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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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步伐如常,神情亦是含笑,如此一路回往住处。一进去,她命曹女官在外,唤瑟瑟随自己入得一间内室,门方关合,神色也随之顿转,阴沉了下去。
瑟瑟小心地望了下她的脸色,斟上一杯她一向喜饮的夔州香雨,奉上,轻声道:“夔州那边因了战事,运输不便,此茶也断了些时日,方昨日才补来的新货,请长公主品用,看是否一向的口味。”
此茶因来之不易,身价贵重,可谓是是片茶片金。
长公主却未碰,自顾思索,渐渐地,脸上怒气变得愈发浓重,忽然恨声道:“你道那崔家子今日见我,都说了什么?”
瑟瑟不敢随意猜测,只接道:“都说了甚,竟惹得长公主如此生气?”
“混账!我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人!”长公主又恨恨道了一句,定了定神,方将方才崔重晏之言讲了一遍。
“我阿娇何许人,他如何来的胆子,竟敢生出独占阿娇之心?他如今不过一个区区青州飞龙右将军罢了!”
瑟瑟登时明了,未免也惊讶于崔重晏的狂傲。
长公主很早前便想将崔重晏拉拢过来,曾试过金银钱帛,亦暗赠过美人,发觉他皆不为之所动,便将唯一希望放在了公主身上。公主貌美倒在其次,她的身份与天生祥瑞之名,方为当世独一无二,可谓奇货可居。
此前瑟瑟时不时在他面前偶然似地提及公主,此次安排他去接人,连同门外瑟瑟引导见面,皆是刻意为之。察觉崔重晏果似有所心动,长公主便筹划一鱼二吃。
公主先许崔栩,再暗许崔重晏,以此笼络住他,如此,两边往后皆可为己所用。至于将来到底如何,那便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却不想崔重晏昨日才点的头,今日便提出如此苛刻条件,坏了长公主的计划,难怪她如此恼怒。
瑟瑟猜她定已应下。长公主如今手下自也有些人可用,但罕有如崔那般的俊士。而公主即便不嫁崔栩,只要有太子在,不怕齐王如今便翻脸。于是便斟酌着道:“崔将军如今不过是暂时屈人之下,如龙游曲沼,假以时日,一旦蛟龙得水,必有一番极大作为。长公主若非爱惜大才,又怎会纡尊降贵延揽?”
长公主听罢,又思索片刻,神色终于渐渐缓和了下去,道:“但愿如此。否则实是便宜了他。”
瑟瑟忙捧上香雨。长公主终于接过,略略饮了一口,此时仿佛又想起什么,道:“昨日那事,是你的安排?这崔氏子年纪不大,却实在不好对付。”
瑟瑟不敢抢夺功劳:“并非是我,乃公主自己,她叫我如此将他约出见面。”
“她如何劝收了他的?”
瑟瑟回忆当时自己远远瞧见的一幕,好似公主在他掌里以簪写了几字,此外应无别的。便讲了经过。
“写的是甚?”
“我也不知。”瑟瑟摇头。
长公主沉吟片刻,忽显出几分后怕。
“我只叫你加以试探,见机而动。她年纪小,也就罢了,怎的你也如此孟浪,全由着她来?此次乃是侥幸。万一昨日事不成,他反而去向崔昆邀功泄密,那岂不是坏了大事?”
瑟瑟赶忙跪道:“此事确系我鲁莽了些,本该先与长公主商议。公主与我笔谈之时,我亦有所顾虑。她说接她回的那日,见我定要给她装扮,又安排二人门口碰面,她便猜到几分长公主的所望。她也瞧出崔家郎君对她应有几分好感,故大胆一试。即便不成,也叫我不必担忧告密。如此于他有何益处?他告了密,齐王便会因此改了主意,不叫世子娶她,杀了我们?齐王绝不会如此行事。既维持原样,对他又有何好处,反树敌罢了。况且他自己遭着世子排挤,绝不可能与齐王真的同一条心。”
“公主还说,那日城门口见他应对,便知他是非常之人。以他的经历,能有今日,能力是一,做事也必善于权衡。故公主才有如此安排。”
瑟瑟唯恐长公主怨怪,一面说,一面观察,见她听罢神色终于缓和不少,又道:“公主实是口不能言,对长公主却是一片赤诚。此事本也是为达成长公主所想。我替她向长公主告罪,恳请长公主勿怪……”
长公主摆了摆手。
“罢了,我知她是个柔善的乖孩子。她有心为我排忧解难,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她?”
瑟瑟忙道:“待我转话给公主,她定会欢喜至极!”
长公主唔了一声,缓缓闭目,不再说话。瑟瑟知她是要考虑如何收回公主与世子的婚约了,不敢惊扰,便悄然起身,待要退出,忽听一道声音淡淡地道:“我听说,接阿娇回来的那日,你很是威风?”
瑟瑟抬眼,见长公主不知何时睁目,似笑非笑正在看着自己。
她便垂目下去,道:“当时乃是因我见到公主颈伤,一时考虑不周,开罪了几位老人。还请长公主恕罪。”
长公主微笑:“我就说,似你这般世上少见的聪明之人,怎会无端给我惹事。我晓得了。”
“只要不是仗着得了几分宠便忘了本的,我必善待之。”
她瞧着面前的女子,含笑说道。
瑟瑟恭谨地伏地而拜:“婢子谨记。婢能有今日,全是因了长公主的厚恩。”
长公主轻轻拂了拂手:“去吧。那事待我仔细想想。”
夜色渐渐转为浓郁,小檐楼的一面绮窗里,点起了一盏夜灯。李霓裳散着一头镜鉴般的漆黑长发,薄肩随意披件素单衫,曲起露出的一条细细光腿,浑不觉冷,以肘支着身子,靠着榻沿,久久地趴坐在一张地簟之上。
她的眼一眨不眨,凝视着对面的床榻。
小金蛇静静曲盘在她的榻上,将头埋入锦褥,似已睡去。
阴暗的一团夜灯光里,她歪头赏视良久,伸去一指,轻轻戳了戳小金蛇,随即以指绕卷它滑凉的细躯,不叫它睡,又戏弄地点了点它露出的一点美丽朱冠。
小金蛇化作一根绸缎织就的软金带似的,任她缠在指间玩弄。她的唇角勾了一勾,靥上显出一缕淡淡笑意。
忽然此时,门外传来一道轻轻的走步靠近之声。她迅速展袖。小金蛇哧溜一下钻入,消失不见。
伴着两下轻微的叩门声,她坐直身体,转头,望见瑟瑟已是迈步走了进来。
“外面冷了,公主光腿坐在地上作甚?当心冻到,快坐被里去。”
瑟瑟放下送来的一盏金橙缕丝杏酪,忙上前,将她自地簟上扶起。
“公主太瘦弱了,怕是风一吹便倒。往后需多吃些。”
李霓裳顺从地默默钻入被衾,捧接住杏酪。方待入口,耳中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凄厉痛号之声,似有人正在受着什么可怕的苦楚。
漆黑夜里,骤然生出如此一道仿佛发自阿鼻地狱的异响,不免有些瘆人。
她不禁侧耳听了几声,辨了出来,似是那个服侍她多年的荣老嬷,不禁望向瑟瑟。
瑟瑟却仿佛不曾听到。
“长公主叫我来与公主道一声,明日公主先与蕙娘一道去太平寺小住几天,潜心礼佛,祈佛祖护佑。”
瑟瑟笑言。

荣老嬷的惨厉呼声很快便被窗外刮起来的夜风声吞没,消散了去。
第二天,日头升起,照得整个齐王府的后宅亮堂一片,婢侍仆妇们如常不停穿梭在院堂廊道之间,有条不紊地做着各自的事,仿佛昨夜于寂夜里突然发出的那一段凄厉之声从不曾存。直到登车去往太平寺的路上,听到身畔的崔蕙娘低声提及她的惧怕,李霓裳才确信,原来昨夜,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听到。
“……一早我出来时,阿姆悄与我说,天未亮,有个死人便从母亲那里抬了出去。也不知犯下何事。好似便是与阿姐你一道来的,昨夜遭打,熬到早上,断了气。曹老嬷叫人抬了丢到城外乱葬岗去,在后门被瑟瑟娘子叫住,让添一副薄皮棺材,她出钱。阿姆说,瑟瑟娘子是个有佛心的。”
“难怪昨夜我被那一声惊醒,还道是我听错,或是梦魇了,原来竟是真的……阿姐,你昨夜可有听到?”
崔蕙娘的神情看去依旧带了几分不安,应仍未从一早到来的这个可怖消息中完全回过神。
熟悉的一个人,毫无征兆,说没便就没了。
她的姑母,这是为了向她示她根本不需要的恩,还是发出的某种警示?
李霓裳转移话题,掀起窗帘一角,示意她瞧车外之景。
崔蕙娘是个容貌秀气的少女,惜应是天生血气不足,身体有些孱弱,常需吃些调理之药。李霓裳与她不过处了几日,便感觉她并不像瑟瑟先前说的那样,和她的“母亲”齐王夫人亲近,相反,从她言行的下意识表露里,李霓裳只感觉到了她对后母的敬畏,或者说,是畏惧之情。
因李霓裳身份之故,为免不必要的意外,照长公主的安排,在她阿弟李珑未到之前,只叫她以齐王夫人故旧之后的身份暂留后宅,故崔蕙娘也只以为李霓裳是普通少女,见面后,很快便亲近了起来。
应是身子的缘故,崔蕙娘性情柔弱,平常也极少出门,除了一年几次或会往太平寺走一走,其余日常活动,基本只限在她自己的居所之内,虽衣食丰足,然而墙内只有乳母和婢女陪伴,除去读书写字,无人可以说话,未免也会寂寥。此番李霓裳到来,她本便欢欣,没几日又能外出小住,更是喜出望外,此刻随着马车出城,渐被车外所见吸引了注意力,很快便也抛开了一早的阴影,心情转好。
今日这趟出行的护送之人是世子崔栩。但他只知李霓裳和蕙娘去太平寺礼佛。这在当下于贵妇贵女而言,几乎被视为是用来展示家族财力和地位的必备的社交活动,故他丝毫也未多想,唯一不满,便是自己送完公主,便要外出公干。他做梦也没想到,定好的事,凭空暗中又生出波折。
事情起因,乃是齐王前日暗得线索,长公主拿了世子与公主的八字请人参合,得知二人刑冲相害,结作夫妻,非但不能嗣续宗祧家成业就,反是凶兆,轻则数奇不遇,重则迟早将见血光之灾。然而长公主竟将此事压了下去,在齐王那里,半分也不曾透露。
齐王因了前半生的时运转势,不得不信命数之说。得知消息,当即暗中请一平素与自己交好的真人求问吉凶,所得果然无差。
儿子与那公主若真刑冲相害,受害一方,恐怕将是命格印弱的儿子。那长公主一心只谋复国,阴险到了如此地步,明知对己不利,竟不相告。
齐王暗恼之余,犹疑不定。
当做无事继续履约,万一一言成谶,于己不利。然而就此中断不议,他又怎甘将此奇货拱手让人?
齐王一时难以决断,却知长公主向来心机,唯恐她故意安排世子与公主接近,万一儿子被那公主美色所惑不愿放手,那便棘手,于是昨日先称家中人多口杂,万一走漏消息,提议先以女儿蕙娘礼佛的名义,将公主送到太平寺里小住一段时日,接着安排儿子出门,趁这段时日,他再仔细考虑,此事到底该当如何处置。他既如此开口,长公主暗怀鬼胎,自然也得点头,此便是这一趟太平寺之行的起源。
却说崔栩将人送到之后,犹是不舍离去,想再盘桓一番,只那曹女官犹如黑面门神,将公主的居处看管得严严实实,莫说他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外面又催促得紧,道军情紧急,不可再延误下去。崔栩迫不得已,叮嘱留守在此的一名家将,须掌好守护之职,这才离去。
太平寺后寺那里,从前专为齐王府的女眷圈建一处居所,虽不比王府气派,但论水石清华,修身养性,却更胜一筹。李霓裳与蕙娘的住处便在茂木修竹之畔。此间僧人得知崔府小娘子要来小住,早便将地方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二人落下脚后,起初各有一间相挨的寝屋。白天一块消磨时间,或下棋,或论诗弹琴,入夜则各自就寝。只没两天,崔蕙娘便生出与霓裳同住一屋的念头,在她面前提过一两回。李霓裳性情本就凉薄,不愿与人有多相交,如今与蕙娘朝夕相处,也只是出于躲不开的缘故罢了,何况也怕小金蛇万一没藏好惊吓到她,反正已哑,索性再装聋不应。
不料第三晚,天寒落雨,她闭门早早躺下,睡到半夜,被后山远处隐隐响起的一阵冬雷声惊醒,正辗转难眠之时,听到叩门之声,起身开门,发现蕙娘自己抱着一床被衾,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外,说她方才被雷声惊醒,一向伴睡的乳母不知去了哪里,不见了人,她一人害怕,又不想叫醒别屋婢女,恳求睡她这里。
她那乳母三十来岁,肤白貌正,逢人便是笑面,看着十分讨喜。蕙娘依赖,去哪都要乳母跟在身边,因而至今还在伴睡。
李霓裳实是无法再拒绝了,只得将她接入。蕙娘欢喜不已。二人一道重新躺下,李霓裳闭目,片刻之后,听到蕙娘轻声问道:“阿姐,你可有听到,我父王便要将我许配人了?”
李霓裳睁眸,转面看向枕畔少女。
崔蕙娘轻轻咬了咬唇,面露羞涩,然而李霓裳还是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闪亮的光芒。那是李霓裳从未见到过的一种陌生的光,无论是在镜中自己,还是她身边所有人的眼内,她从不曾见到过。
李霓裳忽然不忍让这点光芒熄灭,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蕙娘目中光芒登时更甚。李霓裳的回应,显是给了她倾诉更多少女心事的勇气,更不必担心自己心事会被别的第三个人知晓。
她挨得更近些,接着道:“那人是河西裴家的二郎,名叫世瑜,又名虎瞳,他们都叫他虎瞳子。阿姐你知他何以有如此一个名吗?”
李霓裳摇头。
蕙娘愈发没有睡意,将自己从乳母那里听来的关于那少年人的一切全部分享了出来。
大约二十年前,将军夫妇不幸去世,英年殒没,留下长子世瑛,当年十岁,而裴家二子世瑜,则才来到人世不久。
在此之前,随着天子迭代,曾在世宗成宗两朝立下盖世功劳衣冠赫奕的裴氏家族,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没落。到兄弟的祖父一代,烈祖裴讳萧元曾因功获封世袭的荥阳郡王之号,已是因罪被削,若非还有一位烈祖母至尊大长公主,恐怕靖北侯之位如今也是难存。裴家早已淡出朝廷,以固守西北为己任而已。
不久,长安破,末帝出逃,天下又一次陷入霸权纷争的大乱之世。
便是在如此的情境里,十岁的裴世瑛在一群忠义家臣的辅佐下,继续稳固西北,担起家主重责。而裴家二郎,也没有辜负兄长的栽培和期待,自小文武双修,再大一些,裴家男儿血脉里所固有的勇武与悍不畏死的特质,更是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极致。
六年前,孙荣集合大军,北上进攻太原府。
这片靠近河西的河东之地,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因裴父的存在,无论外面如何战火连天,局面也可保持稳定,当地百姓安居乐业。但在裴父去世之后,前朝节度使常启明便勾结北方契丹,趁裴家兄弟年幼失怙,发兵占了过去。这一占便是十几年,直到不久之前,裴世瑛领兵血战,终于夺回。
孙荣那一次的进攻,是想趁裴世瑛大战过后尚未立足脚跟,出其不意,坐收渔翁之利,因而准备充足,发兵迂回走些隐秘小道。当大军出现在石会关一带时,关内守军方得到消息。
石会关是北上通往太原府的要扼之地,一旦失守,太原府怕便难保,前功也将尽弃。当时关内守军两千,本不算少,但孙荣志在必得。那时他已占领长安洛阳,方称帝不久,势头正猛,亲率大军围攻,将关城围得水泄不通。
守军苦守关门,一次次打退孙荣的进攻。然而,消息若再无法传出,援兵不到,恐难持久。
一支敢死骑队很快组成。参与之人,皆是身经百战的勇猛之士。
时年十四岁的裴家二郎,亦站了出来。
他当时恰来石会关不久,本是为了运送一批物资,却没想到遭遇围城。
他是将军遗孤,靖北侯的幼弟,如此冒死,谁敢点头。
城中守将力阻,他亦不争。就在敢死骑队趁着夜色与箭阵掩护纵马冲出,关门即将合拢之时,他一枪一骑,抢门而出。
关门在他身后闭合。
十四岁的少年向来以他烈祖父母为荣,更是心高气傲,为免旁人轻看自己的年纪,上了战场,必要覆戴一张绘有獠牙虎面的傩鬼面具,以掩他那一张尚带几分青稚的少年俊美面容。
那夜他亦戴上心爱鬼面,虎牙狰狞。不过冲杀片刻,便由骑队之末纵越至前,人枪合一,在潮水般的敌军里星奔电驰,疾冲无阻。
他的面具之上,很快沾上一道道喷射而来的污血。周围那些孙荣士兵不知此为何人,只惊恐看到,火杖熊熊跳跃的光中,自那狰狞面具之后露出的眼目,宛如一双浸满了血光的威严虎瞳,择人而噬,叫人胆寒。
裴家二郎,未令他的先祖堕威。
那一夜,他一路挑杀,冲出包围,单骑连夜疾驰北上,顺利将消息带到太原府,引兵解围。
便是自那一战之后,河西虎瞳子的名字,不胫而走。
蕙娘讲完这一段她听来的故事,面露神往。
“阿姐你说,他如此出众,又如此骄傲,会不会瞧不上我?”
忽然,她又如此问了一句,眼眸里流露出一缕淡淡的担忧之色。
李霓裳也自瑟瑟口中,略知些裴崔之事。据说两家祖上便是姻亲。圣朝末世最后几年,裴将军出兵镇压叛乱,曾遇军粮短缺,崔昆给他送去军粮,解了当时之难。
李霓裳望着蕙娘,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蕙娘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夜极深了,倾诉完心事的少女倦了,终于睡去。
李霓裳望着蕙娘沉沉入梦的面容,心内忽然生出一缕淡淡的羡慕之情。
蕙娘最大的心事,便是她想象中的那位年少气锐、景星麟凤的骄傲少年郎,是否愿意接纳来自于她的卑微不显的爱慕。
人生烦恼,若都只得如此,又未尝不是一种幸事。

第10章
这一回的夜半私语过后,蕙娘顺理成章将李霓裳视作她无话不说的密友,次日便搬来,和她住在了一起。李霓裳不愿扫她兴,默许了下来。
她是喜欢崔蕙娘的。她的天真和浅显,便如一口一眼望见底的小池,叫人无须设防。她也是李霓裳有记忆以来,遇见过的唯一一个令她感到可爱的人。她愿去纵容蕙娘的可爱。
日子如此度过,转眼,来此已有四五天了。这日午前,瑟瑟来了,告诉李霓裳,齐王已决定取消原定在寿日宣布她与世子联姻的计划了,但是到底是彻底取消婚约,还是只是暂停日后另外再议,长公主目前也不确定。不过,瑟瑟叫她不必顾虑。
“无论如何,还有崔郎君在。”瑟瑟临行前,仿佛别有所指,握了握她手,如此耳语宽慰。
瑟瑟走后不久,窗外便纷纷洒洒,飘起小雪。
如今才是十月底,虽天气早已转寒,但在城中,极少能在此时便见落雪。也是因了此地位于山中,气温比城内要冷得多,这个时候,才能早早便见到雪。那雪虽极微小,淅淅沥沥,犹如冻雨,但这对于崔蕙娘而言,依然是个极大的惊喜。她当即提出要去竹林赏雪。
竹林就在附近不远处,从这里看出去,便能望见,只是需要走出院落。曹女官显是不愿,起初用她体弱为由加以婉拒。蕙娘辩道:“我不会冷的,我穿厚些就好了!”
老女官当即沉面,一言不发。蕙娘看见乳母拼命向着自己摇头挤眼,屋内其余婢女更是一并噤声,登时明白说错了话,慢慢垂头,嗫嚅道:“我知道了……那便不去了……”
李霓裳忽然走上去,拿起自己披风,系在了肩上,随即对着曹女官微微一笑。
无须她多言,曹女官自然便领会了,想到数日前那没了的荣老嬷,终究是不敢悖逆眼前这位公主,于是换了语调,笑道:“原来二位小娘子都想去。原本是怕一个人太过冷清。既如此,那便一道做伴,再好不过。”
崔蕙娘此时仍是胆怯,迟疑地看着老女官。老女官瞥一眼蕙娘乳母,乳母忙去衣箱里取出带来的一件裘衣,替蕙娘穿上了。
一行人终于来到竹林之畔。此时地上积雪虽还浅薄,但竹叶之上已压了一层寸余的积雪。竹竿个个碧绿,白雪一片晶莹,映得蕙娘身上穿的裘衣倍加锦绣灿烂,极是醒目好看。
崔蕙娘心情终于慢慢好转。赏雪片刻,察觉天色越发阴沉起来,雪势也在变大,打得竹林沙沙作响,一众人于是转了回来,有的跺去靴上积的雪泥,有的换下微微泛潮的衣裳,一通忙乱过后,各自整理毕,蕙娘照着平常习惯吃了送来的药,上榻午歇。
跟前暂无事了,曹女官与众婢妇也散去,屋中留有两名婢女。此时蕙娘忽然发觉乳母不见人。一名婢女道:“兴许是去后厨看小娘子的晚餐了。”
蕙娘作罢,低声叨咕一句:“阿姆最近常见不着人,也不知在忙甚。”说罢躺下,唤李霓裳也一道歇。
霓裳却示意自己要去一趟净房,婢女都无须跟,留下陪伴蕙娘。
蕙娘看见窗外雪已纷纷扬扬,忙叫婢女将自己方穿的那件裘衣给她披上,解释道:“都怪我,方才出去,害你斗篷都潮了。你穿我的去吧。此衣名为吉光裘,沾水不湿,外面落雪更不用怕,进来抖一下,便就干了。”
李霓裳不再和她推脱,依言系上她的裘衣,再次命婢女不必同行,方自己开门走了出去。
她之所以独行,是想检查小金蛇的状况。
回来转眼十来日了,她用老宫人教导的法子,白天将小金蛇养在一根特制的小管里,挂在腰上,可用衣裳遮挡,即便露出来,看去也是如同萧笛,不会引人注目。入夜则打开管口,叫小金蛇自由采食,待在任何它喜欢的地方过夜。之前她独居,应是天气转冷的缘故,小金蛇喜蜷在她的榻褥角落里取暖。
离下次养血喂食的日子还早,但这两日,因蕙娘和她同居,白天黑夜几乎都在一起,小金蛇基本便只能留在管中。她有些不放心,知后面柴房那里极是僻静,这个时间,更不会有人经过,于是走去,沿着一道走廊,入了一间最靠里的杂房,寻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摘下管,打开了管口。
小金蛇安静地盘蜷在内,并无异常。她放了心,往里投入两片带出来的新鲜的小肉条。
它的食量极小,如此足够它一天的采食了。完毕,再将管子贴里系回在腰上,用自己体温助它保暖。
想做的事完成,李霓裳正待回去,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也往这里走来。
她以为是来取柴火的粗使仆妇,想着若是自己如此走出去,未免要向对方费力解释何以出现在此,不如等人先走。思定,她便未动,依旧停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进来的竟是崔蕙娘方才正在念叨的乳母,并且,不止她一人,还有一个穿着海青僧服的光头僧。
李霓裳想了起来,前些日来时,此僧就在迎接的行列之中,似是太平寺的一名知客僧。
她还没反应过来,此二人怎会相识,又怎一起在这个时间来到此屋,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一下便令她头皮发麻,汗毛竖立。
只见那二人关门上闩,迫不及待抱在一起,衣物亦随之窸窣落地。僧人几下脱得精光,将同样衣不蔽体的乳母抱住。妇人口里低声怨着僧人猴急,大白天来找,回去迟了要遭小娘子的盘问,然而身子却未反抗,半推半就。
两具肉虫般的男女躯体交合,扑入李霓裳的眼帘。
霓裳脸色发白。她猝然闭目,又伸手紧紧压捂自己双耳,想不看,不听。然而,近在咫尺,又如何逃得开。
钻入耳的声音不绝,她驱不走脑海里浮出的画面。她的心跳开始加速,额头与后背冒出冷汗,胸口阵阵发闷,人便如生病一般,几乎就要晕厥过去。那小金蛇似也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异样,竹管在她腰下微微振动。
李霓裳极力忍着想要作呕的难受之感,伸手扶住身后的墙,缓缓滑座在地。她身子歪倚着壁角,闭目,一动不动。
七岁那年的往事,这一辈子,只要她还活着,恐怕便将永远挥之不去了。
焚台下来,又是一段梦魇般的逃生经历之后,她睁目苏醒之时,发现自己已是获救。
姑母派人找到了她,将她带到身边。
然而,这远远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开始。
刘继盛战败死了,此时的姑母,理所当然,又成为了新一任胜利者获得的最值得向世人炫耀的一件战利品。
李霓裳至今也不知道,姑母是如何忍辱委身于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从而换得一点有限的能力。就是凭着这一点能力,她找回自己,将自己藏好,又买通人,将求救的消息传递给她昔日的求婚者崔昆,在收到回讯之后,找到机会,带着自己和她为此前刘继盛生的稚子,逃出魔窟,踏上投奔崔昆的路。
这一场逃脱,还是没能避开追捕。
崔昆派来接应的人在路上耽搁了,未能如约而至。此时追兵又至,姑母被迫带着她和那孩子,三人共乘一骑逃生。
坐骑越来越慢,身后追兵越来越近。李霓裳知道马匹载不动三人。
“姑母,放我下去吧!”
“我比阿弟重。”
她请求,仰起头,看见姑母的目光在自己和阿弟的身上掠过。接着,那孩子便掉下了马。
他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一面惊恐地放声大哭,一面跌跌撞撞地朝前追赶,大声喊他娘亲带上他。
那孩子聪明而乖巧,一向是姑母的心头之肉。
姑母没有回头,仿佛不曾听到。李霓裳只感到身下的坐骑骤然加快速度,驮着她和姑母,继续朝前而去。那孩子嘶声力竭的哭喊之声,彻底地被抛在了身后。李霓裳流着眼泪回头,看见一个赶上的士兵一刀砍下,圆样的东西飞了出来。那孩子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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