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霓裳独自坐在烛火之前,取了一柄小银刀,用熟练的手法,在自己的臂上轻割而过。
她举着露在衣袖外的一段雪臂,静静地看着自体内流出的殷血渐渐聚满小盏。
小金蛇游来,如往常那样,吸吮了起来。
瑟瑟悄无声息入内,停在一道帐幔之后,看了片刻,走到她的身后,用压抑的带着几分乞求的声音说道:“公主,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你再这样下去……”
她的目光停在那一支已布满深深浅浅不知多少道伤痕的臂上,停住了。
毁损这法子的可怖之处,再没有人比她更为清楚。
每逢公主饲喂一遍,接下来的那几天,她总是提心吊胆,唯恐她擦破一片皮表。
李霓裳放下小刀,拿起预先放在案头上的一条素布,随意缠在方才的伤口上,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随口般地问:“太子近日情况如何?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多亏你的照料。你对太子,比我这个亲姊还要上心几分。”
瑟瑟神色一僵,顿了一下,道:“公主言重。太子是圣朝最大的希望,长公主对他寄予厚望。我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奴婢,又能做什么要紧的事?怎当得起公主如此之言。”
李霓裳转过身,望着她微笑道。“你错了,你对我姑母极为重要,否则,她怎会对你如此信赖,知道无论如何,你也不会离她而去。”
“公主玩笑了。这么晚,不知公主将我叫来,还有何事?”
“我没有玩笑。我方才说的,全是我心中所想。你不但对我姑母极为重要,对我也是一样。”
瑟瑟避着她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能得公主如此看重,是我莫大幸事。”
“你也知道,我是命不长久之人。”
李霓裳注视着她,缓缓地站起身,朝她跪了下去,双膝落地。
瑟瑟大吃一惊,慌忙想将李霓裳从自己面前扶起。见她不动,噗通回跪。
“公主若是有命,便请吩咐。只要我能做到,怎敢不从?这般莫非是想折煞我吗?我怎受得起公主如此之礼?”她眼角微微含泪,哽咽说道。
李霓裳起身点头:“很好。你应当知道我所想为何。”
瑟瑟慢慢抬起头:“我也是回来之后, 方知道此事。长公主她还是不了解公主。这回这件事,倘若她不将裴家这小女娃掺和进来,公主未必就不会应允, 如今这样……”
她苦笑了一下。
“只是此事, 我虽然愿意听从公主差遣,但长公主对我也并非全然信任。那女孩儿被曹老嬷盯得很紧,日夜不懈,我便是想将人偷出来,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我有安排, 只需你照我说的办便可。”
瑟瑟不解地望向她。
“你还记得崔家蕙娘吗?”
“她入了道观, 去做女观子了。”
“当年我曾因和她身形相似,被人误以为是她,将我从青州掳到天生城。在我上路后的当夜,我会在道观附近的驿舍中过夜, 次日一早,再次上车之人,便已换做是她了。姑母会叫你与我同行, 你所要做的,便是帮我瞒过众人之眼, 无需多久, 只要一天便可。还有,替我照顾她的安全。”
瑟瑟从吃惊中醒神,对上李霓裳投来的目光, 点头。
“是, 我记下了。”
第二天的清早,天尚未亮透,一队人马护着一辆马车, 悄悄穿过城池,走出城门。
崔重晏乔装,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早早等候在城外二十里地之处。汇合后,他朝隔帘隐隐露出脸容的李霓裳行礼,便接领队伍,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车队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城外的黄尘道上。
曹老嬷的一张老脸挂着假笑,耐心地等着小女娃在床上熟睡,转过身来,脸色顿时垮了下去,捶着自己的腰,走去推了推屋中的窗,确认全部紧闭封死,方蹑足走出屋子,合门后,又轻轻在门上挂了一道铜锁,将钥匙纳入怀中,吩咐守门的婢妇务必整夜在此候着,有事随时叫唤自己。
全部事情完毕,她打了个哈欠,走进紧挨着的另间房,躺了下去。
负责守门的几名婢妇坐在门廊左右,背靠着墙,渐渐困意袭来,闭目假寐,几人的头越垂越深。一个年纪大些的,已开始微微打起呼噜。
曹老嬷忽然从房中走出,双眉倒竖,上去狠狠便是几个耳刮子。
那挨打最狠的瘫倒在地,不住求饶。
曹老嬷指了指门内,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有半点闪失,我叫人把你们一个个丢到城西乱葬岗去。到了那地,你们想怎样瞌睡,都是管够!”
婢妇们骇得不轻,等到曹老嬷再次回房之后,再不敢有半点懈怠。
隔壁终于传来粗重的呼噜之声,众人知她真正睡去了,这才终于敢稍稍放松一些。
那名方才挨嘴巴子最狠的弯下肩背,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突然,她双目圆睁,疑惑地看着庭院对面的廊道。
另几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面上不禁也露出意外之色。
公主领着几名护卫,正往这边行来。
这几人都是曹老嬷的心腹,虽不知公主今日到底去往何方,但都知她一早已出远门,怎会料到,此刻人忽然又回转在了此地。
眼看她已经走到近前,几人醒神过来,急忙上去相迎。
李霓裳并无多话,只朝身后的随行看了一眼。几人立刻上去,一个抽出佩刀,仆妇还来不及阻止,那面铜锁便已被斩开。
李霓裳推开门,迎面便见阿皎穿戴齐整,正坐在床沿之上,看见她现身,飞快地奔了过来。
李霓裳接住小女娃,给她葱头到脚披上斗篷,领着转身便要离去。
曹老嬷白天乏累费神,此刻这边发出如此动静,竟然还是没有醒来。
一名仆妇反应过来,慌忙冲上去,将门拍开。
曹老嬷揉着眼睛出来,看清这一幕,脸色大变,立刻摊开双手,挡在了李霓裳的身前。
“公主?你何时回来的?你想做甚?”
李霓裳未加理睬,牵着阿娇便走。
曹老嬷大惊失色,正待放声喊人,早被跟上来的护卫紧紧捂住嘴巴,往她口中塞了预先备好的的口堵,又将双手和脚全部捆起,从头到下,结结实实,被绑得如同一只粽子。
剩下几人也全部被牢牢捆起,与曹老嬷一道,被推进屋中,门反扣起来。
李霓裳牵住阿娇的手,领她径直朝外而去,出来,上了一匹预先备好的马,将阿皎放上马背,跟着翻身而上,叮嘱她抱稳自己,纵马便往城外而去。
她此行外出之事极为隐秘。所知者,不过长公主和她身边的亲信,就连李长寿也只知她有事出城,并不清楚详情,更何况是旁人。
各道门防的守卫见是公主夜出,谁敢多问半句,一路畅行无阻,李霓裳顺利出城。
李忠节领着人等候在道旁,远远看到李霓裳一行人如约到达,急忙迎了上去,从李霓裳的手中抱过小女娃。
“阿皎,你跟他去,他会将你送回家的。”
李霓裳对着小女娃低声说道。
“公主放心,我定会尽快送到!”李忠节说道。
李霓裳点头:“去吧,这里不宜久停!”
李忠节抱着小女娃,正待上马离去,不料阿皎忽然从他身上挣脱落地,飞快地跑到李霓裳的面前,伸手攥住她的衣袖,仰头道:“你放走了我,你不怕那些坏人找你麻烦吗?你跟我一起走吧!你救了我,我阿爹阿娘,还有叔父,他们都会对你很好的!”
李霓裳一愣,蹲了下来,平望着对面小女娃那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微微一笑:“放心吧,我是公主!”
小女娃松了一口气,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我喜欢公主!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李霓裳一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道:“等我有空了,我便去找你,到时候便能再见面了。”
“好一言为定!我等着公主来找我!”
李霓裳应好,看了眼李忠节。
他从地上抱起阿皎,吩咐护卫护好公主。
护卫都是李忠杰的亲信,早也对李霓裳死心塌地效忠,齐齐应是。
李忠节朝她点了点头,不再耽搁,带着阿皎上马,立刻领人疾驰而去。
李霓裳目送骑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微微吐出一口气。
车队出城已是第二日了。
日暮将至,一行车马按照预定的计划,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今晚预备过夜的驿馆。
此间的驿丞早已接到公主将要下榻在此的消息,领着全部人恭候在外。
马车停在驿馆的大门之外。
崔重晏上去,朝着紧闭的车门说道:“到了,公主今夜可在此歇息。“说完他退到一旁等待
车门开启。
瑟瑟率先从车内下来。同行的几名仆妇快步上前,等待着与她一道护送公主入内。几人在马车前环立毕,便见头戴面巾的公主微微探身,从车门后走了出来。
崔重晏下意识朝左右望了一眼,见随从中有人在偷偷窥探,不悦地蹙了蹙眉。他身旁的崔交会意,低声命人退得再远些。
瑟瑟扶着公主踏下马车,在驿丞的引领下往里行去。
崔重晏目送那道身影被簇拥着入内,正要跟上,忽然,目光落在她脚步之上,视线停了一停。
“公主留步!”
就在那道身影即将跨入门槛之时,他唤了一声,走了上去。
瑟瑟转头,问他何事。
崔重晏并未回答,慢慢走到公主身侧,目光落在那张将她面庞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帘上。
“我忽然想了起来,行程有些急,想请公主再辛苦一下,今夜再走些路,到前方再寻个地方落脚,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女子未应。
瑟瑟道:“你这是何意?今日白天也走了不少的路,何必急这一时。公主累了,不必多事。”说罢转身,护着女子便要继续往里走去。
“请公主发话。若是公主确实乏了,我自会听从公主之意。”他并未让步。
瑟瑟不加理睬,只对那女子轻声说道:“请公主入内。”
崔重晏突然一步上前,抬手一下便将那女子的面巾扯落下来,赫然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庞。
“是你?”
认出崔蕙娘,他的脸色微变。
“公主呢?”
崔蕙娘冷冷看着他,唇角抿得紧紧,一动不动。
瑟瑟未料如此快便被识破,不得已,立刻停在崔蕙娘的面前。
“崔重晏,你今日若敢伤她,我看你如何向公主交代!”她厉声喝道。
崔重晏的眼皮子不住抽搐,突然扭头,朝着武节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将手中面巾朝着地上狠狠一掷,转身立刻便要上马,又迟疑了一下,转过头,再次望了眼瑟瑟等人,道:“给我把她们全部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离开!”
正在这时,从城池的方向疾驰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女子,晚风将她头上戴的帽巾卷得高高飞扬,模模糊糊,显出一张众人熟悉的面颜。
“公主!公主来了!”人群里有人喊了起来。
骚动停止,所有人的目光悉数落在前方。
李霓裳纵马到了近前,目光从瑟瑟和崔蕙娘等人的身上掠过,随即向着崔交道:“放人!”
崔交犹豫了一下,望向崔重晏。
李霓裳下马,走到崔重晏面前,“事情是我安排的,你为难她们作甚?”
崔重晏不应。
李霓裳便走到离人远一些的路边,冷冷看着他,待他跟着走了过来,道:“以你的聪明,想必也知道我如此安排的目的。我已将那小女娃放走了。至于你提的事,我尚未考虑妥当,待想清楚了,我再给你答复!”
言罢,她朝崔蕙娘走去。
“你怎样了?”李霓裳低声询问。
崔蕙娘脸色苍白,愧道:“是我没用,这么快便坏了公主的事,叫公主失望了。”
李霓裳道:“你已帮了我的大忙,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崔蕙娘垂泪。
李霓裳安慰她一番,吩咐瑟瑟送她回去,再多伴她些时日。
瑟瑟应是,一面也抚慰着,一面吩咐人预备送崔蕙娘离去。
崔重晏朝着李霓裳走去,只是尚未靠近,随同她一起到来的一众护卫便一涌而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如此做,就丝毫也不考虑你姑母?你莫忘了,这回是她先找的我!”
李霓裳不应,正待上马离去,不料这个时候,远处又来了一队人马,风驰电掣一般,急速赶到近前。
是长公主的车驾到了。
跟随李霓裳同来的众军士纷纷上前, 行跪拜之礼。
长公主看也不看,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中下来, 环顾一圈, 便对崔重晏道:“你先去吧。此事过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说完,走到李霓裳的面前。
李霓裳知她只是顾及颜面,才没有当场发作,不过, 无论怎样, 都是无妨。
李忠节是李长寿之孙,他要送一个人走,武节境内无人能够阻拦,何况从昨夜到此刻, 时辰已经不短,即便姑母发现情况不对,已派人出去追赶, 料已无法追得上了。
她向长公主轻声说道:“姑母息怒,我先送你回城。”
长公主狠狠盯她一眼, 含怒一言不发, 转身向着自己的车驾走去。
李霓裳跟了上去。
“站住!”
身后忽然传来崔重晏的怒声。
“你们将我当做什么人了?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长公主回首,略想了一想,示意他随自己来, 二人停在路边, 她咬牙切齿道:“你待怎样?此事变成这样,也非我之所愿。”
崔重晏的脸色极为难看。
长公主看见了,顿了一顿, 放缓语调又低声道:“我已派人去追了,一有消息,立刻差人告知。”
她抬头望眼天色:“也不早了,崔将军不如在此就便,先歇一夜?别的事,待明日我再与你细论,如何? ”
崔重晏的神色依旧阴沉,但比起方才,已是缓和了不少。他转面看一眼停在不远外的那道身影,皱眉,正在沉吟,身后不远之外的一片浓密草林后,突然起了一阵细微的窸窣动静,初听便如晚风掠过草尖的摩擦之声。
就在谁也没有防备的时候,草丛里一支暗箭无声射出,像荒草深处窜出的毒蛇,迅疾无声地扑向崔重晏。
“将军当心!” 崔交面向草丛,最早看见,惊骇大叫出声,向他飞奔而来,然而中间相隔甚远,一时如何能够赶到他的近处。
崔重晏身形急转,腰身拧转如旋风,箭擦着衣袂飞过,射入他身边的树干之上,木屑飞溅。
转眼间,连珠第二箭又到,他拔刀格挡,险险躲开第二波攻击后,目光阴沉地扫了眼草丛的方向,在又一支箭即将向着自己到来前,猛地侧身,手臂伸出,铁钳般一把攫住转身待逃的长公主。
长公主猝不及防,惊呼声未及出口,人已被一股粗暴的力量拖拽过去,硬生生挡在崔重晏的身前。
一支已经离弦的箭,对准长公主的心口激射而来。
镞上一点寒芒,在黯淡的暮光中也刺目得令人心颤。
李霓裳心骤然被攥紧,似要炸开,身体早已先于思想,不顾一切冲来,猛地撞开长公主。
“噗——”
那一声闷响格外清晰,箭镞擦她一侧上臂掠过,撕裂月白衣袖。
血涌出,顷刻间便浸显出来。
崔交等人赶到,朝着草丛的方向便扑了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刺了进去,拔出。
一股血从草缝隙里喷射而出。
崔交将草一刀展开,赫然只见一人歪倒在地,颈项的部位不停流血。
“崔栩!”
崔交又惊又怒。
崔栩用不甘的目光死死盯着崔重晏,切齿道:“崔重晏,你定会不得好死,我做了鬼也不会饶你——”
崔重晏毫无反应。
“阿兄!”崔蕙娘奔来,扑到气息渐消的崔栩身边,低声哭泣。
长公主惊魂未定,面色惨白如纸,起初呆呆望着臂上不停淌血的李霓裳,反应过来后,和赶上来的瑟瑟将她扶住。
“阿娇,你怎样了?”长公主颤声问道。
李霓裳眉头微锁,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忍痛摇头道:“无大事,只是一点皮肉擦伤而已。”
长公主看清应当确实未伤及臂骨,这才稍稍放下些心,反应过来,恨恨盯了一眼已经气绝的崔栩,猛地转身,双目圆睁,目光射向了崔重晏。
“你这畜牲!方才要不是阿娇救我,我今日已是命丧此地!我家阿娇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我必会将你碎尸万段!”
长公主歇斯底里地朝着崔重晏破口大骂。
崔重晏僵立原地,方才抓人的那只手,仍悬在半空,指节分明,指端却微微颤抖着。
他任由长公主痛骂,见瑟瑟已在为李霓裳包扎伤口止血,闭了闭目,缓缓放下手臂。
“来人!”
长公主双眼通红,厉声大喝:“给我把崔栩,还有这个姓崔的,全部抓起来!”
崔栩对崔重晏恨之入骨,无时不刻想着复仇,今日原本以为终于等到机会,没料出如此意外。眼见长公主怒火中烧,只得朝李霓裳高声喊道:“公主,我并非有意,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再效力!我的阿妹,烦请公主多加看顾!”
他朝李霓裳磕了个头,起身领着人疾驰而去。
“抓住他!”
长公主愈发怒火攻心,又指着崔重晏嘶吼。
她带出的武节一众军士纷纷朝着崔重晏围合过来。
“将军快走!”崔交等人一边抵挡,一边大喊。
这里仍是武节腹地,长公主如此狂怒,万一再招来更多人马,想要突围而出,怕也不是容易之事。
崔重晏咬牙,飞上马背,超前出去数丈,忽然又调转马头,挥刀逼退周围之人,策马如闪电冲到李霓裳的面前,俯身探臂。
如一片被疾风裹挟的落叶,李霓裳一下被他拽上马背。
“拦住他!拦住他!”
瑟瑟仓皇大喊,奋力狂追,扑跌在地。
崔重晏纵马疾驰,在崔交等人的协助之下,将身后追兵甩开,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借着夜色掩护,到深夜时分,他与甩开追兵的崔交等人再次会合,又马不停蹄继续上路,终于在次日,走出武节地界。
黄昏,离崔重晏驻军的一处所在已是不远,一众人马疲惫不堪,停在一条野道之上。
崔交问是连夜继续赶路,还是先在此驻扎休息,崔重晏眺望远处,又看了眼骑在马上的那道身影。
她太过反常,平静得不像遭受掳掠,不但如此,昨夜在短暂休息,他重新为她包扎伤口后,坚持自己骑马。
崔重晏原本有些疑虑,疑心她是否设计逃走,但是到了今日,他已肯定,她丝毫也无逃走之意。
这令他在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不安之感。
今日一天,她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他自然看得出来,她应当十分疲乏,略一沉吟,命就地驻扎,今夜先在此过夜,等明日再回。
崔郊应是,立刻率人,开始收拾地方。
崔重晏下马,慢慢走到她的坐骑之畔,道:“请公主下马。”见她没有反应,便靠近了些,略一迟疑,正待伸手扶她,只见她的身子微微一晃,无声无息,整个人忽然栽向一侧,径直软了下去。
崔重晏急步抢上前去,一把接住,只见她双目闭合,脸色惨白,触手冰冷,竟昏迷了过去。
崔重晏心惊不已,在她耳边呼唤,又取来水壶,往她嘴中灌了些水,片刻后,只见她慢慢睁开眼睛,坐起来说自己无事。
崔重晏不敢再耽搁,立刻将她再次强行带上马背,连夜一阵疾驰,在半夜时分抵达营地。
一进入营中,军医便跟了进来,检查箭伤后,说不像有毒,伤也不重,认为或是她体虚太过,精气不济所致,开了一副宁神聚气之药,让多加休息,或便能好转。
李霓裳睡了一夜,次日精神看着果然好了些。崔重晏将她带入城中,又转至城外幽处的一所山中别院,本是为调养等待痊愈,不料,没过几天,情状又坏了下去。
崔重晏唤来名医,然而还是不见彻底好转。便如此,不知换了多少郎中,反反复复,她日渐消瘦,甚至连皮肤也仿佛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青雾,人困乏无力,终日卧床,大多时间沉睡不醒。
午后,李霓裳从昏睡中再一次醒来,转头问一名守在榻前的婢女:“外头怎么了,是什么声音?”
婢女应说,是崔将军听闻有一巫神可驱百病,特意重金聘来,在此为公主祈祝所发的声音。
李霓裳闭目片刻,吩咐:“你去替我传话,说我想见他。”
婢女应是,走了出去。
崔重晏匆匆赶到,见多日来一直昏睡的李霓裳穿戴整齐,身着一袭明艳宫装,坐在一扇花窗之后。
窗棂如一幅画框,框住窗外花树探来的三两花枝。午后的明媚阳光照着花枝,漫射在她身上。
她便在这花影下坐着,整个人宛如被镀上了一层薄脆的一触即碎的花雾。
崔重晏停在门外,定定望着。
方为她梳妆完毕的婢女见他到来,行礼退了出去。
“听说你在请人为我祝祷。多谢你了,只是不必再费心。没有用的。”
李霓裳转面,平静地说道。
崔重晏慢慢走了进来。
“你究竟是怎的了?要如何做,你才能好起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含几分虚弱的恐惧,与他一贯在人前所显出的刚鸷大相径庭。
“崔郎君,你挟持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李霓裳未应,只如此反问一句。
那日一时起意,冲动之下掉头又将她掳走,那一时刻,他想的究竟为何?
是为了用她打压武节或是别的他想要除掉的敌对?
还是明知,他永远已经不可能得到她了,但在他的心底里,依旧还是存着几分不甘的缘故?
他沉默着。
“不管是什么,恐怕都要叫你失望了。”
等不到他的回应,李霓裳自顾接着说道。
“我的时日,应该是不多了。”
崔重晏牙关渐渐啮紧,看她许久,忽然道:“你若当真恨我至死,想回你姑母那里,我也可以将你送回去的。”
李霓裳再次凝视窗外那一片斜阳,良久,悠悠道:“不必了。”
崔重晏怔了一下。
“于我而言,哪里都是一样。今日有如此结局,是我自己的选择。”
“很早前,我便知道了,我早晚会有这一日的。”
她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到来,停在门前。
崔重晏走了出去,与传话之人低语几句,回头看一眼李霓裳背影,吩咐婢女用心服侍,走了出去。
瑟瑟风尘仆仆赶到,被挡在城门之外,焦急等待。
公主那日被意外掳走,长公主激怒之下旧病复发,人又倒了下去。李长寿数次派遣使者,要求与崔重晏谈判接回公主,发出去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对方无半点回应,直到不久前,消息传来,据说公主到了那边之后伤情严重,甚至或已危及性命,崔重晏正在遍访名医,李长寿和胡德勇等人自然愈发焦切,如今甚至已在考虑出兵。
伴着一阵马蹄之声,城门开启,有人出来,将她接入,领到了崔重晏的面前。
“你来何事?”他冷淡地发问。
瑟瑟开口问公主近况,见他不应,心中的不祥之兆不由愈发强烈。
“你若是不想她就此丧命,我劝你立刻让我带她回去,如此,公主或许还有得救的机会!”瑟瑟冷冷说道。
崔重晏目光微微闪烁,显然不肯相信她话。
瑟瑟强忍心头愤恨,解开所携行装,露出带来的一只小匣。
匣内装着几颗药丸,开盖,便散出一股奇异的兰香。
“这是何物?”崔重晏不禁走来,看了一眼,发问。
瑟瑟拨开药丸,从药匣底部抽出一张方子似的笺子,冷面叫他来看。
那笺上所留,并非方子,却是一道手书绝笔。
“余毒浸骨髓,大限将至,穷搜半生未得自救之法,然世间有一人,才智非凡愚可及,余早年与之有交,前朝况西陵天师,倘其尚在人间,当隐踪故都长安左近,异日,汝倘药毒反噬,可访之!切切!”
“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或也知道,公主身边豢一小蛇?”
崔重晏颔首,忽然若有所悟,抬头:“难道你是说,公主今日如此境况,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我不敢肯定,但我猜测若是无误,应极有可能。我曾不止一次看到她服用此药继而血饲,为炮药,公主还特意在阴凉地辟出药园,专用来培花。这匣子她便一直存在园内房中,我也是前些日去那里为她收拾地方,才无意发现,赶来就是要寻公主问个清楚!倘若是真的,找到那位天师,公主说不定就能无事!”
崔重晏一时定住。
“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想害死她吗!”
瑟瑟再也忍耐不住,恨声喊道。
如被针刺一般,崔重晏仓促醒神,带着瑟瑟朝城西郊外赶去,才至庭中,撞见服侍她的婢女正慌张地向着这边奔来,当中一婢看见他到来,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道信件,颤声嚷道:“公主她不见了!”
崔重晏脸色大变。
那婢女继续呜咽解释,道他走后,她说想要休息,将人全部打发走,方才送药过去,才发现她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一道信笺。
崔重晏劈手夺过,阅毕,一把投掷在地,迈步冲了出去。
瑟瑟捡起,匆匆看了几眼,也仓皇而出。
李霓裳留下一道托请崔重晏转给瑟瑟的信件, 称是自己想要云游四方,此后不复相见。
她悄无声息从山院的一面小门走出,朝着水声的方向, 不停走去, 迂回弯绕,直到前方被一条大河所阻,方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