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富即贵by起跃
起跃  发于:2025年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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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距离的对视,比起适才在楼上楼下的那一眼清楚许多,他确实拥有一张好看的皮囊,钱铜有些恍神,但绝非心虚,礼貌问道:“公子贵姓?”
宋允执漠然道:“宋。”
身旁沈澈朝他看去,太过仓促,两人私底下只串通好了隐藏身份,打入奸商内部,并没有想好要用何化名。
小娘子也盯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然而公子惜字成金,说完了姓氏便没了下文,钱铜不得不追问:“名呢?”
“昀稹。”
沈澈眼皮一跳。
宋侯爷与长公主独子,宋允执。
字:昀稹。
在朝中人有的称他为宋世子、宋将军、宋侍郎,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字。
“宋昀稹。”微妙的三个字被小娘子含在口齿之间,轻念了一遍,边念边观察着公子眼波里的变化,见其黑眸沉静,如粼粼清波,丝毫不畏惧她的猜忌,便也不再怀疑,莞尔夸道:“好名字。”
接着问道:“年岁几何?”
这回她在公子的眼里看到了细微的波动,但那点波动逐渐被她眼里的执意压了下去,沉默片刻后,他道:“去岁已及弱冠。”
与她猜想的相差无异。
“那...”他眼里的防备太明显,钱铜到底顿了顿,双手握住跟前的茶盏抚了抚后,撩眼去看他,“许亲了吗?”
面对一个敢公然行劫之人,即便是一位小娘子,宋允执也不敢掉以轻心,从坐在她对面的那一刻开始,随时都在防备她耍花招。目光正随着她动作移到了那白瓷茶杯上的一截粉嫩指尖上,闻此言,眉目不由轻蹙,视线落回在了她脸上。
小娘子双眸幽静,瞳仁黑白分明,不似以往看他的那些目光或羞涩或疯癫,眼底除了映照进去的潋滟春光,无献媚,也无戏谑之意。
彷佛只是为了好奇。
然而并不妨碍他对此类问题的排斥,冷硬地道:“与你何干?”
“好好说话!”扶茵先出声。
沈澈后出声,“放肆!”
扶茵诧异地看着突然跳起来的落魄郎君,人都在油锅里了,不明白他哪里拿的底气,冷脸击了一下手掌,四名牛高马大的武夫推门而入,如四座大山,双手交叉与胸前,堵在门口,摆出了仗势欺人的架势。
两个草根,下船便得罪了一群地痞,只怕崔家的人此时已在外面等着了。
扶茵不怕他嚣张。
沈澈心中却在估量,宋世子说的没错,果然是一条强大的地头蛇,就是不知道已冒出了几寸。他性子虽冲动,但不笨,配合着宋世子的冷静,一言不发。
僵持之下,钱铜退了一步,“那我们换个问题。”她转头问沈澈,“你呢,小郎君,叫什么?”
且不论为何到了他这里就不称公子,成了小郎君了,沈澈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名字,再看宋允执,灵机一动,“他乃家兄,我单名一个‘澈’字。”
对于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宋世子没否认,神色始终不动。
小娘子接着发问,问的都是沈澈,“你们哪里人?”
“做什么的?”
“家中有几口...”
两人在来时的路上便造好了身份,沈澈对答如流。
“金陵人。”
“家族做的是走镖生意,因头上无人,金陵混不下去,我与兄长便来扬州谋生。”
“父母已逝,只余下我和兄长。”
钱铜对他所说的话并没有怀疑,“若只是谋生,二位的目光也太短浅了些。”
“我能给你们更多。”钱铜扶了扶头上的镶珠金冠,语气缓慢,“你们或许不认识我,但你们所在的这间茶楼是我的...”
在她偏头间,那道金光再次灼烧了宋允执的眼睛,闭眼的一瞬,继续听她语气阔绰地道:“外面的街巷,有一半都是我的。”
猎物的气息愈发浓烈。
两人不觉屏住了呼吸,宋允执也在那道金光中暗自定下了目标,“查的就是你。”
“我并非亏待属下的主子,若公子跟了我,一日之内,保准你们在扬州能拥有一套自己的住所。”许好了两人未来,钱铜推了推跟前的茶杯,“这杯春茶,敬我与宋公子初次相识。”
被她下过一回药,谁敢再喝她的茶。
宋允执不动。
钱铜也不介意,端起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饮完后并没有搁下,白瓷茶杯在她的手指中翻转一阵,问道:“宋公子可认得这陶瓷?”
宋允执早在第一回上楼见她,便留意过她身旁之物。
此物不凡,但不应该是他此时的身份能认出来的东西。
“茶杯乃‘类雪’白瓷。”小娘子自问自答,突然伸手把茶杯递给他,“我在上面镶嵌了一只金蝉,公子帮我估量估量,这东西在金陵,值几个价?”
白瓷上镶金蝉,此等奢靡做派,宋允执原不想理会,却听她道:“公子若是猜对了,我就把剑还给你。”
一个合格的武夫,应该剑不离身。
她一手递茶杯,一手攥住剑柄,非要让他给出一个辨别的答案来。
无非是在怀疑他的身份。
宋允执探身,五指如同苍劲的竹节,修长又好看,巧妙地从她的指缝之间穿过,接了那盏被她已辗转翻过好几回的白瓷杯。
她所说的金蝉,是一颗黄豆般大小,镶嵌在了瓷杯的底部。
然就在他注目的一瞬,金蝉突然窜动,竟是只活物,没等他反应过来,掌心便传来了一道刺痛。
宋允执瞳仁一缩,白瓷茶盏被他甩出去碎在了地上,抬眸怒目而视。
沈澈也看到了,愤然起身,怒指钱铜,“你对他做了什么?!”
“别动。”钱铜及时禁锢住了宋公子的手腕,提醒他,也提醒一旁激动地想要拔剑相向的‘宋’家小郎君,“蛊虫死了,公子也将命不久矣。”
沈澈眼里滴出了血,惶恐地观察着宋世子的脸色。
宋世子眼里则滴出了寒冰,紧紧盯着眼前大胆包天的小娘子。
钱铜似是察觉不到公子们的愤怒,轻拍了一下他压紧的指关节,“放松,捏太紧了,公子也不好受。”
诚如她所说,那金蝉钻入血脉内,稍一用力,整条胳膊便会传来麻痹之感。
此女接二连三的诡计,令人防不胜防,着实可恶又可恨。
“公子放心,此蛊虫苏醒之时,只会让公子暂时使不出力道,不会伤及性命。”钱铜知道他生气,不去看他的眼睛,掰了一下他的手指没掰开,手指头便一个一个地往他指缝里钻。
察觉到她的意图,宋允执不由瞠目,厉声质问:“你做什么?”
奈何他如今用不上力,反抗无效,且小娘子有一颗顽强的心,细嫩的手指很快与他十指相扣,“啪——”一下摊开了他的手掌。
只见掌心内有一个针眼大的小口,正冒着血珠,钱铜叹了一声,抬眸看他,“瞧,都出血了,说了不让你用力。”
温柔的眸光,来得毫无缘由,灼得他一阵战栗,他从未与女子有过肌肤碰触,手指间的缠绕让他血液加速,神色绷紧,面部变得僵硬。
他并非任人宰割的善类,这一刻他有了要改变计划的打算,不想与此女再纠缠下去。
他要杀了她。
“兵不厌诈,是公子输了呀。”钱铜一面安抚他的情绪,一面从袖筒里掏出绢帕,把他掌心内的血珠抹干净,方才迎上公子火光四溅的深邃眼眸,“对不住了,不是我不相信宋公子,人心难测,在我把命运交给公子之前,公子的命也应该要掌握在我手里。”
她的命运?
她是察觉出什么了?
但小娘子没说太多,把绢帕塞在了他手里,“公子不能杀我,蛊虫虽不伤及性命,若每月不用药,还是会死的。”
断定了他不会妄为,她浅浅一笑,露出了胜利者的得意。
宋允执并非没与女子打过交道。
接触过的大多循规蹈矩,偶尔有些顽皮的,也不过是耍出一些赖皮的手段,从不知一个女子能狡诈至此。
眼前的女子,穿着打扮与金陵的世家娘子差别不大,行为举止也称得上端庄知礼,可唯有那双浅色瞳仁含笑时,方才暴露出她眼底几近于邪乎的狡黠。
那张得逞的笑颜无疑刺激了他的怒火,奋力从她五指间把自己的手掌挣脱出,人也站了起来,余下一张沾了血渍的绢帕轻轻飘落在茶案上。
这小娘子太可恶,沈澈再也忍不住,一掌朝她击出去,“你找死...”
适才还在沏茶的扶茵,及时出手擒住了他的肩膀,速度敏捷,招数狠辣,功夫竟不在他之下。
钱铜将‘宋’小公子愤怒与错愕看在眼里,警告道:“小郎君也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就没兄长了。”
捏住对方的命脉,无论何时都是最管用了。
如今的她有恃无恐,先前宋公子不愿意回答的话,她可以再问了,“宋公子能告诉我了吗?”
宋允执还沉浸在她小人得志的嘴脸之中,心中重复立誓,一旦她落入自己手中,必将让她得到该有的报应。
见他眼里星火滔天,除了仇恨大抵什么就不记得了,钱铜不介意又问了一遍:“许亲了没?”
盛怒中的公子抬了一下眸,倾斜的光线映照在他眼底,似琥珀深潭的一双眼,闪过三分怔愣,七分防备。
早知道他不好驯服,才用了不得已的手段,钱铜以手指轻拨弄了一下茶案上那张染了血迹的绢帕,催促道:“宋公子?”
即便自己不惧她威胁,他也要潜伏将她满族一网打尽,那答案与他而言,并无半丝损伤,宋允执回答了她:“尚未。”
小娘子似乎很满意,从蒲团上悠悠然起身,手里的青铜剑递到他跟前,“郎君拿好,我带你回家。”

出师未捷身先死。
战乱时都未曾尝过这等憋屈的滋味,如今天下太平,成了皇亲国戚,却被一个奸商家的小娘子玩于股掌之间。
能忍吗?
不得不忍,宋世子的命还捏在对方手里,马车在座下摇晃,压抑的气氛之下沈澈窥了宋世子好几眼。
宛如皎月的公子爷,黑眸沉如寒潭,肤似月,唇激朱,眉眼继承了长公主的英气,五官则随了宋侯爷的俊秀。
除此之外,宋世子还有属于他独特的轩昂与名气。金陵才子,玉面将军,能文也能武,加之侯府世子和户部侍郎的身份,使他成为了当今金陵炙手可热的人物。
寻常劫人,无非‘财色’二字,‘财’他们便是因为这一身穷酸打扮才被人欺负至此,自是没有。
那就只剩下了一个‘色’字。
沈澈回想起那女贼千方百计也要问出宋世子的亲事,心中对此次遭劫的原由已有了猜测,他早说过,以他宋世子的容貌身披麻袋也无用,哪个小娘子看了不迷眼?
看得太入神,目光没收住,宋世子朝他望了过来,黑岑岑的双眸,浩气凌然,人心里的那点坏心思顿时无处遁形。
沈澈忙问:“宋兄,是觉得哪里不适?”
宋世子摇头,蛊虫已沉睡在他体内,麻痹感褪去,与寻常没什么差别,他问:“此女的身份,你可有了断定?”
比起跑马、斗蛐蛐,沈澈最不喜欢的便是动脑子,“管她是谁,待找到蓝知州逼她拿出解药,再宰了她。”
宋允执沉默。
见他不语,沈澈自知失言。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们已然成了笑话,这时拿出皇帝外甥,皇后侄子的身份去压制对方,除了打草惊蛇,更显出了二人的无能。
来扬州前两人实则并不相熟,长公主嫁给宋侯爷时,皇帝还在蜀州带他的草鞋军,相同的年岁里,宋允执坐在学堂听先生讲课,沈澈则奋力跟在马屁股后追逐。
两人唯一的交际,便是每年的春节。
每年年关长公主都会带上宋允执去蜀州看望他舅舅,那时沈澈时常跟在姑父身边,最喜欢与这位金陵来的贵族少年攀谈。
尽管很少得到回应,但也不妨碍他同旁人吹嘘,他有一个在金陵的贵族好兄弟。
皇帝登基后,沈澈被安排在礼部任职,而宋允执则为户部侍郎,交往并不多。
沈澈最为敬佩的便是他的冷静,连皇帝都说只要有他宋世子在,便没有办不成的事。
沈澈收回了适才的荒唐之言,“我知此趟任务容不得有半分闪失,这笔账先且记在这儿,待拿到解药,扒了她的皮,宋兄知道她是谁了?”
宋允执是有了一些眉目,但不完全确定。
四大家族之首,朴家,家主一脉膝下有四子,并无女郎。
卢家的女郎均已出嫁,家族中余下的小辈皆为孩童,与今日的小娘子年岁不符。
剩下崔家与钱家。
崔家,子嗣最多,可能性最大。
崔家位于扬州西侧,他们今日所到的码头为南码头,照座下马车速度,约莫半个时辰便可达崔家大宅。
然而马车只行驶了两刻便停了下来。
婢女熟悉的嗓音传入马车内,“送两位公子走后门,带到娘子的院子。”
沈澈的暴脾气又来了,“爷这辈子从未走过后门!”
肩头刚被宋允执摁住,便又听到外面婢女一声冷哼,“虽说娘子看上了公子,但奴婢劝公子,还是识相点为好,要戒骄戒躁,切莫自傲忘形。”
沈澈还没见过如此嚣张的女子,鼻子里都喷出火来了,转头看世子,“宋兄...”
宋世子一贯的冷静,眸子底下淬着看不见的寒冰,“将死之人,你理她作甚?”
不是崔家,是钱家。
扬州世代盐商,这一代家主乃钱闵江,膝下有一独女,单名一个‘铜’字。
人如其名。
钱铜的马车停在了钱家正门。
三步踏道之上,两扇黑漆大门敞开,鎏金兽首衔着精铜门环,在日光下泛出金黄而沉静的光晕。
跨进门槛,是一道天然和田青玉影壁,上面雕刻着一副百子图,绕过影壁,迎面一大片生机勃勃的花木世界。垂丝海棠,玉兰树,石榴树,金桂依次排开,十步一颗,随时节次第绽放,眼下正值海棠与玉兰争艳,清淡的花香一路绵延至府邸深处。
曹管家从左侧紫檀所制的抄手游廊迎来,“娘子,知州夫人来了,正与夫人在院子里说着话,娘子可要过去?”
钱铜疑惑道:“不是说约好了下一个春宴?”
曹管家随在她身侧,神色别扭,颇有些难以启齿,“夫人原本是约了知州夫人下回再议,可蓝小公子院子里出了点事...夫人临走时,被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缠住了脚步,一番闹腾,得知对方乃借住在知州府的表姑娘。”
知州府的表姑娘身怀六甲,拦住了要与蓝小公子议亲的钱家夫人。
后宅内百年不变的破事。
一个蓝小公子,吊了崔钱两家好几年,年岁也不小了,忍不住繁殖实属常理,只是...钱铜道:“母亲知道。”
她语气很轻,又并非疑问,曹管家忐忑抬目,却见其面色平静,瞧不出喜怒来,忙道:“知州夫人已应承,在娘子进门之前,此女不会留在府上。”
这是留不留的问题吗,扶茵板起脸道:“亲事还没定下来,谁说要进他蓝家的门了。”
曹管家打心底里也不喜欢这门亲事,眼下却是钱家唯一的出路,家主和夫人明显不想放弃。
正为难,钱铜接了话,“我去瞧瞧。”
通往正院的途中,有一排月洞门错落相串,人从里面经过,能看到月亮的阴晴圆缺,月亮的尽头乃一座歙石砌成的九曲桥,桥下引入了一汪活水,潺潺水波下几尾锦鲤清晰可见。
一名身穿蜀锦的贵妇立在溪水边,看婢女投喂鱼食,嗓音缓慢而沉重,“世上几人能拥有慧眼,预料未来之事?当年发动战事时宫中尚有两位皇子,各自拥军五万之多,八年的时间,竟也相继消磨了个干净,倒是偏于一隅的陛下渐渐杀出重围,从天狼手中夺回了金陵,如此造化不只是你们钱家没想到,就连那些个当朝老臣,也难预料...”
立在她身侧的妇人衣冠赫奕,连连点头,感激道:“是是...夫人通透。”
“陛下何等心胸,可毕竟是在最艰难之时被拒,这一口气换做谁能咽得下去?怪就怪我家那口子在扬州待久了,有了感情,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从中周旋,方才得来五年喘息,如今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份上,今日我不妨与你透露,此次派来扬州追查的人里,有一位乃皇后的亲侄子,沈家那位小公爷...”
“此子伴随陛下征战多年,年轻人心火旺,难免不去翻当年旧账。”
对方妇人面色一白。
贵妇又问:“你们钱家世代靠凿盐起家,却也依附朝堂,据我听来的消息,手里的盐引可是今年到期限了?”
妇人的脸色更白了。
贵妇扫了一眼对方额头上的细汗,笑了笑,转回了语气, “倒并非没有回旋的法子...”
妇人急忙承诺,“若知州大人能替咱们度过难关,咱们钱家...”
“娘子回来了。”妇人的说话声被不远处奴婢的问候声打断,闻言抬头,便见对面石桥上匆匆赶来的钱铜,霎时如见了救星,紧绷的神色慢慢放松,方才察觉额头有汗,掏出绢帕拭了拭,与一旁贵妇讨好道:“夫人不是说想瞧瞧这丫头吗,这不,人回来了。”
说话间,对面的小娘子已跨过了桥面,与前来的客人热情招呼道:“知州夫人来了。”
少女笑颜的一衬托,园林里的花木都失了颜色。
知州夫人并非头一回见她,可每回见到人,目光都忍不住落在她身上停留一阵,不免惋惜若她不是商户,配自己的儿正适合。
真要娶个商户,比起崔家的姑娘,她更喜欢这位钱家小娘子,知州夫人含笑应道:“近日春日浓,七娘子上哪儿赏景去了?”
走近后,钱铜对她蹲了个礼,细声细语回道:“母亲喜欢吃深海黄花,今早我便去码头,瞧瞧有没有新鲜货。”
知州夫人满面艳羡转向身旁的妇人,“钱夫人养了个好闺女,瞧瞧,多孝顺。”
这话总算给了钱夫人一些底气,即刻端出为人母的架势,轻声埋怨道:“我岂是那等贪口腹之欲之人,曹管家寻了你半天,怎么才回来?”
钱铜没抬头看钱夫人脸色,解释道:“路上女儿遇到了崔家六妹妹。”
崔钱两家虽有联姻,关系却没有得到缓和,尤其最近两家为了争知州的小儿子,暗里较劲,就差明面上翻脸了。
碍于知州夫人在,钱夫人不好多问两人见面是不是又起了龃龉。
便听钱铜继续道:“我原想邀请崔妹妹一道来府上,崔妹妹却道今日没空,说什么着急去替一位公子赎马鞍。”
前一刻还眉开眼笑的知州夫人,脸色骤然一变。
她那混不吝的小儿子,前几日因打赌输给了朴家一副马鞍,极不甘心,今日钱夫人去家里提亲,他还放出了话,只要钱家替他赎回了马鞍,他立马应下这门亲事。
合着转头又找崔家了。
一副马鞍能值多少钱。
她在崔钱两家周旋,替他摆平后宅破事,为的便是能谈出最高的筹码,他倒好,一副马鞍把自己卖了。
知州夫人没心思再留,“你们母女好好相聚,我便不打扰了。”
马鞍的事,钱夫人自然也听说了,生怕被崔家抢了先,急忙挽留,“夫人,不是说好了留下来用饭,宴席我都让人备好了...”
“改日吧,咱们姐妹还愁没机会相聚?”
钱夫人不放心,追上去,“知州夫人,咱们可说好了...”
钱铜望着两道身影,你追我逐渐渐走远,不慌不忙地接过身旁奴婢手中的鱼饲,逗起了溪水里的几条锦鲤。
待钱夫人送走知州夫人后再回来,便见她蹲在小溪旁与一群婢女逗着鱼儿说笑,一时急得跺脚,“你,你还有闲心喂鱼,亲事都要被人抢了!”
钱铜头也没回,“谁要抢便给她,我又没说要嫁。”
钱夫人一愣,“你不嫁?钱家怎么办,你可知这回朝廷派来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钱铜突然起身,差点撞到钱夫人凑上前来的脑袋,不待她发作,便正色道:“知州夫人今日来是拿盐引威胁你了?”
“我钱家盐引即将到期一事,人尽皆知,并非秘密,朝廷真要为难钱家,他小小一个知州能保得住?”
钱夫人也知道这些道理,可,“那,那能怎么办,他已经是扬州最大的官了,知州夫人说,蓝家在朝廷也算说得上话...”
钱铜戳破了她的幻想,“蓝家不过是趁四大家倒之前,打一场秋风,钱家若还想保住家业,并非攀附权贵,而是自断羽翼,避其锋芒。”
钱夫人茫然道:“如何避?”
钱铜:“我成亲。”
她一会儿不嫁,一会儿又要成亲,钱夫人不知道她要干嘛。
“不嫁知州府,嫁个潦倒汉。”钱铜看向呆愣中的钱夫人,“人我已经选好了,等父亲回来,我再禀报。”

不嫁知州府,嫁个潦倒汉。
这大抵是钱夫人听过的最荒唐的话,道她是被崔六娘子截胡之举气糊涂了,安抚道:“放心,你满月时,便有先生批过命,此生非富即贵,这辈子注定要嫁给权贵,她崔六娘如何能比过你...”
钱家的家业虽比不上朴卢两家,但对崔家,还是有信心。
忧心蓝小公子那出了变数,钱夫人忙差来身边的亲信吩咐,“去打听打听那马鞍值多少钱,务必赶在崔家出手前赎回来...”
年轻时钱夫人身子骨不好,吃了多年的药才得来一女,好在算命道士的一句‘非富即贵’弥补了她这辈子无儿的遗憾。
在期待与骄傲中度过了十九年,如今坚信知州的小儿子便是自己女儿命中之‘贵’。
这类说辞钱铜已听的太多,耳朵都长了茧。
脑子单纯,性子又执拗,多说无益,本也没指望她能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多少,钱铜转头问曹管家,“父亲何时回?”
曹管家回道:“家主说要给娘子多凑些嫁妆,从蓝家出来后已急着去收账,放了话今日若收不回便不归家了...”
这回议亲,钱家实际能凑出来的钱都拿了出来,只剩下外面那些没收回来的死账。
能不能要回来,全凭功夫。
以钱家家主在外谁也不愿意得罪的性子,大抵今日是回不来了。
钱铜不想等了,唤住正忙着去送钱的钱夫人,“母亲不必忙乎,我已与蓝公子传了话,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他,就不耽搁他的婚事。”
这回她总听得进去。
钱夫人脑子里正值一团糟,突然被她这一句砸过来,愣了几息才回神,脸色一变,嗓音颇高,“什么?!”
钱铜没理会她的惊愕,又同曹管家道:“劳烦曹叔跑一趟,把消息告诉父亲,让他早些回来。”
钱家世代在扬州扎根,子嗣繁衍到了父辈这一代,共有兄弟四人,老大不到三十因病逝去,如今的家主乃钱家老二钱闵江。
也是钱铜的父亲。
不必催,有了这句话,钱家家主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进门时怀里抱了一摞账本,手拿一枚以黄金为边框,镜片乃天然水晶制作的叆叇。
急急忙忙赶了一路,背心都出了汗,一见到钱铜,便斥责道:“简直胡闹!你可知我和你母亲为这门亲事,费了多少劲?你不嫁,那崔家正等着呢...”
钱铜迎上他的目光,不急不躁,“崔家要嫁便嫁,与我何干?”
“你...”钱闵江气得语结,满目的恨铁不成钢,“你可是被道士批过命的人,天生富贵,将来必会嫁入官宦之家...”
万变不离其宗的说辞。
她今日是有备而来,安安静静地立在那,接受着两人轮番轰炸。
钱夫人嘴皮子都磨出了水泡,几度欲发怒,又耐着性子劝说:“铜儿,蓝小公子的作风是浪荡了一些,但知州夫人已与咱们保证过,待你进了府,院子里的那些莺莺燕燕都会被赶走,你且忍了当下,往后便都是好日子了...”
钱铜微垂着头,神色纹丝不动。
“你给她说这些她听吗?她自小主意就大,还不是你宠出来的,今日知州夫人都上了门,你怎么把人放走了?蓝家真同崔家结了亲,我钱家该怎么办...”
“怎么就成我宠的了...”
午后阳光西照,斜进门槛,钱铜盯着脚下一片移动的光影,从中辨别出了几枚屋外翠竹的片叶,耳边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只听得到枝头上的鸟雀翠鸣。
在众人眼里,她的性子如长相一般,该是个乖巧懂事的姑娘。
但她并不是。
夫妻俩把嘴巴都说干了,也不见她有半分动容,“父亲母亲说什么也没用,我心意已决。”
直到钱家家主被她的执拗气得扬言要动家法,院子里的下人们这才意识到了严重性。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隔壁的老三老四闻信携着三夫人四夫人、几个姨娘陆续赶了过来,起初还劝慰家主不要动气,待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个个又反过来劝说钱铜。
七八张嘴,对着她一人的耳朵,把所有的利害都给她分析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是为了她好。
钱铜抬头,巡视了一遍众人,目光含笑道:“这一幕倒挺熟悉,两年前我也经历过。”也是这一堆人,左右了她的人生,逼她就范,彼时她只能听他们摆布。
但这回,他们不会赢。
听她提起两年前的事,以钱夫人为首齐齐闭了嘴,一屋子人不再吭声。
钱夫人心疼地呼了一声,“铜儿...”
钱铜今日来不是要听他们的愧疚之言,只是在等一个结果。
正值安静,外面走进来了一位老妪,穿朴素长袍,头上的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端庄而肃然,行至钱家家主跟前,垂首行了一礼,再抬头便道:“老夫人传话,知州府的亲事就此作罢,两年前老夫人曾承诺于七娘子的话,至今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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