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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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寿将人扶起,安抚了一番。
李忠节只受了些轻伤,莫名脱困得以归来,庆幸之余,更是困惑,见过祖父后,迫不及待追问,究竟出了何事,崔重晏突然退兵。
李长寿直觉,此事必与公主有关。
乱世当头,本就没有朋敌之说。今天的朋友,明日便可能翻脸,同样,今日刀戈相见,明日也有可能化敌为盟。
只有先设法生存下去,才有可能谈及别事。孙荣、崔昆、秦福波,范方明……他看着众人一个一个兴起,又看着众人一个一个陨落。
武节在短短三年里能有今日之势,甚至可凭地利与崔重晏的大军对抗,这在从前,是不敢想象的。但也仅限于此。想短时内便实现长公主的心愿,光复圣朝立国称帝,恐怕不大现实。
除了耐心,更需要时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此番崔重晏再次兴兵到来,他便有一个直觉,崔或是另有所图。
即便不是为了救孙儿的缘故,公主开始考虑与崔联盟,他也不会反对。非但不反对,反而会一如既往全力支持——因为在他们的头上,另外还有一座大山。
天王的军队已踏破了南疆的烟雨,回师北顾。他听闻中原那些天王统御之下的地方在沉寂了数年之后,又再次鼓噪沸腾了起来。不管天王是顺势就此改换名号登基称帝,还是会继续维持现状,接下来等待他们这些人的,恐怕都将会是前所未有的雷霆之击。
至少目前为止,他们当中,看不出有谁能够足以独力掀翻这座大山。与其被各个击破,倒不如放手一搏,先过这最大的一个难关。
李忠节心思机敏,见祖父沉吟不语,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登时激跳起来。他欲待发问,瞥一眼身畔的崔栩,又强行忍住,将祖父引到一旁,这才变了脸色。
“难道公主答应了崔重晏?”他想起三年前的事,愤怒与羞惭齐齐涌上心头。
“倘要公主委身才换来我的性命,我不如战死在了鹿关!她人在哪里!我这就去见她!”
他年轻的脸庞涨得血红,冲动之下,转身便待离去,被李长寿喝住。
“不得鲁莽!公主之事,岂容你置喙!”
他强行拦下李忠节,再次严厉告诫一番过后,正要赶回城中亲自面见去问清楚,一名公主身旁的近卫到来,带来了她的口讯。
“公主说,她有要事在身,需出一趟远门,归来时日不定。这边的事,便都交托给刺史了,有劳刺史费心。”
李长寿惊讶不已:“公主可有说是去哪里了?”
近卫道:“不曾说。”
“她人呢?是谁护送的?我去相送!”
“公主说,路上之事,无须刺史顾虑,更不用送。她一早已经动身了。”
李忠节从吃惊中醒神回来,一言不发,转身一阵狂奔,一口气不停,如灵猿般迅速攀上附近的一座山顶,焦急地远眺寻望。
曙色初溶,雾绡漫卷远峰。
在远方山野的尽头处,一队人马若隐若现,如游丝引线,渐渐消隐在了微白的天色之中。
傍晚,当敌军离去的消息传遍全城,笼罩在头顶数月的阴霾消散,城民奔走相告之时,李霓裳所乘的马车,已将身后的城池远远地抛下。
瑟瑟伴她坐在马车之中,沉默地看着车窗两旁不断往后闪掠消失的野地,蓦然间,发觉马车慢了下来,便推开窗,朝外看了一眼,见前方是个山谷的入口。
荒道口上,斜阳静静照射,显出了通往前方的一条蜿蜒窄道。
周围空荡荡,连飞鸟也绝踪迹,寂静无比。
孟贺利显是对这地势有些戒备,命队伍先停了下来,派人入内,先行查看一番。等待的功夫,他仰面环顾四周,锐利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附近的山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不远之外,一道山梁之后,一名青年的骑影凝定在残阳中,鸦青大氅静静垂落。
他的眉峰聚敛着深深的暮影,显得脸容上的的郁懑阴影愈发浓重。
他将目光停驻在前方山谷口的那一架马车影上,久久不动。
在他的身后,崔忠看了眼身旁那几名面露不忿之色的部下,迟疑一番,走上去低声询问:“是否行动将人都杀了,留下公主?”
孟贺利传来了天王的口信,称武节乃是天王的地盘,任何人不得染指。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便终结了十万飞龙军为时数月的攻战。
功败垂成。说甘心从命,怎么可能。
更屈辱的,是除了少数嫡亲的高级将领之外,还不能叫其余将士知道撤退的真正原因。否则,对大军的士气和主上的威信,都将是不小的打击。
“他若发兵来打,我们胜算如何?”
在山梁刮过的风声里,崔重晏眯眼看着远处前方那一支停在山谷口外的队伍,反问了一句。
崔忠沉默了下去。
按照主上原本的计划,并不想这么快便动武节。武节可以留在最后,慢慢来,不迟。
只要剿杀了陈士逊,整合完青州和江都,实力必有质的飞升,到了那时,也足以去谋划另外一件大事。
一旦成功,天王纵然三头六臂,也不足惧。
没有想到,青州战事竟会拖得如此之久,如同人陷入泥潭,难以拔脚——还是小看了陈士逊这个盐枭,彻底打乱主上的计划。
更没有想到,区区一个武节,如今竟也能够抵住大军的攻打,迟迟未能破局,以致于给了天王掉头插手的时机。
倘若不愿再忍,就此与天王公然翻脸,新的大战必定很快爆发。到了那时,河东裴家和已彻底成为死敌的陈士逊,或都可能伺机加入,瓜分地盘。
那样的局面之下,即便主上的全部人马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由他带出的飞龙右军,也绝无胜算。何况如今大半都是这几年新补的,虽也都是强兵悍将,但顺势可用,逆势,恐怕就难说了。
崔忠不敢言明,但内心却十分清楚。
回头再看,当初先去打青州,与陈士逊相争的决策,其实是个最大的错误。
“走罢。”
半晌,崔重晏缓缓地捏紧手掌中的马鞭,几要将鞭柄捏得扁碎。
他压下心内鼓荡着的纵马冲下山梁的冲动,向着静默的身后众人道了一句,随即收目,蓦地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孟贺利虽自信,但却不是盲目自大之人,否则,接公主这么重要的事,也不会交给他。
不但这段地形适合埋设伏兵,这诡异的寂静,更是令他警觉地嗅到一缕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氛。
片刻之后,派出的人陆续回来,称并无可疑。
他此行带出的人手皆身经百战,经验老到,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群鸟伴着风声,鸣叫着飞过谷口,陆续停歇在了附近山峦的树梢之上。
确定无事之后,他引着人马,继续前行。
瑟瑟也收回目光,闭合车窗,在李霓裳的膝上轻轻压了条毡毯,以抵御渐渐袭来的夜间寒气。
行程虽然紧凑,但一路的接待,异常周致。李霓裳乘坐的马车,外观普通,内里的装饰却极为奢华。香木的车壁,以蜀锦贴饰,身下铺满数重的驼绒软垫。车内冰鉴与暖炉皆备,以应对这季节的午炎与夜凉。车窗是用连片的云母薄片镶嵌,关闭之后,既挡风沙,又存天光。每停一地,无论是驿居,还是露宿在外,前头必都有专人提早做好落脚的准备,褥必锦,食必精。
故上路后,除因长久乘坐马车带来的倦怠,其余倒也不算难捱。
大半个月后,这一日,又抵达一地,似是一处集镇。
李霓裳有些昏沉,正斜靠在位置上,闭着双目,忽然,她的耳中似听到河水卷岸哗哗而过的声音,中间夹杂着远处响起的隐隐的号子之声。
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骤然涌上心头。
她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瑟瑟看她一眼,凑到窗前,推开一角,朝外看了出去。
一股水腥从开启的车窗角中猛然涌入,掠过李霓裳的鬓边,钻入她五官七窍,令她周身的毛孔陡然一张。
她想起了一个地方。
“风陵镇到了。”耳边响起瑟瑟的轻声。
越近渡口,车外便越是人声鼎沸。搬运工的号声混着茶摊的窃语:“信王在南疆以德服人,连莽山的三十六寨都献了金银铜矿,最近天天有船送到,好家伙,船吃水到底,船头船尾,全是军士在押解……"
又有赤膊正聚在路边小歇的船夫议论声传来:"……听说僚子部的首领也被信王收服,将那逆首杀了,头颅割下,用石灰腌渍,昨日快马送去天王那里了。我亲眼看见,头挑得高高,就从我身旁经过!”
“信王盖世之功!真英雄也!”
“是啊!是啊!他应也快回来了吧……”
李霓裳悄然睁开眼眸,望了眼瑟瑟。
她早已关闭车窗退回,低头垂颈,在静静地为自己揉着膝腿。
“你这算什么!前几日我们还拉了一条大船!你们猜,船里装的是何物?”忽然,又有几名纤工的声音响起。
“好家伙!舱底竟锁着南疆深林里捕来的战象!每头都用铁甲覆盖,发出嘶鸣,震得船舱都似破裂,我们更是险些立不住脚!听说是要转往新都永昌城,好为天王的登基大典助兴。”
马车没有停顿,沿着青石码头继续前行,穿过集镇,渐渐将各种忽高忽低的杂声留在了后方。
深夜,马车终于再次停下。李霓裳听到孟贺利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到了。请公主下车。”
车门开启,瑟瑟先行下车。
她微微弯腰,迈出车门,抬头望向前方。
当夜空下那漆黑的高耸峰影映入眼帘之时,她的身形微微一顿。
和她白天的预感一样,这一趟的终点,是阔别已久的天生城。
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

第129章
眼前的天生城, 依旧是李霓裳记忆中的旧地,山阶、马道、连片的营房,就连从前群马撞破门墙修缮后留的痕迹也依稀可辨, 并无任何改变。
但这地方, 和从前确实又有所不同了。
潼关已经多年无战,此地也就失去驻兵的必要,早已空置。
李霓裳随孟贺利来到一处所在,一众显是提前来此的仆妇与婢女疾步迎出见礼,口称公主。
李霓裳停在映透着灯色的院门之外, 迟疑了片刻, 慢慢迈步入内。
早有一名仆妇为她轻轻推开屋门。
满室的光辉,刹那映入眼帘。
鎏金烛台上的对烛燃着明亮的火苗,映照出一幅静静垂落的销金合欢锦帐,鸳鸯锦被整齐铺卧, 上面的光泽鲜亮如初。
她怎认不出来,面前的这间旧屋,便是从前天王曾经一厢情愿操办的那场婚礼的洞房。
不但如此, 屋中的陈设,竟也与从前一模一样。
恍惚间, 她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有人逆转了时序,将那夜之后的一千多个日夜晨昏,皆都抹平。
忽然穿堂风掠过, 屋中烛火猛地一颤。
一股冷意窜上心口, 李霓裳人也从怔忪里苏醒过来。
“请公主入内。”
服侍的人不知她为何定在了门外,小心翼翼地提醒。
“公主想必乏累得很,今夜可在此休息。待到明日, 卑职再送公主去见天王。”
这时,身后也传来了孟贺利的声音。
李霓裳转颈,见他远远地停在院门之畔,说完向着自己行了一礼,便待离去,叫住了他:“等一下!”
孟贺利止步回来。
“天王不在此地吗?”她问。
“是。天王已经许久不曾来过这里了。”孟贺利应道。
“他在何处?”
“天王这一年来,大半时日都在永昌城中——便在从前玉京旧址的那一带,如今正扩作新城,距此不远,不到百里。”孟贺利应是怕她不知,详作解释。
李霓裳此前虽远在武节,但也知道些天王着手营造新都的事。
以他如今的份位,就算暂还无意称帝,但像日后新都地址择选这样的事,自然可以先提上日程。
长安废墟之地,自是无法再承国都之运。众人本都以为洛阳会是理所当然的新都,不料,或是不喜孙荣占过此地的缘故,天王对此也迟迟没有发话。
有人看出他对太华一带仿佛颇多青眼,便叫风水术士在这周围勘看,最后择出一地,那地依黄河天堑,靠中条山脉,有“龙蟠凤翥”之势,又有东乾、西坤双岭,暗合天地定位,是块上好的兴龙宝地。
除去风水之说,此地也控崤函古道咽喉,必要之时,既能截断关中与中原的联系,又可借黄河漕运调配晋豫粮草。日后若再发动人工拓深运河,便可同时辐射长安、洛阳、太原这三个天下的中心方向。无论从战略还是漕运的角度来说,也极适合在此建城。
此地应当还合天王之意,他下令丈量建城,定名永昌。
“不敢扰公主了,请早些歇息,卑职暂先告退,今夜就在近旁,公主有事尽管召唤,卑职随时候命。”
孟贺利再次躬身辞去。
李霓裳看着面前这间熟悉的华屋,胸中缓缓闷涨,双足更是如坠沉铅。
今夜莫说在此就寝了,此刻她便是连抬脚迈过门槛的气力,竟都似聚不起来。
婢女起初都垂首屏息地立在两旁,候她入内,片刻后,觉她有异,陆续悄悄抬目,看了过来。
“公主?”瑟瑟低唤一声。
“若是此屋不便……”她望一眼门内,“我去瞧下别处,收拾一下。”
她说完,正待出去,李霓裳已转身走出庭院,叫住了孟贺利。
孟贺利走得不远,正在吩咐守卫,听到她唤,匆匆回来,问有何吩咐。
“有劳将军费心了,只我不累。”李霓裳整理好纷乱的心情,面带微笑地道。
“将军膺重之材,天王更是日理万机,却特意接我来此,想必是有要事。劳烦将军,不如这便送我去永昌城吧,省得又多耽搁一夜,令天王久等。”
孟贺利应是没有料到她会提如此要求,忙道:“公主不必如此匆忙……”
“劳烦了。”李霓裳截断他的话。
他瞥一眼她身后的所在,犹豫了一番,终于点头:“也好……那便照公主所言。”
黎明前的时刻,李霓裳所乘的马车穿过一座高大的瓮城,进入了城池。
其实这座新城的旧址,在前朝末年之时,便曾被朝廷相中过,认为此地可攻可守,计划据此营造一座长安洛阳之外的中都,以备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乱。当时名字都已起好,叫做玉京。而最早勘出这地址的,也不是现今的术师,而是当时的天师况西陵。李霓裳的父亲命他一并也负责城池的设计和营造,奈何预算庞大,更耗人力,朝廷钱粮紧张,根本无力支撑如此一项耗费巨大的工程,不过起了个头,便就不了了之。
如今的新城,便是在从前的旧址上扩修出来的,限于时日,虽也只初步完成城墙与皇城等核心地带,但即便这样,这座集大半个天下人力物力而成的凭空拔地而起的城池,也已开始隐隐显露出来日后它作为国都的宏伟的气魄。
马车行在一条从城门直通城北的通衢大道之上。天时尚早,除去偶然迎面遇到的巡城的玄甲卫,到处空旷无人。车轮碾过阔路所发的清晰的粼粼之声,反而愈发烘托周围的寂静,仿佛这是一个黎明前的梦境。
但是,用不了多时,待到玄甲卫的鞭梢劈破晨雾,一切便又都会苏醒,沸腾起来。来自四面八方的车船,将会源源不绝地继续往此而来。吃水三尺的漕船送到满船裹在毛毡中的西域玉山料,它们几经转运,跋涉来此,压得艞板吱呀作响。东海的明珠和蜀中的十丈织锦被搬上码头。从深山中挖凿的金青宝石和象林国的沉香木,则将涂镀明堂中的金碧之色、竖作一根根的蟠龙柱础。
李霓裳被带入位于城北的新宫。孟贺利请她稍候,自己匆匆离去。
寂阒昏暗的广场里,除去角落和暗处里布着的执甲守卫,看不到半条人影。
她并未等待多时,孟贺利很快回来,继续将她引往群殿尽头的深处,那里有座筑在地势最高处的楼阁。
他止步在了阶前,仰头,用含着几分敬畏的目光,望了眼头上的北阙,随即低声道:“天王就在上面,请公主上去。”
此一刻,他变得格外谨慎,连呼吸都似小心翼翼了起来。
晨风晃动了悬在楼台飞檐深处的鎏金铜铃,铃舌轻磕内壁,碎响漫过描金游龙梁柱,驱飞了方落脚在上方的几只疲脚雀鸟。
李霓裳穿过甲卫执守的门樘,跟随一名卫官登上层楼。
在耳畔那断续响动的惊鸟铃的碎吟声里,她来到方才孟贺利仰望的所在,停下了脚步。
数丈之外的前方,是一座望台。一道背影向栏而立,北眺远方。
卫官隐身退去。她屏息立了片刻,悄悄抬目。
立足在这座至高的望台之上,下方那错落的群殿廓影便一望无际,更显低矮。
然而,九重歇山顶外,视线的尽头,远山余脉,如片片铁铸的屏风,还是遮挡住了双目,不见山的那边。
山尖刚染一线蟹壳青的曙光。
天将要亮了。
李霓裳不敢惊动,又垂落双目,静静等待。
“怎么,昨夜那地方不合心意吗?连夜要来这里见孤。”
伴着一道熟悉的声音,李霓裳抬眼,看见天王已转过脸来,两道目光投来,落在她的脸上。
隔着些距离,方才天光也暗,她未细看,只凭身影认出人而已。
此刻对望,当终于看清人的模样,李霓裳的心中不禁大受震动,以致于忘记回应。
三年未见而已,眼前的天王,竟满头大半都是白发了,宛如苍老了一二十载。
“天王误会。我是想早些来见天王之面。”
李霓裳醒神,压下心中陡然生出的宛如兔死狐悲般的悲凉之感,应道。
天王打量了她一眼,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转身,迈步朝里走去。
“进来!”
应是觉察到她还定在原地,他走到阁门前时,冷冷唤了一声。
李霓裳急忙跟上,迈入这间与望台相连的阔阁。一进去,便见她交给孟贺利的紫微图平搁在了案上。
又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扑面而来。
她很快认出,眼前无论是案几摆设或书册文牍的堆放,都与天生城的那间书房相差无几。
或者,此间之物,应当就是从那里原样搬来的。
此时她也终于暗悟,何以方才登上那座北向的望台,便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见他已自顾入座,李霓裳未敢多加打量,立在一旁。
“听闻你这几年很是厉害,竟坐实祥瑞的名头,连李长寿都能沾上光,鸡犬升天,武节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天王的语气平淡,然而,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眼前这位居在至高之处的人,除去外貌苍老许多之外,仿佛还是旧日那位李霓裳熟悉的天王,性情半分也不曾改变。
李霓裳原本那因时空割断而带来的拘束和紧张之感慢慢消失。
“叫天王见笑。全是靠着李刺史与军民齐心,合上下之功,才侥幸能够得以存活到了今日。”
“何时准备扶持你那个弟弟做皇帝?”他轻描淡写,与她闲聊似地又道。
李霓裳迎上对面那双锐目中射来的目光。
“以天王盖世之功,炳若日星,尚且至今不曾加冕。我李家不过前朝遗脉,流萤微光,何德何能,怎敢与天王争辉。”
“还有,此次武节逢战,李刺史孙儿被困,性命攸关,幸得天王施加援手,我感激万分,在此多谢天王。”
她向座上之人郑重地行了见面之后的第一个拜礼。
阁中静默了下去,稍顷,只听天王淡淡哼了一声。
“绘这紫微图的况西陵,人在哪里?”他再次开口,已是更改话题,问完,目光从案上的图卷上抬起,向着李霓裳望来。
在来时路上,听孟贺利的口风,天王似在发动治下的各地官员在找此人。
她据实讲出,说自己全不知晓,见他未再多问,卷起图卷随手放在一旁,便示意自己坐到他近前的一张单人坐床之上。
李霓裳辞谢,他不悦道:“孤叫你坐,你就坐!”
李霓裳急忙依言跪坐上去,又见他开始上下打量自己,极是异常,正被看得渐渐浑身不适,发觉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仿佛有些不满,更不知哪里又惹他不快,问也不便问,只得忍着。
“小女娃,你昨夜赶了一夜的路来,刚到便来此见孤,饿了吧?”
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用旧日的称呼叫她,还冒出了如此的一句话。
李霓裳尚未反应过来,听他朝外喊人送入早膳。
两名侍人抬着食案入内,摆在李霓裳面前,跟入的婢女们将吃食摆上,依次是一碟像是内裹蜜料的千层面笼,一碟应是浇浓烧汁的脍鱼薄片,几只酥皮的胡麻旋饼,一碗像用驼峰或类似食物熬出的琥珀色的胶质浓羹,另杂七杂八摆满食案,又送上香汤和净帕。
“吃吧。吃饱再说。”
见李霓裳困惑望来,天王和颜悦色地道,旋即靠在一张凭几之上,一手执笔,另手拿起撂在案头上的文书,不再管她。
李霓裳只得洗手,吃起东西。
她固然一夜不曾进食,腹中空空,这一案的食物,也皆为珍馐,但却依旧胃口全无。只是碍于天王在侧,食不知味地吃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两样东西,余下未碰,旋即轻轻放下餐具,正待道谢,一旁忽然发声:“你太瘦了!再多吃点!”
她抬眼,见天王低目正用手中的笔在勾披文书,头也没抬说道,只得又吃了起来,最后实在吃不下去,放下道:“多谢天王。我真的饱了。”
天王终于挥手,叫侍立在旁的人将东西都收走。
众人退下,李霓裳见他一面继续飞快披勾文书,一面问:“知道孤这几年里,为何不看北方吗?”
李霓裳正待摇头,天王的语气不容置疑:“说!”
“驱虎吞狼,待到两败俱伤,原本可能联手应对天王的那二人也因青州彻底变作死敌,天王再各个击破,最后……”
她停了下来。
最后再对付河东,和自己这最后一股他未必入眼的势力。
虽说当局者迷,但崔重晏和陈士逊到了后来,或许也未必就不明白这一点。然而卷得太深,当投入的代价到了一定程度,想要抽身,已非易事,打到最后,不决出一个胜负,恐怕谁也无法向身后之人交待。
如今想来,当初天王支持陈士逊攻入青州赶走齐王的时候,或许就已谋划到了这一步。
不得不说,细思之下,叫人后颈生凉。
天王听她声音停下,抬目看她一眼,终于放下手中之物,微微哼了一声。
“这两个人,一个表面奉我为主,一个曲意献上洛阳。想和孤玩心思,还晚生了几年。”
李霓裳不言,只在心中不停揣度他这趟要自己来的目的,发觉他又开始端详自己。
“你果然聪明,这几年在李长寿那里,做得也很不错,没有叫我失望。”
天王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竟开口称赞起她。
这叫李霓裳倍加吃惊。
“敢问天王,此番叫我到来,除去献图,可有别事?”
她迟疑了下,终于,发声问道。
“你问得很好。孤此次叫你来,确实是有另外一事,要你去做。”
“你给孤生一个孙儿出来。”
天王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李霓裳起初以为自己听错,睁大眼睛,一时无法反应。
“你去虎瞳那里,生个孩儿出来。”
天王再次开口说道。
李霓裳终于醒神,对上了天王那一双肃穆的眼,当意识到他绝非是在发着诳语之时,整个人瞬间滚烫起来,腾一下,从位上站了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
话冲口而出。她的心突突地激跳。
她原本以为,天王或应预备称帝,她,或者说,她代表的身份,可能对此事有用,所以才会要她携图前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等待她的,竟会是如此荒唐的一个要求。
她的反应似全在天王预料之中。
他神色不动,只示意她坐回去,见她不动,便也由她。
“你也知道,孤至今没有一个合宜的继承之人。你的身份合适,人聪明,容貌也好,还与他做过夫妻,天下再也没比你更合适的女子了,你更是孤将来孙儿母亲的不二人选。”天王解释。
“裴——”
李霓裳的脸孔涨得血红,顿住了,竟无法顺利地呼出这个三年后再次涌上她喉头的名。
“他……是不可能会再看我一眼的!请天王收回如此念头!这是不可能的!”
她的脸孔涨得绯红,几乎就要渗出血来。
“孤相信你。以你的聪明,只要你肯,必能做到。”
天王却恍若未闻,自顾继续说话。
“小女娃,只要你答应下来,做到此事,孤日后不会亏待你的。将来你要留下最好,你若依旧要走,你那个弟弟,在武节那块,立国也好,分封也罢,孤都可以答应。孤也向你保证,至少,在你有生之年,你活一日,你们便可存续一天。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食言!”
“我有些不适,多谢天王赐饭,请天王容我告退。”
李霓裳心烦意乱得几乎无法自持,脑子轰轰地响,顾不上失态,朝着天王胡乱行了一礼,转身匆匆便去。
才走到阁门之畔,身后已是响起一道阴森的声音:“孤既可以救李长寿的那个孙儿,把他放回去给你,自然也可以随时收回这条性命。”
这声仿佛冰棱刺脊,令李霓裳的后背陡然再起凉意,爬遍全身。
她停了下来,凝立片刻,转颈,对上了天王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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