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执不接,她便要上前。
“站好!”知道她爱动手动脚,宋允执及时后退一步,避她如蛇蝎一般,伸出手很快把她指尖的银票夺了过去。
认钱不认人啊,钱铜无奈轻叹,“我大抵是这天底下最窝囊的人了,上赶着给人送钱,还没能讨个好脸。”
宋允执看过去,小娘子正挑目等着他的道谢。
他如今的身份寄人篱下,不允许他有任何的气性,沉默片刻后,他嗓音低下来,道:“你,以后别这样。”
钱铜也不知道为何,他越是倔她越想惹他,脑子还没想好后果,嘴已经问了出来,“哪样?”
她唇角的笑捉弄之意明显,宋允执眉心跳了跳,冥顽不灵!抬步便往里面走。
把人惹恼了,钱铜总算想起了正事,忙追上去胡说八道解释:“不是我唇上的口脂,是我早备好了的,横竖你也睡得晚,陪我走一趟。”
是唇上的又怎样,她是抹,又不是印。
“我一个姑娘夜里不便私自出去,你跟着一道,能省去不少麻烦。”钱铜没再问他愿不愿意,转头与阿金吩咐道:“备马车,我与姑爷出去一趟。”
钱铜去了牙行,去堵崔家二公子。
顶风作案,是一招险棋,但很适合崔家二公子的性子,崔家酒楼被封,崔家家主入狱,穷途末路之时,保住能赚钱的筹码最重要。
他的筹码,是人。
钱铜没走前门,也没走后门,围着院子走了一圈,找到了一堵院墙,把手里的匣子递给宋允执,擦了擦手掌,往上攀爬。
坐在了墙头上,适才在外瞧见的隐约灯火便看得清清楚楚。
“快点,动作快点...”
“谁敢吵闹,就地杀了。”
立在院子中央,手持长剑一身黑衣的人正是崔二公子。
灯火照不到的屋子内,不断有人走出来,有年轻的男子,有妇孺,每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长期遭遇折磨,一见到火光,个个如同惊弓之鸟,缩紧了脖子。
崔二公子手里的长剑指着那些人的胸膛,如同挑选物件儿一般,挨个审查完后,指向他身后的马车,进行分配,“你,去那。”
不远处一妇人搂着一位孩童,那孩子害怕极了,不断地颤抖,眼见要哭出来,妇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隔得太远,钱铜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但能看到妇人的嘴一张一合,大抵是在安抚那孩童别哭。
很快两人到了崔二公子身前,他手里的剑在孩童顿了顿后,头一偏,“这辆。”
妇人正欲跟着一道上去,却被二公子的剑隔开,拦住了她的脚步,“你,去那边。”
那孩童被夫人安抚了一路,忍着没哭出声,见自己的娘不跟着他了,恐惧一瞬达到了顶峰,情绪彻底崩塌,回头紧紧抱住妇人,哭喊道:“娘,我不要离开娘...”
妇人吓得忙捂住他嘴,身子下意识转了个方向,把孩童护在怀里,急声道:“儿啊,别说话啊!”
今夜本就是在逃跑,他娘的还喊,崔二气得一脚踢在了那妇人的背心,“还没断奶是吧,老子教你什么叫听话。”
母子俩被他踢倒,滚在了地上。
母亲顾不得疼痛,艰难地爬起来,死死护着怀里的孩童,一个劲儿地求饶,“大爷,饶了我儿,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你,饶了他...”
钱铜知道崔二干的不是人事,但未曾目睹,今日是头一回见,眼见崔二提起了手里的剑,忍无可忍,喊道:“喂,崔老二,雷不劈死你!”
与她那道嗓音一同出去的,还有一只木匣子,一发即中,像是砸在了崔二公子的后脑勺上。
瞬间的冲击力,让崔二公子来不及回头,脚步踉跄了两下,一跟头栽在了地上。
钱铜转头看向身旁一脸铁青的青年,愣了愣,他什么时候上来的?还有,他扔的是不是她给他的那个装满身契的木匣子?
“你...”
宋允执看也没看她,从墙上一跃而下。
钱铜没有他功夫好,爬上来容易,下去难,不敢跳,便暂时坐在墙头上,看底下的青年替她清理渣滓。
宋公子不仅功夫好,还有一颗见义勇为的心,省了她很多事。
等她从墙上摸索着滑下来,院子里的打斗已经结束,青年以一人之力,打趴了崔家的一众恶棍。
钱铜走到他身旁,也没见他动一下,紧握着方才崔二公子用过的长剑,锋利的剑尖染了鲜血,森然可怖。
走镖的公子爷,下手果然狠。
钱铜怕他真把崔二砸死了,那她忙乎一个晚上就白忙乎了,走过去用脚把人翻了个面,鞋尖踢了踢崔二的脸,“醒醒...”
人动了一下,还没死。
钱铜便回头冲门口喊了一声:“进来救人。”
僵了半晌的宋允执总算动了,看着举着火把不断冲进来的钱家人,便知今夜她是有备而来,妖女的狡诈,他已经习以为常,眼下所见到的一切,足以让他忽略她到底是何心机。
他扫了一眼院子里那些抱头紧缩在角落里的百姓,又走去马车旁,一辆一辆地掀开了帘子查看。
上到六七十的老者,下到不足三岁的孩童,五十余人,备了五辆马车,不知道要拉到哪里去...
无数将士用性命和热血换来的太平盛世,竟然是这些商户为非作歹的牟利场。
宋允执五指紧捏,起了杀意,手中的剑正欲掷向地上要死不活的崔二,手背突然被一只手握了过来,低声道:“把剑放下,你吓着他们了。”
宋允执回过神,方才去注意百姓的反应。
因他适才杀人的举动,又挨个掀了帘子,所有人都退到了更远处,防备地看着他。
钱铜趁机夺了他手里的剑,扬声与众人道:“大家别怕,他是来救你们的,能站起来的都起来,看看身上有没有伤,咱们及时医治...”
阿金跑得快,头一个冲进了里面的黑屋,很快又折身出来,立在门前,脸色惨白,喉咙里翻涌了几回,忍着道:“娘子,里,里面还有....”
钱铜了解崔二的德行,早有心理准备。
但在目睹到里面的场景后,还是被震撼到了,一屋子的血肉模糊,残肢,尸体四处陈列...
称其为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钱铜万万没想到,崔二残忍到如此地步,心里把崔家的列祖列宗都骂了一个遍。
还有人活着呢...
钱铜实在憋不住,破口大骂,“崔云舫,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也不怕天雷劈死你,商户的名声都被你们这些禽兽败光了!”
她推了一把身旁欲呕的阿金,“给我忍着,救人!”
但凡还有一口气的,钱铜都抬了出来,能不能救得活是一回事,总得让他们见到外面的光。
待她喘着粗气把里面的人一个一个运出来,宋允执不知何时已把崔家的活口都绑了,堆在一起,崔二也醒了,被他提溜在手里,嘴里塞着带血的碎布,要死不活地垂着脑袋。
钱铜眼皮子一跳,“慢着!”
宋允执抬眸,黑漆的瞳仁映着火光,遥遥穿透黑夜,朝她刺去。
满腹诗经教他如何辨别奸恶,铁血战场将高贵的世子磨练成了千锤百炼的将士,无一败之的战绩将他捧成了一道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明月。
所照之处,见不了一丝肮脏。
他所经历的人生爱憎分明,从不需要去犹豫,恨则杀之。
四大商,必死!
凌厉的眸子,映照出来的却是跟前的少女扶着一位断了腿的妇人,血迹蔓延到了她身上,污了一大片,她面上没有嫌弃,也没有害怕,只紧张地看着他手里的人,“先别杀他,我有用。”
今夜的青年格外地正气凛然。
钱铜都忍不住愣了愣。
生怕他一刀抹了崔二的脖子,忙吩咐扶茵,“去告诉崔夫人,还有大公子,崔二在我手上,想要见到人,便拿我钱家大娘子来换。”
她从来不信崔家的人品,如今更不信了。
这帮杂碎!
“你看我干什么,过来搭把手啊。”一道充满了人间烟火味的斥责,把天上那轮誓要斩奸除恶的月亮,一瞬拽到了地上,“你不是会医术吗,过来救人,快点!”
救人比杀人重要。
背负着苍生的宋世子懂得取舍,把崔二交给了扶茵,上前去接人,他并不精通医术,但于此时这些从黑屋子里抬出来的人来说,会不会医术都是一样的结果。
即便神医在世,也无法去修补一个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的躯体。
宋允执看清了钱铜怀里的妇人,与以往他看见的任何濒死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那是一双充满了恐慌和哀求的眼睛。
是弱者对生命最后一丝竭尽全力的渴望。
宋允执便陷入了这一双陌生的瞳仁里,挪不动移不开。
钱铜觉得他是个傻子。
哪有人这般盯着将死之人看的,不怕做噩梦?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药瓶,撕开妇人的裤腿,露出里面已经腐烂的伤口,面不改色地往她伤口上撒着药粉,一面道:“你放心,他是从金陵来的,有名的神医,今夜不仅能治好你们,还能救你们出去。”
生命面前,比起药,人更需要的是希望。
那妇人的目光终于动了动,慢慢地移开了宋允执的脸,朝钱铜看来。
钱铜含笑与她闲聊:“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等你好了,我送你回家,若你家中无人,便来我这儿做工,我乃钱家七娘子,家中有钱,给我干活儿你不用挨打,也没有人把你关在屋子里,每日都能吃饱穿暖,一个月还有二两银子的工钱,你应该有孩子了吧?一个月二两,一年便是...二十四两,你赚来的银钱足够养他了...”
随着她的说话声,妇人眼里的恐慌慢慢地褪去,似是幻想到了她许给自己美好的未来,眸子一点一点地燃起了希望,最后在宋允执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
钱铜把她的那只残腿盖好,收回手里的药瓶,起身走向下一个人,随手拽起了蹲在那一动不动的青年,低声道:“别盯着一个人的眼睛看,看久了自己也会陷进去,她死了,你还活着。”
对于这些无辜的生命,钱铜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在他们临死之前,消去他们心头的恐惧。
若有来世,不至于是个胆小之人。
如此她也算是有了功德,看在她这么努力的份上,来世上天还能继续让她生在富商之家,做个有钱人。
她怕穷。
宋允执没听劝,看向了她的眼睛。
少女的神色平静,不似旁人那般害怕,或是绝望哀痛,看向患者时她眼里没有怜悯,微笑着送完了他们最后一程。她知道对方想要什么,自己能给什么。
她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
宋允执久久地注视着这一双眼睛,比适才看那位妇人更长,脑子里头一次生出了一股荒谬的希望,希望她是站在良善的这一边,尽管她今夜的举动怀着某种私心,他也会看在她此时的善举之上,饶她一回。
大半夜钱家的人挨个敲响了医馆的门,大夫们陆续赶来,目睹完惨状,无一不动容。
惨绝人寰的暴行和受害者的惨状,把这座大虞最为繁华的都城太平的表象彻底撕碎,黎明降临时,便抹上了一笔浓浓的污秽之色。
钱铜将宋允执扔在地上的身契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重新放入匣子内,递给他:“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在此候着,待衙门的人来,把这个交给他们。”
身契能帮忙辨认这些人的身份。
天很快便亮了,崔家的恶行将无处遁形,纵然他崔大公子平日里维护了不少人情,也压制不住。
至少朝廷的这一条路,崔家走到了尽头。
大公子该去找朴家了。
钱铜看了一眼身前一身狼狈的青年,接下来的两日她可能都回不来了,嘱咐道:“东西给了后便回家去,好好歇息,我走了。”
青年没动。
待他转过头时,便只看到了一道被鲜血染成斑斑点点的背景,如同一朵朵绚烂的海棠,没入了朦朦胧胧的青色天际里。
钱铜出门后便让扶茵把崔二拖上了马车。
庆幸宋公子扔过去的木匣子偏了几分,没砸上他脑袋,给他留了一口气在。
但那一匣子,把他也砸瘫了,全身唯有眼珠子能转动,看到她时,崔二费力地挤出几个字,“钱、铜,你、不得好...”
“不得好死的,如今是你。”钱铜拿脚尖戳着他的脸,骂道:“畜生从小就是畜生,早知会成祸害,儿时我就该将你弄死...你瞪谁呢?就你这菜样,姑奶奶从小到大虐了你八百遍,还不死心?渣滓,你知道接下来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寒如冰霜,俯下身如锐利刀锋刮着他,“崔家会被抄,你父亲你母亲你全家,都会入狱,不过你再也不用担心你母亲会更爱你兄长了,因你兄长会丢下你们,一个人跑,但你放心,我会把他抓回来,让你们一家团聚的。”
钱铜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的胳膊和腿,“到时,可就不知道你这一身肢体,临了还能剩下多少。”钱铜如愿地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厌恶地松开脚,吩咐扶茵,“送去崔家,大娘子回来后,便把他废了。”
回到钱家,天色已经大亮。
钱铜洗掉了身上的血污,换了一身衣裳,清点完人,去往门口。
半路上遇上了三夫人,昨夜那么大的阵仗,稍微一打听便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大早三夫人坐立不安,听说钱铜回来了,匆匆忙忙赶过来,见面便问:“铜姐儿,你大姐姐回来了没?”
钱铜道:“扶茵去接她了,三婶若是得空,收拾好屋子,等阿姐回来,去去她身上的晦气。”
三夫人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这是要上哪儿...路上小心点。”钱家三房平日里虽说矛盾不少,可一旦在大事面前,个个都护家。
崔家干的不是人事,苦了她的灵姐儿,在火坑里呆了五年。
倒了好,倒了她的灵姐儿就能回来了。
钱铜头也不回,应道:“知道了。”
天色亮开后,头一批赶到牙行的人是张县令。
一进去便见宋世子手里捧着木匣子,一身是血坐在院子中央,静静地候着,张文贤眼前一黑,膝盖控制不住地往下弯,瘫在地上,语无伦次,“下官愧疚陛下,愧疚百姓,该死啊...”
等蓝知州赶来时,便见张县令跪在地上,磕头忏悔。
蓝知州道他又在演戏,暗讽一大早他到底演给谁看,可当他抬头瞧见院子里被整齐摆放好的残尸时,脑袋也忍不住嗡嗡作响。
崔家就没一个长脑袋的。
一个酒楼,一个牙行,接二连三出事,他崔家上赶着想死,也别把自己连累上啊。
如此惨案,还偏生就发生在这节骨眼上,不是在挑衅朝廷吗。
怕什么来什么。
蓝知州还没来得及转移尸体,掩盖现场,朝廷的人马提前到了,百名铁骑一到扬州的地盘,便被百姓跪地拦下,哭诉崔家所犯下的桩桩惨案。
宋允执与沈澈微服离开后,只剩下了大理寺的一位大理丞,为掩护二人行踪,带着铁骑走了官道。
听闻此事,径直去往牙行收下这份迎接他们的‘大礼’。
见到宋允执的模样时,大理丞怔了怔,装作不认识,叫来了蓝知州,询问情况,“怎么回事?”
蓝知州背心都湿透了,上前迎人,“大人一路辛苦,先回衙门歇息片刻,此事我必会一个交代...”
大理丞不再搭理他,亲自上阵,开始一个个询问院子里的知情人。
半个时辰后,百名铁骑从牙行内抬出了一具具惨死的尸体,无论活着的,还是死了的,一并带去了知州府,宋允执作为钱家的‘证人’也被请去了衙门。
后院的一处房门一合上,大理丞王兆便转身跪下,“世子...”
沾在衣袍上的血已凝固,成了酱紫色,宋允执此时熬红的一双眸子内全是冰凉的杀意,把手里的木匣子递给了王兆,“查清楚牙行是何时开的,除了崔云舫,还没有人其他人参与,窝点绝非一个,都清出来。”
王兆起身接过,因计划有变,不得不询问,“世子,要动手吗?”
照他们原本的计划,朝廷的人马到了扬州后,先从钱家入手,钱家的盐引即将到期,会急着向朝廷讨要盐引,他们便以此吊住钱家,再牵出朴家。
其余两大家外强内干,不足为患。
可没想到崔家会是头一个跳出来抢死的。
崔家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宋允执心头一清二楚,“崔家必死。”他道,这一点毋庸置疑,除此之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得拿到手。
崔家在走私。
而扬州后海的一片海域,归朴家管辖。
今日没有日头,看不清时辰,估摸着已到了正午,脑海里的一道背影一闪而过,宋允执坐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默了一阵后,交代道:“钱家七娘子明夜会在后海拦截崔家的货船,你带上人马潜伏,务必保住船上的东西。”
此时的青年不再是钱家的七姑爷,他乃侯府的世子,朝廷命官,昨夜身上沾染的血污,每一滴都足够让他伸张正,为民除害。
他道:“她若是来抢,杀了她。”
望她能好自为之。
四大家每个家族都有自己专属的海域,而海域的面积大小、位置在哪,皆由朴家说了算。
崔家在东海的巷口有两个,其中一个占据了有利的地势,可直达扬州后面的东海。
巷口的十艘大船均已出了海。
昨夜后半夜,崔家二公子忙着运人之时,崔家的大公子便登上了巷口最后一艘船只,在海上行驶一夜后,于第二日的傍晚到达了东海片域。
再往前十里,是朴家的地盘。
想要越过朴家,得经过一处海上走廊,而崔家此时的十艘货船被朴家的人堵在了走廊外,已停留了五日。
至于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崔家妄想脚踩两只船,一头占着朴家行的方便,一头又与官府攀亲,把朴家惹恼了,扣下了他的货。
崔大公子令人放下甲板,上了其中一艘货船,问崔家的管事,“联系上朴公子了吗?”
对方摇头,信函一封一封地递出去,一点回应都没。
如今的扬州,崔家是回不去了,酒楼牙行铺子早已成空壳,不至于心疼,重要的是这些货物,前些日子遭遇了一批海匪,损失了两艘,剩下的十搜,乃崔家所有的家当,崔大公子早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你去告诉朴公子,所有货物二八分,朴家八,崔家二,我崔家已乃亡命之徒,退路斩尽,往后一切还要仰仗朴公子给一条活路。”
管家再次下船送信。
半个时辰后,带回来了好消息,“朴公子已同意与公子相见。”
崔大公子松下一口气。
从崔家出来得匆忙,染了一身的尘土,上船后他精神紧绷,一刻也不敢放松,此时方才去往船舱沐浴更衣。
天色已黑,船上悬挂着一盏盏牛角灯,摇晃在海风里发出陈旧的咯吱声,声音低微而执拗,听得久了,风浪里的孤寂与凶险,演变成人生经历中的一桩桩回忆,再入耳倒有了一种心安与踏实。
他推开船舱的木门,再合上,嘈杂的声音都被阻挡在了身后,屋内的灯火很安静,夹裹着一层昏黄的暖意,他抬头看了一眼临窗而坐的人,踌躇片刻,开口轻声道:“时辰不早了,你先歇息,明日天一亮,我们便走。”
“好。”
得到了回应,崔大公子面上难得露出一丝轻快。
待过了这片海域,他便可以东山再起,那么多年战乱,他尚能起死回生,如今同样能熬过去。
他转身去往净房,就在脚步迈出去的一瞬,耳边隐约的浪声中突然闯入一道如雷鸣的击鼓声。还未等崔大公子反应过来,带着火舌的利箭,已穿透黑夜,从天而降,船舱之外霎时映出一片红火。
崔大公子脸色一变,匆匆走出去。
所有人都被动静声惊醒,几名属下跟在他身后,齐齐赶到甲板,便见对面漆黑的深海内,燃起了火光,很快一艘船只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内。
管家看了一眼那旗帜,脸都绿了,忍不住骂道:“又是钱家七娘子,真他娘阴魂不散...”
崔家已被她害得离开了扬州,她还想怎么样。
“老子弄死她!”
话音一落,下一批火箭已经逼近了眼前,身后的船上全是货物,损失一艘,都能让人心肝犯疼,属下咬牙,“公子,咱与她拼了!”
崔大公子打探了一眼火箭的位置和数量,能看得出来她只是想威慑一番,没下死手,与属下吩咐,“吹号角。”
这些年四大家在海面上碰面的时候不少,均以号角代替,号角一响,意为谈和。
很快对面的火箭停下,同样回以一道号角声。
崔大公子立在甲板上,紧盯着对面的船只碾着海面缓缓靠近。
近到能看清彼此了。
小娘子提着一盏牛角灯,衣裙被海风吹得翩跹,发丝搅乱了她的面容,但能看出她在笑,恍如适才冲他放箭的人不是她,热情喊话道:“崔大公子,腿脚挺快,我就晚了那么一步,险些没追上。”
崔大公子对这位小姨子,并不陌生,儿时她喜欢跟在自己身后,嘴甜人又机灵,他曾抱过她上马,给她买过糖葫芦。
不成想长大后,竟成了他最大的劲敌。
钱铜并不知道他心里正在夸她,继续问:“崔大公子此行,带了哪些人?崔家家主尚在牢狱,你应该带不走,崔夫人,哦...还有你的小妾和庶子一定在身边,可怜二公子了,终究被他兄长遗弃,葬在了扬州。”
隔着海风都能听出来,她言语里的讥讽,但崔大公子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依旧不说话。
他不说话,钱铜有很多话要说,“大公子走得太快,应该还不知道,朝廷人马到了扬州的消息吧?”她把灯火提到了自己的脸侧,微微歪头,惋惜地道:“崔家,完了。”
那极度嚣张的神色,终于让崔大公子的眼角跳了跳,开了口,“你为何一定要与我崔家过不去?”
这样的蠢问题,不太像他崔大公子能问出来的。
崔家不出事,出事的便是她钱家,况且崔家做的缺德事少吗?
她钱家好好的大娘子嫁过去,这些年他是如何对待的,他与妾室你侬我侬,逼着大娘子留在院子里一碗接一碗喝着求子汤之时,他怎就不来问问,为何要与他崔家过不去?
废话说多了喊起来嗓子疼,钱铜简短地道:“我想为难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你!”崔家的小厮气得抽刀。
崔大公子抬手止住,沉默了一阵,道:“我与你阿姐,并非你想象...”
“崔万锺,你要点脸。”她不提,他倒好意思提,“当年你为求娶阿姐,把扬州的烟花都买断了,当着成千上万的扬州百姓,在河畔两岸以一场烟花求了亲,骗阿姐嫁入崔家,可你崔万锺说弃就弃,你嫌弃她不能生养,那你把她还回来啊,我钱家朝思夜想,稀罕得很,哪怕你休了她,我也不会恨你,你却把她关在院子里,一日又一日地磨着她的心,让她受尽折磨...”
钱铜喉咙突然哑了,迎头吸了一口海风,迫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懒得与你说这些,今日你走不掉,把东西留下,我饶你一条命。”
她后退一步,正欲转身,夜风里便传来一声,“铜儿。”
钱铜一愣,脚步生生顿住,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等她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几乎不敢相信,“阿姐...你怎么在这儿?”
她为何会在这儿,还用问吗。
钱铜看向崔大公子,眼里全是厌恶,“崔万锺,你真恶心。”
为了活命,他人都不做了。
“你把她送过来。”她脸上再无笑意,脚步不得不往后退,小心翼翼地盯着那道彷佛随时都可能被海风卷入海里的瘦弱身影,与崔大公子认输道:“你走,我不拦你。”
她的退让很果断,没有一丝犹豫。
大娘子却看到了她手里的灯盏在颤抖,嘴里的苦涩蔓延到了喉咙,她转头看向大公子,“铜姐儿自小脾气倔,你也知道,我去劝她两句。”
“阿灵...”
大娘子冲他一笑,“我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看过彼此了,前日半夜她突然过来找他,他有些意外,便趁机对她说了一些致歉的话,又回忆起了两人的当年。
他问她:“你愿意和我走吗?”
她呆了一会儿,似乎在挣扎,最终还是点了头,“好。”
待离开扬州,离开崔家,便再也没人干涉他们的生活,即使没有孩子,也不会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今夜一旦打起来,被钱家朴家夹在中间的崔家,必然讨不到好。
而此时唯一能阻止的人,也只有钱家的大娘子,崔大公子抬手替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嘱咐道:“小心一些。”
大娘子点头。
“放铆,送少奶奶过去。”
钱铜立在对面的甲板上,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身影慢慢走来,面上看似平静,提灯的手指却泛了青。
大娘子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她的跟前,在靠近钱铜的一瞬,大娘子用尽力气,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道:“立马后退,杀了他,他常年走私茶叶,在辽已有不少产业,今夜一旦容他离开海域,便是大虞的祸患,咱们钱家,不,不能去助人卖国...”
她说得太用力,脚步没站稳,倒在了钱铜的身上。
感受到她下沉的重量,钱铜慌忙丢了手里的灯盏,去搀扶,还是没能接住,两人跌坐在甲板上,看着阿姐倒在了她怀里,钱铜心猛往下一坠,丝丝发凉,不好的预感瞬间包裹住了她,“阿姐...阿姐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