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霓裳带来的大队人马在抵达的当天,都被留在码头附近,身边只有十来人了。
陈七略一沉吟,感激地道:“如此我便不推却了。多谢公主考虑周到。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瑟瑟安排人手回来,推门,见李霓裳已坐在了案旁,满面倦影,仍未去歇。
“陈七留了三人,说随公主在此为好。”她关了门,走上去道。
“放心吧,今夜一定会没事的。”她说完,仿佛安慰孩子一样,又柔声道了一句。
也是那个天王命不该绝吧。
公主终究还是念旧,竟不忍看他如此草草终结于小人之手。
李霓裳慢慢望向瑟瑟。
“你不怪我便好。一事归一事。那人如今固然是咱们的大敌,但这样的事,不能不管。”
“公主千万不要这么说,原本就是我考虑不周才是。”瑟瑟说道。
“他此番若是得救不感恩,仍要以此事相逼,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停了一下,对上李霓裳的目光。
“何妨请君侯夫妇出面?此事也不是宇文一家说了就算的。何况裴二公子至今还是姓裴,乃君侯二弟,不是他宇文家的人!”
李霓裳愣怔片刻,揉了揉眉,低道:“先等此事过去吧。别的,日后看情况再说。”
夜更渐深,瑟瑟起初还劝她去歇,再劝几次,便不再说了。
李霓裳实是忐忑难安,心中总好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以肘支额,在案前一味枯坐,等待中,一道更鼓声传入耳中。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惊肉跳感里,她再也抑制不住,突然站了起来,看向瑟瑟。
与其在这里空等,不如亲自过去看个究竟。
不待她开口,瑟瑟便已走去取来披风道:“我已叫他们备好马,在等了。”
李霓裳感激地看她一眼,不再多言,唤来剩下的几名护卫,骑马连夜也往天生城全速赶去。
月色银白,道上马蹄声急。
前方浓墨般的夜幕渐渐似裂开一线,太华嶙峋的轮廓,如巨兽蛰伏在视线的尽头,峰脊剑戟般割破云层,巨大的阴影,渐渐逼到马前。
将近子夜,李霓裳终于赶到了天生城的山麓之下。
再往前去数里路,便到营门之外。
前方远处的夜幕下,依旧漆黑无光,并不见火影。
李霓裳收目正待催马继续前行,对面月光之下,一匹马驮人狂奔而来。
那骑影摇摇欲坠,看去受伤不轻。
护卫很快认出,来人是陈七身边的一名驿卒,立刻上去接应。
驿卒失血过多,一头落马,稍稍缓过来一口气后,说在前方的山麓口附近竟埋伏着一伙人,应是那陈长生生性狡诈,为防万一所留。
陈七一行总共有十来人,而对方更多,他们寡不敌众,被迫且战且退,当中的大多数被围困在了一个孤岗上,陈七更是中箭,不知生死,只这驿卒拼死侥幸逃脱出来,想再去十里外的一处河防营求救,那营里的人,是孟贺利的手下。
“你们没说天王也在?难道他们竟然不怕?”瑟瑟焦急追问。
“说了!谁知他们不信,根本不听!他们知我逃脱了,还有几人在追我!你们快走,去河防营把人叫来——”
驿卒提着口气才撑到此刻,指点了方向,便昏迷过去。
护卫才将他先拖到路边藏在荒草里,前方的林间炸出一阵马蹄声。
果然如这驿卒所言,追兵已到,火把的光映着骑影,在林中幢幢晃动。
展眼,七八匹黑马涌出,刀刃与皮甲在马背上的摩擦声扑入耳中。
对面竟应也没料到会遇上另一拨人马,一惊之下,见对方人数不占上风,当中似还有女子,便迅速追来。
护卫临危不乱,两人迅速上前迎敌拦截,另一人要护送李霓裳离去。
“他们人多,你也留下一道。都当心些!我们自己去送信就行!“
她命那护卫也一并留下,助伙伴共同对敌,自己与瑟瑟迅速掉马离去。
山道在狂奔中显得狭窄难行起来,好在这一带本就是天生城里修出去的马道,李霓裳熟悉道路,今夜月光也亮,很快奔出了数里地。
身后的打斗声已经听不见了。
陈长生的人在得知天王也在城内的消息后,非但不退,竟还敢痛下杀手,难道见计划败露,铤而走险,不做不休?
那河营在北向十来里之外,就算能顺利叫来人,一个来回,至少也要半个时辰了,不知还能不能来的及。
李霓裳焦心如焚,愈发夹紧马腹,再度催马。不料此时,坐骑的一蹄踏到了地上的一个洼坑。
李霓裳听见骨骼断裂似的轻微脆响。瞬间,马头随着一条弯曲的马腿,倏然下沉。
她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如羽毛一样被甩下马背,落到了道侧的斜陂之上。
山风卷着碎石擦过耳畔。天旋地转间,不知撞断多少灌木,最后重重砸进一片松软的草陂里,这才被托住,停了下来。
一阵眼冒金星。后背传来的撞痛更是令她险些昏厥过去。
才稍稍缓过来些,迷迷糊糊,她下意识便摸向腰间,摸到那熟悉的物件,知小金蛇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在夜枭的啼叫声里,她闭着眼,等待疼痛消去。
头上传来了隐隐的呼唤声。
"公主!公主!"
是瑟瑟那充满焦虑的呼唤之声。
李霓裳勉强撑起半边身子应答,声音尚未完全出口,便已消散在了夜风之中。
瑟瑟的声忽远忽近,又慢慢远去,想是她寻错了方向。片刻后,彻底消失。
李霓裳放弃,在及腰的荒草里再蜷卧片刻,感觉力气终于恢复了些,想要起身,惊觉一条腿上传来阵阵刺痛之感,摸索时,才发现膝已磨破,手上也沾了些黏物,自然是血。
万幸,今日的伤,只是皮外伤而已,不会有别的问题。
她终于爬回到了道上。
全身到处的疼痛感,反而刺激得她眼睛发红。今夜那原本折磨着她的种种不安与矛盾之感,已是消失。
事已至此,就算前方刀山火海,也不可能叫她回头了。
这个天王,管他该不该死,先将消息送到了再说。
最不济,只要他还有半点道义可言,想来也没脸皮再做出如先前那样极限施压的禽兽之举。
她看了眼天生城的方向,略沉吟,掉头而行,很快遇到自己那匹在道上徘徊的马,上马,快到方才遭遇追兵的地方,看见两匹尚未跑散的无主战马驮着断裂的皮鞍经过身旁,其中一匹的辔头上还挂着半截断臂,血珠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啪嗒之声。
李霓裳慢慢停马,目光扫视前方。
月光照出对方倒在道上的七歪八扭的几具尸首。她看见自己的一名护卫也俯在地上,不明生死,另一人后背抵着道旁的山石,正用断刀奋力架住对方最后一人劈下的刀。血顺着石棱流淌。最后一名护卫应身负重伤,正无力地仰在一具应是刚被他杀死的对手身上,他应想爬去救助同伴,却是无能为力,连翻身也难以做到,只能用绝望的目光,看着渐渐乏力的同伴,即将遭人屠杀。
李霓裳立鞍落地,走了过去。
几步外的地上,斜插着一柄不知谁人遗落的刀,微卷的刃口沾满草屑与凝血。她抄起刀。对方已拽住她护卫的发髻在往后扯。他的咽喉将要撞上刀锋。
绣鞋落地,细微的步声越来越疾。
就在那人察觉转头的刹那,刀尖从他背后第三根肋骨旁的位置,一刀捅入,插在了心脉之上。
李霓裳双手握柄,继续猛绞了几圈。刀刃切断心脉的震颤,顺着她的手腕蔓延而上。
那人身体因剧烈的痛楚应激而痉挛起来。当看清身后人的模样,圆睁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的目光。
李霓裳拔出刀,带出的血箭溅上了她的面庞和颈项。
这一个刹那,令她恍惚想起了许多年前,她还是小孩时,那个终其一生或将锁她的在她身上打下了深刻烙印的漆黑夜晚。
身前的人扑倒,压在了护卫的身上。
“多谢公主——”
护卫被她从尸体下扒出时,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用虚弱的声音,感激地低唤了一声。
李霓裳沉默地扶他靠坐,用刀从自己干净的衬裙上割下布条,将他还在不停淌血的伤腿紧紧扎裹起来,将刀塞入他的掌心,让他看护同伴,等着救援,接着,片刻也没停留,便再次上马,朝着天生城疾驰而去。
剩下这段路,再无任何阻挡。她一口气赶到天生城的大门附近,远远便见门前有火杖的光在闪烁。
数里之外,隔着山岗与树林,山麓口附近发生的那一场厮杀的动静,分毫也没有传到此处。
周围静悄悄,只闻远处一年到头刮不绝的肆虐山风声和几道凄厉的枭啼之声。
营门内的轮班换岗刚结束不久,外面发出一阵动静,有人来到营门之前,扣动门环。
早有守卫发觉了,举着火杖探身出去察看,见是宇文敬身边一个副将带着几人到了,听到他说奉太保之命,有急事来寻孟贺利。
几人得过吩咐,今夜公主可能到来。
公主没来,倒是来了太保的人,也不疑有他,挥动门旗,指挥人打开营门。
副将等在门外,紧紧盯着大门,暗暗吞咽了一口口水。
在他身旁,黑黢黢的林中,早早已经埋伏好了人手。
按照计划,等到门开,自己带人进入,出其不意杀死这几个营门附近的守卫,控制营门,接下来的事,便将按步骤迅速推进。
他看着缓缓开启的大门,慢慢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朝跟在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正待入内,忽然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呼喊之声。
“当心!”
“是我!李霓裳!他们有诈,要放火烧死你们!”
这声音骤然响在了营门两侧的峰谷之间,在这深夜的时刻,回声扰得附近林中夜鸟齐齐从巢穴中惊飞而出,在林梢头上盘旋,发出阵阵此起彼伏的聒噪。
门内的几名守卫相互对望:“公主?”不过只一个迟疑,迅速拔刀,戒备地冲着门外几人喝道:“怎么回事?公主说的可是真的?天王今夜也在城中!你们胆敢作乱?”
方才上前,发现守卫并非闲兵老卒,而是孟贺利的人时,这副将便已有些紧张起来。
此刻更是做梦也没想到,天王今夜竟也在此,整个人当场便定在了原地。
此时他身后两侧的林子里,起了一阵杂乱的窸窸窣窣声。
他登时醒神,猜知应是同伙见事不妙,丢下自己已在争相逃跑,想到天王之威,自己竟如此送上门来,一时肝胆俱裂,又瞥见身后同行的几人绷不住,早就掉头,撒腿在跑,知自己若是不逃,必死无疑,转身便也狂奔,一头扎进林中。
守卫急忙要去通报,才转身朝里奔去,迎面看见一道身影从营门附近的值房内疾奔而出。
“怎么回事?真是公主来了?”
因天王也在,孟贺利今夜便在营门附近过夜,一是值守,二也是暗盼公主能来,如此,自己便可迅速迎她入内。
方才他在屋中假寐,隐隐听到外面仿佛传来了公主的呼喊之声,状极不寻常,迅速出来察看情况。
守卫急忙将方才的事说了。孟贺利神色微变,举着火杖奔出,赫然看见一道身影独自立在下方的一片石阶之上,正是李霓裳,急忙奔到她面前,这才看清,她正在喘息,模样狼狈不堪,不但衣裙,连脸上竟都染血,不禁吃惊。
不待他问,李霓裳便将事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番,又道:“陈七他们,还有我的人,此刻应当都在山麓口附近!快去救他们!”
孟贺利惊怒万分:“多谢公主通报!公主放心!我这便亲自带人下山!”
他正待去通知朱九,见他也已闻声奔出来了,将事交待几句,呼来人手,迅速整装,燃起火把,很快,领着一行人离去。
朱九派人到营门的附近搜查了一番,得知陈长生的人都已经作鸟兽散,考虑到城中今夜已无人手,那些人也不可能逃远,便暂时放下,毕恭毕敬先将李霓裳请入营中,吩咐剩下几人守好大门,随即亲自送李霓裳来到她前几日住过的那地,唤来两个粗使仆妇,面带歉意地说怠慢她,请她自己暂时在此歇息,有事可使人来呼自己。
“公主安心。一有消息,我便通知。”
李霓裳知他是要回天王那里。但见他只字不提天王来此就是为了等见自己的事,想到孟贺利先前的话,未免疑惑。
不过,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此刻她实在没有半点多余的力气,再去应对那个令人又厌又惧又不能坐看他这么死去的天王。
朱九走后,仆妇很快送来热水、吃食、干净的里外衣裳,连伤药也齐备无遗。
偌大的一个天生城,此刻真正空荡荡,只剩天王与那朱九,几名守卫,还有自己这里的这几人。
她草草洗了下脸和手,换去破损溅血的外衣,胡乱处理了下膝腿等处的外伤,便叫跟前的仆妇都散去,靠坐在床榻之上,等待消息。
瑟瑟和陈七等人下落依旧不明。她的身上到处在痛。心里的一团乱麻,更是始终无法真正得以理清。
慢慢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沉重疲倦还是压了下来。
她微微歪过头去,半睡半醒,在打盹间,听到耳边仿佛迸响起不知为何的急促之声。
她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
烛火依然静静燃烧,照亮她所在的这间华屋。
她以为是幻听,定了定神,想下榻出去,看下有无外面传回的消息,才动一下,发觉四肢和后背愈发酸痛起来。
她咬牙,慢慢挪动身子,正在适应这疼痛感,那阵方才将她惊醒的急促奔走的脚步声,已是连路,响到了门前。
“公主!不好了!营门那边起火!”
李霓裳听到一名仆妇在外喊道。
她一个激灵,疼痛也忘,翻身便下了榻,飞快奔出,打开门,惊见营门的方向竟真的蹿起一片火光。风中飘来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这几年没少接触战事,这种气味,她自然不会陌生。
这是火油燃烧的味道。
她浑身的寒毛陡然直竖。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所想。在仆妇发出的惊慌喊叫声中,那片火光迅速蔓延,突然,轰然一声,随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营门那一带便连成了一片数丈高的火墙。
大火冲天燃烧,红色的火光仿佛烧沸的岩浆,沿着天生城往里的通道,开始一路不停地迅速向着城内蜿蜒而来。火势又借风,愈发熊熊。很快,吞噬了营门周围的一片营房。
天生城的内城不大,大部分营房鳞次相连,今夜风向朝内,更有火油助燃。
用不了多时,这一整座山营必将陷入火海。
李霓裳怎会想到,今夜这一场原本以为已经消除的火,竟还是这样烧了起来。
她无暇多想这火究竟是如何起的,“公主——”方才去察看情况的朱九已从火场附近退了回来,正朝她疾奔而来。
“快走,先往里退去!”他嘶声力竭地吼。
李霓裳怎不知火场厉害。
站在她立足的地方,隔着段距离,也已能感觉到热风在不断涌来,后背阵阵发热。
她急忙和仆妇一道朝里奔去,直到来到天王居所所在的那片高地之前,已是无路可退,这才停下。
朱九紧随而至。
此时李霓裳竟还是不见天王出来,再也忍不住,问:“天王呢?他已走了吗?”
朱九扭头看了眼身后的火海,神情焦灼万分。
“天王他醉酒了!”
“什么?”
见她露出吃惊的表情,朱九解释:“天王今夜原本来此想等公主,不见公主,便又独自喝起酒。先前信王在时,还能劝几句,信王不在,卑职劝不动,也不敢劝。他……他这几年酗酒越发厉害了,身体也——”
朱九终究是不敢对天王的举止有过多置喙,迅速改口,让李霓裳在此稍候。
“我先去叫醒天王!”他转过身,沿着石阶几步并做一步地上去了。
书房中酒气浓重,几只酒坛大多已空。屋中之人此刻仍是醉卧不醒,丝毫也未察觉外面正在逼来的大火。
“天王!天王!快醒醒!”
朱九连声呼唤,奈何他醉酒不浅,没有分毫反应。
朱九无奈,上去,正想架起天王双臂,由自己背他出来逃生,从后跟入的李霓裳一言不发,抱起一只还剩一半的酒坛,朝那醉睡之人的头脸笔直浇了下去。
朱九目瞪口呆,看着冷酒哗哗地将天王的头面浇了个湿透。他应是感觉到了不适的凉意,终于有了反应,脸上神情微动,显得有些恼怒,两道眉头也紧紧地皱在了一起,眼皮开始剧烈翕动,似极力想睁开眼睛。
“还有吗?”李霓裳转头寻找。
朱九醒神过来。
“有!”
此刻他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了,转身正要去拿,听到身后爆出了一阵咳嗽声,转头,见天王已被呛醒,睁开了眼睛。
他晃着身体,狼狈地坐了起来,抹了把还在滴着酒的湿漉漉的脸,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放着要吃人似的骇人怒光,胡乱扫射,一边咳,一边吼:“岂有此理!谁敢如此对孤——”
咆哮声戛然而止。
朱九看见天王对上了公主的目光,仿佛一怔,紧接着,他发红的混浊眼睛变得清明了起来,唇角深深地下垂,目光闪烁,神情显得极为僵硬,似在犹豫接下去到底该呈出如何的态度。
朱九从心惊胆战里醒了神,正要解释公主的举动,看见他忽然又微微皱了皱眉,朝外看了一眼,转向自己:“什么味道?怎的一回事?”
“禀天王,外面大火,卑职未能及早发现灭去。”
朱九咚地下跪,满面愧疚,垂头道。
第132章
天王一个翻身, 拖着不及整理的衣袖踉跄朝外疾去,“嘶啦”一声,衣袖被案角绊住, 扯裂开一道长口子, 金樽翻倾,从案头滚落,连他整个人也往前猛地一栽。
朱九冲上一把搀了,这才助他稳住身形。知他人还醉得厉害,待继续扶持, 却被一把甩开。
天王自顾扶了门墙, 晃着来到外头。
冲天的连片大火,不但将山营的出口全部吞没,毗邻的大片地方也已燃烧。火团噬燃了包铁的木门,窜上附近几座箭楼, 赤焰沿着木栅蛇形攀爬,裹住了上方的牛皮大纛,旗面蜷成焦团, 化作炙烫的火团,随风四处飘坠, 当中几个火团散向附近议事的玄武堂, 玄武堂的屋顶,也开始窜起火苗。
红光将整一座山营映得如同黄昏再临,人脸红彤彤一片。
“怎么回事?”
当天王猛然转头, 向着紧随在后的朱九厉声发问之时, 他那一双原本蒙着浊翳的红眼里已是不见醉意,人显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朱九看一眼李霓裳,急忙将她如何发现宇文敬陈长生密谋烧死孟贺利, 派人前来传信,随后又亲自赶来的事简述了一遍。
“……陈长生的人逃走后,孟将军便带人出城救援,此处只剩卑职与几名城守。天王方才醉睡,卑职不敢离开太久,叫剩下几人各守其位,卑职先回来了……”
方才他听到外面传来仆妇的惊呼声,出去看见营门一带起火,命仆妇暂守,自己赶去,怎料,所见叫他愈发触目惊心。城门附近的地上流满火油,几名城守都已死去,或遭人一刀割喉,或被扭断脖颈,营门门闩未闭,应是得手之人经门已经逃脱,而当他冒死想先打开城门,发现门纹丝不动,显是被人从外钉死。
当时火势已经蔓延开来,非他一人之力能够阻止的了,只能退了回来。
此刻回想,应当是他与孟贺利二人都在营门外的那个短暂空档里,被人趁乱偷家潜了进来。
朱九再次下跪,焦灼之余,满面羞惭。
“卑职当时以为人已全部逃走,没想到他们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明知天王人在此地,竟然也敢下手,疏于防范,竟叫他们趁着营中空虚,造下了如此的大祸!”
他不停叩首,额头碰撞石阶,发出嘭嘭的响声。
天王只死死地盯着火场的方向,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下颌面肌咬得紧隆,氅下的肩胛骨,如弓弦绷紧,手指指节更是压得格格作响,人看起来,犹如一条狂怒的恶蛟。
“找死——”
他在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切齿低咒一声,却又戛然而断,神情也随之凝固——或是因他突然记起了一个什么可怕的局面。
天生城筑在孤峰之上,三面悬空,皆是斧凿似的绝壁,进出只有一个口子,而那个方向,此刻早被大片的烈火吞噬。
以人的血肉之躯,根本不可能冲过去,更不用说,城门也已被人从外锁死。
伴着一大团迎面涌来的热风,半空中里忽然相继坠下几只逃飞中被升腾起来的滚烫火灰灼焦羽毛的雀鸟。伤鸟啪啪地砸在了前方的石阶之上,徒劳地扑腾着焦翅,发出阵阵凄厉而悲惨的鸣叫之声。
挤在李霓裳身后的几名仆妇屏住呼吸,惊恐地望着眼前一幕。
天王定立在这片半是漆黑半被火光照红的夜空之下,双目盯着分作数股正迅速窜入营道、如蛇般蔓延而来的火龙,脸容显得扭曲而僵硬。
“想不到我宇文纵纵横了大半生,最后竟会如此死在这个地方。瞎老天,我要你何用——”
李霓裳看见他的肩膀剧烈地耸高,仰起头,忽然冲着头顶破口大骂,声音紧绞得如即将绷断的弓弦,没有恐惧,只充满了强烈的不甘与恨意。
她身后的仆妇开始低声抽泣。
她的心中也极是清楚,火油助燃,整个营城又位于火场的下风口,用不了多时,大火就会烧到她此刻落脚的这个地方,继而吞噬掉整一个的天生城。
她的面庞和裸露在外的肌肤已开始发热,鼻息里充斥着烟火混合火油的刺鼻臭味,呛得她呼吸也不顺起来。
与眼前正在怒叱老天的天王一样,她对于死亡,并无多大恐惧。
但她与他又是不相同的。
这一刻,她剩余的感觉,并非不甘或是恨恶,而应当是……
遗憾吧。
仿佛还有什么事,什么人,依旧没有了结,还在牵绊着她。
倘今夜就这样死去,临黄泉桥头那一碗孟婆汤,她是否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喝下?
就在李霓裳走神,竟胡思乱想起来的时候,正在石阶上嘭嘭叩首谢罪的朱九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他破皮流血的额头,神色激动。
“咱们或有救了!”他高声喊道,从地上一跃而起。
“如此重要之事,我竟给忘了!几年前咱们刚攻下潼关,天王常落脚在此之后,信王便勘察周围地势,最后在玄武堂后方的崖头附近藏了一道索梯。因此地只有一道出入口,万一出于何种缘由不通,此地便将会由铁关变作困牢,故为防万一,他留了个余地。那道崖壁的下方通下去,不像其余地方,尽是裂渊,无任何落脚之地,地势相较容易逃生!他说他未必常在天王身边,故将此事也告诉了我!”
李霓裳一愣,没想到绝处竟然还能逢生,原来多年之前,谢隐山便已留有一手了。
天王显也极其意外,一怔过后,醒神过来,双目投向玄武堂的方向。
朱九早也扭头望去。
明火已逼到玄武堂的前方。若非中间有演武场相隔,只怕早已烧作一片。但在玄武堂的屋顶之上,火势此刻已是不小了,几处明火灼灼燃烧。
再晚一些,恐怕就连进去的路也将封死。
“天王快随我来!”他脸色微微一变,喊道,随即掉头在前引路。
天王转头,望了眼李霓裳。
李霓裳和仆妇匆忙跟上。
一行人往火的方向奔去。越近玄武堂,火势越发骇人。
附近的飞鸟早已逃光,明火虽还没完全烧到跟前,热浪却滚滚不绝,夹杂着烫人的烟灰,迎面袭来,叫人浑身的毛孔陡然竖立,皮肤热得发疼,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眼睛也被熏得开始流泪。
李霓裳抬起衣袖,护住自己的头脸,跟着前方天王的身影,屏住呼吸朝里疾奔。
议事堂门上方的门匾早已经不住烤炙,在不停地往下滴落着滚烫的融漆,腾一下,伴着一簇跃起的火苗,整副门匾烧了起来。
朱九奔在最前,冲到近前,奋起一脚,狠狠踹开锁闭的堂门。
“天王走这里!”
他回身大喊。
李霓裳也快步跟上。
正当她紧随前方身影待跨入门槛,伴着一阵剧烈的震颤,门楣上方一处用来承托牌匾的燕尾榫和悬胆柱最先经不住火,陡然断裂,带着牌匾往下砸落。
李霓裳正在下方。
这张梨木的牌匾,阔有两个李霓裳的腰身,长如同一人,少说也有百来斤的重量,裹着烈火下坠,声势骇人。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没给李霓裳留出任何反应的间隙,耳边呼的一声,她下意识仰头,只看见头顶一大片的火团,朝着自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在身后仆妇发出的惊叫声里,朱九回头看见,脸色大变,返身疾步冲来。
然而,他距李霓裳已有七八步了,发觉之时,那牌匾距她头顶已不足数尺。如何还来得及扑救。
在这极为惊险的最后时刻,李霓裳被一道及时扑到的身影一把推开了,紧接着,那门匾砸到了对方的头顶之上。
竟是天王回身将她推开。他迅速偏头,躲过致命的一砸,牌匾重重顿在了他的左肩上。他身形微微一沉,顺势卸去一些力道后,举臂连肩,奋力一推。
门匾在半空硬生生地停了一下,然而,终究是件沉重的庞然大物,还起着火。
来不及将这牌匾掷开,天王的脚步便趔趄了一下,人跟着往一侧歪倒,被木匾压在了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