后也不像旁的大家族每日一家子都要前来‘上朝’,早些年便免了子孙的请安。
没什么大事,平日这里没人进来,院子清净,屋内的陈设也简单,除了几件常用的家具,没有过多的添置,原木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三面窗纱一开,卷帘拉到顶,光线照进来,干净又敞亮。
钱铜没坐,去神龛内供奉的观音像前,上了一炷香。
磕完头起身,便见刑嬷嬷搀着老夫人走了进来。
老夫人快七十的年岁,腰身却依旧挺拔,常年礼佛的缘故,面相愈发寡淡,清明的眸色,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精明能干。
“祖母。”钱铜对她行礼。
钱老夫人点头,抬手比划让她入坐,嗓音不徐不疾,“树大招风的道理,你父亲永远也参不透,你这一步走得好。”
老夫人难得夸人,刑嬷嬷抬起头看向坐在前方,乖巧听话的七娘子,面上不觉也含着笑。
“你千方百计把人寻来,自也满意。”钱老夫人看向她,“把底细查清楚,别不明不白。”
钱家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一样能瞒过这位老祖宗,她劫人之事,自也瞒不过她,钱铜额首回道:“是。”
钱老夫人没再说话,目光落在她身上,静静地打探。
钱铜也没出声,始终保持着端正的坐姿。
漫长的安静之后,老夫人的视线终于收了回来,缓声道:“崔家大房,毕竟你大姐姐还在,路子别都堵死了,给她点体面。”
扶茵最怕的就是去老夫人院子,喘不过气,后来钱铜看出来了她的害怕,便也不再带她,每回都是一个人前去。
钱铜刚从老夫人院子出来,便见扶茵堵在了门前,阻止道:“娘子千万别回院子。”
钱铜好奇:“要账的来了?”
扶茵摇头,但也差不多,“门都要被挤破了,三爷四爷去找家主说理,三夫人四夫人便来找娘子要个说法,问娘子为何就不能选表公子。”
为何要选?
就那群成日无所事事,又自认为活得比谁都通透的妇人,生出什么样的奇葩念头,都不见怪,忙了一个上午她滴米未进,午食的点都过了,这要是回去八成又吃不上。
惹不起躲得起,钱铜让扶茵去备马,“咱去酒楼。”
扬州四大家各有各的地盘,钱家手里攥着扬州的盐引,崔家便占了扬州的各大酒楼、茶楼,但凡大点的铺面,几乎都是崔家的产业。
钱铜选了一家靠近闹市的茶楼。
四大家虽说暗里较劲,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明面上维持着和气,日常也在相互走动来往,钱铜一露面,没人不识她。
掌柜热情地领她去了雅间。
酒菜呈上来时,进来的人却不是掌柜,而是知州大人的小儿子,蓝小公子。
小公子风流成名,眼波含春,看谁都深情。
钱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她大抵来错了地方,这处茶楼早已不是大姐姐的了,被崔家易了主,如今归他蓝小公子所有。
“钱娘子。”蓝小公子拱手招呼。
钱铜起身回礼,“蓝公子。”
昔日的定亲对象狭路相逢,难免有微妙的尴尬,蓝公子捋了捋自己的衣袖,试探问道:“钱娘子今日来茶楼,是为?”
前一日给人传话要他另娶美娇娘,后一日又来了人家茶楼,确实容易引起误会,钱铜解释道:“我...”
“我就知道钱娘子会来。”蓝小公子等不及打断,又道:“昨日的那些话我没当真。”
钱铜意外地看着他。
“崔家家主今日约了父亲饮茶。”蓝小公子像是一个通风报信的内应,语气急切地道:“半个时辰前便到了。”
钱铜诧异,不太明白蓝小公子的用意,是让她钱家闻到风声赶过去,与崔家打擂台,两女争一男?
他脑子有病。
蓝小公子靠近一步,“七娘,父母之命并非我本意,我...”
“我来收账。”钱铜不耐烦打断。
蓝小公子愣住。
“这间茶楼在我钱家赊了几年的盐,统共欠下两万五千七百两,听说蓝小公子最近手头阔绰,还请把账给结了。”
下楼时,扶茵实在忍不住扯了一下钱铜的衣袖,“娘子,蓝小公子的脸色,你可瞧见了?”白了青,青了红,她都不忍看下去。
管他什么脸色,就因为头上顶着个知州的爹,所有人都顺着他捧着他,她偏生不惯着,令她没想到的是,拖欠了几年的账单,蓝小公子竟然晕晕乎乎,真给了。
一笔意外的收获。
“钱七娘子。”身后突然一声唤来。
钱铜回头,看着匆匆追上来的年轻公子,疑惑问道:“蓝公子还有事?”
蓝小公子嚅嗫一阵,终于鼓起了勇气,红着脸结巴问:“你,你之前是不是也喜,喜欢过我?”
多情的小公子一脸悲伤,仿佛只要她摇一下头,立马就能落泪。
一个表姑娘,一个崔家娘子,他还嫌不够闹腾?凭什么,他又不是金子银子,非得所有姑娘都喜欢他...
然而此时沉甸甸一叠银票捂在她的衣袖内,还是热乎的,里面最小的面值只有十两,看得出来蓝小公子是掏光了家底。
若他是一叠票子,便没什么好说的了,钱铜微微垂首,叹息一声,语调里满是无奈,“蓝公子,都过去了。”
蓝小公子还是落泪了,朦胧不清的一点好感逐渐扩大成了莫大的遗憾,堵住他的胸腔,也激起了他的保护欲,“钱娘子放心,过几日待金陵的官差过来,我会在他们面前,为钱家美言。”
公子一片赤诚,把自己都感动到了。
可惜敢许人承诺的,往往都是一些说不上话的人。而世上的生存规则也从不是美言,利益至上,大过于一切。
钱铜笑了笑,对他行了一礼,“多谢蓝公子,待公子大婚那日,我再携大礼,前来讨一杯喜酒。”
从茶楼出来,日头已经偏西,扶茵要去叫马车,“几位夫人没见到娘子,想必早已走了,咱也回吧。”
“不急。”钱铜没回,买了几包甜糕提上,去了一趟城中最大的盐庄。
盐庄掌柜的小女儿今年六岁,喜欢坐在门槛上,远远瞧见人来,雀跃地呼道:“七娘来了。”
钱铜冲她一笑,问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小姑娘拍了拍圆鼓鼓的肚皮,“饱饱的。”
钱铜便从身后提出了甜糕,对她晃了晃,“还能吃得下这个吗?”
“能。”小姑娘眼珠子锃亮,猛点头。
“昨日表现不错,这是奖励。”钱铜把甜糕递给了她。
小姑娘拿了甜糕很是高兴,好奇问:“七娘的那位故人公子,认出您了吗?”
“嗯。”钱铜点头,“已请到家了。”
小姑娘又问:“我还能见见他吗?他长得真好看。”
小屁孩也知道美丑。
“不能。”钱铜道:“他脾气不好,不喜欢小孩儿,见了你会拧断你脖子。”
小姑娘被她唬住,紧缩着头,活像一只胖乎乎的橘猫。
钱铜被她的模样逗笑,摸了摸她的头,“小孩别问那么多问题,去玩吧。”
掌柜的正在内院盘点盐缸,听到消息赶出来,一面整理撸起来的衣袖,朗声招呼道:“七娘子来了。”
钱铜抬头唤道:“王叔。”
王掌柜正要找她,这几日家主为了知州府的亲事,四处奔走,忙得不见人影,他托人传了好几回话都没回,今日见钱铜来了,寒暄几句后,王掌柜便压低声音问:“这几日好几处庄子的人都来问话,盐价咱们要不要抬?”
朝廷派人过来的消息,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
皇帝若真是来清算当年的账,四大家必然遭殃,钱家只怕再也拿不到盐引,这一批盐将是最后的一笔利润,得抓住时机,狠赚一笔。
盐价虽有明文规定,若想谋利,他们有的是办法。
“不抬。”钱铜道。
王掌柜诧异地看向她。
“一点风吹草动,便闹得风声鹤唳,人还没查过来,自己倒先急着落下把柄。”钱铜道:“劳烦王叔与各庄传个话,老夫人的吩咐,盐价不许抬,谁要敢在背地里搞名堂,钱家必不轻饶,皆按行规处理。”
怕王叔为难,又道:“三日后海棠楼见,他们有何异议,亲口与我说。”
年轻的少女说话时神色平静,不慌不乱,论岁数都能做各位掌柜的孙女了,身上却有一股能镇定人心的淡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底下的这些人私下都唤她为小主子。
钱家男丁稀薄,老大一家子出事后,余下的三房竟没一个男丁,家主三十多岁才得来一位姑娘,家主夫人的肚子再也没了动静。
家主不纳妾,将来唯有过继。
三房四房的妾室,如今正在拼命搏男丁,搏出来了,便是钱家未来的继承人。
在这之前,七娘子仍是小主子。
王叔应了令,忙派人去传话,见她没急着要走,便带她去看了库存里的积盐。
天色入暮,钱铜离开了盐庄,在附近的一间茶馆内简单用了晚食,接着去街头买了几块刚出笼的甜糕交给扶茵,“拿回去给姑爷,提醒他,今夜我不在家。”
她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一日的功夫,宋允执大抵已将钱家的府邸摸清楚了。
他所住的地方乃钱七娘子的居所,同她的住所仅一墙之隔。
因新晋姑爷的身份,午后屋里来了一批一批的人,打水的、换茶的、擦地的忙个不停,目的为何,他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
粗俗之人,他不与其计较。
阿金被钱铜留下来后,成了宋允执的贴身小厮,遇见眼珠子太过分的,便抬脚踹向对方的屁股,“看什么看?是你该看的?”
“金兄饶命,小的错了。”小厮摸了摸屁股墩儿,面色嬉笑,毫无半点悔过之意。
这一幕落在从小家教严格的宋允执眼里,难以理解,鄙夷地收回视线。
商户就是商户,毫无规矩。
见他独自一人饮茶,谁也不搭理,阿金觉得无趣,走去院子里与修剪花草的仆人闲聊。
阿金问:“昨儿又输了多少?”
“什么叫又?”
“就你那手气,又菜又爱赌,一年到头都给咱七娘子白干了。”
“我乐意,总比你一个月月俸全都进了嘴,肚子里一过,什么也不留好。”
“谁说没留?你瞧瞧,我这结实的胳膊,大腿...”
宋允执不想再听到这些污秽之词,奈何两人学不会控制嗓门,他不得已起身,走去门前。
正挽着衣袖的阿金一愣,回头问:“宋公子怎么了?”
话音一落,便见宋允执双手握住门扇,冷冷地盯着他,“啪——”一声合上了门。
“姑爷生气了?”
惊愕又带了一些调侃的嗓音隔着门缝传进来,宋允执扶住额头,突然有种为何自己会在此,要受此等折磨的恍惚。
忍到天黑,门外的下人终于安静,不再聒噪。
宋允执坐在屋内,等夜色更深。
戌时末,房门被敲,“宋公子。”
宋允执冷眼看着阿金进来。
阿金无视他的不待见,笑呵呵地把手里糕点递过去,“娘子给宋公子刚买的甜糕,还热乎着呢,今夜庄子有点事,娘子明早再回,公子早些歇息。”
宋允执不接,阿金便把甜糕放在他身旁的木几上,安静地退了出去。
脚步声越走越远,宋允执也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钱家家主的书房他白日去过,路线已经摸透,但时候未到,不能打草惊蛇,他去了仅一墙之隔的院落。
先拿到白日的那几个账本,查清楚盐价,两日之内,他要让钱家成为头一个杀鸡儆猴的对象。
宋允执动作利落地摸到了主屋的后窗,因主子没回来,屋内没有点灯。
就着月光钻进去的那一刻,他鼻尖便闻到了一股属于女子的馨香,与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完全不符,像极了雨后晨间刚绽放的月季。
钱家的这位七娘子似乎很喜欢花草,满院子都是,也不足为奇。
夜色太暗,他看不清,不知道她的屋内的陈设是不是如沈澈所说的那般奢靡无度。
奢靡又如何,很快便会夷为平地。
他开始翻箱倒柜。
小娘子的床榻也没放过,最后在木几旁的一个小匣子内,看到了白日的那几个账本。
厚厚一摞,在触手碰到的一瞬,他便察觉到了周围气息的不对劲,来不及等他做出反应,黑暗中一道火折子突然亮起,霎时照出了正坐在对面蒲团上的小娘子。
她静静地盯着他的手,面容平静,嗓音没有一点温度,“给你点灯了,看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青年的脸色僵硬。
落在账本上的五指一蜷,缓缓收回来,隔着跳跃的零星火光与小娘子冰凉的黑眸对峙。
不用想,今夜明显是针对他设下的一场局,等着他上钩。
他低估了她的防备心。
既然失败了,没什么好说,只能硬碰硬,他摸向腰间铜剑。
钱铜依旧举着手中的火折子,不慌不忙,看着他的动作,“三。”
宋允执不知道她在数什么。
“二。”宋允执感觉腹中一刺。
“一。”
随着她最后一声落下,他腹中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剧烈的痛楚让他生出了嗡嗡耳鸣,剑没抽出来,先跪倒在了地上。
钱铜这才起身,点亮了屋内的灯盏,缓声道:“金蝉之毒,你以为我骗你的?”
宋允执脸色苍白,浑身经脉被撕扯,连瞳仁一时都没有办法聚拢。
她不是说此蛊只会使人全身麻痹?
她就是个骗子!
钱铜提着灯盏,慢慢靠近他,蹲下来歪头看着他额头上不断冒出来的冷汗,问出了他心里的疑问:“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一句真话?”
那就对了。
“你要乖乖把那甜糕吃了,便没有这番痛苦。”她看着他挣扎,那双白日被阳光浸透说要与他一起好好过日子的眸子,此刻冷漠的没有半丝感情,“而如今,你就受着吧。”
青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双目因疼痛和愤怒充满了血丝。
他要杀了她!
他还倔?
钱铜不信邪,非要杀一下他身上的冲劲。
此时的青年毫无招架之力,轻易就能被人推到,小娘子把他按在地上,一双手捏住他的脸又捏又搓,“今日离开前我便警告过你,不要让我失望,三番两次落在我手上,还不认输...叫你不服气,叫你深更半夜偷账本,不让你疼一番,学不会乖乖听话...”
她不仅狡诈,她还恶。
曾经高高在上的宋世子,世人眼里圣洁的月光,从不知失败为何滋味,哪里受过如此侮辱,在被她捏住脸的那一刻,宋允执眼冒金星,脑子已被搅成了一团乱窜的火焰。
他要杀了她。
要将她碎尸万段。
“说,还偷不偷?”
青年咬紧牙关。
钱铜又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不说不会给你解药。”
“不、偷。”
宋允执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如何说出那两个字的,说完之后,几近于模糊的意识被黑暗彻底吞噬。
宋允执再次睁眼,是半夜。
妖女不在,只有阿金守在他的榻前,一堵肉墙把屋子里的光亮几乎都挡完了,还抱着胳膊在打瞌睡。
宋允执去找剑。
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疼痛,身子处于虚弱中,剑没摸到,动静声惊扰了阿金,见他醒来,阿金抹了一把脸,慌忙中把床头那个已经凉透了的甜糕递给了他,“娘子说,凉了的甜糕别有一番美味。”
先前屈辱的画面,接踵而来。
这大抵是他宋允执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憎恨一个人,还是个小娘子。
恨不得将她抽筋剥皮。
阿金困得慌,打了个哈欠,“公子既然醒了,小的也去睡了。”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腿脚,扶着腰去往稍间,“公子吃完甜糕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