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岱像是才看到裴照七似的,眼眸微定了下后说:“你……相公?他竟愿意你来?”
陈窈脸上挂着笑僵硬一瞬,不着痕迹地瞪了裴照七一眼,随后迎笑说:“我家相公喜怒不形于色,他知道我要来高兴得不了,但城中路途遥远他放心不下我,索性一起来了。”
“你们感情真好。”何岱沉下深不见底的黑瞳。
“是的,堂主。”裴照七又接了句,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一点都没察觉自己的话不合时宜。
“……”
陈窈面色微窘,只想赶紧把他拉下去,或者打晕让他闭嘴。
“我们不打扰堂主休息,先一步收拾行李。”
活落,陈窈拽着像个木头的裴照七就往外走,她一刻都不想再让他丢人现眼。
裴照七看着块头很大,但陈窈轻轻一带,他整个人全往她身上靠,乖乖地跟着她。
何岱轻咳一声,叫住两人,“东厢是女眷所居,你带不进他。”
陈窈脚下步子一顿,她来之前就想到了,她和大家同吃同住风吹不到雨打不到,可裴照七却不一定能找到间住处。
在堂外租间房给他,太费银子。
要不就……
陈窈闭了闭眸,深吸一口气如同赴死一样,随后缓缓转身。
“堂主,有所不知……”女人顿时紧锁眉头,似一团愁云笼罩,声线颤抖着开口,“我家相公下田做农活儿时,一不小心摔坏了脑子,人也变得傻乎乎的,从此我在哪儿他去哪儿……”
话还没说完,裴照七一嗓子止住她在眼眶中酝酿的泪花,“窈娘,我才不傻呢!”
陈窈顿了顿,轻颤挤不出一点泪的长睫,就着裴照七的傻话,迅疾地抬起胳膊用袖子遮着眼角,哭哭啼啼地道:“您看,他要真离了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呜呜呜。”
“……”
何岱拂了拂袖,着眼打量裴照七。
他能看出裴照七是有点呆傻,但绝不是那种村头只知吃喝玩乐的傻子,恍惚地觉得他有些举动是故意所为。
不过,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何岱不在意,只要能让陈窈留在堂内为他好生赚银钱才是真。
陈窈见何岱许久没反应,以为他会戳破她拙劣的戏法时,他开口道:“堂内大多为女眷,地方不多,南边倒是有间偏房,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就是有些……”
“多谢堂主!”
得到何岱的允诺,陈窈眼睛一瞬亮了,没等他说完,拉着裴照七往外走。
安静的室内,何岱吐出一个字:“冷。”
这间偏房比陈窈想得要好些,至少同花颐村那间小屋头比,她是很满意的。
少了烧柴做饭的灶头,整体稍显宽敞些,床榻更是比之前挪得开,两人中间起码能塞下两个棉枕,还有一面落了土的屏风,洗澡时能多些方便。
奔波一路,累了好些时候,裴照七脱去鞋子往床上一横,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床,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大言不惭地招呼陈窈来躺,“窈娘你且先歇歇脚,来嘛。”
“……”
陈窈一眼都不想看他,回到房她先检查包袱里的匣子,什么都能没它可不能没。
像宝贝似的她数了几遍,确认无误后,陈窈将床头的柜子收拾起来,把钱匣子放进去,最后落了把锁她才安心。
这是她一比一比省出的辛苦钱,好在接下来的日子在堂内无须有花销
,这匣子可以很久不动。
至于收入嘛,堂主说让她上午看店,下午跟着大家学工,等能做出一个让人买的簪子,自然就有银子进口袋了,作为学徒只有卖出簪子才有银钱挣。
“你感觉这里怎么样?”两个包袱收拾妥帖后,陈窈问他。
“挺好。”裴照七迟疑下说:“但……他看上去不像好人。”
陈窈知道他指的是何岱,好不好人的陈窈漠不关心,只要能让她有吃有喝有地方住,还不用花钱,她就很知足。
陈窈摸出裴照七摘的两颗李子来,往胸前蹭了蹭,给他递过去,“你吃不吃?”
裴照七“噔”地从床上坐起,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吃!”
他一起来床上地方就大了,陈窈顺势一坐,一口咬下手中的果儿。
汁水润过女人的唇,似雾气过后的翠叶,凝结成的晨露,留下晶莹的痕迹。
裴照七盯着她,脸颊有些发热,“窈娘,你吃得和我的一样吗?”
“嗯。”陈窈心里琢磨着以后的生活,思绪飘远,敷衍地应他。
“我想尝尝你的。”裴照七舔了下嘴唇。
陈窈一口将半个果儿放进口中,迅速从床上起身,朝他摊了摊手说:“没了。”
裴照七:“……”
陈窈秀眉一抬,她还不知道裴照七在想什么。
想亲她,没门!
裴照七依依不舍地追过去,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紧挨着她,“窈娘,你不睡觉吗?”
陈窈:“天还没黑,睡什么?”
裴照七有模有样地打了个哈欠,四肢像是没骨头般往她身上一趴,“我有点困,不如咱们早……”
陈窈扭身,止住他往前凑的脑袋,颇为无情地道:“我出去转转。”
裴照七来了精神,起身屁颠屁颠地跟过去,“我也去!”
“别跟着我。”陈窈觉得不够,又补道:“我往东,你往西!”
“哦。”裴照七不情愿地与陈窈分两路走开。
东边是学徒的工坊,本来堂主是让她明日来,但陈窈实在一刻都闲不住,想现在就冲过去见识一番。
陈窈来时巧得很,碰到簪娘们在休息,她顺势从袖中拿出洗过的李子分发。
大家忙碌了整个上午,咬一口香甜的李子过喉,和陈窈自然地聊起来,也熟络了很多。
她了解到大概三个月就能出簪子,开始用木头做的簪挺练习,再在簪首上面掐丝,掐制成梅花、飞鸟、龙凤等,熟练后再用像金、玉、玳瑁等材质制作做。
陈窈已经期待自己卖出第一支簪子时的样子了。
她转眼去案面上看看大家做的各式簪子,其中有一人还在做,她过去问:“要学多少时日才能做成这样?”
女子闻言,只是模糊地嗯了两声,又专心摆弄手下的金丝。
陈窈疑惑,又凑近一步问了问。
“你别跟她说话了。”其中一名吃完李子的簪娘打断她。
陈窈茫然地看向她,只听她说:“她舌头被割了,是个哑巴。”
吓得陈窈一惊,赶忙退后两步。
“她之前给人家当妾室,仗着自己会唱几首江南小曲受宠,口无遮拦地顶撞了当家主母,便把她舌头割了,没了宠爱只能被赶出府,要不是碰到堂主,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条街上要饭呢。”
陈窈听后,讪讪地道:“……堂主真是个善人。”
簪娘问她:“你呢?为什么来?”
陈窈理所当然地说:“想学手艺。”
话落,几人面面相觑,仿若听到天大的笑话般捧腹大笑。
陈窈站在原地发愣,有些不知所措,难道她们不是真心实意来学手艺的?
桌上耀眼的簪子钗环发着光,可见这里的确能学到她想要的。
陈窈回到屋里,心里杂乱无章的像一团野草,难道真被裴照七说对了,这里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学了又能如何,离开了堂内我们一无所有。
这句话反复在陈窈脑海徘徊,按此想,她们这些学徒像是被困于堂中,可她们每个人却又心甘情愿的模样。
……实在太可疑了。
裴照七回来就见陈窈忧心忡忡地坐在床榻上,女人眉心处紧拧,像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他嬉皮笑脸地往陈窈身边凑,一把环住她娇软的腰,“窈娘,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都打探清楚了。”
陈窈满脸忧郁,水眸中凝着狐疑看他,“你清楚什么?”
裴照七从身后拿出刚才的小黄花,轻轻戴在陈窈耳后,颇为得意地说:“咱们住的地方离她们很远,任你在床上怎么叫她们都听不到。”
“???”
陈窈要被他气死了,拽起花朝他身上用力一扔,咬牙道:“你出去就为打听这个?!”
陈窈真没想到,她在整日焦心地想接下来日子怎么过的时候,这傻子竟色心不死,时时刻刻想着那档子事儿!
毫不知廉耻!
裴照七大眼瞪小眼,一脸不知所措,他被陈窈突如其来的生气给整蒙了,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所闻分享给她,不想她在花颐村隐忍得那般辛苦,次次还需咬下棉被尖尖压声音。
见她不悦,裴照七习惯性地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窈娘,你生气了吗?”
陈窈推开他的手,无情地甩给他一枕头,“罚你不许上床睡!”
裴照七被飞来的枕头砸中,头一歪,正好倒在边上的薄垫子上。
“……”
这一夜,陈窈背对着裴照七忧心忡忡,一边担心之后的生活一边又有些自责,也不知他躺在地上冷不冷,但转念又想她一人躺在这张床上,自在得很,叫他上来又要挤在一起。
陈窈便没开口,很快入睡。
床边冰凉的地上,裴照七将自己卷成一个虾米状取暖,抱不到陈窈的夜太漫长,待天快亮时,他才勉强闭目睡着。
烈日高照,阳光洒满床头。
裴照七翻个身准备继续睡,才发觉哪里不对,他猛然睁眼,床上已空无一人,眉梢染上的失落仿若珍稀珠宝被偷盗的惆然若失。
但多些欣慰的是——他身上多了一条被子。
裴照七坐起身,捧起这条带有他体温的薄被,倾身嗅了嗅。
嗯……香的。
是陈窈暖过身子的那条被,和她的味道一模一样。
裴照七唇边弯了弯,窈娘还是在乎他的,怕夜里冻坏身子,专门给他盖上被子!
越想越开心,他裹起薄被,带着傻笑翻身睡回笼觉。
另一边,陈窈早早与簪娘们一起用过早饭,开始在堂内的学习。
簪娘们一般会分两批,一批看店,另一批去工坊学艺。
光是看店就有很多学问,一骨簪挺的叫簪子,两股以上的叫钗子,各式都有不同的特点,要观察来客的喜好与年龄进行推荐,像处于豆蔻年华的女子大多喜欢耀眼的垂珠钗,凸显少女独有的灵俏,而成家的妇人则喜欢简单纹饰的簪子,富丽中透出淡淡的素雅之气。
但也有例外,这就需要察言观色了。
陈窈拿毛笔跟在大家身后观摩,记下堂内金钗银簪的名字,以及各色钗环独具一格的特点与寓意,最后清点数量和金额。
整个上午她累得腰酸背痛,午时叼着馒头时还在回忆所见所学。
大家用饭都叽叽喳喳地聊天,只有陈窈低垂着脑袋,她身边的簪娘一眼看破她的心事,戳了戳她胳膊,“吃饭就别想了,你再不吃一会儿肉全没了。”
陈窈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太复杂了,我怕一时间记不住这么多簪子。”
簪娘语气轻快,“死记硬背也不是办法,你多几回亏就能记住了。”
陈窈感觉天快塌了,惊道:“啊?”
女人莞尔一笑,拍拍她的肩,“逗你的!”
“……”陈窈故作随和地笑了笑。
“等你真正上手就不怕了!”簪娘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放她碗边,“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陈窈说了句谢谢,想着快点吃完好去温习一遍,不知不觉埋头吃饭的速度快起来,一抬眼发现大家正看着她,“怎……怎么了?你们吃啊?”
“哈哈……吃呢……我们吃……”
大家面面相觑却欲言又止,眼神看似四处乱飘,但无一不指向刚和陈窈搭话的簪娘,像是在催促她什
在这样的气氛下,陈窈实在吃不下饭,她放下筷子和她们说:“你们好像有话要说。”
“你……”簪娘犹豫了下,随后在大家眼神的施压下说:“你家男人怎么没跟着来啊?”
陈窈还以为她们要说什么呢,原来是问裴照七。她估摸着裴照七的作息,随口说道:“他在睡觉呢。”
大家缓缓点头,小声地窃语,“哦,睡觉啊。”
陈窈有些莫名,问她们,“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簪娘怕她多想,给她解释,“我们就是觉得你家男人又高又壮,看起来特别听你话,你真是好福气!”
陈窈皱了皱眉,这算什么福气?
见她们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陈窈大抵心里有数了,“你们都没成亲吗?”
被陈窈猜对了,大多数人都颇为遗憾地点了点头,有一小部分没点头也没摇头,还有一部分则是先摇头后又点了头。
“……”
“我们大多还未成家,其中部分虽成过亲但都大多不是被丈夫抛弃,就是不得宠在夫家受欺负,早对这些死心了,但看你家男人不太一样,就想着问问。”簪娘说。
“他啊……对我挺好。”
如果和她们这些经历比起,裴照七除了傻点色点,对她真的挺好。
陈窈这么一说,簪娘们顿时向她投射出艳羡的眼神。
“我就说还是有好男人!”
“不是没有好男人,是咱们没福气遇到啊。”
“小娘子,你命真好!”
陈窈:“……”
但裴照七和好男人应该没什么太大的联系,在她心里堪堪算个可嫁的男人吧,好男人起码是那种玉树临风,学富五车,还要家财万贯的公子。
也就第一条他能勉强沾边。
陈窈撇撇嘴,真不懂这些没见过男人的女人们。
用过饭后,陈窈开始了正式的学习。
由堂主最有经验的簪娘来讲习,她还以为堂主会来给她们上课,但大家说堂主只在成品后才会指点一二,刚开始都要从最最最最基本的学起。
“抽成如发丝般细的丝,再用掐、填、垒、编等技法,将金丝弯曲成各式形状,而在掐丝前需要把单根的素丝搓成所需的花丝,这就是做簪娘的第一课——搓丝。”
于是,陈窈在搓丝板上搓了一下午的丝。
累得她手骨稍微往反方向转都疼,更别说一直低垂的头了,肩颈发酸得很,陈窈一回去直奔床,她连鞋都没脱,像个小番薯埋在被上了一般。
裴照七走过去帮陈窈把鞋子摘了,轻拉起她搭在床外的脚踝,往床里挪,让她躺得舒服些。
随后,裴照七侧身躺她身边,脸挨她很近,炙热的气铺在她的脸颊,“窈娘,你今天很累吗?”
“嗯。”陈窈闷闷的声音传来,听上去疲惫极了。
裴照七双唇撅起,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像动物给对方舔舐毛发。
“别闹了。”陈窈支起手臂,将他的脸往外推。
裴照七哪是她那小劲儿能推得动的,脸被她弄变形了,愣住没离远一分。
陈窈索性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好一会儿她身后都没动静,就在陈窈以为裴照七能老实地待着时,她被裴照七翻了身,背朝屋顶,面朝床。
然后……裴照七就这么骑上她来了。
陈窈闭上的眼皮猛地瞠起,她想骂娘的心都用了。
下一刻,微凉的指腹轻捏住她的后脖,沿着颈椎缓缓地揉按。
陈窈一僵,眨了眨眼,他是在给她按摩?
男人手法轻柔,将她酸痛感驱散,陈窈舒服得眉心渐渐舒展,一天疲累似随风而散。
半晌,男人从她身上下来,他压根不敢把整个身子压在她身上,之前在床上时她就嫌弃过他重,这次他都是跪着的,只留了一点点重量。
他面对着陈窈问:“窈娘,你舒服吗?”
陈窈被他按得精神都恢复了些许,不再像个没骨头似的往床上一躺,她坐起身来,对上裴照七求夸奖的视线,若有所思的顿了顿。
“啵唧——”
陈窈双唇嘟起,朝着他脸侧亲了好一大口。
裴照七瞳孔放大,又惊又喜,脸肉眼可见得红起来,但嘴上依旧毫不知羞,另一边脸贴过去,“这边也要再亲一口!”
陈窈敛住笑,羞涩说:“……没了,只有一下。”
“留着下次!”裴照七抱着她,依旧不死心。
多年老夫老妻,这一刻却跟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一样。
陈窈起身喝水时,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甜蜜的笑容,裴照七看她喝水,肚子却响了,“我饿了。”
不提陈窈都忘了,她一天有吃有喝,裴照七在偏房却是饿了一整天。
也怪她,忘了给他带点饭回来。
陈窈心里泛起内疚,但累了一天她实在不想动,“那怎么办?你吃点李子先垫吧点,等明天早饭?”
裴照七双眉微皱,大眼睛直直看着她,明显不情愿再饿着。
无奈陈窈只能带他去厨房看看,些许有剩下来的菜窝窝,要是什么都没有,下碗面条吃也是好。
厨房剩的吃食还是蛮多的,这傻子吃得都快顾不上了,生怕漏一口花生酥,掉一口粥。
裴照七饿了一天,吃得狼吞虎咽,酥皮的掉渣落在他嘴边,陈窈拿起绣帕边给他擦嘴,边温柔地轻道:“慢点吃,慢点吃。”
“窈娘,你真好。”
裴照七将陈窈没他带饭这事抛之脑后,满眼都是陈窈对他柔情似水的样子,乐嘿嘿地说。
陈窈笑了笑,她是怕他噎死,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
裴照七大口地吃起来,陈窈擦的速度都赶不上他掉下来的碎渣,眼见着花生酥空了盘,他又抓了一把桂花豆腐往嘴里放。
“……”
他这么肆无忌惮地吃,陈窈担心有人过来,“你悠着点,咱们是偷吃,你懂什么叫偷吗?!”
裴照七嘴里塞得满,摇头说:“不懂。”
“偷就是不能被别人发现你来过。”陈窈看着桌上零七八散的食物,给他慢慢解释,“懂不?”
裴照七咂吧着嘴,似懂非懂地点头说:“哦,那我把剩下的……”
话还没说完,被门外一道诡谲的“咯吱”打破,阴森森的风从门缝吹来。
陈窈一激灵,警觉地捂住还在咀嚼的裴照七,她食指放到唇中,示意他别出声。
裴照七顿住:“唔……”
一秒、两秒……
确定没有任何动静后,陈窈紧绷的心渐渐平复,松开了他。
裴照七猛咳嗽两声,大口地呼吸,“窈娘,我快喘不上气了。”
陈窈顾不上他,神色凝重地出门,树叶摇曳发出飒飒的声响,凉风扫过,卷起她裙边。
四处空无一人,门像是被风推开的。
陈窈围着厨房谨慎地转了一圈,绕到后门时她惊诧地发现……后门莫名地敞开了。
风吹得有些阴飕飕的,她担心因举止不当,会被有心人看到,去堂主面前揭发,那样的话她离被赶出金禧堂就不远了。
裴照七此时吃饱喝足,只想拉着她回去睡觉。
他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我这次是真困了,窈娘,没什么人,咱们回去睡觉吧。”
许是她真想多了。
正当陈窈放松警惕时,身侧忽地一道冷沉的声音蓦地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陈窈猛然回头,那人的头颅像是半垂着,阴沉的轮廓与溶溶夜色融为一体。
她压着步子缓缓走近,待看清是何堂主后,好不容易平稳的心脏又怦怦地跳动起来。
“你们为何出现在此?”何岱语气不佳,像是迫不及地要知道他们的行迹。
陈窈老实交代前因后果,字字句句诚恳。
何堂主扫视过裴照七唇边没擦干净的渣子,像是在审视她言辞的真实性,半晌后冷声问:“堂中规矩是何?”
陈窈心一紧,道出,“堂中严禁夜半出寝。”
金禧堂最重要的一条规矩便是——无事不出堂,尤其是半夜。
“堂中出现过小偷,不得不防。”何岱道明缘由,又言:“你被抓住过夜半时刻出房,若是堂内少了些贵重物品,你难辞其咎。”
意识到严重性,低声说:“我知错了。”
何岱:“该罚!”
闻言,裴照七挡在她前面,挺起胸膛,“窈娘是为陪我,要罚就罚我!”
何岱不吃夫妻情深这一套,他重重地说:“都该罚!”
“……”
冷月如钩,静静地俯瞰偏房的灯火通明,晚风隔窗呼啸而过,投射出一高一矮的剪影。
“五百根细丝,要搓到何年何月啊?”陈窈捶了下发酸的肩膀,语气中透露着疲累。
搓丝的工作又累又单调,尤其要注意在搓动的过程中,需保持力度均匀,避免丝线断裂或粗细不均。
通常是刚入门的簪娘会进行大量的练习,搓制出许多细丝供人掐丝使用。陈窈因受惩罚,所投入的是别人的数倍。
裴照七自责道:“都赖我,连累了窈娘。”
若不是他执意要去厨房偷吃,窈娘也不会受苦。
“可不就是你……”陈窈的叱骂刚要夺口而出,一抬眼对上裴照七那双纯粹如珠的双眼,她心便如千年冰山刹那消融,双唇嗫嚅,改口说:“我……怎忍心让相公饿肚子呢?”
裴照七紧抿的唇略微扬起一个僵硬的弧度,他笑不出来,因为窈娘在说假话哄他,她很累,很辛苦,都赖他。
他问:“你困了吗?”
陈窈眼帘垂垂,很缓慢地摇着头:“我不困。”
蜡烛照映斑驳的木桌,闪着微弱的光芒,点亮屋内一道挺俊的身影。
裴照七独坐在桌前,在搓丝板上一根根地磨动细丝,一只手酸了他就换另一只,目光时而望向边上的床榻。
陈窈侧脸如嫩莲,沉沉睡去。
裴照七揉了揉发胀的眼,继续不知疲倦地搓。
一夜过去,天露微光。
“啊——”
裴照七被这一声惊醒,眼睛还没睁开,怀中猛地扑进软软的身子。
“相公,这些都是你搓的吗?”陈窈抬起下巴,盛满浓情的眼神,望着裴照七迷迷糊糊的双眸。
她起床就看到桌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五百根丝,昨晚略教了裴照七几下,本也不指望一个傻子成事,可他不仅一根不差还根根均匀,太出乎她意料了。
裴照七熬到深夜,旁边的蜡烛都被烧没了一大截。
陈窈的欣喜带着对裴照七的几分疼惜,她前一天还在和簪娘们说裴照七不算什么好男人,今天他就让她大开眼界,说不出的感动全都凝在她的眼眸。
“嗯。”裴照七草草地哼了声,双手圈住她的细腰,扣在自己的温热的胸膛,紧密不分。
陈窈轻抚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粗糙的质感划过指尖,“累坏了吧?”
裴照七攥住她的小手,将其按在唇上,反复轻啄她粉红的指,“为窈娘值得。”
陈窈笑得甜蜜,埋在他的胸前,抱了他好一会儿,“今晚上床睡吧。”
裴照七一喜,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搂着她睡了,每晚都想她想得紧。
陈窈:“开不开心?”
“开心!”
裴照七何止开心,他激动地一个翻身将陈窈压到身下,用灼热的气息使劲去撩拨她的脖子。
陈窈又痒又扎,双手费劲地推自己身上犹如一座山的重量,“可以了,你快起来!”
而她长颈无意间的侧躲,让修长的雪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裴照七的视线中,他双眸一紧,充耳不闻,更加放肆地掠夺她的香气。
窗外的日头高照,斜斜地泼洒在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身子,青天白日下,陈窈心里泛起羞涩。
“相公!”陈窈五指插进他的发丝,微微用力揪拽,企图唤起他最后一点理智。
裴照七头皮吃痛,既然老婆不愿意,他无奈只能隔着碍事的布料,捻揉了一番她的软莹,解了解馋。
“你等我回来。”陈窈面色染上一抹红润,拉平皱起的衣摆,坐起身说。
裴照七克制又不舍地亲了她一口,“嗯!我洗干净躺在床上等窈娘!”
陈窈:“好……”
按堂主的吩咐,陈窈拿着五百根细丝去工坊供大家使用,何岱给足她面子,没说细丝因何来,嘱咐大家好好用丝便走了。
陈窈今天跟着学新一门技艺——掐丝。
掐丝便是依据设计好的纹样,用镊子夹住细丝的一端,按照纹样的弯曲去转折,最基础为圆圈漩涡样式。
听上去很容易做到,但在此过程中,镊子需保持直立,横要平竖要直,顿错要利落,找准位置后,用力适度,一步到位,避免出现粗细不均或形状不规则。
许是因祸得福,陈窈的手很稳,她学下来格外的顺利。
教陈窈的簪娘拿起她掐好的龙凤纹样,细致地看了看,“小娘子,你手好巧啊。”
陈窈望着自己的小小成品,泛起丝丝笑意,嘴甜地说:“是您教得好。”
谁都喜欢带通透还会说话的徒弟,簪娘颇为赞赏的目光投落在陈窈身上,“初次能做得如此出色,你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勤加练习,相信不久便会出成,挣到银子。”
“真的吗?”
陈窈听到银子入口袋,眼睛亮了亮,但只是一瞬她又低落,成为一名真正的簪娘还需要一段漫长的路,她一个出生在村头的丫头能行吗?
另一位簪娘跑来观摩,回想起说:“我第一次做完拿到堂主面前,他只说了一个字。”
陈窈猜测:“好?”
簪娘:“丑!”
话落,离着近的簪娘们全都笑成一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窈在这样的欢乐氛围的带动之下,信心倍增,暗暗下定决心要更加努力。
簪娘看完还给她,“你拿给堂主看,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陈窈:“好。”
入夜,小风摇动树影,零零散散的雨点忽然飘落。
裴照七躺床上等得困了,也不见陈窈回来的身影,雨滴轻叩窗棂,他睡意散去,拿上伞准备去接陈窈。
人还未出屋,就瞧见雨幕中出现两道影子,各执一把伞,隔着细密的雨丝,都阻挡不住二人相谈甚欢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