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忙应是,见天王又踱步,来到了昔日他常去那道崖头前,怎不知此城于天王应是有着几分不同寻常的羁绊,道:“此地如此夷平未免可惜。白天便有人提议原址重新修建,不知天王意下如何。”
天王未答,迎着含了几缕残余焦臭的山风立了片刻,掬握一把地上烬土,举臂,看着尘土自指缝间簌簌落下,随风飘散。
"城复于隍,其命乱也。”他忽然低诵一声,语气颇多感慨。
朱九似懂非懂,再不敢随意接话,只凝神细听,片刻后,听到他又说道:“此城本非我有,乃我从孙荣手中夺得。孙荣又夺自李家。至于李家之前,又是谁有?”
“当年夺之,如掬水月。今朝毁之,若散云烟——”
天王一个振袖,将掌心中剩余的灰烬悉数撒扬而出,随即转头,看向身后朱九。
“不必了,还是天道轮回,顺其自然吧。将来有朝一日,若是还有机缘,能够得以回来,再去日出顶上谛听松涛说劫灰,孤便再无遗憾了。"
晨光渐亮,将天王的面容映得一清二楚。
他虎视鹰扬,神采奕奕。
朱九见他情绪难得如此之好,原本因他伤情引发的最后一点担心也彻底消失了。
“那便谨遵天王之意。”他恭声应道。
他伴天王走出废墟,快回到营门附近,身后蓦地传来一阵窸窣细声。
他的手下意识一把按住刀柄,猛然转头,随即又松了口气,大步走去,从一堵断墙后,扯出一个躲在后的乞儿。
这乞儿十二三岁的模样,如此天气,也只腰系麻绳,脚上踏双破草履,人粗手粗脚,矮墩墩,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朱九不备,竟被他推翻在地。乞儿接着逃窜,不料足下一绊,撞到近旁的天王。
朱九大惊,从地上一跃而起,几步赶上,伸手欲将人强行捉牢,乞儿早连滚带爬,顺势逃到天王身后。
这时,他发现身上掉出刚才从废墟里捡的物件,慌忙又爬了出来,一边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都扫回到自己的面前,一边含含糊糊地嚷:“都是我的宝贝!都是我找来的!你们不能和我抢!”
火油助势之下,烈火几将一切焚尽。乞儿口中的宝,不过是几样不知被他从哪里扒出来的烧得漆黑的破铜烂铁而已。
朱九此时已经看出来了,这乞儿虽然个头不小,人却有些痴傻。
他略略放下心来,知乞儿应是溜进来翻找东西捡漏的,恐天王遭受冒犯不悦,上去,将人手里正捧着的一只铜灯一脚踢飞,接着,伸手将他颈项叉住按在地上。
乞儿眼睁睁看着铜灯飞走,惊叫了一声,拼命挣扎起来。
朱九怎还容他脱身,正要唤手下过来将人赶走,不料,乞儿似被勾出了怒火,猛地抬颈,以头当锤,脑门朝着朱九小腹狠狠撞去。
朱九怎料这乞儿如此顽强,轻敌加上再次不防,竟又被撞翻在地。
乞儿脱身,赶忙去追铜灯。
两次在天王面前失手,对面还是个痴傻的半大少年,这叫他如何挂的住脸,也被惹出怒气。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疾步再次追上乞儿,卫兵也闻声赶到,助他再次将人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卫兵下手自然不轻,将乞儿那一双粗硬的臂膀紧紧反扭在背,再迫他脸压在地上,令他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乞儿半边身子扭曲得变形,面涨得血红,却倔强异常,吃痛至此地步,也是不肯发声讨饶,只凶狠地怒视朱九,双目宛如喷火,口里骂个不停。
朱九暗呼惭愧,不再理会这乞儿,定神过后,赶忙转向天王,正想引他从旁离去,不料,天王走了过去,从废墟地里捡起铜灯,吹了吹上面的灰,走来,注视着对面乞儿那一双倔强的怒目,片刻后,示意人松手,自己则慢慢蹲到他的面前,将铜灯递去。
“你莫怕。你可有名字与父母家人?住哪里?若有,孤叫人送你回去。”他温声说道。
朱九何曾见过天王显露出如此和蔼的模样,不禁一怔。
乞儿龇牙咧嘴地爬起啦,坐在地上,揉了揉疼痛的双臂,又恨恨盯了一眼朱九,这才扁了扁嘴,伤心地道:“我叫傻大。我爹娘早都死啦!”
乞儿说完,又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了眼天王,冲他嘻嘻一笑:“看你模样就是好人!除了我的爹娘,还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也来这里找宝的?这个最好,我分给你,你拿去吧!”
他大方地将铜灯又送回到了天王的面前。
“天王,当心冲撞到了,莫若早些回去吧!”
这乞儿脑子不好,虽然没有危险,但朱九依然提心吊胆,唯恐他万一干出什么不合宜的事情,触怒了天王,便出声劝道。
天王宛如未闻,少年却仿佛听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一变,呆呆盯了天王片刻,忽然仿佛想起什么,望向他的手,一下放松了下来。
“我知道了!”他拍手道,“你不是那个天王!你是好的天王!那个天王不是好人!他是天下最坏的人!”
朱九欲待出声喝止,却又吃惊地察觉,向来严厉的天王,对这乞儿竟异常宽容。
他非但不怒,面上反而露出笑意,点了点头,“哦。那个天王,怎么就不是好人了?说来听听。”
乞儿见对面的人气度超凡,又和蔼可亲,怎会有防备之心,说自己来自潼关附近的打铁人家,小时候因为生病,烧坏脑袋,被人叫做傻儿,叫多了,自己都忘了原本姓甚名谁了,但他天生力大,跟着打铁匠的父亲抡锤,天王打来的时候,他父亲带着全家躲进这附近的山里,却还是被孙荣的人抓走,充当兵丁守关。
天王攻打潼关的第一天,他就被乱箭射死,掉下城头,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听说是被丢进黄河冲走了。
天王打下潼关后,他跟母亲随人逃难想去河东,半路却被天王的人抓住了,强行发往长安,填充人口。母亲还没到达,便在路上病死,他逃了回来,从此四处流浪。
好在他人脑子虽然不好,一般成年人和他打架,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就这样,他有时偷鸡摸狗,有时做苦力换口饭,不想待外头了,就回到从前躲藏过的这山里,饿了抓虫捕鱼,困了随便找个地方睡觉,饥一顿,饱一顿,混到了现在。
他常在这山中出入,自然知此处禁地,从不敢靠近。昨日路过附近,远远看见起火,等到白天火灭,人也都走了,他偷溜进来找宝,想去换东西吃。
“要不是他,我爹娘就不会死。你说,他是不是坏人?”
天王颔首:“是。他是个极坏的人!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罪大恶极了!”
“就是!”乞儿很是高兴,“他们都说他要当皇帝了。我才不怕他。要是以后叫我遇见,我一定杀了他!我跟你说,他从前还会吃人,他是个魔头!”
“天王,勿再听这傻儿胡言乱语了——”
朱九忍不住出声,话未说完,天王摇臂阻止。
“你怎知他从前这事?”天王仿佛颇觉兴味,又笑问一句。
“是我从前在码头干活的时候,听周围的人说的。”
“你周围的人,还说过天王什么?”
“他们说——”
乞儿正要开口,见朱九用警告的目光盯着自己,凑到天王身边,低声说起话来。
朱九心中极为不安,他紧张地凝听,隐隐约约,听到那乞儿说道:“……他们说,天王有个儿子,从小却不在他的身边长大。天王不要那个儿子,发兵过去要杀他,他的儿子就砍了他的手指!天王如今少了一根手指头啦!他们还说,将来迟早,他的儿子还会领兵打回来杀了他的。对了!”
乞儿忽然想了起来,放大声音,“我还会唱歌,我唱给你听。”
“金銮柱,银銮柱,柱上盘着断指龙。”乞儿放声唱了起来。
“三更天过五更梆,龙椅缝里漏烛光。老龙点烛芯,芯是娘心肝——”
“住口!”
朱九再也忍耐不住,厉喝出声。不料,天王在乞儿的歌声里,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乞儿被朱九吓住,戛然而止。
天王横了朱九一眼。朱九缩回去。
他将铜灯放回在乞儿的手里,接着,直起身,迈步离去。
三年前的那桩往事,上下至今讳莫如深,从来更是无人胆敢在天王面前提及半个字。
谁知,今日竟发生这样的意外。
朱九跟上,忐忑偷觑间,留意到天王双目望着前方,神情如常,唇角甚至始终噙着未散尽的淡淡笑意,显然心情并未受到影响。
他放了心,跟从行出,恰见对面的马道上奔来一名手下,应是要报告什么消息,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忙加快脚步迎上。
正说着话,突然,身后传来那乞儿的惊嚷声,他扭头,见天王停在营门旁的一堵残墙旁,状若歇脚,然而,他身形凝滞,半边歪靠上去。接着,整个人慢慢滑落。
乞儿冲上,将他一把抱住,用自己的肩膀顶着。
朱九大惊失色,转身飞奔来到近前,和乞儿一道,扶着人坐到了近畔的断阶之上。
天王耷垂头颈,闭目不动。朱九看他脸色蜡黄,额角处有冷汗沁出,扭面高声呼人,自己立刻要背起他离去,这时,天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人应是缓了过来,脸色也恢复了些。
他睁目抬头,低声道:“无事了,方才只是有些晕眩。坐坐便可。”
“你怎的了?你不会死吧?”乞儿跪在他的脚前,睁大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连声发问。
天王怔神,片刻后抬臂,摸了摸乞儿的头,以示安抚。
朱九再不敢松懈,马车一来,便与手下一道,将天王送回到了车上,服侍坐定,上路前,禀了方才送到的消息。
下面人发现了一拨人马,疑是李长寿那边的人乔装上路,追公主一路到此。
“那些人如今暂还停在北岸。卑职担心他们坏事,要不要派人过去围捕?”
天王闭目听完,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眼皮子半分也未动过,只淡淡哼了声:“那女娃知道轻重。不用管了。”
朱九应下,轻轻闭合车门,下令正要走,一道声音从车后传出:“孤身边还少个人端茶的,将那孩子带上罢!”
朱九扭头看去。乞儿站在原地,正呆呆望着这边。
“是。”
他恭敬地应。
五更天未亮,李霓裳便动身,秘密出发。
昨夜一夜,她的心情异乎寻常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知道,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也根本无需再有任何的犹疑或是考虑。
她甚至睡了一个还算是不错的长觉,连天王昨夜什么时候离去,也是醒来之后才知道的。
瑟瑟被她留了下来。
姑母和李长寿不会因她走时留下的那一句话而什么都不会做,她非常清楚。她不知道武节的人何时会到,但应当也快到了。等他们找到这里的时候,她需要瑟瑟为她的消失给出一个理由,中止一切的营救或是任何行动,让所有人都回去。
天王隐瞒了召她来的目的。
同样,出于某种不可言表的原因,她也不愿这世上别的任何和她不相关的人知晓她此行的目的之地。
待她完成这特殊的隐秘约定,她自会回往她的归地。
孟贺利带着一队人马送她往西北而去,从潼关出发,北上过陇州,一行人抵达秦州。
从这里起,便出天王境地,入裴家所控的地界。
然而,越是深入,李霓裳便越有一种感觉,她这一行人的路线,裴家应当是知晓的。
从进入秦州境的第一天起,一路的关卡便形同虚设,畅通无阻。
她的这种感觉,在队伍抵达金城关防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入金城关后,她便完全进入河西了。
这一夜,一行人宿在关口外因互市而生的一个集镇上,预备明日入关。
天亮之后,就要真正踏入那片她想起来不觉半分陌生,然而实则并不曾去过的地方了。这一夜,从全然陌生的床榻之上醒来,她被一种似梦非梦的虚幻之感所萦绕,思绪起伏,在也无法入眠。
次日她早早起身,出来预备上路,看见在等待她的队伍里,多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人。
那人身材本就高大,浑身又裹在一件厚厚的羊皮大氅里,脑袋上也扣了顶大皮帽,整个人看起来愈发雄壮。他站在孟贺利的身旁,正往她这方向张望。
河西地域广大,在人烟聚集的地方之外,是连绵的山峦和无边的旷野,本就难辨方向,若再遇到极端风雪天气,没有向导,极容易迷路。
从这里到他们要去的郡治,路上至少还要七八天。孟贺利昨日已经和她提过一句,明日会多一个向导,故她起初也没多留意,只道是新来的向导,裹紧了身上御寒的斗篷,正要登上马车,那人看见她,却一下兴奋起来,突然朝她冲来,快到近前,不知为何,又硬生生停下步伐,改为恭恭敬敬地行礼,用带着几分拘束的语气说道:“拜见公主。”
李霓裳望向对方那双露在皮帽下的眼睛,依稀觉得以前在哪里看过,然而一时又想不起来。
“是我!”
“我是永安!”
那人见她不动,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皮帽,露出帽下的整一张脸,说道。
李霓裳看着面前这个浓眉大脸几乎和成人没两样的大个少年,不禁愣了。
裴家那位老管事裴曾的孙儿永安?
她记忆里的永安,还停留在十三四岁一惊一乍半大小子的模样……
“公主你当真忘记我了?”
永安见她只看自己,还不说话,迟疑地挠了挠脑袋,面露尴尬之色。
一阵短暂的恍惚过后,李霓裳醒神。
中间已过去三四年了。
她不觉流光飞逝,昔日的小子,却褪去稚嫩,已变得比她还要高过一头了。
“是你!”
一阵故旧复来般的喜悦之感掠过心头,她笑了起来,解释:“你变化有些大,我没认出来。”
永安终于松了口气,也嘿嘿一笑:“我都十八啦。公主是一点儿也没变,我方才一眼便认出来了。我早就来了,在此等你等了有些天了——”
他的舌忽然似被牙齿咬住了,偷偷瞥她一眼,改口:“我正好要去一趟河西,这几日有事,耽搁在了此地,昨日听说有人要找向导,公主你也知道,我打小在这长大,最熟悉路,又向来热心,就过来瞧瞧,没想到是公主。这可真是太好了!”
多年不见,中间诸多变故,见面后,他半句也不问自己莫名出现在此的原因,再联想进入秦州后一路的便利,李霓裳便是再愚钝,也当有所联想。
她一下便弄不清天王与裴世瑛如今的关系究竟如何了,是真如天王此前在她面前所言的“指着鼻子骂”的势同水火,还是别的怎样。
不过,人都来了,又何必纠结这些。
她一笑:“多谢。有劳你了!”
“不敢不敢,公主怎和我如此客气!”永安脸一热,慌忙摆手。
一阵寒风掠来,李霓裳感到额头一凉,仰面,见几片白色雁羽似的轻絮从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中落下。
永安跟着仰头看了一眼。
“落雪了!公主快上车,多添些衣物,这里可冷了,好在咱们就快到了!”
永安将方取下的皮帽扣回到自己头上,催促了一声。
第137章
与永安的重逢, 令李霓裳第一次极为深刻地意识到,时光究竟能如何地令一个人发生改变。
入关后,路上沿途大部分都是荒野与山谷, 冬雪连绵, 永安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被覆在积雪下的道路,找到水源,也知道在哪里最适合扎营过夜。没两天,连孟贺利都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
不但如此,长大后, 他的性格也变了, 话不多,只在几次歇息便利的间隙,零碎地在她面前提过这几年他那边的一些变迁。
讫丹人在几年前数次用兵遇狙之后,应也知凭己之力, 难以撼动裴家边防,只能断绝南窥之念,边境这几年的小战和冲突虽然仍是不绝, 但总体算是稳定。
君侯夫妇的爱女渐大,如今也快要三岁了。她因出生在月圆之夜, 乳名取作了阿皎, 伶俐可爱,深得君侯夫妇之心。
秦州毗邻河西,缓冲了西北外族对河西与河东的冲击, 除此之外, 这里更是得天独厚的马场。裴家早年之所以能够重新崛起,背倚秦州,也是当中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两年, 永安已开始跟人在河西、秦州和太原府三地之间走动联络,勤加历练。
但他仿佛一直也小心翼翼地避免在李霓裳面前提到某个名字。直到多日后,行程将要过半,或是为排解旅途中的枯燥,或也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这日天黑,在宿地的火堆前,李霓裳第一次听到他提及“少主”二字。
起初,他是在讲他先祖的事迹。据他的说法,前朝世宗一朝时,他的烈祖只有他这么大,便曾以侍从的身份随君侯的烈祖奔赴到这一带与外蕃作战,他不但英勇无畏,跟随君侯烈祖赴火蹈刃,冲锋陷阵,还在关键时刻稳定军心,立下了大功,终以九十九岁的高龄,福寿而终。
说到这个的时候,永安终于不复此前的老成模样,他掩不住满脸骄傲之色,眉飞色舞,一时间,仿佛变回了李霓裳曾经熟悉的旧日模样。他见李霓裳看着自己抿嘴笑,却不接话,当她不信,情急之下,面红耳赤地辩解起来:“此事千真万确!就连少主他也知道的——”
这是见面后,李霓裳第一次听到他提及“少主”二字,禁不住心微微一跳。
他应也觉察自己失言,偷瞥她一眼,立刻闭口,用手中的柴枝胡乱扒拉了下面前的火堆,将柴添压上去,随后拍了拍手上沾的木屑,躬身道:“公主若还不乏,再烤烤火。我且去一下。”
“他如今怎样了,你可知晓?”
李霓裳向着离去的背影轻问。
永安停步转头,对上她的注目,耷垂着颈,走了回来,慢慢坐了下去。
他的少主,在这几年里,一次也不曾回来过。
太原府的人已将他遗忘,不会再有人主动提及他的名字。当年那个和他有关的一度曾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也如被人从记忆当中抹除了。加在他身上的耻辱和他曾叫所有人都仰望过的荣耀一样,仿佛彻底从世上消失,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
在河西,他也从不曾在一个地方长留,听闻他过着仿如牧民随水草四处迁徙般的生活,长年踪迹不定。连永安这样频繁出入河西的,在这几年间,竟也一次都不曾见到过他的面。
“但愿这回能在郡城见到少主。”
“只是,都这么久了,不知他再见我,是否也和公主一样,早已经认不出我了。”
永安的目光出神地落在火堆之上,喃喃地道了一句。
第二天起,李霓裳吩咐孟贺利,加快本就紧赶的行程。
永安的希望还是落空了,他不在郡治。不过,运气也还算是不错,郡守知道他的去向。
为防备西蕃的东进和西讫丹南侵,在西州尽头一个叫做白狼沟的地方,设了一处戍地,以此承担最西端的哨守之责。
那里也是西州最为偏荒的戍所,方圆几百里,渺无人烟。
前两年的冬天,他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郡守袁文德世居秦州,后迁官河西,自然不识得李霓裳。
他见这年轻女子自己不提来历,永安对她身份也是避而不谈,但对她的态度却极为恭敬,便知她非一般之人,自也不会追问,只说此去路途遥远,行程颇多艰难,建议她先留下,等岁末这段最冷的日子过去后,开春再安排上路。
李霓裳想都未想,以急事为由,予以婉拒。
郡守略一沉吟,改口:“那便请留一个尊号,我派专人去一趟,将事告知少主如何?来回月余,与你自己上路,应也相差无几。”
“多谢郡守美意。还是我自行前去为好。”
袁文德是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怕她手无缚鸡之力,经受不住道途之苦,这才出言劝阻,见状,便也作罢,说恰好这几日,会有一队人马要往那里运送过冬物资,可以捎带她过去,但有一条,她带的人须全部留下,不得继续随她深入腹地。
他没明说,但李霓裳怎会不懂。
一路上,少不了要经过诸多的防卡与烽燧,不得不防范细作,毕竟,这里不同于关内。河东已承担来自北境的主要压力,这里若再出纰漏,他身为军政主官,罪责难逃。
她一口答应。
那地总共虽然只有几十人戍驻,但一整个漫长冬天所需的口粮、冬衣以及牲畜的草料,全部装好,也有十几辆车。辎车笨重,一天最多只能走七八十里路。
李霓裳压着心中的焦躁,跟随队伍上路,继续往西,沿着雪山山脉深入又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冬十二月中旬的这一日,翻过了最后一道冰雪覆盖的山梁,穿过一个叫做白狼沟的隘口。
那座位于隘口之后的戍所,终于到了。
天快要黑,一名值守的戍卒弯腰缩脖地出来,看见了从远处到来的队伍,认出是郡守派来的,顿时来了精神,朝里飞奔而去,高声呼喊:“郡城的人到了!”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物资补给,下次再有人来,就要等到明年开春了,众人都是期待已久。
门墙后应声奔出十来个士兵。众人七手八脚,帮忙一起卸货搬运,当发现送到的物资里,竟还有几大桶定额之外的酒,说是郡守特意带给众人的年酒,以奖赏他们长年在此守卫的不易,愈发兴高采烈起来——须知,西州地域狭长,各处地理相差迥异,并非处处适宜屯田,不少戍所军镇的维持,要靠郡城统一调配运送粮草,故畜力珍贵。而他们这个地方,本就最远,路极难走,更不是什么重要的哨点,除非遇战,否则,长年几乎无事可做,除原本一直就在的一些老卒,其余发派来此的士卒,多因触犯军律,如今郡城那边竟远道运送酒水过来,这是何等巨大的惊喜。
欢呼声中,永安跳下马背,跺了跺积在脚背上的冰渣,随即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来到车前,打开车门,助李霓裳下来。
一阵夹杂着冰雪渣子的朔风猛然卷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永安急忙举袖为她挡风。
风过后,李霓裳站定,环顾四周。
在她的眼前,一片白雪覆盖的暮野地里,出现了一堵用来抵挡风沙的泥墙,墙门的前方,有个高出地面的土墩,上面立着一座破败的眺楼,楼头挂的冰柱已凝成了狰狞的狼牙状,插在上方的一面角旗,也被冻得笔直。
这里实在太过荒远,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人到来,更不用说女子,能见到的,就是少数已在此安家的士卒家属,且多兼着做饭补衣的杂役。
众人发现此次同行之人竟有女子,虽然穿得厚实,头脸遮挡大半,但还是不难辨认,来人是位年轻女郎,禁不住纷纷驻足,偷偷望了过来。
此地的守备郭裕也闻讯而出,听闻竟有酒来,自然也是喜出望外,与领队寒暄之时,瞟了眼那女子,问了一声。领队低声和他耳语几句,道她这趟行程,是郡守亲自安排,来头应当不小。
“什么人知道吗?”郭裕又远远打量一眼,问道。
“这个我便不知了。”
“她来此找谁?”
领队继续摇头:“我也不知。他们自己不提,我不敢问。”说完,又指着她身畔那正为她挡着风的看着像是随从的少年,“别看他年纪不大,与郡守似也很是相熟。”
白狼沟这个地方,算上他和一些兵卒的家小在内,总共也就三四十人,他实在想不出来,这里会有谁人,能值得这个年轻女郎不辞苦寒亲自赶来这里。
他整了整衣带,大步走了过去,行礼说:“卑职郭裕,见过贵人。天寒地冻,请贵人先进去暖身。”
“少主他人可在?”
永安朝里望了一眼,迫不及待地开口便问。
“少主?哪个少主?”郭裕面露迷惑之色,反问了一句。
永安一顿。
少主十来岁离开河西,中间虽也回来过,毕竟没有久留,此后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河东度过的。西州这里,除袁文德等少数之外,认得他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是眼前这哥长年守在荒隅之地的七品守备。
他知自己方才失言,立即改口:“我说错了。”接着举臂,比划起来。
“个头有这么高,二十四五岁,长相如同人中龙凤……”
“我想起来了!”
郭裕很快反应过来,“贵人要找的,莫非是那位左手缺了一段小指的李二?”
永安一怔,很快醒悟。
设身处地地想,少主如今应也不会主动向不认识他的人提及身份,这个“李二”,应当就是他在此的化名了。
“正是他。他此刻可在?”他赶忙顺着守备的话问。
郭裕摇头,“贵人来错地方。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确实在我这里,但如今不在。”
一路过来,永安满心以为到此便能见到人了,万万没有想到,迎头竟是如此一个答复,大失所望,一把抓住守备胳膊,声音也蓦地拔高:“怎的一回事?郡守明明说,他来了你这里!”
朔风怒号,天色正在迅速转黑,一入夜,风会更大。郭裕看了眼那个仍静静立在车旁雪地里等待的女子,抱拳:“天黑风大,请贵人们先随我入内,再听我解释如何?”
永安被他提醒,转头看了眼李霓裳,见她半身被风从地上刮起的雪雾笼罩着,赶忙收声,按下心中失落,回到她身旁,将守备的话转了一遍,随即催促:“咱们先进吧。方才是我太过心急,忘了外头冷。”
李霓裳已隐隐听到了他与那守备的对话,没有发声,走了进去,看见墙后有几排呈井字纵横分布的低矮平房,如今满目冰雪,待到冰雪化去,应当就是赤沙戈壁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