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建筑结构是林晋慈的职业病,甚至发着呆,她都会无意识地去观察。
目光转至门口时,猝不及防出现一张熟悉的脸,这脸的主人正嘻嘻哈哈调戏前台,将两个年轻姑娘逗得合不拢嘴。见对方有回头的趋势,林晋慈将视线闪避开。
但显然无效。
对方已经看见了她,并对她的回避动作视而不见。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一连串问题抛过来,跟记忆里没两样,夸张得要命。
“呦!这是谁啊?我没眼花吧,林大建筑师?听说你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什么时候回国了?没有耳闻啊。”
不耐被压在眼底,林晋慈表情几乎没有变动,声音也如常冷淡:“你认错人了。”
魏一冉“哈”地一声笑,衣摆一挥,直接在林晋慈对面坐了下来:“你这一出声,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了,林妹妹,你冷幽默的本事不减当年哪。”
林晋慈并不接他的腔。
魏一冉没法唱戏,便故作识趣地说:“哦,我知道了。你不想跟我说话。”装起天真无知也是一把好手,“为什么呢?咱们好歹算老同学,就简单叙叙旧也不成?不是说国外开放吗,你瞧你,还是这么冷若冰霜的。”
林晋慈还是不语。
魏一冉像个受委屈的苦主:“你心虚,也犯不着对我吧?我又不恨你,对吧?”
话里的某个字眼,像针一样,尖细地朝林晋慈的心脏上扎了一下,她掀起眼皮,望着眼前一张过分灿烂的纨绔笑脸,好像看见她难受,这人才会有快意。
目光对峙,林晋慈渐渐只觉得无力,以前傅易沛的朋友对她都不差,连油嘴滑舌的魏一冉也不例外,如今阴阳怪气也算事出有因。
后悔坐在这里时,林晋慈的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不晓得此刻这点不适,属不属于“给点颜色看看”的范畴。
如此一想,林晋慈不禁露出一丝笑,被人察觉,深感莫名的人就变成坐在她对面的那个。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林晋慈回敬他四个字:“不用你管。”
试戏的流程比想象中简单轻松,结束得也比预料快,表妹还没走近,便将这场面气氛瞧得清楚——她的表姐横眉冷对,这个皮相不错的花花公子在纠缠不休。
这戏码表妹熟,“有资本”的男人大多自视甚高,未尝败绩,一旦被拒绝便恼羞成怒,这种时候太讲礼貌反而不管用。
表妹上前,直接大吼一声:“喂!我表姐有男朋友了,能不能麻烦你克制一下热情啊?”
魏一冉耳朵震得发懵,回头先看见表妹,视线朝后移一段,视线中心是跟着助理一块赶过来的傅易沛,看来是有人去楼上报了信,这才“姗姗来迟”。
不过,看傅易沛面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变化,应该没错过刚刚的关键信息。
“有男朋友了啊。”
魏一冉音量颇高地念了一遍,看着向林晋慈,不怀好意地咧嘴,“我知道啊,有男朋友了是好事,老同学为你开心。”
魏一冉又对云里雾里的表妹解释:“小妹妹,你误会了,我叫魏一冉,跟你表姐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难得碰上,想请你表姐吃顿饭,这没什么问题吧?”
表妹向林晋慈投去目光问询,她的表姐并没有跟她交流眼神,而是拿起她刚刚留在沙发上的包,起身要走,路过花花公子身边时,目不斜视地留下一句:“心领了,也不必。”
表妹自然是要跟着走的。她紧紧贴在林晋慈身边,视线仍偷偷在魏一冉身上疑惑地逡巡。
什么老同学碰面的气氛会这样奇怪?
而且她了解自己的表姐。
即使林晋慈平时话少,也不是见风就破的美人灯,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从气势上拿捏。
她们这样离开,怎么隐隐有些心虚回避的意思?
那个花花公子倒底气十足,挑衅不断,还在后头说:“难得碰见,这点面子也不肯给?”
她在她表姐脸上看到一抹忍耐的神色。
还好在场有人是绅士,很快打断了魏一冉的话音:“你少说两句。”又对她们说,“不好意思,要不我来请客做东?”
表妹对傅易沛露出教科书式的淑女笑容,客气推辞道:“这就不用了吧,太麻烦傅总了。”
“不麻烦,都是老同学。”
那道男声很近,很温和,林晋慈却有种被胁迫的感觉,比听着魏一冉阴阳怪气还要忐忑些,她可以用一切欠缺礼貌的反应面对魏一冉,面对傅易沛,却无法继续再装不熟。
魏一冉听不下去了。
“合着你又当好人?人家那么大一尊佛,你刚刚没听到?有男朋友了,请得来吗?”
林晋慈瞥去一个冷眼,先前的沉默如数反击:“少用这种激将法!因为实在低级,刚刚忘了说,这么多年你也没怎么变,还是幼稚得要命。”
林晋慈脸色微微泛红,好像是气的,但要论暴跳如雷,另有人在。
魏一冉:“林晋慈!你现在会骂人了你!”
傅易沛的安慰机制并不按怒气值高低平均分配,他对魏一冉说“也没冤你吧”,然后对林晋慈说:“别生气,待会儿吃饭,让他买单,好吧?”
魏一冉自是不肯:“我凭什——”
傅易沛担保:“他绝无怨言。”
刚刚傅易沛说“都是老同学”,这个答案让表妹意外至极,毕竟昨天傅易沛才和她表姐见过,在酒店,她也在场。两人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表妹脑子冒出数个无从解答的问题。
但此刻她从在场人的种种反应,结合不久前在车库,表姐不愿陪同她上来,后来又问了那么一个奇怪的问题,她现在全都看懂了。
甚至当四人坐在餐厅时,连来龙去脉,表妹都已经分析得有头有尾了。
这位花花公子大概跟她表姐好过,表姐曾经伤害了他,所以才有如今表姐的理亏沉默,以及对方因爱生恨,想给她表姐一点颜色看看。
傅易沛作为魏一冉的朋友,在酒店和兄弟的前任意外碰见,尴尬到无话可说也是情理之中。
再细想想,自己突如其来的试镜机会,和魏一冉今天会在启映和表姐遇见,或许也都不是巧合。
林晋慈和表妹都推辞点菜,菜单便到了傅易沛手里,他问了表妹的忌口,很快和服务生确定了要点的菜,最后菜单递给魏一冉,问他还要不要添什么。
魏一冉点了一瓶酒,说是配中餐。
林晋慈开车来的,不能喝。
他吊儿郎当地表示理解:“
没事,我喝,就当庆祝你跟你男朋友情比金坚,你们在一起挺久了吧?这么感人的爱情故事,他怎么不给你写一首歌?哦,我知道——”
傅易沛看向魏一冉:“你再这么说话,干脆只结账别吃饭了。”
表妹这时再看傅易沛,又多了一份才华之外的欣赏,想必这就是暴躁症男主身边的温柔系好友,言行举止都叫人如沐春风。
傅易沛给魏一冉夹适合他吃的苦瓜,让他降火,又关心姐姐的口味,把两道宜都菜转过来,说这家主厨做得很地道,让姐姐尝尝喜不喜欢。
姐姐看着傅易沛,眼底微微有些情绪涌动,最终没说话,只是顺从地用筷子夹了菜,塞进嘴里,垂下眉眼,慢慢地嚼。
表妹懂了。姐姐对魏一冉阴阳怪气的话不满,这顿饭是吃不下去的,但魏一冉的朋友帮他圆场找补回来了,于是姐姐选择了妥协。
表妹也跟着尝了那两道菜,的确是很正宗的宜都口味。
真周到啊。
没了傅易沛,这个家得散。
看着一杯接一杯喝闷酒的魏一冉,表妹也不满,演情种呢?很双标地想:长得帅又有钱了不起啊,脾气这么差,活该被甩被伤害,还想给她姐姐颜色看,绝不可能,下辈子吧!
估计是叙旧尴尬,以老同学名义攒起来的局,没人追忆往昔,桌上话题反而不痛不痒围绕着表妹的演艺工作展开。
表妹没心眼,说到兴起刹不住车,一个接一个圈内八卦往外蹦,又跟傅易沛打听各种圈内消息是真是假,用餐气氛不至于太差。
一顿饭到尾声,林晋慈和魏一冉也没再说上什么话,表妹后知后觉才截住话兴,忙着观察桌上的其他人。
但没什么异常。
服务生来上了餐后水果,傅易沛起身说出去抽根烟,表妹心想,果然是完美助攻,连成全男女主的二人世界都如此丝滑。
表妹正纠结要不要效仿,自己也别在这儿当电灯泡,到底是对魏一冉有先入为主的成见,这么一纠结,旁边的林晋慈先起了身,跟表妹说去趟洗手间。
表妹惋惜,看着玩手机的魏一冉更是觉得这人很不成器,连机会都不会把握,浪费傅易沛的一番好心。
包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是看在傅易沛的面子才开口的,以林晋慈表妹的身份,所以腰杆挺直,语气也如寒梅一般高傲。
“真要是旧情难忘,就拿出点诚心来,不怕告诉你,我表姐多的是追求者。”
魏一冉怄气已经怄了一顿饭。
没见傅易沛对旁人有这份细致体贴,连忌口偏好不用问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林晋慈是什么九天仙女下凡吗?都被甩了,这么多年还拿人当心肝呢?
林晋慈表妹鼻孔看人的这段话,不亚于往烈火上浇油。
餐后水果里有蜜瓜,魏一冉将啃到半截的瓜皮,朝自个餐盘里狠狠一撂。
“还要诚心?!怎么着?命给你们?”
表妹被呛,脸色也瞬间不好了:“朽木不可雕也!”
魏一冉告饶,连连摆手:“哎呦,可不敢!不敢再劳动贵姐了,你姐姐那可是玩刀的高手,专往人心肺里戳。”
表妹瞪着眼,懒得再理会。
此刻,林晋慈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找到这家古色古香的私房菜前台。
她报上包厢名,想要结账。
穿旗袍的收银小姐柔声告知她:“傅先生已经买过单了。”
“什么时候?”
“就刚刚。”收银说完,视线偏向一边,看向稍远一些的地方。
林晋慈稍有些迟缓地转头。
她先预感到那边可能站了什么人,才慢一拍地感知到此间有风,微风从那边吹来,混着秋日气息,有宜人的香味。
并不刺眼的光线里,她看见穿着浅灰色薄毛衣的傅易沛站在窗子边,可能是听到了林晋慈要结账的声音,回过身,也正朝这边看。
瞬息之间,风有了具象的质感,吹过傅易沛的额发、睫毛,使他眨眼的频率被动变快,又朝林晋慈涌来。
这阵风缓慢而经久。
人被注视时,时间流速如同从胶质淌过一样被延长,缄默相望的场景,于林晋慈而言,十分难熬。
擅长活络气氛的表妹,以及试图破坏气氛的魏一冉都不在,林晋慈和傅易沛仿佛成了一场实验中缺乏催化剂的两种化学物质,毫无干扰,直白呈现各自的特性。
视线中的傅易沛,自在、不见局促,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林晋慈缺乏表情,却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内心的局促外显了,被人捕捉,她看见傅易沛嘴角的笑容括至近乎温柔的弧度,对她说:“要不要过来看看?桂花开了。”
林晋慈起初没作声,抓着手机的指骨不由捏紧了一下。
她想到她和傅易沛相识之初。
朋友问她为什么会讨厌傅易沛,十六岁的林晋慈脑海里,浮现的也是傅易沛的笑容。
她低垂着眼睫,不讲理地冷淡出声:“就是不喜欢。”
彼一时的心境,如今已经找不到踪迹。但此时看着傅易沛,二十六岁的林晋慈仍感到讨厌。
她讨厌他颠倒了他们之间的秩序,面对林晋慈,傅易沛没有理由再用这样的笑脸。
林晋慈看着他那只搭在窗外的手臂,可能夹着烟,灰毛衣捋到小臂,纤维在阳光里染上柔软色泽。
沉默过久的林晋慈,语气生硬地拒绝。
“不了。闻不惯烟味。”
“没抽烟。”傅易沛声音低下去,笑意浅淡,“早戒了。”
林晋慈微微愣了一下。
傅易沛读电影学院的时候,带林晋慈跟他们系里的人吃过饭,因为等林晋慈下课,他们两个迟了一个小时才到,包厢里打过一轮扑克,无论男女指尖都夹着一支烟,一室笑语,吞云吐雾。
傅易沛让服务生另开一个包厢,一伙人跟着迁移,一位女同学熄了烟,跟林晋慈开玩笑,说他们这些搞创作的半桶水,金蛋未必能孵出来,对尼古丁上瘾的恶癖,倒一个没能幸免。
那时的林晋慈没说话,看向傅易沛。
她没有置喙他人的意思,仅是惊讶,可能是那时候她对傅易沛的关注太少,好像从来没见过傅易沛抽烟。
傅易沛安排好干净的新包间,来到林晋慈身边,面孔十分明亮地冲她笑了一下,对她说,以后都不抽了。
林晋慈比烟瘾更早离开傅易沛的世界,所以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戒了烟,戒烟的原因又是什么。
大概以为林晋慈不信,傅易沛将那只窗外的手抬起来。
没有烟。
手上捏的,是一小截缀满金桂的细枝。
“过来啊。又不会吃了你。”
“我又不怕。”林晋慈走过去说,“是你先在里面待不下去的。”
“是有点待不下去。”
他应着声,指尖转弄一小枝桂花,开熟的几粒金黄色,脱枝坠进一丛花影里,没了踪迹。
“我怕你表妹再追着我问,柯燃和许絮到底有没有谈过。”
刚才表妹在饭桌上的确刨根问底过娱乐圈知名荧幕cp“燃絮”be的瓜,多个版本的故事泛滥到自相矛盾,表妹想知道一个石锤。但傅易沛并没有正面回答,应付过去了。
林晋慈有些故意:“那到底有没有谈过?”
傅易沛笑了一下,靠在窗边,打量着林晋慈:“你也问?你连这两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吧?”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无知的人?”
“不是无知,是你以前从来不关心这些。”
“那是以前。”
意识到这四个字很有深究之处,停在这里有些不合适,林晋慈很快补了一句话,“我家楼下商场有许絮的手表广告,我见过,记得。”
傅易沛默默垂敛眼睫,林晋慈的手腕戴着一只表,极简的表盘,大三针搭配了日历月相:“你这块就是。喜欢这个牌子?”
林晋慈也低头看了一眼。
她有好几块手表,风格都差不多,有时出门着急,不用管搭配,随便拿一块也不会出错,这块表显正式,倒不是她私下最常戴的那块。“我不太懂表,这是别人送的。”
“那你朋友还挺大方的。”
林晋慈罕见地语顿了一下:“有合作,品牌方送的。”
傅易沛猜到是
谁,毕竟该品牌启用的国内男艺人屈指可数。
甚至不必这样猜,换种说法,整个娱乐圈愿意送林晋慈昂贵手表的男人,大概有两个,而林晋慈会接受赠送的,只有那一个。
也合理了。
林晋慈才不会莫名其妙地关注许絮的手表广告,这个手表品牌,在她心里另有指代。
傅易沛没说话,只幅度很小地挑了一下眉,了然又并不在意的样子,侧着脸,任由风在面颊上吹拂。他已经尽可能不让林晋慈尴尬,以彼此心知肚明的沉默,略过可能会破坏当下气氛的话题。
可林晋慈依旧不自在。
根本无心去看楼下种满金桂的小花园。
不晓得古代是否有这种刑罚,让问心有愧的人去面对不计前嫌的受害者。这应该也算一种精神折磨。
小臂被风吹得发凉,林晋慈想去捋袖子,傅易沛却先一步伸手,动作划破空气,靠近过来,林晋慈犹如被定身,避无可避。
最后,那手只轻轻在她手表上虚点了一下,甚至碰都没有碰到她。
“这里刮坏了。”
绷紧的脊柱没有完全放松下来,林晋慈再一次低头,更细致地观察——手表侧边的金属上的确有两道刮痕。
她想起来了。
上一次她戴这块表去施工现场,在大理石上蹭的,本来放到一边打算去送修,结果把这事儿忘了,今天又戴了出来。
林晋慈简单解释,说话间,将手表摘了塞进衣兜里,她忘了摘手表前她本来打算把袖子扯下来,小臂已经冒出一小片鸡皮疙瘩。
傅易沛却记着她刚刚怕冷似的缩肩,也注意到她小臂肌肤上的变化。
他没有碰到她,但确确实实逾矩,拇指和食指捻她堆叠的黑色线衫袖口,两边都扯了一下,白皙的手臂严严实实被保护住。
“这么怕冷还在瑞士待那么久。”
这种唠叨似的话,淡淡道来,剔尽暧昧,像一阵没有目的的暖风,拂近即散。
林晋慈对此感到陌生,甚至惶恐,宁愿这样好的风别吹来。
“学习,后面是工作需要。”林晋慈回答得很官方,她本来想解释没有一直待在瑞士,在米兰也待了大半年,遇见现在的老板唐蓁,继而有了回国的想法。但稍加思忖,便没了倾吐欲。
傅易沛说:“了解。”
他甚至都不问她如今在哪里工作。
魏一冉不久前打听时,她语气很差地说无可奉告,或许是如此,傅易沛不会再强人所难。
一扇窗好似被划成了楚河汉界,两人各居一端,直视对方的面庞,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淡漠疏离。
渐渐的,傅易沛的表情先有了细微变动,可能是由林晋慈此刻的状态,联想到昨天在酒店那次视若无物的对望。
“昨天你站在门口,我知道你大概不想跟我打招呼,希望今天这顿饭没有为难到你。魏一冉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知道的,读高中那会儿他就经常来咱们班挑事儿。我回头说他。”
在随性松弛这点上,少年时代的傅易沛就是林晋慈所见之人中的典范人物,后来游历他乡,也见过能人无数,依旧无人能及他。
林晋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昨天不想跟他打招呼是真。她一直缺乏在情感过分充沛的场景下调度自我的能力。
曾有机会担任过导演系学子期末周作业里的小小配角。
林晋慈对演戏一窍不通,但那次体验良好,她完成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镜头,回到铺着餐布的草坪上,身边的男生在研究新镜头,她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投向碧蓝如洗的天空。
有些雀跃,又有些天然的忧郁。
“他们说人生如戏,可是真实的人生根本没有导演,我希望,在某些时刻,像刚刚那样,当我站在人生的重要场景里,能有个导演在镜头后讲戏,告诉我该如何反应才恰当,如果我做得不好也没关系,可以NG一条,再重来。”
身边的男生举起相机,相机挡着他的脸,相机后的声音如阳光般暖:“讲戏的导演来了,林晋慈,看镜头——”
林晋慈看向傅易沛,淡淡地弯了一下嘴角:“谢谢。也没有放心上,只是嫌他吵。”
虽然傅易沛没问,但林晋慈想说一下自己如今工作的地方,毕竟她已经知道他的公司所在,就当礼尚往来。
“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在润甫园区。”
“哦,那不远。”
“嗯。”林晋慈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隔着东环路,是臻合建筑事务所。”
傅易沛“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否出于客套,他说他听过臻合事务所的名字,似乎在业界颇有名气。
林晋慈以为他认识唐蓁,她晓得唐蓁在国内人脉颇广,之前所里也有不少客户是影视圈的人。
她本欲延伸一下,唐蓁是她同门师姐,但傅易沛先一步移下去了目光,看着她捏在手里的手机,声音很淡。
“有人给你打电话,你先接吧。”
屏幕正亮着,是一通微信电话,致电人的姓名备注“成寒”连同一张吉他头像都赫然显示着。
林晋慈看到屏幕,心跳鼓胀了一下。
她很快看了一眼傅易沛,对方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立刻转身作避嫌状,将修长的手臂搭在窗沿,心无旁骛,躬身赏花。
林晋慈的心烦加重,但并不能像处理一条毙命的丽丽鱼那样,捞起、扔掉,就算解决。
她深呼吸,接起电话,放到耳边。
“喂,什么事?”
“怎么,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我们都多少天没见面了,你算算日子。林工近日忙否?”
“少怪腔怪调了。”
那语调亲昵,傅易沛侧目轻瞥,不多时,又将视线重新挪至窗外。
阳光反射在叶片上,亮到惨白,让傅易沛的眼睛不太舒服,他没有将目光移开,只是静默无声地承受着这种不舒服。
林晋慈没有刻意再走远,就在一步之遥,但她侧过身子,背对着在场的另一个人,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她同人打电话状态。
然而声音无孔不入。
她的轻声细语,以及电话那头的春风得意,另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老本行早就放下,但可能是科班生的老毛病犯了,傅易沛闲着也是闲着,由这一刻的春风得意,去追溯。
艺人到底不是艺术家,会给自己写传记的少,不然成寒这小半生,拿来拍电影也够了。
从职高不入流的乐团吉他手,走到知名音综节目导师的位置上,不可谓不成功;年少落魄时鼓励他追求梦想的女孩子,凡尘至青云,十几年不离不弃,也实在感人至深。
春风得意,应该的。
傅易沛听圈内朋友提过一嘴,成寒冬天的档期不太好约,托谁的面子都不好使,因他这些年有雷打不动去瑞士滑雪的习惯,但傅易沛清楚,成寒高中跟人打架伤了右腿,日常走路不影响,滑雪这种剧烈运动,除非他嫌腿多了。
成寒去瑞士,大概也不是为了滑雪。
走了神,失了焦,连身边的电话结束,傅易沛都后知后觉。
林晋慈正看着他,他调整呼吸,恍若未闻刚刚那通电话,只客客气气地开口:“是不是有急事要先走?”
林晋慈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先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姐姐,你们怎么好长时间都不回来啊?”
表妹旁边的魏一冉,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老同学嘛,叙叙旧。”
“妒夫。”表妹小声嘀咕,“不跟你叙旧就吃醋。”
后面那句魏一冉没听真切:“什么妒夫?谁是妒夫?”
傅易沛劝他:“能不能别一言不合就跟人呛起来?”
“就是啊。”表妹附和,“你属炮仗的吗?”
魏一冉叫表妹客气些:“你别忘了你现在要拍的这部戏,还有我投的钱,注意你对金主爸爸的态度!”
表妹直接翻白眼说:“神经病。”
“投资人了不起啊,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部戏是启映主投的,只有傅总才能拍板,傅总还在这儿呢,轮得到你说话吗?”
魏一冉冷哼一声:“你们俩还真是亲姐妹,恃宠成娇的本事都是一家的!”
表妹蹙起眉:“什么恃宠成娇?禁止文盲乱用成语,谁恃宠成娇了?”
魏一冉跟表妹的呛声不知要持续多久,一些无由来
的疲惫覆上心头,林晋慈从表妹手上拿过自己外套,打断他们的对话,问表妹:“你还有事要回启映吗?没有的话,我先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那你呢?”表妹猜道,“不是又要去工作吧?半天都不让自己休息啊?”
林晋慈说有点事要处理。
傅易沛看着林晋慈,说了寻常的客套话:“开车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林晋慈“嗯”了一声。
两人又互相道了再见。
火药味这才歇下。
魏一冉却还不嫌事大,扯着嗓子一句句地喊:“要不要送你们上车?免得你妹妹又说什么没诚心,要不再劳您等两分钟,我喊个敲锣打鼓的仪仗队来?够不够诚心?”
表妹边走边回身瞪魏一冉,表示无语嫌弃。林晋慈则是低声问“没诚心”是什么由来。
表妹没讲在饭桌上跟魏一冉呛声,由此诞生了“没诚意”,含糊过去,对林晋慈说:“真正释怀翻篇的人,根本不会上蹿下跳,哼,还不是旧情难忘的纸老虎!姐姐,不管你愿不愿意再跟他和好,但别轻饶他!”
林晋慈听不懂表妹声声冷笑在说些什么。
“别轻饶谁?”
“那个魏一冉啊!”
表妹抱起手臂,理不直气也壮,“虽然可能说是咱们有错在先啊,但是呢,是个人,就会犯错,对吧?只要不是那种移情别恋、中途甩人,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嘛。魏一冉那么得理不饶人,就是没有复合的诚心啊!扣分!必须扣分!”
林晋慈不晓得这么大的乌龙是怎么产生的,解释道:“你误会了。不是魏一冉。”
“啊?不是他?”
表妹久久愣住,“……那为什么他那样啊?”
林晋慈沉默开过一段路,想着表妹刚刚说的内容,字音里带着些许斟酌,不答反问:“中途甩人,很严重,是吧?”
表妹一时头大如斗,有点想笑,但不敢笑,也有点想做哭脸,凄凄地拖着声:“不是……姐姐……你,你……你真,真干了这种事啊?”
“应该是吧。”林晋慈不太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算了,不说这个了。”
“不会是对傅易沛吧?”
突然,表妹发抖似的出声。
未翻过去的一页又重新摊在眼前。
林晋慈没有像刚刚那样第一时间反驳,即是一种回答。
本来只是猜测,一被证实,表妹反而难以消化,自言自语起来。
“真是傅易沛啊……我就说,你跟魏一冉之间要是没事,那傅易沛的反应也有点奇怪了。”
表妹想着,表情越渐生硬,声音越渐阻塞,“可是——你要是跟傅易沛曾经好过,那他现在的反应也太奇怪了吧。他不怪你吗?”
不久前傅易沛在饭桌上怎么周到照顾表姐的,有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还有餐后他和表姐一前一后出去、聚在窗边聊天,虽然表妹赶去时,并没听到什么对话内容,但气氛肉眼可见,同窗外秋阳一样的和谐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