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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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未免有损他仪容的威严,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很容易就叫李霓裳联想起昨日他狼狈的模样。
她唯恐泄露自己的所想,不敢细看,还了匕首后,立刻低下头去。
天王却浑然不觉,没动匕首,只叫她入座,说自己此刻才得了闲,又问她今日在此休息的如何。
此话应当并非全然敷衍。
白天来此之后,各色之人进进出出这间驿馆所发的响动之声不绝,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才慢慢安静了下去。
她应说好。
他微微颔首,见她仍立着,又示意入座:“你有伤在身,坐。”
李霓裳依言坐下之后,察觉天王两道目光落在匕首之上,似又忖思起了什么事。
耳畔寂无声息,她耐心等待了片刻,无意间抬头,视线又被对面那两道高地不平的眉吸引住。
“你如此看孤,作甚?”
他有所察觉,瞥她一眼,又挑了挑他原本严峻的眉头,却不知这不经意的面部动作,致令双眉愈发显得高低不平起来。
隔远也就罢了,李霓裳无法想象,似朱九这样得允近距离留他身旁的人,在与他面对面时,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视而不见的?她不禁也是佩服了起来。
她用力咬唇,免得自己忍不住笑出来,犹豫了一下,抬手,指了指。
天王起初似是一怔,随后,应当明白了过来,自案屉中取出一面圆镜,自照一番,抬目盯她一眼,目中带出几分不悦。
李霓险赶忙再次低下头去。
“你过来,帮孤再修修罢!”
片刻之后,头上响起来一道叹气声。
“孤一只手,不便。”
李霓裳明白了,是他自己修的。她应了声是,起身走到他的身旁,接过他又递来的一柄剪子。
天王闭目向她,一动不动,任她为自己修眉。
剪子的口子极为锋利,随她动作映着烛火,不时闪出一缕寒光。
李霓裳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唯恐剪到皮肉,也隐隐领悟了过来,何以他在受伤不便的情况下,也不愿假手旁人,而是亲自动手,将眉剪成这一副模样。
倘若这个时候,她有心要对他不利,只需一个简单动作,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剪,应当便能轻而易举地扎入他的眼,乃至是喉咙的深处。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天王蓦地睁目,两道目光笔直地射向了她。
就在这个短暂的刹那,李霓裳竟似在面前这一双已见衰老的眼目里,晃见了另外一副年轻眉眼的虚影。
她心似被一道鞭子猛抽一下,瞬间,竟似有一种透不出气的闷感,手不由顿住,剪子停在半空。
“怎的了?”
天王审视似地观量她,目光在她向着自己的剪尖停了一停,移向她的眼。
“没。快好了。”
李霓裳极力定下心神,垂目,轻应一声。
天王不再说话,再次闭目。
进来后,因他眉给李霓裳带来的全部轻松之感荡然无存。
她很快修剪完毕,将剪子放下,便沉默地后退,回到了自己方才的位置上。
“此次孤能无事得返,你功不可没。”
天王一面照镜,打量几眼自己新修出来的眉,一面发话。
从他的表情看,他显得甚是满意。
“是天王吉人天相,百邪方能退散。”李霓裳应道。
“敢问天王,方才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她已经不愿再留了,迟疑了一下,接着又问。
“无事便不能叫你来了?”
李霓裳看见他慢慢放下镜子,望向自己,眉峰再次微微挑了一下。
“方才去传话的人没说清么?孤此刻无事,叫你过来闲话而已。”
她微微欠身:“是我唐突了。方才来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天王点首,再次示意她坐下去。
“你想要怎样的奖赏,都可以说出来,孤听听看。”他的脸上露出来一缕鼓励似的笑意。
李霓裳顿了一下。“我出来已有些时候了,思归心切,想尽快回去,不知天王能否予以成全。”
“你的伤也未痊愈,不必如此着急。”
“只是些擦碰的浅伤而已,并无大碍。”
李霓裳见他目光微动,视线在自己的脸上又停了片刻,忽然,不急不慢地道:“你还没告诉孤,孤先前要你考虑的事,你究竟想得怎样了?”
李霓裳一愕,终于醒悟。
原来,这才是天王叫她来的目的。
他仍未放弃之前的念头,而她本来却差点已经忘了此事。只因昨夜经历,尤其,被他面对死亡展现出来的坦然与洒脱之态感染,便想当然地以为他有所改变了。
原来并没有,只是她以为而已。
她的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掺杂了几分无力的气恼之感,却仍极力压下。
“我的答复与先前无二。此事我确实无能为力,恐怕没法为天王效力。”
“孤昨夜救过你,替你挡了灾祸,你难道丝毫也不知感恩?”果然他开始变脸,话里带出几分不满的语气。
“天王若是这样说,我也提醒一句,昨夜是我先去报讯救天王的。”
他一顿,眉峰再次动了动:“孤还叫朱九先护着你下去了!”
“天王好像忘了,是我先想起那条逃生道的!”
话音落下,直到看到对面之人气恼似地投来目光,李霓裳才醒神,你一言我一语,自己竟和他拌嘴似地,为谁救了谁而争了起来。
当意识到此事后,她本当感到后怕。
在她面前的这位天王,依旧还是从前那位生杀予夺的天王。但却又不知怎的,或是昨夜她曾提刀亲手杀了人,在对方的刀口之下,夺回了曾保护过她的人的性命;又或者,是她也曾亲眼目睹过此刻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天王,一度也曾是如何狼狈和虚弱的模样。他也会流血,面对死亡之时,也同样无法抗争。
此一刻,她竟丝毫也不觉恐惧。
“你也很是固执。不知好歹。”
对面之人方才显出来的一点好心情,显然早也不翼而飞了。在保持了片刻的静默过后,他面无表情如此道了一句。
李霓裳一时无暇去揣摩他话中那个“也”的所指,到底是相对于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
“天王叫我来,若还是为了此事,恕我不再奉陪。要杀还是继续扣我不放,也悉听尊便!”
她自座上起身。
“站住!”对面轻叱一句。
“你也不怕武节出事?”
李霓裳对上他两道沉沉的目光,轻轻点头。
“看来,天王更愿意看到我被迫胡乱答应下来,实则阳奉阴违,到了最后,天王才知是一场空。”
“或者,我也不敢保证,我若那样见到了裴二郎君的面,会不会将天王要我要做的事都告诉他。到了那个时候,就看他的意思。他若愿意,我便无妨。但他若不愿,或将如何看待天王,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的。”
话音落下,堂中再无任何声音响起。
李霓裳向着对面之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在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长长的叹声。
“静妹早就走了,虎瞳仇视我,这几年间,我也不止一次想寻裴世瑛议事,他指着鼻子骂我,如今,就连小女娃你,也敢当面违抗我了……”
“世上只剩我孤家寡人一个了……”
这声音听去极为沮丧。
李霓裳丝毫不为所动,径直走到了堂门之后,抬臂欲开门出去,那道声音再次响在了耳边:“罢了!换一件事。”
李霓裳迟疑了下,转头望去。
“你过去,替孤将他带回到孤的面前,如何?”
李霓裳一听,差点没冷笑出声。
这事她要是能做成,大概自己也会相信,她李霓裳真是天降祥瑞。
“天王都做不到的事,我怎可能?”
她转头,就要开门出去。
“小女娃,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听过。”身后忽然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三年前,就在潞州城外的两军阵前,他为表与我的断绝之心,曾亲自切下了他的一根手指,叫谢隐山送到我的面前。”
李霓裳的耳畔嗡鸣骤起,指尖发冷,心脏宛如凝固了似的,一路不断沉坠下去,将她的双足,死死地钉在了门后的地上。
她只听闻那夜他在极度愤怒之下,当众自揭身份,大战草草收场,随后,他自己也远走河西,从此再没返回中原一步。
她分毫也不知知晓,那夜竟还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屋中的烛色忽地仿佛模糊成血雾。一时间,她连呼吸仿佛都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她慢慢转过僵颈,望向身后的天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是要用那样的方式,来施加对我的报复吗?”天王对上李霓裳的目光。
“不愧是我的儿子,他知该如何叫我后悔。”
“论狠起心来,我实是自叹不如。”
天王在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神情里带着经事过后的无限平淡。
甚至,在他的口吻里,仿佛还包含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然而,在他眼里,却又分明流露出一抹寂寥与伤感之情。
她沉默着,听到天王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仇视我极深,自走之后,根本不容我派人接近。我已知他脾性能暴烈至此地步,还怎敢再违他意愿?但我又如何能放心?我曾数次寻见裴大,他避而不见。去信,更是石沉大海,只叫我勿再相扰。”
天王凝坐片刻,继续说道:“他这几年在那边过得极为不好,去了最为荒远的地方,自弃颇深。近来,我更是听说,他人也病得厉害……”
李霓裳的心跳不由地再次加快。
天王望向她。
“我不妨和你实话说吧,这趟将你叫来,原也想让你过去照顾他。你会医术,和他也做过夫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比你更为合适了——”
“罢了!”
他摇了摇头,“只我见你对他应也无情分可言,便也不勉强你过多。只最后一件事。”
他起身,拿起她来时归还放在案上的匕首,走了过来。
“这是他母亲生前留给他的唯一信物,因为我的过错,转回到了我这里,成了我的心病。”
天王手指抚过匕鞘,递了过来。
“有劳你替我走一趟,将这物带过去,还给他。”
李霓裳一怔,反应过来,待说话,被天王打断。
“他若是看在他母亲的面上,重新收下,再好不过,也算是了我一桩心事。不肯收,也与你无干。只要你带到,事便算完结。那时,你要回武节,尽管回去。”
“孤同样保证,往后,只要武节安分,不自取灭亡,孤必保平安。”
李霓裳沉默了下去。
她望着这件兜转一圈,最后又回到她面前的物件,心乱如麻。
天王看着她,将这一柄沉甸甸的匕首,慢慢压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那就这样定了。”
“你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可以上路了,我派人送你。”

更深夜沉。
白天赶来的人, 除去身负轮值要务之人与额伤过重的陈永年已走,余者包括刘良才何尚义等,大多仍未离去, 依旧苦苦候在驿馆的堂庭间。
人不少, 周遭却是寂然一片,没有一个人贸然开口说话。有的于庭中走来走去,频频往里张望,应是在为天王的伤情感到担忧,有的或坐或立, 沉默静候消息。
终于, 对面的穿庭道上灯影晃动,有人走了出来。众人一阵骚动,迎上,却见出来的是卫官朱九, 便纷纷询问天王伤势。
朱九向着众人抱了抱拳,道:“天王无大碍,只肩臂外伤而已。天也不早了, 他今夜在此休息。知诸位还在,特命我出来传话, 尔等各也散了, 不必再在此空等下去。”
众人闻言,终于稍松下一口气。当中一些本待离去的,看见其余人仍是不走, 迟疑了一下, 又都停步。
这几年,天王不再像从前那样战必亲征了,原因显而易见。
一来, 他身份贵重更胜往昔,每每只要略露征意,部下自上到下,必都死劝力阻,无一例外。
二来,自孙荣崔昆等死后,天下剩余之人,任如何称雄,在天王面前,或实力落差,或资历显浅。杀鸡焉用牛刀。以天王如今的段位,寻常敌手,自然无需他再亲自攻战。
原本如此乃是天经地义,然而,最近这一年间,因天王深居简出,下面人难得再见他面后,渐渐开始流传起一个谣言,天王身体,似每况愈下。
这个迹象,也并非如今才有。
自三年前攻伐潞州发生了那一桩人人噤声,然而早又已不胫而走的惊天意外之后,天王便以显而易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这回发生如此大险,如同雪上加霜,众人如何放得下心。
在场之人,除去刘良才、何尚义这两位陈永年的心腹,威望最高者,当数从前曾任监军,如今担任典仪阁掌书令的商俭。
他一向持中,平日与信王义王都能说话,和朱九也互有往来,见状,略一迟疑,上去将人请到一旁,低道:“听说天王此次受惊不小……”
他飞快地瞥了眼正往这方向暗投注目的刘良才和何尚义,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天王已有些时候没露面了,又出这样的事,下面有些谣言,你可知晓?”
“放心,天王确无大碍,略再休息一番便可。你们先都回吧。”
听他如此应答,商俭不由一顿。
他今日闻讯赶到之时,天王已抵驿馆,听说昨夜那位公主也在天生城中,与天王一道获救。
人人都知,她此次是被迫前来献图的。
自古成大业者,讲究一个受命于天。
天王自然也不例外。
据说,当年绘下此图的前朝天师就是窥破天机,知前朝气数已尽,不愿逆天行事,弃官而去。
天王这两年,一直在寻找那位天师。如今又将公主召来,命她献图。
用意不言而喻,自然都是为了那件大业。
道理是如此一个道理,然而,商俭却又禁不住起疑,除了这个人尽皆知的目的,天王此次将她召来,是否另有隐情?
太保的资质,实是平庸,行事更是不知轻重。
据传,这次他闯下大祸的由头,竟是对这位公主动了色心,欲行不轨,恰被孟贺利撞破,因怕他告到天王面前,知他昨夜人在天生城里,与陈长生密谋杀人灭口,谁料阴差阳错,昨夜天王竟也降在了这个他已许久未回的地方,险令天王丧命火海。
犯下如此大罪,天王却只派人代为面斥几句,将他禁闭,等同于默认陈永年的做法,将罪名都推到陈长生头上。
大部分人都因此愈发认定,天王如此处置,是为维护太保名声,坐实了太保的继承人之位。
倘若没有这件事,就在昨天,商俭或也和众人一样,抱着相同想法。
此事过后,反倒叫他有所领悟。
虽然他还是无法完全猜得出天王究竟作何打算,但以他在天王帐前行走多年的经验判断,这绝不表示,天王对太保还抱有期待——越是如此轻轻放下,反而越是表示,太保应当是被天王彻底放弃了。
大业已成大半,原定的继承人不堪大用,无论换做是谁,都要另外打算。
这就叫人难免浮想联翩起来。
他不由又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位年轻人。
虽然明面上,三年前的那段往事仿佛从未发生过,被人从世上彻底抹除干净了。但商俭至今记得,那日在潼关旁的校场里,天王曾用何等欣赏而骄傲的目光看过那个年轻人,更不用说,天王亲自操办的那一场婚礼,叫人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连同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为天王如此厚待一个曾刺杀过他的敌营之人而感到不解。如今想来,那个时候,天王想必就已知道那年轻人的身份了。至于后来,二人何以又变作如今这样看起来应是再也无法化解的死敌之状,他至今不得而知。
这个时候,天王将公主召来。
诸事这样凑在了一起,叫他难免生出几分微妙的联想。
“商兄?”朱九见他沉吟不应,唤了一声。
商俭醒神,知那公主此刻应当也在这驿馆中,或正与天王一道,下意识往里望了一眼,不料,眼帘里映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天因伤不曾露面的天王身披玄氅,正从里走出。
天王一侧肩臂伤得应当不轻,说是逃生中被议事堂门上落下的巨匾砸中。一早他没亲眼看见,但据看到过的人讲,天王被送到这里时,整个入极为萎靡。但此刻,他步伐如常,除去脸容略显苍白,整个人看去精神奕奕。
众人不料天王会在这时露面,惊喜之余,涌上争相拜见。
天王面含淡淡笑意,停在庭中台阶之上,命人起身,各都散去。
众人等了一天,终于等到天王之面,见果如朱九所言,确无大碍,放下心来,拜谢过后,陆续退去。
商俭也退出驿馆,从候在外的仆从手里接来马鞭,正待上马离去,何尚义骑马掉头到来,约他同行,道自己在新城附近置的一座别院竣工不久,约他提前同去观园,顺道吃个夜酒。
商俭知他有意和自己走近。
从前他既怕天王将来真将位子传给太保,又怕万一猜错,日后惹祸上身,似这种应酬,他常虚与委蛇。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才会答应下来。
此时他已经完全肯定,太保是不可能得天王交托大业的,怎还会与陈永年一派过于亲近,便推说今日实是乏累,随后环顾四周,见众人都已去了,压低声音,道天王刚死里逃生,还带着伤,这种时候,下属私聚,饮酒作乐,万一被人知道了告发,怕是不妥。
何尚义被他提醒,忙抱拳称是,说自己一时考虑不周,约了下次饮酒,随即匆匆离去。
商俭目送他骑马消失,自己而已上了马背,正待离去,忽然身后到来一名玄甲卫,说天王叫他回去。
商俭一惊,转面看了眼驿馆的方向,不敢怠慢,掉头回来,赶回到方才所在的地方,果见天王独自还立在阶上,周围朱九等人都已经不见了。
“拜见天王!”他疾步来到阶前,纳头而拜,半晌不闻回应,更没叫自己起身,慢慢抬头,撞见头顶两道目光。
天王双目炯炯,视线当头直射,落在他的脸上。
商俭一惊,怎敢与上方之人对视,慌忙又低下头去,屏息继续等待。
片刻,他终于听到天王开口,悠悠道:“犹记当年,刚打下潼关,那夜天生城内设宴大庆,孤贪杯,醉卧不醒,有人纠结亲兵厮打,刀剑相对。应是你吧?应对得当,及时予以制止,替孤消去一场祸患。”
商俭闻言,心中惴惴方消去了些,只又不解,天王何以突然提及这件多年前的旧事,便谦恭应道:“属下当时官居监军,为分内之责。”
“你虽不像信王义王他们那样,能为孤披甲带兵,但心思缜密,办事得当,从无纰漏。这些年孤军事顺利,你在后方,功劳半分也不逊于外面那些为孤攻城略地的将军们。”天王继续说道。
商俭主后方之事。这些年终日案牍劳形,接触最多的,不外乎是粮草的筹措、民夫的征调、律例的制定,诸如此类。
这在太平盛世,当为宰阁之功。但在唯论军功的乱世,无论他做得如何出色,当武将们手握染血的刀剑,挑着敌人的头颅,享受着欢呼声里的荣耀之时,他总黯然失色,从不被人注意。
而天王似也从未过多留意他的劬劳与奔波。虽然随着天王势力增长,他的官职也一路往上,但作为几乎与谢隐山陈永年同时追随天王的老人,莫说那二人已经早早得以封王,他至今连侯位也无,便是孟贺利,如今论爵,竟也几乎与自己相平了。
说心中没有分毫失落,自然是假。但又能怎样。他也只能以乐天知命来宽慰自己。
他做梦也没想到,天王此刻留下他,竟说出了如此一番话。惊呆过后,心中油然迸出强烈感动,胸膛发热,当即重重叩首,哽咽道:“属下怎敢与将军们争功。天王麾下,能人多如繁星,属下些末功劳而已,微不足道。能得天王如此嘉言,属下已是感恩不尽!”
天王叫他起身。他再次叩首,这才依言。随后拭去眼角泪痕立在阶下,却听天王又道:“你功劳不小,孤却至今未进你的封号,你可知为何?”
商俭一愕,迟疑了下,斟酌道:“自是因属下功劳微末,不足以晋位。”
他应答完毕,观天王不置可否,只看着自己。“你随孤多年,孤听闻你有个绰号,叫做滚灯翁,不知你自己知晓否?”
怎么也没想到,天王话锋一转,竟忽然如此道了一句。
商俭自然知道,这是旁人暗嘲自己为人圆滑,谁都不会得罪,见天王说完,饶有兴味似地打量自己,难免讪讪,更无法否认,勉强辩道:“想是因属下好管闲事,不自量力,做过和事之人,却又不知因此又得罪过谁人,这才会被人如此取笑吧。惭愧!”
“好一个和事人。”
天王笑了起来。
“你应是孤跟前数一数二的聪明能干之人了,怎就从来不去想想,此是否正是孤无法再拔擢你更上一层的道理?”
商俭当场愣怔住,心砰砰跳了起来。
“滚灯翁未免粗俗了几分,不合你从前士人的身份。”
他听天王继续笑道,“不如孤改赐你一号,八面使君,你意下如何?”
便是再愚钝之人,也当明白这话的分量,何况是他。
商俭举袖擦了下额角迸出的一点汗星子:“属下若有行事不妥之处,恳请天王提点。属下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此时天王面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看着他缓道:“孤听说,你与信王义王二人各都处得不错。你说说看,在你眼里,这二人,究竟哪个更为信靠?”
商俭呆定片刻,膝跪在地。
“天王说哪个信靠,我便知哪个信靠。”
天王居高俯瞰他片刻,削瘦的面容之上,终于又显出几分笑意。
“明日起,你晋位寿安侯。孤准你有监察秘奏之权。”
商俭仰头与天王对视片刻,明白了过来,抑着激动,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道:“属下必竭尽全力,不敢负天王所托。”
人去之后,天王独自在寂庭中立了片刻,道:“这里已无事了。回吧。”
朱九本待劝阻,然而见他已走下台阶,自顾向外去了,只能跟上,匆匆召齐随行,又吩咐人,将预先备的一架马车引来。
天王性情极为好强。朱九本还担心他不愿乘车,执意骑马,万幸,这回他不再固执,登上马车坐定,便闭了双目,歪面微靠,人一动不动。
朱九暗松口气,关闭车门,吩咐驭夫走得慢些,上路之后,自己骑马在旁,紧紧同行。
一行人马出镇,借着冷月的淡光往通往新城的水路码头走去。那里有船停靠等候。
行至半道,车内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天生城那边怎样了?”
朱九听到。
“扑火的人说,白天山中下了一场雹雨,如同天助,明火至傍晚便已熄灭,只是……”
他倾身靠向马车应答,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那里应当已是化作焦土。”
马车在规律的车轮辚辚声中继续前行了一段路,车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送孤去看看。”

朱九命人调转方向, 往天生城去。
行走了大半夜,拂晓时分,马车终于停在了山间马道的尽头之处。
天王从车中下来, 双足落地, 应是乘坐过久的缘故,微微晃了一下。
朱九一惊,赶忙相扶。
他眉头微锁,立了片刻,便恢复如常, 拂开朱九朝前走去, 来到了营门之前。
果如朱九所言,眼前的天生城,已彻底化为废墟。
拂晓前的苍茫寒雾,缓缓地漫过倾颓的残门。满地焦木, 到处都是黢黑的残墙与筑台。远处,火燎的痕迹,更是如同狰狞的爪痕, 爬满了被烈火烧得光秃的漆黑山脊。
纵然朱九已有准备,当亲眼看到, 还是被眼前的所见惊了一下。
天王静立了片刻, 迈动步伐,从废墙间穿了进去。
他的靴底踩动了地上没有烧尽的一片铠甲,残鳞发出与焦砾相撞的声响, 惊散停落在附近一片残堞顶端的几只寒鸦。
他在寒鸦啼声下一直前行, 穿过满地废墟,行至从前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终于, 停了下来,慢慢环顾四周。
朱九紧紧跟随,见他最后仰头,凝视着头顶那片崖壁。
崖壁亦作焦黑。在距地面数丈的一块巨岩旁,垂挂一簇枯萎的焦枝残叶。风掠来,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窸窸窣窣之声。
天王听这声音仿佛入了神,许久不动。
“那个天师,还是没有消息吗?”片刻后,他如此问了一句。
朱九起初在旁屏声敛气,听到问话,赶忙上去。
“卑职前些天得到过消息,废都长安故地附近,去年,曾有人偶遇了一名四处为人看病解痛的游医,仿似与天王要寻之人有几分相像。但那人行踪飘忽,早已不知去向。已命当地官员一道查访,还在等待回复,因身份未定,故先前未敢贸然上报。”
天王神色一动,目光微微闪烁:“有确切消息,立刻叫孤知道。”
朱九应是。
“世上是否当真有人窥测天机,可通鬼神?”
天王复凝望悬在头顶天穹之上的几点孤星,喃喃地低问了一声。
此处只有自己一人,想是在与自己说话。
“这个……卑职便不知了。卑职无多少见识,不敢贸然论断。”
朱九迟疑了下,据实应答,答毕,察觉天王似被自己扫了兴,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不禁后悔起来,正想着如何改口补救,见天王已经转面吩咐:“你明日再多派些人手过去找。若真寻到人,万万不可无礼,定要以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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