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达和公司另一个实习生去警局配合做过调查笔录,回来复述给众人听,丁琴居然还在大言不惭。
大家知道林晋慈对丁琴过分宽容,要不然丁琴哪敢这么理直气壮,在警局还扯皮说只是拿亲戚的表应应急,属于家务事,她会跟林晋慈私下沟通解决。
琳达本来要推荐熟识的律师给林晋慈,但被林晋慈婉言拒绝了。
林晋慈说她也有一位熟人在律所工作,她会自己去联系。
当天林晋慈请大家喝了下午茶,以示歉意,说到底丁琴是她推荐进来的,虽然失窃的是自己的物品,但也给其他同事添了不少麻烦。
温迪和几位同事凑在一块聊天,都觉得林晋慈太善良了。
温迪如今想起丁琴,还是愤愤不平:“我是真的觉得她说话有意思,偷就偷,非说别人故意显摆给她看的,我们楼下还停了好几辆豪车呢,照她这个逻辑,不也是在显摆,怎么没见她半夜喊拖车来把别人豪车也拖走?”
林晋慈“噗嗤”一声笑,温迪总能讲出这种喜剧台词一样的话。
本来温迪还担心丁琴仗着熟人关系会来事务所胡搅蛮缠,毕竟按盗窃罪的量刑标准,这已经属于数额巨大,可能要判三年以上徒刑并处罚金,可事务所这几天好像也没什么动静。
丁琴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去找林晋慈求情,好歹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呢。
温迪忧心猜道:“她不会是堵到林工你家里去了吧?”
林晋慈叫她宽心,说:“她不敢的。”
“她连这么贵的手表都敢偷,还有什么不敢的啊。”温迪
放不下心,叫林晋慈多注意。
林晋慈微微点头,谢了温迪的好意,没有再继续跟温迪解释丁琴不敢的原因。
林晋慈请了卢文洲所在正力律所的一位律师,论知名度,这位律师在崇北可能排不上响亮的名号,但作为卢文洲晋升之路上的死对头,林晋慈相信他一定会用尽全力争取到最大刑罚。
丁琴当然不敢来找林晋慈。
因林晋慈在接她第一通电话时,就语气平静地告知了她,她可以来找林晋慈,撒泼打滚,装可怜博同情,都可以。
“作为正力律所的委托人,我会第一时间去表哥的律所反映情况,让我的律师为我想想办法,要是你把情况弄得很棘手,那就请正力的其他律师一起来出主意,我不缺这点请律师的钱,要不请表哥?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不都爱说这句话,对吧?”
林晋慈听见电话那头短促的呼吸一声接着一声,好像愤怒又恐惧到了极点:“林晋慈,你故意的,你之前对我——”
林晋慈轻飘飘地打断她:“对你关心,当然是因为表哥,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关心‘过我一阵子,姑妈也出了不少力,现在就当是我的感谢和报答。”
话落,林晋慈直接挂了电话。
丁琴没敢再打来,姑妈也没有。
世界清净异常,仿佛连旧岁里的陈灰也一并扫除。
林晋慈讨厌违心的原谅,也同样讨厌长久的记恨,因这两者在她看来,都是对自我生命的一种辜负和浪费。
十几岁时,她就已经明白,与恶缠斗,稍不留神,她也会被困滩涂。
所以将自己从情绪里拉出来,去追求她想过的人生,不过多地消耗自己,如果哪天方便,就顺带碾死一只臭虫,但不要耽误她往前走。
温迪拿上图纸出去了,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林晋慈一个人。
她将自己原来的手表摘下,细看手腕内侧的一处烫伤印,已经自愈平整,只有肌肤下还残留着浅褐色的印记。
多年不褪,应该也不会消褪了。
这是念初一的时候,在家里不小心烫到的。
甚至没有人知道她被烫到。
因她站在熄火的灶具边,握着像被火燎一样的手腕,神经被痛感占据,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呼叫意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再也不会跟家长求助的孩子。
过了很久,她才有动作,与平常的林晋慈并没有任何区别,从弱小的蒙昧里清醒过来的动静近乎无声。
她去电脑上搜索了烫伤处理办法,持续不断的凉水哗哗冲在手腕,她想,自己以后要有用一点,这样她就可以自己处理所有问题。
林晋慈拿起傅易沛差人送来的女士手表,他一贯品味好,选的手表也漂亮,并且是林晋慈一向偏爱的宽表带、线条简约的款式。
戴好表,她举起手腕定定地看。
可能是刚刚温迪提起丁琴,也可能是她想到了自己的家庭,因为习惯性阻止负面情绪入侵,她觉得此刻心里空空的。
好像一颗没有生命体征的卫星,脱轨避开了小碎石带,侥幸获得安全,保持完整,却陷入空寂的孤独。
忽而她想到傅易沛,想把整颗心都交给他填满。
傅易沛恰在这时打来电话,问她:“手表喜欢吗?”
林晋慈说喜欢。
声线平淡得几乎没有起伏,低低的,空空的。
傅易沛正想说有点敷衍,就听见她继续用这样的声音说:“真的很喜欢你。”
虽然没有情绪,但绝不是敷衍,是一种抽离的、不加思考的、下意识的声音。
元旦前,鱼缸里的鱼又死了一条。
是家政来打扫时细心发现并告知,林晋慈从工具柜里拿出网勺将小鱼捞出,用纸巾包裹,丢进垃圾袋里,回到鱼缸前,看着不剩半数也没精打采的几条彩色小鱼。
这台有自动净水功能的鱼缸是林父八月送来的。
林晋慈说自己工作忙,言下之意是没工夫悉心照料这些鱼。
那天林父衣着考究,面容清雅,瞧着不像咄咄逼人的大状,倒似循循善诱的良师。他推推眼镜,自信地告诉林晋慈,鱼不用费心去养——这鱼缸的功能完善,循环水泵会将底部沉积的灰污过滤清除,即使是一潭死水也能养活鱼,轻松省力。
几个月后,林晋慈站在鱼缸前,忽然觉得林父跟这鱼缸没两样,而林晋慈就是他领域内一只“不用费心去养”的鱼,他大概也要评价自己“功能完善”,照顾妻子情绪的好丈夫做了,诲人不倦的好父亲也尽力去当。
至于“鱼”为什么最后还是死了,那不关他的事。
两头做着好人,不沾一点脏水,一副无可指摘为她们母女关系操碎心的样子,实际林晋慈能想起来他做过的事,只有掏钱大方,要林晋慈多体谅。
高中把她丢去陌生的学校寄宿,丢去姑妈家,是这样;大学断她生活费,不许她去国外留学,也是这样。
他旁观着并默许一切发生,又在事后大开钱包作为补偿,好像父女关系真是一笔账,他从不在乎林晋慈的人生已经有了多少损缺,偶尔想起,出一笔钱,就算平了。
林晋慈了解也配合,会收钱,也会说谢谢。
最近林父给林晋慈打过电话。
林晋慈没有接,看着它自动挂断,等忙完手头的事情,编辑一条信息,问有什么事,我在忙。
细论起来,她爸比她妈更爱惜名声,毕竟是事业有成名声在外的大律师,永远高高挂起,只把自己放在正确的地方,偶尔想起来,就讲些毫无作用的大道理和不痛不痒的安慰。
姑妈家那桩三言两语讲不清的丑事,如林晋慈所料,林父没有提,只在不久后发来信息说,你妈妈最近身体不好,上个月在商场下扶梯扭到了脚,年纪大了,恢复慢,这阵子走路还不能自如,没告诉你,怕你担心,也不想耽误你上班,元旦回来一趟吧。
林晋慈连那几行字都没仔细看完,回:“不一定有空,之后再说。”
傅易沛提出想找时间让他的父母和林晋慈见面时,林晋慈稍稍思忖就答应了,只是想到要不要让傅易沛见自己的父母时,才有了少见的纠结和犹豫。
是在定下两人回宜都的日程,两人去商场给傅易沛的父母挑选礼物那天,林晋慈才开口,问身边的傅易沛:“你要不要也去我家,见一下我爸妈?”
傅易沛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也没有出声,脸上只有一种略有忧虑的疑惑,好像从没想过林晋慈会这样问,也不曾希望林晋慈这样问。
林晋慈被他看着,问:“干嘛这样看我?”
傅易沛若无其事:“之前在你家已经见过叔叔阿姨了。”
林晋慈判断:“你不想再见。”
“不是。”傅易沛斟酌着语言,握住林晋慈的手,犹豫着说,“没有不想见,也没有想见,只是那天在你家,你跟你父母相处好像不是很愉快,我不想你做勉为其难的事,更不想你为了我去做这样的事。”
“没有勉为其难。”林晋慈说,声音微微低下去,“是我自己不想再像大学那样了。”
她这话讲得模糊。
傅易沛却好似听懂了,月亮不想再隐藏不为人知的背面。
虽然他们是在崇北读大学时,才有机会走近彼此成为恋人,但说起来,宜都才是他们的相识之地,有他们共同念过的高中。
买完礼物,他们从商场出来,回了傅易沛在城南的住所,林晋慈在客厅慢慢踱步参观,傅易沛去楼上取了东西,小跑过来,递给她一张身份证大小的硬卡。
朝上那面印着从南安高中正门拍摄的建筑景观,隐隐能看见大门后矗立的假山巨石,可惜图案过小,不然能看到石头上出自傅易沛爷爷之手的南安校训。
林晋慈接过去,惊奇道:“你还留着高中的校园卡?”
“是林小红的。”傅易沛笑着说。
林晋慈翻开另一面,一寸的蓝底证件照旁,印着黑色的姓名学号。
姓名:林晋慈
学号:07420141058
“这是我的校园卡,我很早就弄丢了。”林晋慈抬起头,“是被你捡到的吗?”更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给我起外号叫林小红?小红是什么意思?”可能是真的被傅易沛严重影响了,林晋慈根据他平时讲的那些无厘头的浪漫话语,下意识发散思维,居然试着猜了一下,声音轻轻:“是红色爱
心的简称?”
“你怎么想到这上面来的?”
傅易沛哭笑不得,叹了声气说道,“林小红,你不记得了?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军训的倒数第二天晚上,学校澡堂的男浴室,想起来了吗?”
误闯男浴室,这种小概率又极丢脸的人生事件,实在难以忘记,但林晋慈看着眼前的傅易沛,再联想到那晚浴室外的男生……
她当时着急逃遁,自己的脸都不敢露,更不敢去看对方,所以除了因为撞到对方胸口,可以判断男生个子应该很高,其他再无印象。
“原来那晚的男生是你。”
林晋慈喃喃,当时她还劝慰自己放宽心,不会有人知道她夜闯男澡堂的事,就当没发生。
实际上——
有人知道,并保留证物,记了十来年。
傅易沛告诉她,第二天他送去学校的失物招领处,但是去迟了,被告知卡主人已经来办过新卡,所以这张被注销的校园卡就一直留在他这里。
林晋慈的人生中,“尴尬”这种情绪极其少有,多年前在男浴室外被人拦住询问名字,算一次,此刻站在当年拦她的男生面前,也算一次。
她在尴尬里分析着:“所以高一开学,你在班里第一次见到我,脑海里浮现的是——这个女生去过男浴室?”
傅易沛神情一凝,说不是。
他确定这不是开学第一次看到林晋慈脑海里浮现的想法,却好像也追溯不到当时的想法,夏末清早,教学楼的走廊上,站在他面前的班主任忽然朝他身后喊了林晋慈的名字,他转身看见林晋慈走近过来,两人眼神交汇之轻,就如迎面风吹起她脸颊边的一缕发丝那样。
彼时,傅易沛脑海里应该是毫无内容的。
就像电影里的某些慢镜头,无需旁白,当某人出现,使得正常的时间流速减缓,意义就已经出现,即使身处那一刻的人他自己还不知道。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林晋慈和傅易沛回到了宜都,下午出机场,林晋慈提前定好了酒店,傅家的司机接到他们,听到林晋慈报出的地址明显一愣。
早听傅老先生说了,小少爷终于找到了女朋友,是宜都本地人,怎么回家还住酒店呢?
报出地址的林晋慈没有再重复,傅易沛催促道:“是导航搜不到吗,还不开车?”
司机才收回意外的眼光,启动车子,一路本分静默地将他们送到酒店,之后留下车子给傅易沛,自己打车走了。
傅易沛拿下林晋慈的行李箱,一手推着箱子,一手揽着林晋慈的肩,两人进了酒店,登记信息时,证件都在傅易沛那里,林晋慈接到林父的电话,问他们下飞机没有,什么时候过来。
林晋慈说了一个大致的时间。
到房间,稍作休整,天色渐暗,两人又拿上外套出门。
宜都的冬天虽未必年年下雪,但湿冷感蔓延整个季节。
傅易沛开着车,不时扫一眼副驾驶的人,从登机时,就已经察觉到林晋慈的状态不对。
虽然林晋慈平时比较沉默寡言,但不会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发,握着傅易沛的手,人像在发呆,手指却小幅度地无序地在他掌心里乱动。
在去林家的路上,有一刻,傅易沛想踩下刹车,直接跟林晋慈说,我们不去了吧。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不想用自以为更好的行为去干涉林晋慈的决定。
等绿灯时,傅易沛对林晋慈弯弯嘴角,“放首歌给你听”,说着,打开车载音乐,笑容一滞,又改口:“算了不放了。”
异常反应吸引去林晋慈的注意,问怎么了。
“嗯……老艺术家的歌单也有点老。”
林晋慈噗嗤一声,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傅易沛看着她,灵感说来就来:“笑了啊,那我爷这儿刚好有一首《甜蜜蜜》适合播放。”
在复古又甜美的女声中,林晋慈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些轻松的弧度。
她看着傅易沛开车的侧脸,觉得自己像借着岸边人的胳膊终于浮上水面透气的人,她有多需要这只胳膊,就有多害怕自己也会将他拉进湿冷的水里。
车子开到了目的地,没做登记,只能停在小区门口。
两人下了车,林晋慈产生了一种临了的犹豫,站在车门边没有动。
而傅易沛甩上车门,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绕过车头到林晋慈身边。
“你家一直住这里吗?”
在林晋慈应声后,他表示有点遗憾,说初中有个暑假,他跟朋友一直在旁边的篮球馆打球,可惜林晋慈不喜欢篮球,对看男生打球也没兴趣。
“不过还好。”
林晋慈不懂这个转折:“还好什么?”
傅易沛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朝她伸开:“还好现在没有不喜欢我。”
林晋慈把手交给他。
她的手,到冬天总是冰冷,而傅易沛的掌心永远是暖暖的,叫人流连。
与第一次在林晋慈家,傅易沛一出现就被不客气地通身打量的会面不同,这次过来,夏蓉和林父对傅易沛的态度热络异常。
一进门,夏蓉就说今天特意请了饭店里的大师傅来家里做饭,她一早起来准备,忙到现在一刻没有停。
“就等着你和小慈过来。”
林晋慈瞥了一眼夏蓉的腿,按这喜气洋洋的程度,恐怕重病了也能高兴到下床,看不出来还有什么恢复不足的地方。
林晋慈淡声问道:“既然要请大师傅来做饭,为什么不直接约到饭店里呢?白费这个劲是要干什么?”
夏蓉佯装不悦,嗔怪道:“小傅第一次来,能不上心吗?饭要在家里吃才有一家人的样子。小傅,你说是不是?”
傅易沛没接话,淡笑着客气说:“那就麻烦阿姨了。”随后跟餐桌边摆盘的大师傅目光对上,也朝对方颔首,“也麻烦这位师傅了。”
那位师傅摘了口罩,连连说着不客气。
夏蓉没有笑,也没有摆脸色,只是进门时的热情,仿佛被扑灭了一截。
将菜都做好了的师傅告辞离开,林父拿起醒好的红酒,喊他们入座。
傅易沛说开车来的,不能喝酒。
林父拿出长辈的态度,拍傅易沛的肩,又闲话家常一般:“你们在崇北工作忙,回来少,一家人难得聚一起吃饭,不喝一点酒怎么行,我听小慈妈妈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可是有点嗜酒如命的,无酒不作画,你这一点都没遗传到,不行啊。”
林晋慈不想听这些,但也没打断林父的滔滔不绝。
只在林父话音落地,笑眯眯等着傅易沛妥协时,她把自己的杯子往前面推去:“既然是一家人不喝不行,那就给我倒吧,我陪你喝一点,他不姓林,我们家也没人姓傅。”
经这前后两遭,之后饭桌上的话题也中规中矩起来,问问工作,谈谈行业,没有再做过多的延伸。
林晋慈也尽量配合,如果这个桌子上的人都愿意好好吃完这顿饭的话。
但事与愿违。
宴至尾声,闲话也快谈尽。
夏蓉关心起傅老先生的身体,说之前就听人说老先生前阵子生病住院了,也不知道严不严重,担心得很,一直也没机会去看望,怎么说也是应该要去看看的。
傅易沛先是谢了夏蓉的关心,接着不动声色地回拒:“病倒不严重,就是老人家心情不大好,好一阵子不见外客了,最近只有我爸妈在他身边陪着。”
夏蓉一时讪讪,应
了一句:“老先生年纪大了,是要多多修养保重身体才对。”
今晚饮酒不少的林父,忽而感慨起傅易沛的父母各自有忙碌的事业,还肯回来陪伴老人家,父母手足,骨肉至亲,到底是亲情最重要。
夏蓉便将话题一转,自然地提起姑妈。
“说到亲情,小慈,你姑妈家的事……不要太计较了,你再怎么不高兴,到这里,也够了。”
话是夏蓉提的,等答案的人却像林父。
林晋慈便直接问林父是不是姑妈打了很多电话来。
大概跟以前没差别,哭鼻子抹眼泪,好像林晋慈做了天大的错事。
林父表态:“够了,怎么说那也是你姑妈,我姐姐,为了一块表不至于。”
林晋慈像是被逗笑:“您是大律师啊,对受害者合理的诉讼说不至于,不会觉得违反职业道德吗?”
林父的脸色立时冷下来,唇紧抿,似乎还在克制,忍耐着,低声说:“你姑妈是个老实妇女,一辈子没遇过什么大事,最近已经气到住院了……”
“关我什么事呢?”
林父如同被林晋慈的冷漠和直接惊骇到,瞪大眼久久望着她,像是不认识林晋慈了。
“你表嫂现在怕坐牢怕得夜里不敢睡觉,你表哥在公司颜面尽扫,这些年的经营、名声算是毁于一旦,之后工作估计也保不住,一块手表而已,就算你以前在姑妈家住的时候,他们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你不高兴,记了仇,也可以了,还不够吗?你是要看着你姑妈一家去死吗?”
傅易沛没言语,听着林父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心微悬起来,留意着林晋慈的神情变化,却发现她没有什么变化,像麻木,又像是习以为常。
只是淡淡地说着话。
“因为他们一家,我曾经也想过要去死,大家都体会一次,这很公平。”
林父又将声音拔高:“什么想要去死,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傅易沛在林父立起肩有前倾趋势时,也变得蓄势待发。
但好在之后没再有什么动作。
“既然姑妈他们告诉你,他们对我有照顾不周的地方,那告诉你,他们怎么不周了吗?有说卢文洲曾经多次晚上来我房间骚扰我,意图不轨吗?”
夏蓉立马问:“他真的对你做什么了吗?”
林晋慈冷瞥去一眼,回道:“他没有做成,否则现在他就不止前途被毁,颜面扫地了。”
林父仅语顿了几秒,仍旧摆一副居高临下的家主做派:“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情况,你可以告诉我的啊!”
林晋慈知道他会是这样。
他们总能找新奇的视角来责怪她,好像问题永远出现在林晋慈身上。
林晋慈看着他此刻道貌岸然的样子,看够了,才出声说:
“我给你打过电话,说我在姑妈家住得不好,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情况,但你当时在电话里,对我说的是,不要再给你添麻烦了。”
林父愣住,想不起来又不敢否认地陷入沉默。
夏蓉责怪地看着林晋慈,好像此时的林父才是受害者。
“你爸爸工作那么忙,一时顾不上,你不能好好跟家长讲?你怎么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就非要在心里记着仇?别人家的孩子会像你这样没大没小地跟父母沟通吗?你怎么永远都要跟别人不一样呢?”
林晋慈无动于衷,轻描淡写道:“别人家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好像也不一样,所以我大概也很难长成别人家小孩的样子。”
夏蓉感受到挑衅,更加气急败坏:“林晋慈,你听听你在跟父母说什么,小傅今天第一次来家里吃饭,好好一顿饭,你一定要闹得这么难看吗?”
这套讲话方式,林晋慈早就琢磨透了,不管怎样,先以怒火证明林晋慈错了,林晋慈要是不认,反驳,便要扯上别人。
道理败阵,那就再提感情。
也不用管扯上的“别人”是谁,他们是否在意这个人,总之只要有人被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那么就是力证林晋慈错了的证据。
如果此刻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对峙,林晋慈会觉得好笑讽刺又无趣透顶。
可此刻,她身旁坐着一个和这个家庭毫无关系又一直看着她的人,她始终目视前方,没有也惧于去和傅易沛交换情绪,他们之间是一块直观展示的无形玻璃。
她把血淋淋的切片拿出来,被空气浸得冰冷又恓惶。
大二那年,她在学校置物间害怕到几乎要发抖的,正是今天的景象。
那时候她无法想象怎么让傅易沛去了解一个怪异家庭。
她不想让她喜欢的人知道,在林晋慈的家里,没有一个人喜欢她。
那样好像连带着傅易沛对自己的喜欢,也会衬得很廉价,她不确定傅易沛会不会因此收回感情,不确定他会不会因为觉得连父母都不爱她的林晋慈,是一个不值得付出爱意的人。
但此刻,在她古怪生长起来的房子里,她平静地迎接着夏蓉的目光,没有因为傅易沛在场,产生任何试图妥协伪装的念头。
“如果只有我妥协才能成全好看,那大家就一起难看吧。这样的难看才真实,我的父母如何,我的家庭如何,即使日后不来往了,我认为我的伴侣也有了解的资格。”
林晋慈点点头,结束一切。
“这样的第一顿饭,很好,就到这里吧。”
林晋慈不希望傅易沛和她父母发生任何争吵,傅易沛也如她所期待,没有出言参与进来。
只在林晋慈起身,径直往门口走,而她父母追上来痛陈失望时,不着痕迹地挡在林晋慈面前。
他神情自若,仍有最基本的教养,好像今晚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礼貌地说:“叔叔阿姨,告辞。”
离开林家,等电梯,进电梯,出电梯,两人牵着手,各自无声地走进漆黑冬夜里。
在林家没有表现一丝崩溃的林晋慈,在走到一盏失修的路灯旁时,忽然停下了步子,傅易沛第一时间轻搂她的肩,低下头问:“怎么了?”
林晋慈没有说话,只有动作,拥进他怀里,将自己的手臂环紧。
傅易沛的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她感觉自己在安抚里一点点回温,埋首嗅着让自己感到安全的气息,她抱着傅易沛,好像十分依赖傅易沛,可话语却如同早就将自己与傅易沛割成两个部分,做好准备与他分开。
“如果你觉得喘不过气,就推开我,没关系。”
抚她背脊的力度加深加重了一些,傅易沛没有放开她分毫,只是声音很轻地问:“所以之前那次分手,也是因为害怕我喘不过气,所以才推开我的吗?”
一刹间,林晋慈的身体僵住,连抬起头看傅易沛的动作都锈化般缓慢,但眼底的湿气迅速聚拢涌起——在她视线前,笼成一层薄薄的脆弱水壳。
傅易沛低低一叹气,就碎裂、坠落。
她气息微哽着:“我不想把我的麻烦和痛苦带给你。”
“你真的很自我。”傅易沛抱住她,没办法地说。
“如果你说的痛苦,是指你今天让我看到的听到的这些,那我不能撒谎,说我觉得都没什么,听到你像陈述别人的事情一样讲到你过去的经历,我的确觉得非常难受,但这种难受,不是你影响了我,而是我没办法不在意你,是不会因为被你推远就消解的,你明白吗?”
林晋慈身处混沌黑暗里,一下下懵懂地眨着眼,那些雾气仍在冰冷的夜晚,透过她的眼底外溢。
她能感受到傅易沛的情绪,深沉,温热,将她包围在其中。
但是她缺乏见识,亦不曾体验,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所以小幅度摇头,低声地又着急地说,我不太明白。
“你大概是不明白,以前我自己也不明白,高中有一阵子晚自习放学,你经常在台球厅对面的公交站跟成寒碰头一块回去,我不喜欢成寒,可还是会希望他早一
点来,不要让你一个人在那里孤单地等着。”
说完,傅易沛意识到林晋慈应该还是不太明白,她不知道他对成寒那种“不喜欢”的意味,他感到有些无奈,却又无所谓地笑了。
他捧起林晋慈的脸,隐隐看到林晋慈的泪痕,潮湿的睫毛,泛红的眼尾,又觉得窝心,用林晋慈可能会懂的动作,低颈去亲吻她,低语着:“你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你。”
两片干燥的唇,浅浅印着,不像吻,因为其中一个掉落眼泪,让两人脸颊相贴时,感受到一小片相融般的温热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