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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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谢隐山与朱九率众在后匆匆追来时, 只见天王孤身,停骑在道。
月光将他骑影拉长,他低着头, 似在出神看着自己的脚。
谢隐山记得他出来时赤足, 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脚上多出一双靴履。
不过,如此些须小事,无关紧要。
"天王?"
谢隐山勒马轻唤。
天王忽抬鞭指空:"随孤来!"
话音未落,他已催马疾驰, 朝前而去。
谢隐山不及多问, 率众与朱九拍马跟上。
破晓时分,太华的轮廓被山雾遮挡得严严实实。
谢隐山跟随天王入了残城,来到他昔日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
天生城已毁多年,天生始终无意重建, 但谢隐山知他偶还是会回这里盘桓一番。
"裴大此番备战胡骑,你如何看?"天王面向对面的晨雾立了片刻,忽然发问。
信王望着群山在雾里的轮廓:"胡人控弦二十万, 首领安木岱恨裴家如鲠在喉。裴大如今既敢一改此前的守态,想必是筹谋已定。"
"可有疏漏?"
谢隐山喉结动了一下, 又止住。
那年裴家北线吃紧, 正是眼前人亲率大军,直捣河东南境,以致于生出随后的巨大变故。
他垂目不言。
"是南线吗?"天王陡然点破谢隐山的心思。
谢隐山迟疑了下, 终还是应是。
天王却神色坦然, 似当年事与他毫无干系,接道:“裴大既有过前车之鉴,此次为何还敢如此用兵?莫非是他拥兵百万, 如今足以应对南北同时大战?”
“你放心说,无妨!”天王又道。
谢隐山不再犹豫:“既如此,我便斗胆直言。我以为,裴家这几年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兵力又胜当年一筹。南线若再有战事,应当能够应对。除非——”
他停了下来。
“除非什么?”
“除非那来袭之人,仍是天王。”
“你是说,他料定此番,孤不会再与他为敌?”
谢隐山未应。
天王静默片刻:“这裴大,看似谦谦君子,实也是心机深远。此前他始终不曾扩地,最大掣肘,怕就是北境。如今趁着兵马都肥了,孤又不会出兵,他再不动手,更待何时?一旦他除去北边心腹祸患,再掉头南下,孤怕是也要掂量掂量了。”
谢隐山望着他,神色略微紧张。
天王笑了笑:“罢了,他既如此抬高我,我便也成全他一次。日后,同争天下,有如此一个强敌,也是好的,否则这天下若是唾手得来,有何乐趣可言?”
谢隐山只得应是。
“那个姓崔的,留不得了!”天王转向谢隐山。
“弓箭许久没法了,再不动,怕就要生锈!”
“孤总觉那崔重晏是个祸患。送佛送到西,你回去后,别事都不必管了,准备一下,预备随时出兵,灭了崔重晏!”
谢隐山顿时明白过来,天王这是要助力裴大,彻底扫除大战隐患。
“是!我回去便准备!”
天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那小女娃,待她好了些,就接过来,让她在我身边养病吧!”
“她若要回,至少,也等到孤过完寿日再回!”
天王又添一句。
送罢天王回宫,谢隐山愈发忙碌起来,府中军吏进出如梭,夜半常闻马蹄踏过街石之声。
半个月后,他收到消息,逢胡人再次犯边挑衅,裴家在北境,再次开战。
山中数月,药香氤氲,萦绕竹庐。
经过天师的调理,李霓裳在山中养了数月,余毒一丝丝地拔出,身体可见地日益好了起来,从上个月开始,气色便有了红润的影。
这一日,满三个月,天师叮嘱,她已可恢复日常饮食,剩余的,再慢慢调养便可。
时令也不觉从夏迁入了秋。
隔日,朱九亲自驾车来此迎她。
李霓裳郑重去向天师拜别,谢他救命之恩。
天师在庐中研药,闻言搁下石杵,指着窗边微笑道:“既如此,公主可否割爱,将这小畜留下,待老朽日后云游,也可为伴。”
窗边的竹笼里,小金蛇盘在一块暖玉上吐信。
因未再饲血,它已恹恹不动,这些时日以来,也不知天师如何调喂,渐又恢复活动。
李霓裳凝望小蛇。
"月有圆缺,缘有起灭。"身后传来天师的话声。
"譬如窗外云影,看似消散,实则化作甘霖。缘法如是,今日之离,正是他日新缘之始。"
李霓裳缓步走近,指尖伸出,穿过竹笼,轻触蛇首。
小金蛇昂首吐信,顺着她的纤指缠上她手,依偎片刻,又爬回到了暖玉之上。
李霓裳转头,唇角微扬:“能得真人照料,是它造化,我有何不可?”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停在竹林院外,婢女打起车帘。
李霓裳被接入宫城,继续休养几日,这日天黑之后,阿大来她的面前,说天王请她过去。
这名叫阿大的少年,应是天王身边的小侍,不知何时,因为怎样的机缘,来到天王身边,这几日,常来她这里给她送药。
李霓裳很快便觉察出来,他与一般侍人完全不同,他可以称呼天王为伯伯,少常人的心思,像从乡野闯来的懵懂之人,全然不受规矩的限制,天王却又仿佛对他有着无限的宽容。
阿大在前领路,手中的宫灯在夜色里晕开团团的黄晕。他对李霓裳似乎也有天然的亲近之感,一路和她说个不停,说自己是在太华那废墟城里被天王捡回来的。说自己最大的用处就是气力大,天王无论去往哪里,他都要替天王捧着披挂和刀剑。又说信王方才还在天王那里。
"公主瞧见那地方没?"
行至一处宫廊时,他忽然又指着不远外的广场,"对了,先前有位郎君跪在那儿,跪了快有三天三夜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大的表情依旧带着几分震惊的余影。
李霓裳一顿,迟疑了下,问是谁。
“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他姓裴!”阿大说,“那日朱九进来,让我传话,说有个裴郎君来求见。天王伯伯本在忙事,听到后,起初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让我出去说,他要闭关。那个郎君就自己跪在了那里!”
李霓裳脚步微滞。
"他就在那里跪了好几天,不吃不喝。那日雨下得可大啦,我都害怕他会死!"阿大用空着的手比划,看了眼左右,忽然压低声音,"天王伯伯让我说他闭关不见那个郎君,可是自己一个人,又在窗后整宿站着,就远远地看着他呢。"
李霓裳停在一道冰凉的朱漆廊柱之畔。阿大的声音还在耳边嘟囔。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真是奇怪……”
那地此刻漆黑一片,李霓裳怔怔望着。
“公主!”
自顾走在前的阿大终于觉察她未跟上,回头唤了一声。
李霓裳醒神,迈步继续前行。
阿大将她领了过去,依旧是前次来过的那座北阙楼台,恰遇到方走出的谢隐山。
李霓裳知他为救助自己也出力不少,道谢。
他看去行色匆匆,问了几声病情,去了。
李霓裳随阿大入内。一进去,便觉气氛与前次不同。楼中灯火明亮,梁间垂落茜纱宫灯,远远望去,像浮着朵朵暖云,台屋雕花长窗半开,夜风裹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花木芬芳穿窗而来,拂动鎏金香炉里逸出的青烟。
天王不复压迫之感,身着常服,凭几坐在一张案后,神情看着颇为和蔼。
"身子可好了些?"
天王指着身畔示意她入座,烛光映得他眉宇间的沟壑都似浅淡了几分。
李霓裳致谢:"蒙天王施助,已无大碍。"
他端详了下她的面容,点了点头。阿大奉上果子和煎茶,天王叫她随意用,见她不动,倒:“怎的,是怕孤扣着你不放么?"
李霓裳抬眼,瞥见他唇角的似有若无的弧度。
从进入的第一刻起,李霓裳便觉察到了来自对面之人的愉悦。这愉悦无法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但却不经意从他的眼角和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流露出来。
她也不知他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舒心之事。不过,这或意味着今夜的会面,不至于会令她过于难以应对。
她跟着也略略放松了些,道:"天王言重了。”
"先养好身子罢。"天王将一碟蜜渍青梅推到她的面前,"要走随时都可。"
李霓裳一愣,不觉抬目,看着他。
“怎的,你不信?”天王笑了笑,“孤难道是言而无信之人?”
李霓裳醒神:“多谢天王。”
也不知为何,当听到自己可以随时离去的话,她竟没有任何欣喜之感,甚至,不骗自己地说,从苏醒后,她对自己究竟何时能够回去这件事,似乎也不关心了。
“尝一个。”天王指了指方才推来的碟子。
碟中的青梅裹着糖霜,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李霓裳伸指拈起一颗,含入口中。酸甜的滋味混着干梅子的清香,在唇齿间漫开,缓缓沁入咽喉。
“怎样,好吃吗?”天王望着她的目光似含了几分期待。
李霓裳便点头应是。天王显得有些欢喜,道:“这是孤故地的特产,梅子来自一株多年的老树,味道与别地所出有所不同。孤知道你会喜欢!当年静妹也说好吃——”
他一顿,改口道:“你若也觉好吃,待明年再结新梅,孤命人制好,封在罐中,给你送过去,每回吃了,再密封回去,存于阴凉之地,可长久不坏。”
李霓裳怎样受这特殊待遇,赶忙待要拒绝,天王摆手道:“无须推脱。小事罢了。有人吃,也是好的,梅子熟了,也是空落地罢了。”他的语气似带几分惆怅。
李霓裳只得道谢。

李霓裳等待天王开口问自己某件事。
"知道今是什么日子么?"他终于开口, 却是如此一句话。见李霓裳摇头,他唇角再次微扬:"是朕的寿日。"
"谢隐山他们说要大办,我嫌聒噪, 拒了。"
李霓裳只剩意外, 醒神,忙起身行礼贺寿:"恭祝天王福寿绵长。"
“不知今日是如此的好日子,我也未有准备,空手——”
“那便陪孤小酌几杯,如何?”
不待她应, 天王径直呼人设席, “你大病初愈,不必饮酒,你饮茶,给孤倒酒便可。”
阿大领着人抬来一张食案, 摆在花窗之下。李霓裳只得随天王入座,以茶代酒,再次贺寿。
几杯落腹, 天王酒兴渐起,也不用李霓裳, 自己频频倒酒, 眼角渐渐泛出酡红。
李霓裳迟疑了下,正待开口劝他缓饮,天王倒酒完毕, 看她一眼, 站起身,在她面前踱去步来。
李霓裳起初不以为意,以为是他酒兴上来, 踱了几个来回,见他还是如此,既不坐回,也无别的动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天王瞥她一眼,忽然皱眉道:“孤脚有些疼,你来扶一下。”
李霓裳急忙起身,上去搀扶,回到案后,天王指着脚道:“这靴子穿得甚是合脚,怎的也会脚疼。”
李霓裳看一眼,道:“靴若合脚,或是天王这两日行路过多?天王还是要多加休息。”
他不言,闷闷坐了回去。
李霓裳颇感莫名,跟着回位,见他似是若有所思,自己又斟起酒,放下之时,广袖扫过,不慎带翻了面前的酒盏。
酒液一下倾出,沿着案角滴落,眼见就要洒在他的靴面之上,天王这才惊觉,急忙挪脚,又一把扣住杯沿,将酒盏扶正。
但还是迟了。几滴酒液,溅在了他的靴面之上。
天王低头看见,一定,随即高声呼人取巾。
阿大听见,转身慌忙而去。
没等到阿大回来,天王先已皱眉不止,等不及,一把撩起自己衣袖,低头先擦拭起靴面。
“巾来了!"
阿大从宫女的手中接过,急匆匆地递上一方雪白罗帕。
天王头也没抬,劈手一把夺过,将方才已擦过的靴面又细细拭了一番。
李霓裳早就留意到他脚上的靴,并非重工贵物,只是一双极为普通的皮履,皂底乌皮的面,莫说与天王在宫中的衣着不搭,甚至,皮面发皱,靴底的两侧边缘,还带着马镫磨损留下的痕迹,看着像是穿过一段时日了。
那几点酒痕洒在上头,原本就看不大出来,何况又经他如此反复清理。
天王再三地擦,最后抬起双脚,就着灯火又看了一番,这才作罢。
李霓裳实是无法理解,他何以如此宝贝这双平平无奇的旧靴,只是这种贴身穿戴之事,她也不便过问,见无事了,也就作罢。
天王将帕子掷开,坐正,抬眼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见他唇微动,似要开口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下的一副样子。
"陛下可是有话要说?"不忍见他如此辛苦模样,李霓裳便代他问了出来。
天王仿佛松下一口气,立刻指着自己的靴:"你可知这靴,哪里来的?"见她摇头,道:“是裴家那儿郎子的!"
李霓裳万分错愕,不禁又望向天王的脚。
她的反应,显然深得天王心意,他的神情终于舒展起来,强压笑意,将唇抿得紧紧,几乎变作一线,但嘴角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扬起。
见她看来,便又略略抬脚,将靴再展给她看,拂了拂手,道:“也没什么,就那夜他听闻宫中出事,连夜特意火速赶了过来,临走前,见孤忘记穿靴,从他脚上脱下,亲手给孤一只一只穿起来,也不嫌脏,自己赤脚踩着泥地上马去的。”
天王的语气愈发平淡,然而,眼角皱纹里的笑意,再也隐藏不住,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是李霓裳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李霓裳至此,方恍然,为何他方才故意在面前走来走去,又说脚疼。只是她迟钝,未能有所察觉。
“小女娃,你看!”天王再次指靴,“不过是旧履一双罢了,当时因孤赤脚,也就受了,回来待弃,只是见大小肥瘦,甚是合脚,念物力艰难,孤也就留下了,再穿几日便是。”
李霓裳看着对面之人在自己面前装作不经意,实则炫耀的样子,忽然也领悟过来,这回见面,他何以未再询问她此前那一趟西州之行的事。
那一趟究竟如何,于他而言,应已不重要了。
天王炫耀够,终于收靴,看她一眼,道:“小女娃,那儿郎子对你,当真是没的说,他为了叫孤放那天师出来,竟肯自己找上来,在外跪了几日几夜,孤实是……”
天王眼中流露出又恨又是无奈的神气,顿了一下,打住,自己倒酒,又一饮而尽。
“你若是还有心,世上如此痴情郎,除去我儿,你往哪里找你去!”
李霓裳紧紧咬唇,垂下眼睫。
“罢了罢了!孤也知人生哪能多如意,何况情事!你若实在瞧不上,孤也不为难你。”
李霓裳见他渐显醉意,抬起头道:“天王少饮些!天师也叫我转告天王,养生第一,便是节制——”
“什么天师!”天王不耐烦地打断她话。
“也就你那父皇,才会被他哄,真信以为他有通天之能!孤带他回祖陵,问他如何方能叫孤与亡灵相会,他竟说那只是方士欺世之说,惑弄人心而已,还说什么人死灵灭。岂有此理!孤看他才是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之辈!这回要不是看在他对你还有几分用处,孤便杀了他!”
李霓裳这才明白过来,老天师怎的会有那样一番经历,锒铛入狱,不禁猜疑或是无法做到,顿了一下,婉转道:“便是不信天师之言,长此以往,怕对身子也是有损——”
天王纵声长笑,声震殿宇。
他执杯起身,略带醉步地行至雕花长窗前。
天王仰首,饮杯中酒,酒液顺着他下颌滑落,流入胡须。
"大丈夫手提三尺青锋,立于天地,要的,是一个快意恩仇!"
他猛将手中的空杯,远远掷出窗外。
片刻后,轻微的琉璃碎裂回声打破寂夜,几名宫卫闻声,朝着盏碎的方向奔去,发出动动静,扑楞楞地惊走檐下几只宿鸟。
宫城夜色如墨,点点昏火,在远处明灭闪烁。
天王双掌攥着窗棂,手背青筋微微暴起。
“他日,孤一统天下,是上天之意,半道横死,也是如此!我宇文纵岂是如此冥顽之人!”
台屋中静默了下去。
天王独在窗前又立片刻,忽然说道:“不早了,你大病方过,回去歇吧。”
他背对着,声音有些低沉。
李霓裳迟疑时,见他转过脸来,走回到座上。
“这个寿日,孤过得很是欢喜。多谢你了。孤也许久不曾如此多话,小女娃你莫见笑。你去吧,不用陪孤了。”
李霓裳走出,行至门后,迟疑了下,再次转头,见他也抬头望来,笑着,挥了挥手。
“去吧。孤再喝两杯,也就好好去歇了。”
李霓裳朝他行了一礼,慢慢走了出去。
是夜,谢隐山出宫后,便召集亲信在府邸议事。
此前制定的兵策,包括粮草物资的配需,已得天王首肯,只需下发执行。重要之事,不见他随身腰牌,不得擅动。
众人得令散去,已是深夜。
三更梆子敲过,信王府的书房仍亮如白昼。
谢隐山伏案,正在核验最后一卷兵册,门外传来脚步声,管事捧着一只信筒入内,说是方才有人送来。
谢隐山搁笔接过,见封口严实,却无标记,便问是谁。
“没说,只嘱务必要交给信王亲开,道是重要之事。”
谢隐山以刀尖刮开火漆,一枚指环样的物件登时滑出,滚落案头,在兵册上转了数圈,
发出的弹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隐山瞳孔一定,迅速打开信笺,看一眼,人便站起,带得檀木椅在地砖上刮出尖利的声响。
"送信人呢?"他问,嗓音发紧。
管事被他怪异的神色惊了一下,道:"放下就走了……"
谢隐山拿起扳指,迈步朝外奔去,又倏地刹住脚步,折返内室,走到铜镜前,照了一下。
镜中映出一张脸,眼底布着血丝,胡茬凌乱,长满半脸,不看衣裳,活脱脱似连熬三个大夜的赌徒。
"打水来!"
他摸了把脸,唤道。
管事忙命仆人送水。他掬水,搓了把脸,擦干,又换了身靛青常服,将扳指纳入襟内,走了出去。
府门外,亲卫早已备好骏马。谢隐山翻身上鞍,径直来到西门。守门的武侯知他近来常行走在城外兵营,立刻下令开门。
他出城,一夹马腹,骑马入了夜色,隐没不见。

谢隐山一口气疾驰到西郊河边, 停在了一处废弃的野渡之畔。
芦苇丛中,缓缓荡出一条篷船,停靠后, 舱门打开, 从船舱里钻出一个女子,停在船头。
月光摹出她窈窕的轮廓。
谢隐山骑在马上,定立不动。女子隔岸和他静静对望片刻,朝他福身一礼。
谢隐山慢慢下马,跃上了船, 跟随女子默默进入舱门。
小船缓缓游荡回到芦苇从中, 隐身不见,只剩船桨划出的涟漪在水面上泛出层层涟漪。
舱内红泥小火炉上煨着酒,矮案上,两盏青瓷酒盏静静映照烛光。
谢隐山入内, 便停在了舱门之后。
“多谢信王,肯纡尊相见。”
瑟瑟再次行礼,笑着指矮案, 请他入座。
数年未见,她装扮素净, 笑容绽开, 眉目间流转的波光媚韵,却令这简陋的船舱也如一方兰室。
谢隐山默默入座。
她屏退随行,闭门, 自己也走来, 坐他对面,挽袖斟酒,露出的两段皓腕, 如霜雪逼人。
"多年不见,信王风采,更胜从前。"
她双手奉上酒盏,含笑说道。
谢隐山未动,任酒面映着晃动的烛影,悬停在中间。
初见的悸动渐渐沉淀,他开口问道:"你何时来的?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瑟瑟面上笑容也消失,将酒盏轻轻放回案上。
“公主身体如何了?”
“安心。已顺利找到天师,替她解了噬毒。”
瑟瑟闭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喃喃道:“我便知道,吉人自有天相。”睁开眼,见对面男人一眨不眨望着自己,一顿,垂下了眼睫。
"实不相瞒,"很快,她定住神,接着道,"我此来,也是想见公主之面,将她接回去。只是天王心意难测,不敢贸然露面,思来想去,唯有信王或能相助。想到信王此前曾留信物在我这里,不得已,只能厚颜,以信物叩门,实在冒昧,还请信王见谅。"
谢隐山的肩背慢慢松软了下去,话声也不觉间放得柔和了,说道:"天王应当无留人之意。"
他略一沉吟,"这样吧,今夜太晚了,待明日,我替你传话到公主面前。至于她何时回,看她自己意了。"
"谢过信王!"
瑟瑟一双美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沿着舱板膝行后退,随即朝他郑重跪拜,额头叩在舱板之上,广袖铺展,如两朵青莲。
谢隐山急忙探身去扶,掌心触及她微凉的手。那常年握刀的手茧,覆在她腕间的细肤之上,二人一下都停住。
瑟瑟垂目,烛火在她睫羽下投出细碎阴影。
舱外,忽然传来鱼跃出水的声音,又很快归于寂静。
谢隐山撤手。瑟瑟也低头,急整衣袖。待二人再次各自回位,舱内忽然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呼吸。
一阵河风钻入船舱,烛火随风摇曳。
瑟瑟默默拨了拨烧焦的灯芯,挑旺火。
谢隐山不再看她,道。"我该回了,明日遣人给你消息。"
瑟瑟端起方才那杯酒盏:"临行薄酒一杯,聊表谢忱。"
"我已戒酒多时。"
谢隐山未接,起身,朝她点了点头,踏着仓板往外走去。
他抬手,打开舱门,待弯腰走出,忽然一阵暖香袭背,瑟瑟柔软的身子从后贴了上来,双臂如柔弱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腰。
"就这般急吗?"
她的面颊贴靠在他的后颈,隔着衣料,传来玉凉的温度,喉间呢喃低语,"我知信王如今权位倍高,只是,连片刻的闲话都说不得了么……"
谢隐山定了片刻,缓缓转头。
泪从她的眼中流出,在她腮边描出一缕碎珠似的银线。
谢隐山闭了闭目,转身,铁臂反箍瑟瑟纤腰,几乎要将人揉进胸膛。
他抱了片刻,松开,附耳低声道:“你误会了。你有事能记起来寻我,我很是欢喜。只是最近确实事多,我不宜在外久留。”
他沉吟,"这样吧,你若愿意,今夜我便送你去驿馆。来接公主天经地义,天王不会为难……”
瑟瑟仰起脸。舱门透入的月光将她面上的泪痕镀了层银,她踮脚封住他的唇,谢隐山后撤半步,却被勾住脖颈。
"别……"哄劝声淹没在了温软唇齿间。
片刻后,他挣脱开来,呼吸紊乱,偏脸,沙哑声道:“今夜当真不行……”话音未落,却又被她吻住。
这第二吻来得更急,瑟瑟的指插进他束起的发间,整个人贴上来。
发兵在即,这是头等大事,如此时刻,断不能有半点岔子。
孰轻孰重,他自分得清楚。
谢隐山狠下心,收心正要再推,脸觉她冷冰面庞潮湿一片,一个恍惚,忽觉一粒圆物从她舌尖渡来。他一定,下意识正要吐出,敌不过她灵巧舌尖一顶,那丸已滑入咽喉,和着津液,当场吞咽下腹。
"唔!"
谢隐山瞳孔骤缩,一个发力,一把推开怀中人——
船身剧烈摇晃,撞散了满河的星影。
瑟瑟踉跄后退,被他的力道推得撞翻了矮案,酒盏砸在船板上。
清脆的碎裂声里,谢隐山已变色,猛地扑出,俯身在船头,用力掐着脖子干呕,想将方才那下咽的异物呕出,却不知那到底是何物,入喉便散,竟无法排出。
他惊怒万分,一个跃起,转身便扑向还倒在舱中无法起身的瑟瑟,一把攥住她的衣襟。
“你给我喂的是什么?你想作甚!”
月光透过晃动的舱帘映入,在他铁青的脸上,割出狰狞的光痕。
瑟瑟瘫坐在倾翻的案几旁,一言不发,只抬手,慢慢抹去唇边挂落下来的唾丝。
谢隐山双目赤红,铁掌猛地钳住瑟瑟玉颈。
他五指收紧,青筋暴起,瑟瑟面色由红转紫,却始终毫无挣扎,素手垂落船板,如他掌中的一条死鱼,一动不动。
谢隐山突然撤手,丢下她,踉跄冲出船舱,待跃入河水上岸赶回城中,身形却摇晃起来。
黯淡月光之下,他一头栽倒在了船头之上。
篷船里,瑟瑟扶着舱门剧烈咳嗽,擦去唇角血沫,她走到谢隐山的身边,探手在他腰间一阵摸索,摸到腰牌,正待取下,尚未完全昏软的谢隐山聚起全身剩余的力道,攥住了她的手腕。
瑟瑟看着他极力撑着不肯闭合的双目。
他的目中满是哀求。
瑟瑟静默如同石像,待他慢慢闭合眼睛,那攥着自己的手也缓缓松软下去,臂无力地挂落在水中,便将令牌从他腰间一把拽下。
片刻后,暗处里窜出数道黑影。为首的竟是宇文敬。
他跳上船,看一眼倒在船头的汉子,上去试探地踢了踢,确认他已昏迷过去,狂喜不已,接着便狠狠地踹了他两脚,好泄心头之恨。
“拿去吧。照原定计划行事!”瑟瑟在后冷冷说道,将令牌掷向他。
宇文敬一把接过,仔细纳入怀中,应是,随即道:“放心,事成待我掌权,只要公主嫁我,你我两方联盟,到时,什么裴家崔重晏,天下谁人还能阻挡!”
“去吧,勿耽误时辰!”瑟瑟只道。
宇文敬踏上船板,欲上岸时,忽然折返,目光扫过船头的人,眼中显出杀气,一把抽出匕首。
"此人极难对付,日后也绝不会听从我的命令,留下日后是个大患。不如就此杀了,沉尸水底,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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