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说,这趟出门,若是遇到了你,叫你一定要回去看她!”
永安说完,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裴世瑜沉吟了下, 在腰间摸了把,从蹀躞带上系的一条随身小皮袋里摸出一个小物件,递过去道:“我身边也无好东西, 这是先前在旱河床里见到的一块籽玉, 应是千万年前玉山冲刷下来的,质地甚好,上头还带湮纹,你看像不像兔子?我当时见了,想到阿皎。玉兔月宫, 正合她名, 便留了起来,后来得空,照玉料的形状磨出一枚哨子,传声虽不及军中鹰哨, 但也能发送到几里外。你来了正好,代我转送给她玩,但愿她不嫌粗陋。日后若有机会见她, 我再给她准备见面之礼。”
永安明白了,他仍是不回。
他只得接过, 又哭丧着脸道:“那还有龙子呢?少主你是好心, 不让龙子随你来这里吃苦,龙子不会说话,心里指定也在想着少主你呢。”
裴世瑜未应。
永安这时心念一动, 扭头, 看了眼门后停着的那道静影,犹豫了下,试探道:“少主, 你在此化名李二,你晓得我听到这名字时,当时想到什么吗?好巧不巧,公主同姓——”
裴世瑜登时面露不悦,道:“你胡思些什么?我是从烈祖母之姓,与旁人何干?”
永安一顿,忙是是,应了两声,心中终究还是不甘,一咬牙,壮着胆子,又凑上去压低声道:“少主,你当真要和她一刀两断,此生老死不相往来了吗?公主此行来此,千里迢迢,吃了极大的苦,少主你当真半点怜惜也无——”
“住嘴!”
裴世瑜突然截断他话,竟勃然大怒。
永安实是将全部能想得出来的理由都用遍了,还是没法说动他,病急乱投医,这才大胆说了出来。
话出口,见他发怒,神情变得极为严厉,与方才已是大不同,慌忙再次下跪:“我错了。少主勿怪。”
“再不走,大雪怕便封道!你们收拾了便尽快出白狼沟,回到郡守那里,请他再安排人手,送她回!”他道。
“是,我知晓了。”永安低声应道。
裴世瑜上马,头也未回地去了。
永安在原地定定立了片刻,回头,见李霓裳还在门口立着,强作笑脸走了回来,欲言又止。
李霓裳知他应是想说些什么安慰自己,抢在他开口前微笑道:“他替你们烧好茶了。你把人都叫来,吃些东西,休息下,咱们也好回去。”
永安低声应好。
他去后不久,朔风又阵阵紧急起来,黎明与黄昏难辨,天似乎又要下起大雪。几人就着油茶,一道吃了些东西,怕回程会被大雪阻住,食毕收拾完,李霓裳便吩咐上路。
142.
裴世瑜并未走远,立在附近的一处脊坡之上,身后,风卷雪沫。
他看着雪地里显作黑点的一队人马向东缓缓而去,消失在了风雪之中,沉吟片刻,牵马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循山垭口绕过一段山麓,转入雪山。
如今满目冰雪,但到夏时,不远之外,虽就是千里戈壁,黄沙漠漠,但雪线之下,山林中却奔跑走动着黄鹿、野牛、岩羊、野驴以及斑头雁等各属的飞禽与走兽。
附近的积雪太过深厚,马匹已经无法前行,他将坐骑留在后面,自己在深过膝的雪里跋涉前行。终于,再次来到了昨夜到过的老地方,靠在岩壁之上,稍作休息,便攀上岩顶,微眯起眼,寻望四周。
四面茫茫,雪峰如刃,割裂了灰蒙的天穹。
并未见到他想见的。
忽然,风仿佛静了一瞬——在他后方的一道岩隙间,伏着一道暗金色的影。
那是一头大虎,随它缓缓起身,霜雪自脊背簌簌滑落,金琥珀般的眸子锁住了他,呼出的白雾混着血腥气,利爪陷入冰雪壳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之声。
雪崩般的轰鸣自身后压来,猛虎朝他扑来。他回头,见一团金影正踏雪扑向自己。那猛虎足有牯牛大小,霜斑虎纹与雪岩融作一体,唯有双目金赤如火,巨大虎掌拍地时,冰岩迸裂如雷,裹着冰渣飞舞。
猛虎转眼迫到近前。
“金奴!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双目紧紧地盯着对面那头已有一年未见的猛兽,呼唤。
大虎与他对望片刻,冲到了他的身前,匍匐在地,用毛茸茸的巨大脑袋蹭他向伸来的手。
这大虎便是他从前养在红叶寺的金奴。
金奴最早是他兄长裴世瑛所养,后来跟他。他来西州后,裴世瑛考虑河东那样的人烟之处,不适合长期圈虎,便派人将金奴也用笼子运来,放归在了自己少年时曾遇金奴的旧地。
裴世瑜昨日到此,夜间无法入眠,出门入山,便是来此虎穴附近寻找金奴,但或是它外出游弋捕猎,他扑了个空,总算此刻再次遇见。
他面露笑容,亲热地摸了摸虎头,过后,引金奴来到一处可躲风雪的山壁之下,从携来的口袋里取出特意为它准备的肉干,一条条喂食。
全部肉干喂完,裴世瑜陪它再嬉戏片刻,眼见雪势越来越大,便催金奴回去。
金奴起初似乎不愿,禁不住他催促,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裴世瑜举头,眺一眼愈发阴沉的天色,思忖她一行人应当早已离去,便冒雪加快脚步出山,回往哨屋。
他跋涉回到停马的垭口附近,放缓脚步,在原地停了一停,接着又继续前行。
一支箭突然穿透雪幕,迎面朝他笔直射来。
箭簇贴着他的耳廓,钉入他身后的冰壁。那箭羽尚在震颤,他已旋身躲开了到来的第二支激箭。
几乎是同一时刻,第三支箭又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自对面雪堆下射出——原是有人埋雪为饵。
这样的距离,又是以劲道极强的铁弩发射出来的短弩,几乎是必死之局。眼见箭镞直取咽喉,他猛然仰身。
锐器紧擦他一侧的颈项掠过,带出一串细碎的血珠子。
他站定,摸了下犹留几分刺痛之感的颈,眼中顷刻聚起杀气。
此时,七八个不明身份之人也已从对面的雪堆后涌出,看去皆作西州军的装扮。
寒光裂雪,他拔剑在手。
第一个赶到的杀手才举起刀,喉头便被剑锋划开,绽出一道血线。
血泼在雪地上,腾起猩红的雾气。
紧接着,又一阵乱箭射到,他反手将这半死之人拖来,格挡在前。
伴着一串沉闷的噗噗之声,十几支乱箭,登时将他身前之人射得形同刺猬。
尸体扑地。他踏背而上,纵身迎面掠入人群,手中长剑如银蟒般,搅飞刀剑,刃口又接连剐过对方最前二人的肋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那二人倒地,余下四人面露惊色,对望几眼,迟疑了下,结成剑阵,欲再逼上,裴世瑜转身疾奔。
这些人原本笃定暗箭偷袭必定能够得手,谁知被他躲过,转眼又被杀了三个同伴,原本已是心气涣散,见状,以为他恐惧逃离,登时恢复过来,急忙追上,不料,他才退至山壁前,挥剑,猛地扫起附近的一座雪丘。
大团的冰渣与雪团瞬间激扬,迎面扑来。
四人如同眼盲般短暂无法目视,只能一面躲闪,一面胡乱劈刺,他的剑锋顺势又抹过了最前那二人的脚筋。
两道惨叫声中,他纵深,踩住山壁上的一块冰岩,借力跃起,剑光如泼雪般紧跟着落下,割裂这二人的咽喉。
待头顶那一阵冰雪雾霾散尽,最后的两个人惊呆,停在对面,不敢上前。当中一人见他手提血淋淋的剑,朝着自己走来,双腿发软。
“射箭!快射箭——”
在同伴嘶声力竭的大吼声里,他醒神过来,慌忙张弓举箭,手却不听使唤,抖抖索索,发出的一支箭斜飞出去,转头,见同伴趁机,早已转身逃命,慌不择路,掉头也跑,一脚踩空,坠下冰崖。
裴世瑜从雪地中捡起弓箭,张弓,搭上箭,朝着前方那道已奔出数十丈的背影射去。
箭从那人一条腿的后膝部位穿膝钉入,那人扑倒在了雪地里。
片片猩血,染红白皑皑的雪。
当裴世瑜走到那人近前,他已瘫在地上,口里喊着饶命,裆下漫出了腥臊的水渍。
并未费多少力气,对方便招认,是有人重金派他们潜入河西,专来取他性命,至于是谁,他们确实并不清楚。
“就只有你们这些人?”裴世瑜继续问。
“是,我领的人,全部都折在这了。我全都说了,饶命饶我,待我回去,我便去向天王检举,是太保意图谋害少主人——”
裴世瑜一刀划断他的喉咙,声音戛然而止。
罡风卷着冰雪粒子,不停地迎面打来。
他未做任何停留,召来坐骑,继续踏上返程之路。
他的心中隐隐有种直觉,此事仿佛并未完全结束,一口气赶回哨屋,推开了门。
屋中静悄悄,早不见了人,只火塘旁多出一个留下的包袱,解开,里面有几张面饼、炒米以及若干肉脯等适合长久储存的干粮。
漫天大雪,掩尽了她一行人离去的印迹。
他奔出,眺望着那个方向,终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那不安之感的驱使下,冒雪继续往东追去。
才出去几里地, 他担心的事,果然竟真发生了。
永安的一名随行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他骑着马, 正朝着这边奔来, 忽然看见他穿破风雪的影,用力挥手。
“少主!少主!不好了!出事了——”
寒风涌进他的嘴里,他咳嗽起来,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是有人截那女子?”
裴世瑜疾驰赶到近前,将人从雪地里一把提了起来。
随从喘了口气, 应是, 说一早出发之后,半道里,竟杀出一队不明身份的埋伏人马。
他们加上秦老六,总共也就五六个人, 寡不敌众,仓促间,永安护着女贵人, 只能退入荒野,以甩开追上的人, 他们则在秦老六的带领下, 利用地形搏杀,以尽力阻挡剩下的人,他赶回来通报消息。
“就在前方几里之外的地方!”
“快带路!”
裴世瑜神色大变, 立刻催马前行。
雪地里的血迹越来越浓, 地上到处都是凌乱的马蹄和足印,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首。
秦老六和另几名受伤之人正坐在路边的雪地里,看见裴世瑜赶到, 高声呼唤。他扶着受伤的腿,起了身,朝他一瘸一拐走来。
裴世瑜疾步抢到近前,扶住人,目光环顾一圈。
“你们怎样了?”
经过昨夜,秦老六猜他应当是有些来历的,不敢再如从前那样随意,忙道:“我们几个还好,死不了,郎君放心!”
裴世瑜极力按捺下心中的焦虑之感,继续追问,“女贵人往哪里去了?”
秦老六指着旷野的一个方向,说应是往那边去的,又指着不远外的尸首说,今日算是万幸,正当他们不敌之时,竟又来了一拨人马,助力他们杀死了劫道者。那些人问明方向,也追上去了。
裴世瑜一怔:“是什么人?”
秦老六摇头:“没说,我也不认得。但听口气,应当是女贵人的相识,领头的是个少年,看着最多也就十八九岁吧,听到我说女贵人身边的人不多,很是担心,没说两句,便追过去了。”
裴世瑜吩咐同行的随从速去烽燧台叫人,让秦老六几人在此等待救援,自己立刻转身,朝他所指的方向,往旷野急追而去。
天空愈发阴暗起来。
雪非但没有减小的势头,反而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袭来,应有一场暴风雪就要到来。
他自小在西州长大,怎不知飓雪的恐怖之处。倘若不能在天黑前将人寻回,今夜叫他们落单在野外的话,极有可能会被冻死。
他已追出十几里地了,不见半点踪迹。
寒风凛冽,吹在人面之上,如刀剐般生疼,他的额前,渗出了细密的热汗。
正焦灼之时,雪地里终于出现些新的未被落雪掩盖的印痕。凌乱的马蹄和足印也时断时续,向着远处延伸而去。
他精神一振,继续追了段路,终于,前方传来一阵打斗声。他循声找去,见是两方人马正在激斗,其中一方应便是追赶她的劫道者,对面那一拨人,应是秦老六口中提及之人,当中有个年未及弱冠的少年,作普通人的装扮,出手却极老辣,像是行伍出身的老手。
少年这一方已占上风,他那对手露出怯意,转身想逃,少年追上,手起刀落,一刀插穿了对方的后心。
在那人发出的惨叫声里,他将人一脚踹开,眼也未眨动一下。
他的手下很快也杀死了另外几人,他正要离去,忽然,见一人停在不远之外的雪中,正望着这边,停了下来。
他的手下看见,朝裴世瑜一拥而上。
少年喝止,打量他几眼,上前道:“你何人!报上名来!”
少年有双斜飞入鬓的剑眉,目似寒星淬火,猿臂蜂腰,身材挺拔,立在雪中,浑身有股勃勃的英气,叫人过眼难忘。
就在这一个恍惚间,裴世瑜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小郎君不必顾虑,你我非敌。我也是来寻那位女贵人的。你可知她去处?”
他解释了句,问道。
少年注目他片刻,面上的戒备之色略略消去一些,指着地上几个方被杀死的人道:“我暂也不知,不过,我们赶上来的时候,这几人追她到此,人追丢了。”
他们应当不会走远,也在周围这一带。
裴世瑜不再多耽搁,指前方道:“那便分头去找!前方地势多沟壑冰缝,天气恶劣,你们自己也注意脚下! ”
提醒完毕,他调转马头继续前行寻人。
风雪愈发迷眼,数丈之外,便只剩暗茫茫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极力稳住心神,取下义指。
它其实也是一枚特殊形状的急哨,是西州的一名军匠为他所打,吹声如同鹰唳,锐利穿云,可达十数里外。
他含哨,发力,朝着四面吹出哨声,又大喊永安的名字,如此交替,声音穿透风雪,远远送出。
便如此,又找了段路。
风雪迎面,一阵阵打在脸上。
就在他开始被一种绝望般的恐惧之感攫住之时,忽然,风中似隐隐回传来一道嘶声力竭的大吼之声。
“少主!少主!是你吗——”
裴世瑜猛地循着声音方向回头,模模糊糊,看见一人从一道雪坡后朝着自己奔来,身影渐渐清晰,认出那人正是永安,心脏一阵狂跳,立刻狂奔迎上。
“少主!”
永安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死死揪住他的衣裳,当场喜极而泣,“真的是你,太好了!我方才听到哨声,找了过来!竟真是你!公主出事了,我一个人救不上她!”
“她在哪里?”
“就在几里外,我带你去!”
裴世瑜迈步待去,略一沉吟,又回头,再次发哨,将仍在附近也无头绪的少年一行召来后,命永安迅速带路。
永安凭着记忆,领一行人往出事的地方赶去,路上,讲述了出事的经过。
遭遇劫道之时,场面极为混乱,永安在她身旁和人厮杀,不料一个歹徒钻空,从后靠近,欲将她抓住时,永安还没看清,那人便似被公主所伤,莫名坠马,永安趁机护她杀了出来,逃到这一带,终于甩开了身后的追兵。
风雪越来越大,两人发现迷失方向,唯恐越走越偏,看见一座雪岗,艰难跋涉过去,想寻个背风地暂时先躲起来,等待救援,不料,下马靠近时,不知前方有道裂坑,坑口被积雪遮了大半,不到近前,便难以察觉。
当时永安走在前,发现情况不对之时,脚下已经开始松动。他被身后的她一把拽了回去,她自己却收不住势,沿着结冰的陡壁,当场便滑了下去。
万幸的是,斜坑的底下积雪,足有数尺之深,她穿得也厚实,应无大碍,只是被困在了下方,无法上来。永安一人无法将她救出,只能回来找人,方才正陷入绝望,隐隐听到哨声,追了过来,终于遇见了人。
“怎会这样!你怎么保护公主的?竟要她因你而涉险?”
那少年紧紧跟在一旁,忍不住出声,冲着永安怒叱。
裴世瑜看一眼少年,他张望着前方,神情中的焦虑溢于言表。
永安也未为自己辩解,只含愧地望向裴世瑜。
裴世瑜摆了摆手,命他快些赶路。
永安应是,终于带着人,赶到了出事的地方。
果然如他所言,下方有个数丈深的裂坑,一道身影正靠坐在坑底昏暗的角落里,人蜷成一团,看去一动不动。
“公主,是我!李忠节!”少年趴在坑口,探出半边身体,朝着下方呼唤。
李霓裳正裹紧雪氅,将自己抱紧,以抵挡寒气,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钻入她的耳廓。
李忠节?
她抬起头,果然,见他正在头顶之上张望着下方,不禁愕然。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莫怕!我会将你救上来的!”李忠节再次朝她喊道。
这一幕,实是太过意外,她尚未反应过来,又听到永安也在上头喊:“公主你怎样了?我遇见了少主!他也来了!”
他和李忠节二人的喊话声混在一起,坑内回音震动。
头顶有积雪簌簌落下。几缕飘若轻羽的冰雪,轻轻沾在李霓裳的额头之上。
她闭目,极力定下心神,睁眼,慢慢站起身,仰头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应:“我没事,你们都放心!”
裴世瑜看着下方。
这道裂坑不浅,坡度陡峭,壁又结冰,如镜面般滑溜,毫无着力之处。
莫说是她,便是换作他在下面,没有借力,恐怕也无法上来。
最便捷的方法,自然是用绳索之类的物件系在她的身上,沿着冰壁将她拖上便可,但事发突然,身边并无现成绳索。
唯一可用,便是众人身上衣物。
“少主,咱们这些人的衣裳连在一起,结作绳索,应当够用!”永安喊道。
“快!把长衣都脱下来!”
李忠节朝他几名随从发令,飞快除下自己身上的兵器,将雪氅连同外衣一并剥下。
几人纷纷除衣,选出能够用来结绳的结实衣裳,牢牢扭结在一起,连成一条足够支撑一个成人体重的长索后,在末端系了一圈抓扣,垂落下去。不料坑底还是太深,索不够长,全部放下后,还是短了一人的长度,她够不到。
“外头应当还会有人找过来的!我去找他们!”
永安不顾身上只剩单薄夹衣,转身便要出去继续找人。
裴世瑜看着下方的孤影,略一沉吟。
他下去将她举起,衣索的长度便够用了,便叫住永安,不料,几乎在同一时刻,身后响起几道惊呼之声,他转头,见李忠节一言不发,一跃,人已沿着陡壁份迅速滑了下去。
他身高体重远超李霓裳,下滑速度过快,落到坑底后,人收不住势,连着滚了几圈,砰一声,整个人重重撞在冰壁之上。
“少将军!”
他的随从被这一幕骇得不轻,趴在裂口上方大声唤他。
李霓裳反应过来,慌忙上去,将他从积雪里拖出来,见他眉头紧皱,闭着眼,面上几分痛苦的神色,慌忙拍他脸,喊他。
李忠节方才是被那阵冲击力震得人发晕,很快,缓了过来,爬起来道:“我没事,公主你先上去!”
他走到冰壁前,矮身蹲了下去,示意李霓裳踩在自己的肩上。
裴世瑜没有想到, 这少年会和自己想到一处去。
她也怔在一旁,显然还没从这少年带给她的震惊中醒神。
他压下心中升出的一缕难言的滋味,出声提醒:“你照他的法子, 先上来!”
“快些!公主你先上, 不用管我,我能上去的!”李忠节也扭头催她。
李霓裳只得走到他的身后,小心地踩在他的肩上。
少年叫她双手扶好冰壁,自己缓缓起身,如一座小丘般, 平稳地将她整个人高高地托举起来。
多出一个人的高度, 索长果然够用。
李霓裳遵着指导,将活索套在腰上,确保牢牢固定后,上方之人一并发力, 顺利将她拉了上去。
落地时,永安冲上来,将她一把扶住。
她停稳身子, 低头,去解束在腰间的索扣。
这索扣是行军中常用的一种用来防止脱开的特殊活扣, 受力收作极紧的死结。
她的体力几乎已经耗尽, 上来后,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一时怎解得开。
忽然, 一双有着义指的手, 探到她的身前,为她解起了索。
她一顿,悄悄抬眼, 见他垂着眼皮,目光落在索扣之上,神情专注,短时便将衣索从她身上解除,吩咐永安扶她上马,自己与李忠节的手下一道再次将衣索放下。
李忠杰在冰壁旁跑动几步,纵身高高跃起,伸臂一把抓住悬在头顶的索,也被拽了上去。
此时天色昏茫,风雪愈劲,人既脱险,众人迅速穿回各自衣物,不再耽搁,立刻踏上返程。
裴世瑜在前顶着风雪开道带路,永安与李忠节骑马,一左一右,将李霓裳紧紧护在中间,行出来一段路,遇到了闻讯赶来的接应之人。
除去烽燧台的几个老军,白狼沟守备郭裕和此前被留在郡治的孟贺利一行人,竟也在队伍之中。
原来,就在十来天前,郡守收到一个消息,境内疑潜入几批身份不明的人马。
西州主道沿途,设有关卡,但在主道之外,地广人少,不可能处处设防,有心人避开卡口潜伏入境,并非办不到之事,又逢雪季,踪迹被雪掩埋,人员一时难以抓获。
郡守自然知道“李二”是谁,得知此事后,联想到此前到来的那个女子便是去找他的,怕万一有因果关联,为防意外,才应孟贺利之求,允他带人来,同时传令给白狼沟守备郭裕,命他协同兼监视。
孟贺利今日才赶到烽燧台,恰便收到了劫道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赶来,此刻终于碰面,见裴世瑜与李霓裳各都无事,终于放下了心。
一众人全部汇合,是夜,终于在暴风雪真正抵达之前,回到烽燧。
这个地处荒边的小地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么热闹过,一下涌进来二三十人,吃的问题,暂时倒不是很大,除去储备,众人出来时,随身各都携着能支持至少半个月的干粮。
最大的问题,是宿。
此地统共只有那么几间房,还都不大。相对最清净的一间,自然留给李霓裳和那个服侍她的仆妇,其余人全部挤在一起过夜。
暴风雪持续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才终于停歇,然而紧接着,一个更坏的消息又到来。
出去的道路,被冰雪彻底封死了。
这原本也不算意外。大雪封道是年年都会发生的事,只是时间长短有别,近年最长的一次,封道达三个月之久。
郭裕带人出去探路,傍晚回来说,通往白狼沟的道已完全被冰雪掩埋,以他们的人力,最快估计也要个把月,才能勉强开出一条通道。
全部人挤在这里,男人还好,于李霓裳如此一位年轻女子,未免有些不便。
暴风雪的这几个夜晚,永安和十来名大汉一道挤在地铺上过夜,这日天快黑时,他捶着昨夜因过于拥挤睡得酸痛难消的腰,悄悄将裴世瑜请到一无人之处,建议最好将公主转到哨屋那里落脚。
“我挤挤无妨,就是怕太过委屈公主,眼杂不说,夜里连隔壁翻个身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觑着裴世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永安并非夸大言辞,裴世瑜也是清楚,一入夜,男人熟睡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甚至开门在外方便的声音,皆是清晰入耳。
此处没有女眷,连方便的所在也无。虽然永安已细心地在附近挑了个合适之处,专门临时搭了一个小帐供她使用,但人多眼杂,要她如此混住至少一个月,确实不便。
他转头,看了眼不远外那间紧闭着的屋门。
这几日莫说入夜,便是白天,也极少看到她露面,除去必要的外出,从早到晚,她几乎都是闷在房内度过的。
“你去问一下。她若是愿意,我无妨。”他便应道。
永安欢喜点头,转身正要过去,忽然,仿佛想到什么,又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身后,确定附近无人,方低声道:“少主,我敢和你打赌,武节那个小子要是知道的话,必定也要一起跟去。”
他与李忠节虽然年纪相仿,但彼此各不投缘,来此的几天里,除去必要交流,二人几乎不说话,即便遇见,也是大眼瞪小眼地走过去。
“那日我要是早想到那一招,我也跳下去救公主了,还轮得到他献殷勤?这也就罢了,防我跟防贼似的,连着两天,我说我来替公主守夜,叫他去休息一下,他就是不走,说什么保护公主是他职责,他这样算什么?”
永安早便猜到李忠节的来历了,按说,对方那话说得也没毛病,但提起这事,他心中便生郁闷之感,“我是肯定要同去的,但那边地方本就不大,他若再去,怎睡得下这许多人,少主你说是不是?”
“还有!公主也不知怎的对这小子尤为宽容。他私自一路从武节跟踪到了这里,如此行径,我看公主也没怪他半句!”
他正吐露着腹中已憋几天的不满,忽然发觉裴世瑜的目光并未看他,而是落在自己头顶之上,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李忠节人竟就在烽台顶上,只是方才应是躺着,被烟口挡住,故未留意,此刻他自己站了起来,正居高临下地俯盯着自己。
永安一愕。
李忠节从台顶一跃而下,落到地上,冷笑:“说呀,你倒是继续说呀!公主乃我武节人的主上,我履我保护之责,何错之有?何况,就算不论这个,她姓李,你姓裴,敢问你又是公主什么人,凭什么我做不得,你却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