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如今这乱世的法则。
他们的推断,在第二天的就迅速得到了应验。
五更鼓残,天光未破。
城池骤然沸腾,战马嘶鸣,铁甲碰撞,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城外敌营火光骤亮,如熔岩倾泻而出,照得旷野一片红云。云梯高耸,石车列阵,黑压压的军阵,如潮水般从远处向城墙压来。后方,战鼓隆隆,震得人心头发颤。
李霓裳方和城中的一群妇人一道,送来今早的餐食。没想到如此早,对面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发动攻城。士兵们来不及吃完口里的食物,便纷纷立刻各归其位,紧张而不杂乱。
李霓裳扶住垛口,透过箭孔望去。
三方军队服色不同,很容易一眼便区分出来。
崔重晏在前,另外二人在后,三股军队,呈正三角犄角之势。
锋矢之位,便是崔重晏。
这令李霓裳稍觉意外。这个位置,毫无疑问,意味着精锐先锋,需具备极强的突破力和士气。同样,高风险,亦是高威慑,锋矢位承受最大的伤亡压力,故需死战不退之师。
这和他留给李霓裳的印象完全不同。
在她的所想里,以他的审慎,像这种可以预见的必定是恶斗的血战里,他不至于会处于如此一个位置。
她很快便发现了他。在阵前的最前方,一匹站马昂首而立,马上之人玄甲黑袍,正是崔重晏。
此时晨雾依旧缭绕,他的轮廓却格外清晰,眉目阴鸷,眼底涌着戾气。
这时,远处号角骤起,战阵开始向前缓缓推进,他勒马而立,目光如刀,直刺城头。
“公主,快下去吧!万一有流箭袭来!”李忠节紧张地在她身后喊道。
李霓裳不欲令他分心,立刻收目,正待下去,忽然,身边又响起一道惊呼声。
“后方还有大军来!又是谁!”
那军士的声音扯得极高,显然有些紧张。
此刻正在城头另一侧备战的韩枯松也看见,命守望兵登高查看。
那人在盾牌的保护下,飞快登上高处,用他胜于常人的双眼查看前方。
“看见了吗?”韩枯松等了片刻,见还没回应,焦躁地吼,见还没反应,顿了下脚,正待主机也上去,这时,那人喊道:“好像……好像是天王?”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异。
韩枯松一愣,反应过来,这时,许多人都已看见了。
远处的地平线上,卷来了一阵巨大的黄尘烟,那烟团裹着一支骑兵的队伍,正朝此方向快速移来。马蹄声如闷雷般碾过原野,赤色的巨旌,在腥风中翻卷着血一般的滚浪。
"报——!"
此刻在阵列的后方,一名士兵也正在瞭望,铁盔下的眼睛瞪得滚圆:"是天王旗!"
方才还在涌动的队伍忽然寂静了下来。
刘良才正在亲自擦刀,听到“天王”二字,颤了一下,险些脱手。
梁胄更是喉结飞快滚动,不安地睁大眼睛,一把推开身前的人,也上去察看。
那一面金线织就的巨旗渐渐清晰,旗角在空中忽明忽暗。
刘良才一个士兵突然跪地,喊道:“真是天王回来了!天王没有死!”声音充满兴奋和激动,引起一阵骚动,许多军士纷纷开始前挤,翘首争要张望。
刘良才的心腹上去,一脚将方才喊话的人踹翻,拔刀待要砍,忽然,有人又高声喊:“是信王!谢信王!这回是真的!真的是他来了!”
信王在一众骑兵的簇拥下抵达,他看起来比从前消瘦许多,颧骨如刀削般突出,显得双目愈发锐利逼人。他的身后,是孟贺利所领的军队,无不精神抖擞。
一段短暂的寂静后,又一阵骚动,越来越大。
刘良才没有想到,此刻会在这里看到谢隐山。他看见梁胄朝着自己骑马冲来,到了近前,下马,低声问:“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不是说他也死了吗?”
刘良才压下心中的惊疑,示意自己的一个副将上去。
那人领悟,骑马上去,朝着谢隐山高喊:“你来做什么?天王已亡,你擅用天王旗帜,真当自己是什么——”
他话音落下,对面一箭射来,直插他的咽喉,人当场气绝,倒下马来。
孟贺利放下弓箭,厉声道:“信王有言!凡天王旧部者,全部听着!”
全场慢慢安静了下来。
谢隐山双目环视对面之人,道:"当日天王,横槊立马,纵横天下,未及弱冠,便将长安踏在脚下,对手无不恐惧,天下无不俯首!论英雄,天王若自居第二,当世谁人胆敢自称第一?如今天王才去,你们竟鼠目寸光,至此地步!你们以为跟着何尚义梁胄之流,就能享受荣华富贵?”他声音洪亮,话音铿锵,如狮子吼一般,开口自有一股摄魂的压迫之力。
“谢隐山!从前天王还在,看在天王面上,我敬你三分而已,你以为当真怕了你不成?”何尚义忍不住,高声反骂回去。
“住口!”谢隐山双目如电,猛地射向他,“姓何的,你可有一分廉耻在?天王在世时,待你等如手足,赐你荣华富贵,授你无上权柄,天王生前,你内斗不休,天王宽宏,不计你罪,如今天王刚去,你无半分哀思也就罢了,竟敢公然叛出兴兵,与崔重晏这等小人为伍,叫天下人耻笑,我问你,你如何向天王交待!"
他这一番斥责,疾言厉色,何尚义想开口反驳,却又无话可说,脸暗自发热。
“还有你!”谢隐山冷冷看向已半隐在副将身后的梁胄。
“你半路投效,天王可有半点亏待你?如今天王才去,你跟在崔重晏那小儿之后,莫非是想腆着脸,再认他为新主?”
何尚义的队伍里起了一阵轻微的嗤笑声。
梁胄再自觉理亏,如何能忍这样的羞辱,待要拔刀示威,却听他又道:“儿郎们,看看他,遇事便躲在下人之后,如此之人,给天王提鞋都是不配,配得做你们头领?”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梁胄顿时僵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脸涨得通红。
“儿郎们!”谢隐山不再理会这二人,蓦地又提高声音,中气十足:“你们过去都是天王的士卒!如今,都是我谢隐山的同袍兄弟,没有派系之分,有的只有一个,”他高高举臂,指着头上的旗纛,“那便是天王余威!只要你们当中之人肯幡然醒悟,重归天王此麾下者,往后有我谢隐山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到你们!如若执迷不悟——”他指着地上那尸首,“这便是下场!”
他说完,全场有的跃跃欲试,有的犹豫不定,有的看着别人,两边的那些头领则在焦急地威胁制止——正骚动不绝,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见从谢隐山开始,到他身后的全部军士,齐刷刷翻身跳下马,靴砸地声如闷雷。每个人从袖中扯出白带,系在额头之上。
登时,万军缟素。
谢隐山在最前,颈侧青筋暴起:"跪——"
万副铁甲,同时面向北下跪。
"拜!"
万人同行拜礼。
三拜完毕,谢隐山带着人起身。
如此场面,肃然悲壮,连方才那些一直在弹压军士的头领,也慢慢停了下来,不敢再发声。
谢隐山红着眼,朝着对面惊呆的众军士,一字一顿道:“方才,一为军祭天王,二来,是跪请天王许可,你们当中,这些昔日的天王儿郎,今日若有谁敢不从我者,杀无赦!”
他一双血红鹰目逼人,扫过之处,竟无人胆敢对视。
一阵短暂的死寂过后,也不知是哪个先动了一下,突然,对面仿佛风过湖面,一片一片的军士提着刀枪,相继奔来。
何尚义梁胄非正直之人,对待下属颇为克扣,倒是谢隐山,一向威望过人,那怕从前陈永年派系的普通军士,对他也高看一眼。他这一番下来,几乎一半的人都跑了过去,头目见阻止无效,急得拔刀砍人,这下反而激起众怒,大半都跑了,只剩下少半亲兵还留在后面,面面相觑。
“杀——”随着孟贺利举刀领头,一骑快马在前,身后军士蜂拥而上。
何尚义和梁胄眼见对面黑压压大片人马冲来,当中不少还是自己这边倒戈的,知今日大势已去,又恨,又是无奈。
这仗还怎么打,急忙在亲兵保护下,上马便待退走。
到了此刻,孟贺利哪里还会留情,带人冲上去胡乱砍杀。
崔忠与崔交一左一右,急扯他的马缰催促:“郎君,快走!”
崔重晏却似未闻,身形僵立如铁铸,五指死死扣住鞍鞯,青筋暴起。
“何尚义伏诛!”左侧身后忽地爆出一声厉喝,俄而,“梁胄伏诛!” 右后方亦有人兴奋高喊。
身后血雾处处迸溅,此起彼伏的惨嚎声,越逼越近。
他的眼被猩红浸染,耳畔嗡鸣,转过头,再次望向城墙。
城头垛口后人影幢幢,挽弓者引弦待发,奔走者呼喝传令,更有人振臂高呼,声浪如潮。
那抹素影,却湮没于纷乱之中,他看不见了。
耳畔催促声愈发急促,崔忠几乎嘶吼:“郎君!姓谢的上来了,再不走就——”
这催促是何曾相似。上一回,仿佛也是如此。当时何曾会想,又重复一次。
他假意做出要和陈仕逊争夺洛阳,相持不下,实际是要等到何尚义梁胄与守兵两败俱伤疲惫不堪之时加入。这个时机的选择,也是恰好。太早了,裴家北线尚未深度卷入战争,便有足够能力腾挪,太晚,可能救兵也已到。这个时间不早也不晚。
他刺探到顾家的不满,顺利得以利用,先是带来了那个小女娃,后又获知裴家主母的行迹,派人以马贼身份,想捉住对方。
他还曾买人跟随她进入河西,刺杀那裴二,将她带走。他做的事,却只会叫人指向别人。
他做了这么多,该做的,不该做的。
得来的,为何又是如此一声催促。
城头一支利箭破空而至,擦着他的肩甲呼啸而过。
崔重晏瞳孔骤缩。
他突然怒吼一声,在周遭惊骇不解的目光中,猛抽佩剑,纵马朝着城门疾冲而去。
坐骑长嘶如雷,在城头守军惊愕的呼喝中,他直逼城下——
仿佛一人,便要攻下一座城。
嗖——”
又一支利箭破风而来,钉入他的胸膛,箭尾震颤,血珠迸溅。
崔重晏身形一晃,却仍死死攥住缰绳,马嘶鸣着继续向前狂奔。
嗖!嗖!
接连数箭贯入肩胛、腰腹,鲜血浸透战袍,顺着铁甲纹路蜿蜒而下,城门前的黄土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畔风声呼啸。
城头无人再向他射箭。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她应该也是吧。
马蹄距城门不过数尺之遥,他一头栽了下去,仰面倒地。
河东的日光升起来了,有些刺目。
他不喜欢。
比不过长安。
他做梦都想回到长安永兴坊的家中。荷塘里,夏日泛舟,父亲看书。他趴在船舷边拨弄莲子。长安的日光从伞盖一样莲蓬上照来,是如此的舒适。
重晏,被荷裯之晏晏。
城门开启。
韩枯松与谢隐山一道作战。三联军的头领全部身死,余下自然无所阻挡。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半天后,战场的喧嚣渐渐消失,恢复了平静,耳边只剩伤者的呻吟和渐渐又飞回来的老鹫的呱啼之声。
李霓裳立在城门口,目送着一辆马车。
车里躺着的,便是崔重晏。
她下来的时候,他已然气绝。他的两个族人,崔交降,崔护跪在他的身边,向李霓裳叩首,说他此前曾对自己交待过,他日若是身死,唯一希望,便是能葬回在长安。
他泪流满面,哀求不停。
马车碾过流满血的战场,渐渐远去。
李霓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早,那个停马在城墙下的人,他如出鞘利刃,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记得当年初遇,他宛如执棋落子,从容不迫。
她心中一阵淡淡惆怅,又豁然开朗了。
谁不是会改变的呢。
她也是一样。
如今的她,也已与从前的那个她,已是不一样了。
这个晚上,李霓裳徘徊了半夜,终于,在天将要亮的时候,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
那年在渭水古行宫旁的那座残塔之上,她的誓言没有发完便终结了。
因为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许下那样深重的关于一生的誓言。
如今她有资格了,她想知道,
他还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吗。
信在忐忑中交出的一刹那,她的心定了下来。
无论他是否愿意,她做了自己心中想做的事,那便够了。
剩下的,只是等待。
信是交给永安的。他正好要替君侯夫人去一趟北境, 给君侯送信。
永安早就想去了,毕竟,那样规模的战争, 几十年都未必能遇一次。路程有些远, 过去至少也要十来天,可能等他赶到,那边已经尾声了,不过无妨,能看一眼那种万骑卷沙烽燧裂, 千戈映雪剑凝川的场面, 也是值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火速上路。
仿佛是为了给予英勇守卫家园者的最好的回报。
在他们于南线奋勇为潞州而战的时候,北线,那一场同时正在进行的决战, 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在永安出发半个月后,大捷的露布飞传来到太原府。
这一战,斩首三万级, 胡酋的金冠大纛委地尘土,狼头纛积如丘山;获牛羊马驼以十万计, 穹庐毡帐焚毁连绵三百里, 弓刀甲仗,堆积如阜。
大军挥师北进,拓边七百余里, 立界碑, 命不得擅自南下牧马,虏王以下,贵族三十六人, 尽枷送太原府,余下编户屯田,教化华风。
而最后一战,立夺旗斩将功劳者,便是此前曾消失数年的那位曾引发河东民众侧目的有着特殊身份的裴家二郎裴世瑜。
据说在那一场发生在狼山前的大决战中,敌酋安木岱以破釜沉舟之势,组二十万铁骑,朝裴家军发动疯狂的车轮大战,自己坐镇中军,鼓舞士气,死去同袍的尸体,被一层层筑成用来阻挡敌锋的拒马,大有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疯狂之态。
陷入僵局之际,便是他一弓一枪一马,领一支敢死锐勇,刺入胡骑铁阵,血衣浸透三层犀甲,马头络脑积血凝痂,硬生生,将号称铁壁的狼山部阵撕开三丈缺口,百步之外,射倒安木岱头上大纛,于旗杆轰然倾倒时,策□□神骏,连跃三重拒马,斩落了正被部众簇拥仓皇撤逃的敌酋之首,可谓是青简永镌,此战斩将搴旗第一功。
消息传开,满城沸腾,仿佛也再无人记得他从前的那些事了,街头巷尾,坊间提及,无不是颔首击赞,翘指称奇,坊间小儿,更是个个争唱“裴家二郎破狼山”。
就在满城欢庆,翘首等待凯旋的时候,李霓裳一行人却要踏上回程了。
起先带来的军队大队已提前返程。
此刻,不是她不愿意和河东一道感受大捷凯旋的荣光和喜悦,而是她也必须要回去了。
李长寿传来飞报,因李珑与大长公主太久没有露面,主持大局的长公主又不见了,消息传开,引发各种猜测,坊间人心惶惶,官员相互打探。
不但如此,崔重晏战败身死的消息也正在飞快传播,此前已受他节制的一些势力,如天鸿节度使吴正衡等人,近来又动作频频。李长寿自己一人,唯恐无法控局,希望她能回去。
白姝君送她出太原府,一同送行的还有阿皎。
如今最快乐的人,当数河东白家的阿皎小娘子了。一路之上,她不停憧憬就要见到叔父的喜悦,还把自己学来的“裴家二郎破苍山”的歌谣唱给李霓裳听。
“公主,我阿爹写信说,他们就能回来了。公主你就不能再等等吗?”
阿皎眼巴巴地看着她。
“阿皎!”白姝君笑着叫了声女儿。
阿皎嘟了嘟嘴:“好嘛!我知道了!我可懂事了!”
“公主保重,若是有事,可随时发信给我或是君侯,得空的话,也记得来走走!”
白姝君含笑和她告别。
李霓裳也登上马车。忽然看见白家动了的马车又停下,车门打开,阿皎也不知和她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含笑点头,她飞快爬下马车,独自追了上来。
李霓裳急忙也下去,迎了上去,却见她低头,在身上背的小荷包里掏出样小物件,捧了过来。
原来是只用玉做的哨。
阿皎示范个她,含到口里,鼓起腮帮子,嘟嘟嘟地吹了好几声,然后用自己的小手帕擦了擦,递过来,说想送给她,以后她没事的时候,吹起哨子,就能想到自己。
李霓裳有点意外,更多是欢喜,便郑重接了过来,道:“好,我一定会好好保管!”
“还要记得吹哦!”小姑娘一本正经地道。
李霓裳忍俊不禁,答应下来。
“对了,这原是我叔父送给我的。是他亲手做的。是我包里最喜欢的东西了!”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荷包。
“我要把我最喜欢的送给你!方才我特意问了我娘亲,她说可以,叔父不会生气的!”
小姑娘说完,这才依依不舍地乘着马车远去了。
李霓裳停在车边,低头,指尖轻抚玉哨,微微出神之际,听到路边有人呼了声自己,抬头,见是韩枯松骑马赶了过来,便将哨小心收好。
韩枯松也是来送行的。说谢隐山那日大战结束后,便匆匆离去,自己话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叫李霓裳下次若是方便了,代自己道一声谢。
李霓裳答应下来。
“那老贼居然真的就没了?”说完话,韩枯松也不走,忽然自己叹了口气。
“先前我也听说了事,我还想着是不是以讹传讹,又说不准是那老贼诈死。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微微摇了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惆怅之色,很快又道:“幸好虎瞳看不上他,知道了,也不会难过!”
他仿佛松下一口气,又转向李霓裳:“听说公主当时也在?怎么一回事?说我听听!”
李霓裳将经过说了一遍。
这一次,他半晌没作声,忽然,翘了翘拇指:“痛快!没的说!这老贼,年轻起,我就瞧他不顺眼,起个名字还叫什么云郎!”他脸上露出不屑之色,“我骂了他一辈子,别想我因为他真死了就不骂了!不过,该说不说,就这个,我服气了!”
他从马背上拽下拴着的酒嚢,咬开盖,走到路边,洒酒与野,对着虚空道:“老贼,你就安心走吧!看见静妹,你跟她说一声,虎瞳我会照顾好他的,让她不用记挂!”
洒完,他转身朝李霓裳行了一礼,骑马去了。
李霓裳看着大和尚的身影消失,转头望向了附近的一个方向。
“公主,该走了!”李忠节轻声催促。
李霓裳让他转道继续上路,在傍晚的时候,来到了裴家旧居的附近。
她循着熟悉的旧路入庄,停在了一扇门前。
裴隗已经很老了,腿脚不便,这两年一直独居老宅,养病护陵。李霓裳叩开门,呈上访礼,对着出来的老奴道了来意,老奴进去,片刻后出来,将她领到一间堂屋,轻声道:“老家主,公主到了。”
堂屋光线昏暗,裴隗膝横拐杖,坐在窗前夕阳里,用苍哑的声音问她何事。
李霓裳行礼,先说了一番礼节的话,随即斟酌道:“胡德永其人,裴公是否知道?前些时日,他归乡前,对我提及,回去后,想作一部前朝故旧忆集,名字已经起好,《耄老闲笔记》,不是为著书流传,而是如老农记岁时,自藏纪念而已。又说因年纪老迈,从前事许多记不清了,更怕自己不知而遗漏,感慨旧僚零落,当世能帮他的,或也就剩裴公了。可惜路途遥远,只能抱憾。他对我颇多助力,我无可回报,常记念在心,这回因守城缘故,我恰好来此,想到裴公就在此安养天年,贸然造访,盼裴公解惑,回去后,我可转他,如此,也算是我为老宰公尽的一份心意。”
裴隗点了点头,脸上慢慢露出丝笑意:“公主不必顾虑。战事又起,早两年,我还能出一点力,如今是真的要服老了。你这回借兵,我也听说了,替裴家谢你。只可惜我当时在京中也不多,所知只怕所限。他想问什么,我若是知道,必无所不言。”
李霓裳欢喜道喜。裴隗呼人给她备笔墨。李霓裳起先胡扯,问了别的她知道名字的人。一一记录下来。问了几位过后,道:“还有一位宇文纵。便是不久前方去了的那位天王……”
她留意到裴隗原本和蔼的神色微凝,没说话,忙搁笔赔罪:“我知此人不该提及,说他名字,只怕都辱没贵府,只是看胡德永对此人颇多着墨,说,录诸公生平,无论忠佞贤愚,都应当据实直书,善恶皆可为鉴,一时疏忽了。裴公若是不愿听此人名字,那便掠过。”
“无妨。”裴隗沉默了片刻,道:“他想问甚,你说吧。”
李霓裳忙道谢,坐回去再次提笔,随即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道:“他说宇文纵年轻时,叛出朝廷之初,因裴大将军怀善,曾劝成其回头,后却又因朝廷出尔反尔,诱杀全家,断了他路。因时日长久,他年纪老迈,到底是崇正十六年,或十七年?又或那几年,如何一一对应,他记不清楚,很是苦恼。”
她说完,见裴隗闭目,似在回忆,片刻后,睁目,缓缓道:“初叛是十六年夏五月,复叛是次年二月。”
看来是真的了!只是还不知道更多细节而已。
李霓裳装模作样记下来,正待再迂回打听,却见他咳嗽了几声,面露疲色。
那老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进来,道:“老家主,该吃药了。”
裴隗道:“就此罢了吧。一来我也年老混沌,不比胡德永灵清多少,即便记得,怕也是错。二来,我当年不过一个小小边将,即便有所知,也不过是管中窥豹,对他著书无益。”
他这是谢客了,何况年老体衰,李霓裳怎敢勉强,忙收笔,开口告辞。
裴隗留她用饭,听到她婉拒,说要赶路回去,也不勉强,吩咐人送客。
李霓裳便收起笔录,恭敬再次拜谢过后,跟随那老仆出门而去。
“且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呼唤声。
李霓裳转头,见裴隗凝目自己,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有些莫名。
再片刻,正待询问,听到他缓缓道:“公主路上小心。”
李霓裳感激言谢。裴隗不再说话。
她跟随身前的老仆出屋,走前,忍不住转头。
屋中夕阳已经黯淡下去。
老者还是那样端坐在案后,目送凝她。
他枯掌覆膝,远远望去,老屋阴翳下的身影,如锈枢般凝定,西窗棂的昏光勾勒他的半面,另半昏暗。
李霓裳知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裴家老叔祖这里,是不可能再问出些什么了。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看来胡德永临走前说的应该是真。
十五年花朝节后,裴蕴静辞别回家。
十六年夏五月,宇文纵初次叛乱。应是当年年底左右,同意降。
十七年二月,短短几个月后,他再次反叛,原因是她的父皇出尔反尔,杀了他全家。
此后就是与朝廷长达几年的拉锯,最后败在大将军手下,远遁他乡。
这就是李霓裳理出来的当时时间的大致脉络。
虽然,这个新发现可以有助于理解天王为何迁怒裴家了,毕竟,大将军在中间有过转圜。但,事情回到焦点上。
实话说,他若因此缘故,在后来裴家落难北迁西州之时加以刁难,乃至做出有所强迫的举动,在李霓裳看来,还是出格了。
李霓裳如今所知的天王,随性情偏激,行事独断,但却还算是有度。
或许是年轻时的他,性情比如今会更加偏激的缘故吧。
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多知道的这点转折,并不能改变什么。
李霓裳不再多想了,将事情放下,吩咐上路。
夜幕低垂, 营盘内火光冲天,点点篝火,照得大片野地红彤彤一片。
北境的仗, 终于打完了。裴世瑛下令犒赏三军, 不限供应。
三军将士卸甲收戈,狂呼酣饮。篝火堆旁,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中,滋滋作响,酒坛在粗粝的手中不传递, 未及倒进碗里, 便已泼洒大半。
远处传来战鼓般的跺脚声,这些北营的悍卒们酒兴上来,光着膀子,跳起战舞, 铁靴震地,轰轰有声,又有人扯开嗓子吼起粗犷的军歌, 立刻引得千人应和。歌声混着酒气直冲霄汉,连中军大帐前的帅旗都在声浪中猎猎翻卷。
打赢了这一场或能换来几十年和平的大胜仗, 怎样的欢庆都是不够的。
"痛快!这一仗砍得人头滚滚, 老子两把刀都砍卷了刃!"一名耍完战舞下来的虬髯校尉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浆顺着胡须淋漓而下, 引来周遭一片大笑, 纷纷讥他跳舞跳得没有砍人利索。
这些都是最为悍勇的将士,也是此番跟随裴世瑜冲破铁骑阵的主力,拿的俸禄比人多不说, 平日在军中也是眼高于顶,甚至连普通的军官,都未必能入得了这些人的眼。
“对了,少主呢?怎的今晚都没看见他?”这校尉放下酒坛,张望道,“我敬过君侯,君侯满饮,实在给我面子!就是还没敬他,可不能先醉了!”
“我也是,方才想找,没找着!”一群伙伴纷纷应道。
“谁看见了,喊一声,咱们都过去!君侯不敢多劝,怕夫人会怪君侯,少主今夜是非要躺下不可的!”
全场又爆出一阵笑声。
夜宴开始后,裴世瑛便没找到弟弟了,因前来向他敬酒的将士太多,无法脱身,便叫侯雷去找,终于见到侯雷回来,借此脱身,来到营盘边的一个空旷地,问道:“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