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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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重晏则原本是世居长安的崔氏宗门子弟,与崔昆一脉原本相远,年幼侥幸逃过那一场乱军对士族的屠杀,弃文从武,又几经辗转,十五岁时投奔崔昆,因逐年积功,得到崔昆青眼,如今不但执掌飞龙右军,还被认作了义子。
至于他手中的这把剑,则是去年因他率部血战打退孙荣来犯,保住博州未失,崔昆在庆功宴上当众解下护身宝剑赐他,以表嘉奖。
剑鞘表面的凹纹内积着残血,也不知来自哪一战哪个敌人的首级。纹内残血早已干涸变黑,牢牢附在其上了。崔重晏拭了片刻,脑海里不由浮出宴会当日齐王世子崔栩投来的嫉视。
他的手掌缓缓停了下来,捏着皮帕,凝神了起来。
也不知过去多久,前方那扇大门打开了,发出一阵动静。
崔重晏抬目望去,看见门内走出一名侍女,来到他的近前,行礼道:“瑟瑟娘子怕崔郎君等急,命我再来告一声,稍顷便出。”
这是里头传出的第三次话了。
前两回也是说要出来了,却始终不见人影。
崔重晏抬目,望一眼天色。
从拂晓前等到此刻天光明亮。远山林头后的初阳,应也将要升起了。
却不知这一回的“稍顷”,又到底是要多久。
齐王寿日不久便至,到时大宴宾客,他担负的事很多,更要严防齐王宿敌趁机再犯。这趟出行,当速去速归。
崔重晏压下心内涌出的一缕无奈之感,颔首以应。待侍女转身再去,他也无心于剑了,下马唤来亲随崔忠,二人行至道旁,确认此行出发之前安排下去的兵马防备情况。不料片刻,那门扇又一次开启。
这一回,先是走出了数名侍女和仆妇,接着,门内隐隐送出一阵环佩振动的清响之音。
应是瑟瑟娘子等人真的出来了。
崔重晏未料如此之快,便与崔忠简短说了几句,匆匆结束。才转身,远远便见瑟瑟娘子携着一名身段娇丽的女郎现身,双影停在了门内。
女郎头戴一张浅露幂篱,薄绢掩面,垂落至颈,应当便是此行要接的那位了。
他立即示意亲随整队原地待命,自己则快步迎了上去,止于阶下。
瑟瑟见他上来了,提裙迈步出槛,笑吟吟地向他赔罪:“崔郎君等急了吧?全怪我,没算好时辰,叫你空等这许久。你若心里有怨,尽管朝我发,和旁人无干。”
这显是和他在打趣。崔重晏忙道无妨,称自己无事。
因他与槛后那女郎素未谋面,又知她的身份并不寻常,不便冒昧,与瑟瑟略略寒暄几句,正待说车马齐备,问是否立刻动身,不料瑟瑟已是扭面对那女郎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束。”言罢,指着崔重晏向她道:“他便是我方才向你言及的那位崔郎君,人中麒麟,齐王最为倚重之人,此番特意放下要务,只为来接公主。”
崔重晏展目望去。那道丽影轻轻动了一动,似也未料有如此一幕,不过,只稍迟疑,便见她抬起一手,微举面前垂落下来的一角薄绢,露出半面,向着自己微微颔首表谢。
深秋的朝阳此时正在她的身后初升,越过古行宫的墙檐,染亮半片肃杀霜天。她的珠鬓和满身衣裙落满了淡金的日晕,人若立在云霞盈拥之中。
她举臂撩起面纱,一袖皆是浮光。
掩在朦胧面绢后的半张姣面,如皎月破云,显映在了他的眼内。
崔重晏记了起来,此前仿佛有一回,瑟瑟曾在他面前偶然提到过这位公主。
据说她的出生是为祥瑞,仙衣飞荡,满室红霞。末帝极其宠爱,不但以此异象为她取名,特意还赐酌春为号。
酌春公主。
冰消雪尽,以春酌酒。
此当为李朝立国数百年最为优美的一个公主封号了吧。
崔重晏犹在恍惚,觉察那一双露出的明目闪向自己,骤然醒神,忙垂目,向她拱手,行过一道深深揖礼,待直起身,早也恢复如常了,笑道:“瑟瑟娘子取笑我罢了。崔某驽蹇之乘,蒙义父不弃,夫人栽培,方能勉强做一二事罢了。此次得以成行,也全仰赖夫人信任。能为公主效力,乃崔某荣幸,一切行事以公主与瑟瑟娘子便宜为上,崔某无不应允。”
女郎听罢,含笑点了点头,随即放落面绢,面容掩住不见。
瑟瑟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下,笑道:“崔郎君客气。夫人对她极是想念,那便早些上路,也好早些见面。”
崔重晏不再多言,扬手示意车马上前。
瑟瑟携女郎同登一辆,曹女官容老嬷一道,其余侍女仆妇各归其位。
崔重晏纵身跃上坐骑,挥鞭领路启程。
瑟瑟怜李霓裳年纪小,恐她娇弱不胜长途跋涉之苦,吩咐回程不必紧赶。崔重晏无不应允,走走停停,一路顺利,如此行路了数日,这一日,一行人马终于回到了齐王府所在的青州城外。

帝国虽已覆亡多年,从前这具庞然大物遗留的影响力,却未消退。当今横行各方的军阀大多脱胎于前朝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如今建制不但沿袭前朝大同小异,至多换个官名,日常里的诸多制度,也未完全废黜。以李朝遗忠自居的青州之地,更是如此。
这个时辰,街鼓已落,城门关闭,城中也开始宵禁。
离城门还有十数丈路,崔重晏便吩咐崔忠快马前去叫门,好叫城门提早开启,车队不必等待。
崔忠策马飞奔到了近前,却见门外已有一队人马,应方行猎归来。领头男子面孔酡红,似已半醉,见被拒在城外,狂怒不已,一面仰头大骂城头之人,威胁杀了对方,一面拔刀,胡乱劈砍城门。
城守惶恐不已,却仍不开门,只不停地告饶,央他等候。
崔忠自然认得这位醉酒砍门之人,便是齐王世子,飞龙左将军崔栩。
崔栩彪悍善战,却也喜好游猎酗酒。半年前,他在城外狩猎,醉酒夜宿城中一名官员的别业之中,奸了那官员的宠妾,妇人反抗之时,不慎误伤到他,遭他一刀刺死。此事下面那些人本瞒着崔昆,后来不知怎的,还是传到崔昆耳中。崔昆素以仁义治下,如何能忍,大怒,重责崔栩并安抚苦主之后,下了一道命令,他若日后还是夜归,不许放他入内,先派人通知自己。
崔忠停了马。
此为齐王亲父子的事,莫说自己,便是崔将军,恐也不便卷入。
他正待悄然退回,先禀予崔重晏知晓,不料城守已看到他了,高声问:“可是右将军回了?”
崔忠只得点头。
城守大喜。
世子性情残暴,惯以杀人取乐,此事人尽皆知。齐王那边的消息还没传回,再不放这烂醉的人进去,只怕齐王那边还没怎样,自己先要死在这里。
城守二话不说,当即指挥人为崔右将军开门。
崔忠作罢,看一眼崔栩,以为他会入内,不料他却慢慢收剑,扭头冷冷看了过来。崔忠只得下马,行礼呼世子,他亦不睬,只将目光投向他的身后。
崔重晏已领车队行近,早便看到崔栩,继续走马来到近前,朝他抱了抱拳,唤一声世子,见他不动,便继续引车队前行,自他身前走过。
李霓裳与瑟瑟的车在最前,车夫驱马正待进入城门,侧后方的路边蓦地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似有马匹冲上,欲争道先入城内。
车夫扭头,见世子崔栩上了马背,正疾驰而来,转眼便与马车呈并驾之势。
崔昆为保青州防守万无一失,可谓考虑周全。不但在原来的城门外扩增一座瓮城,且特意将瓮城门修窄。马车此时若继续前行进入门洞,极有可能与崔栩擦碰在一起。
车夫赶忙紧急停马,正待让道,却听崔栩又轻蔑斥了一句:“丧家之犬,也配走此道?”
“给我让开!休挡我道!”
话音落,他一脚飞起,猛踹一下那套着车的健马,生生将马踹得发出一道嘶鸣,蹄歪退了几步,带得马车亦晃动起来,车夫慌忙控马。
在前的崔重晏飞身便从马背上跃下,扑来探臂,一把攥住马缰,猛往回拽,这才止住惊马,助那车夫停稳马车。
大笑声中,崔栩纵马,自顾扬长而去。城外他的随从也立刻紧跟而上,簇拥着涌入城门。
骑队自崔重晏的身侧疾驰而过,马蹄卷得地上尘土飞扬,弥漫着整个门洞。
崔栩方才那一声辱骂,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暗指右将军。
崔忠抑不住心内愤懑,疾奔而上,抬手便抽出了刀:“崔郎君!和他们拼了,胜过这般受气!大不了告到齐王那里,我们也不失理!”
他这话只说一半。另半实情却是崔重晏如今在青州飞龙军里深孚众望,在如今这个靠扳手腕的年头,兵马就是一切。莫说崔栩,便是齐王本人想要动他,怕也要先掂量掂量。
崔重晏凝视前方远去的马队,恍若未闻,一言不发。
这支带出来的护卫,皆是他的亲兵,早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似这般遭受无理谩骂与欺辱,也不是头一回,原本个个便是狠人,见状也纷纷涌上,一时间,拔刀与怒骂之声此起彼伏。
正群情激愤之时,车内忽然发出几声咳嗽,瑟瑟的抱怨声随之传了出来:“贼老天,这是多久不下雨了。走几匹马过去,便要呛死人了!”
崔重晏目光闪烁,片刻后,缓缓松开马缰,转面,冷冷扫一眼周围向他请命的亲兵。
众人登时安静下去,相互望了几眼,无奈,陆续又将方拔出的刀剑归入了鞘。
崔重晏若无其事向着车厢拱手:“方才是我照顾不周,叫二位受惊了,勿怪。咱们这就入城去。”言罢便再次上马,轻喝一声坐骑,引车继续前行。
天色黑透,李霓裳从一扇便门悄然被接入了齐王府,随瑟瑟静默迂转,也不知跨过几道院墙,穿过几折回廊,被引到了一处花木扶疏的清幽院落之内。
应是长公主对她今夜入府一事不欲张扬,院中静悄无声,看不到人,唯见檐楼的一面绮窗之后,隐隐约约,透出一扇灯火之色。
穿堂风涌入檐楼,吹得堂中烛火扑闪不停。李霓裳盯着身侧墙面上自己那道不断摇晃的光怪的黑影,只觉似曾相识。她费力思索,蓦地恍悟,记起年幼之时她喜爱的由宫伎为她张演的皮影。薄薄一张驴皮之后,几支由躲在暗处的木棍操控的晃荡虚影,便可栩栩演尽悲欢离合,青天黄泉。
脚下的楼梯,仿佛通往高天,漫长不见尽头。分明已是放轻了脚步,却觉自己踏出的登楼步声异常突兀,声声撞耳。
“长公主在此等着公主了。”
忽然,撞耳的脚步声消失,瑟瑟低语之声传来。
李霓裳猝然停步,抬起眼,看见了一面虚掩的门。
终于到了。
她的姑母就在里面,和她不过一门之隔了。
分别之际,她七岁。而今再见,她十七岁。
直到此刻,她方惊觉,不过如此短短一段登梯的路,自己的手心里,竟捏满了汗。
瑟瑟未催促,只在旁耐心静望,直到李霓裳转面朝她微笑点头,方走上一步,轻轻叩门禀道:“长公主,公主到了。”禀完悄然退去。
李霓裳深深呼吸一口气,探手,推开了门。
她方才仰望过的那面绮窗之后,此刻立着一道妇人的背影。她一袭华衣,锦帔曳地,头梳抱面的堕马髻,脑后一团浓髻之上,排插数面牙梳。
乱世孳妖魔,死生皆无常。李霓裳曾在逃难路上亲见尸骨遍地人肉为粮,也见惯上位者那常人无法想象的道德沦丧登峰造极的穷奢极侈。生在此世代,仿佛人人都知末日临头,明朝无多,只管抓住眼前能得的一切尽兴狂欢,贵妇人的装扮,也比旧宫年代更为花样百出,奇鬓危髻,比比皆是。
妇人并未转面,一种古衣裳的熟悉感却迎面而来。
她仿佛不曾跟随时光走动,而是旧宫里凝固的一位丽人。
李霓裳不由定步。
妇人缓缓转过一张宛若不老的面容,凝视着她,眼一眨未眨,片刻后,李霓裳听到她柔声唤出了自己的乳名。
“阿娇。我是姑母,你不认得我了吗?”
李霓裳霎时泪流满面,伏拜在地。长公主疾步上来,俯身将她身子抱住。待到李霓裳抑住情绪,悄然拭净面上泪痕抬起头,见她双眼亦是通红,神情似喜似悲。李霓裳被她从地上搀了起来,引往一旁的坐榻,她顺从坐下。
长公主落座在她对面,取帕轻轻揩了眼角闪烁的泪光,再次打量着她,道:“一晃眼,你竟也这般大了。这些年苦了你,我都知晓。”
李霓裳用力摇头,深恨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始终无法开声成言,以表内心所念。
比起曾加在姑母长临长公主身上的凌迟,她李霓裳的这一点事,算得上甚。
榻上矮几之上已设纸笔。她探臂,待握起笔,手却被长公主轻轻捺住。
她抬眼,对上了她一双充满欣慰的眼。
“不必了,姑母知你所想。”
“姑母的阿娇,从小便有一双会说话的漂亮眼儿。世上无论怎样动听的言语,都敌不过阿娇眼儿的一望。”
长公主凝视着她的眼睛,柔声说道。

只有自己知道,在她的深心里,小时候的全部记忆,她都不愿多想。
她轻垂了下眼眸,不欲叫她的姑母察觉。
长公主微微一笑,安抚似地轻拍她的手背:“你不怪姑母便好。姑母何尝不想将你一直带在身边,然而当年初来此处,脚下无立锥之地,姑母不过一个弱女子,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保得你的周全?故虽极是不舍,也只能将你先安置在别处,一来,叫你能过几天无忧的清静日子,二来……”
她望了眼李霓裳仍未消退干净伤痕的咽颈。
“当年你无端得了这怪病,此处人多口杂,传扬出去,对你并无益处,故安排你在那里,也方便寻访名医。好容易这几年,姑母在此总算能略说上一二句话,日夜都盼着你能病愈,好将你接回。更是时刻想去看你,奈何此处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实则也不太平,附近不是今日这个打过来,就是明日那个来挑事。到处都是羁绊,便只能叫瑟瑟代我去探望你——”
长公主顿了一下,笑了起来。
“这回实在是有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姑母是一刻也等不住了,即刻便将你接回,须亲口告诉你,好叫你和姑母一道欢喜。”
李霓裳不解地望着她。
“阿娇,你且听好了。”
长公主看着她,一字一句。
“你的阿弟,他还活着!他当年没有死!姑母找回了他!”
李霓裳的心如鼙鼓骤然被重击了一下,剧烈地跳了一跳。
她定定望着长公主,片刻后,慢慢闭上了眼。
长公主再也掩不住欢欣之情,用力握住她的手。
“你可还记得十年前你七岁时的事?刘继盛兵败,姑母遭人掳掠,受尽羞辱折磨,姑母忍辱偷生,想方设法,终于有了可用之人,方打听到,连皇兄也自尽,万幸,你与珑儿应还活着,姑母便叫人寻找你们……”
随着长公主的话语之声,旧事也瞬间复活,宛如狂风暴雨,瞬间涌入李霓裳的脑海里。
所有的一切,皆起源于二十年前。
长安破,她的父皇领着后宫与残余皇族百官仓皇出逃。起初那一二年间,名仍为天子,实却无一可落脚之地,今日在东,明日遁西,全靠似崔昆这等仍忠于李朝的手里还有些兵马的臣子保驾,方勉强得以维继,最落魄时,嫔妃与宗室亦是食不果腹,衣不得暖。
她便是在如此的情境中来到人世。不久之后,境况终于有所改善。
奋武节度使刘继盛兵强马壮,雄踞一方,也不知他是出于何等的目的,或真如崔昆那般忠正,或是效法古人,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总之有一天,他领兵到来,将陷入困顿的天子迎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不久,长临长公主便嫁给刘继盛——这仿佛是件顺利成章的事。皇帝用有着长安第一美人之名的胞妹与拯救自己的臣子联姻,稳固关系,并以此昭恩。
那一年,姑母二十多岁,正值花信之年。此为她的第二段婚姻。
李霓裳曾听身边的老宫女讲过姑姑从前的第一任丈夫。
那时霓裳尚未来到人世,李朝天下虽已不太平了,但局面尚可勉力支撑。有一日,一个天杀的恶人却兴兵作乱,自此,所有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
那恶人复姓宇文,当时还十分年轻,家族更是世代深受皇恩,然而他却不思报效,反而做起叛贼。老宫女用仇恨而恐惧的语气,讲他是个食人恶魔。
自那食人魔头作乱之后,天下鼎沸,狼烟迅速四起,没几年,局面彻底失控。
父皇手下没有人可以用了,迫不得已,将姑母嫁给了当时的顺义节度使许章,以此换他领兵前去抵挡。
那一年,姑母正是一个女孩儿一生当中最为美好的年纪。她十七岁,与霓裳如今一般大,娇胜过春日枝头上的最为动人的海棠花,许章却已年过半百,子孙满堂。
她的皇帝父亲本想将姑母嫁给许家孙儿,要怪便怪她生得太美。纵是老藤枯枝,竟也一夕回春。色欲熏心的白头老翁不肯将她让出,哪怕那人是孙辈。
老宫女悄声说,她的姑母伤心欲绝,起初不愿,然而她的父皇竟下跪恳求。她终于还是点头了。便如此,十七岁的姑母有了她的第一任丈夫。然而不到两年,长安便破,许章死于乱军。
李霓裳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忘记老宫女和自己说这段往事时的唏嘘神情。
便如此,随着刘继盛的到来,他们终于结束流离,过了一段还算是安稳的日子。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又不过数年后,她七岁时,刘继盛亦兵败身亡。
皇族和宗室们,终也是步了长安世家们的后尘,悉数被屠。霓裳被带着逃命时,亲眼看到她熟悉的人一堆一堆地被杀死。士兵们扒下他们的衣裳,披盘在自己的身上,再将他们扔进水中。她看见那些赤尸仿佛漂在水面上的白色布袋,一条条随着水波盘旋,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他们的头发铺散,缠在一起,如水面上飘涌的大片黑色的水草。这古怪的一幕,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大厦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倾崩,此后的每一天,实则不过是苟延残喘。她的皇帝父亲,如今又能继续逃到哪里去呢。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做了一件或是他此一生里最为刚强的事。
他杀死身边妃嫔,包括她的贵妃母亲,最后携着他最宠爱的女儿及儿子,登上高台,决意自焚祭天,以此种最为惨烈的方式,维护他作为李朝最后一个皇帝的尊严。
大火在脚底燃起,火苗渐渐烧向被绑在柱上的姐弟。她和阿弟的裤脚开始沾火,皮肉遭灼的钻心疼痛之感,令他们放声痛哭。
天空阴云密布,一场大雨骤然而下。
盛夏的雨水,浇熄燃烧的火。
身畔阿弟继续哀哭。她看着如疯似狂的父亲,流着眼泪,想哭,却发不出哭声。
她的皇帝父亲仰天,呆愣片刻过后,忽然双手朝天高举。
“裴卿!见乎?朕今日落到如此地步,祖宗基业绝于朕,连朕自焚赎罪,竟也不被上苍所允!”
在李霓裳听不懂的狂笑声中,他拔剑斫断了绑住她和阿弟的绳索,厉声命人带他们离开。
“天若要亡,那便亡。”
“天若要活,那便活!”
此便为霓裳记忆中的来自父皇的最后一句话。
她和阿弟被仅剩的几名忠诚宫人各自抱起仓皇奔逃。她挣扎着扭头,泪眼朦胧里,看见她的皇帝父亲背对着她,挥剑戗喉,倒了下去。
“……姑母随后得到消息,你与珑儿大难不死上路后,为躲避流兵,又走失散开。姑母焦心如焚,叫人在那一带到处寻,找到你时,你落单昏迷,万幸没有大碍,便先将你带了回来。你的阿弟却始终没有消息。你当也以为他早便死在了十年前吧?”
长公主握着李霓裳的那一双手越来越紧,力道大得似要将她手捏碎。
“姑母不信他真就那样死去了。当日天既降下甘霖,救你与你阿弟,你二人便定会受老天庇护。如今你该明白了吧,为何姑母这几年始终不得闲暇!”
“上苍果然开眼!”长公主的眼眸烁着兴奋的光芒。
“幸有齐王相帮。就在前些日,姑母收到消息,你的阿弟他果然未死,他如今还活着——”
李霓裳蓦地睁眼,持起那一杆笔,写问:“他如今人在何处?”
“放心!”长公主立即安抚她。
“他正在被带回来的路上。”她稍稍压低声。
“你也知你阿弟身份非同小可,乃我朝仅存的一点正统血脉。此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便是崔重晏,姑母也不敢将此事交他,用的都是姑母自己的人。如今你回了,安心再等些天,便能见到你的阿弟了。”
李霓裳凝视对面的姑母,终于,缓缓点头。
长公主也长长舒出一口气,接着,仿佛想到一事。
“对了,齐王有一女,名蕙娘,年纪只比你略小几月,你知道的吧?”
霓裳此前曾听瑟瑟提过崔蕙娘,讲她是齐王独女,生母早逝,与长公主虽非亲生,关系却十分亲近。
“你来了正好,等明日你与蕙娘见面,这段时日,你二人正好相互作伴,也不至于一个人无处可去。”长公主笑道。
霓裳带笑,颔首应下。
“女大当嫁。蕙娘姻缘或便将至。”
霓裳又听她如此说了一句,便抬目,望去。
长公主笑着解释:“下月便是齐王五十大寿。崔家有一故亲,论祖上,百多年前世宗一朝,两家还是舅甥至亲。如今后代子弟虽天各一方,免不了有人情变迁,只齐王常说,祖上之亲,断不可废在他的手里,需勤加维系。”
“那家姓裴,如今当家之人是齐王小辈,名世瑛,另有一胞弟,叫做世瑜。齐王亲笔手书,早早便给裴家兄弟发去请帖,料到时应也会来。裴家长兄已有家室,那世瑜却年方弱冠,尚未成亲。此番正好借着寿喜,若能结成姻缘,一来,不负祖上之亲,二来,两家往后更可齐心协力共举你的阿弟,复我李朝江山!”
霓裳怔望姑母。正在出神,耳中忽然传来一句语声。
“你怎的了,你在想甚?”
李霓裳顿时惊觉,立刻摇头。
长公主这才笑了,又望她一眼。
“阿娇,你可想过自己的姻缘?”
霓裳对上了长公主的眼。
姑母那一双看着她的笑眼极是柔和。然而李霓裳怎会看不出来,这一双柔眼的深处,却是试探。
“我朝虽已不存,然从前侥幸留存的世家当中,仍有不少似崔重晏这般的英才,齐王这等孤忠,也非少数。只可惜各方无不各自为政,难成气候。当世急需有人能站出振臂,好叫天下齐心协力,共抗贼逆。”
“齐王常与我讲,他生平最为敬仰之人,便是世宗一朝的裴相裴冀,当年亦如同今日,山河破碎,然他以一人之力召天下忠良,力扭乾坤,如补天裂,是当之无愧的中兴功臣。齐王有心效仿。”
“你是我李朝的正脉公主。你自出生便有祥瑞之名,天下人尽皆知。又有当日天降大雨,浇灭焚台,足可见是上天护佑。你今助力崔家,他便名正言顺如得天授。日后再加裴家兄弟在旁协从,何愁我李朝不复?”
姑母不疾不徐,叙着家常一般,和李霓裳说着话。
从得知自己将要踏上回程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做好任何事的准备了。
她已猜到姑母接下来会说什么。
内心忽然变得平静无波。片刻前手心沁出的一点残留冷汗,亦消退了下去。
没有半分回避,李霓裳抬眸直视自己的姑母,静待她的安排。
长公主此时反倒显得迟疑起来,顿了一顿。
“便是齐王世子崔栩。”她说道。
阁中沉寂了下去。片刻后,响起长公主低低的一声叹息。
“莫怪姑母。既为公主之身,自有公主之命。”
李霓裳并无多余之举,只改坐为跪,向她恭敬地叩首,以此礼节,表自己对她此前多年以来照顾的谢意。
长公主欣慰颔首。
“那便如此定了。齐王寿日当天,趁四方到齐,一并宣布此讯。”

崔昆负手立在前堂通往后院的一道曲廊台阶下,微仰着面,视线越过檐廊的顶,投在其后露出的一座小檐楼顶上。
楼中宿着昨夜刚到的那位少女。
晨光渐亮,天空薄青,将昨夜隐在深夜里的小檐楼的轮廓显得越来越清晰。不过一夜功夫,楼顶的黑瓦便覆上一层不薄的白霜。
又一个考验人的冷酷的严冬降临了。
崔昆眺望片刻,转面望向身后侍立着的一名仆从。
崔昆面容不怒自威,早年带兵之时,往往身披战甲,与部下一道破军冲杀,每有战利,必分赏有功之人,自己则束身俭约,如今姬妾皆无,冬夏不过各两套常服。无论部将还是府中仆下,无不对他发自内心地既敬且畏。
那仆从方才一直都在望着这边,以便时刻应召,见状迅速小步奔上。听到家主问是否已将话传到,点头:“禀齐王,方才说快了。世子应已在来的路上。”禀完,窥家主眉头微皱,显是不悦,忙机灵地又道:“小人这就再去催。”
崔昆道了声不必,迈步便去。
却说崔栩昨日傍晚回城,意犹未尽,又喝过一番,方搂一侍妾尽兴而眠。崔昆因白天收到有关潼关之战的最新消息,心内担忧,连夜召了几名司马与幕僚在军府内就着舆图沙盘推演局面,故并不知晓城门口发生的事,回来收到报告,虽感恼怒,但崔重晏不怪,儿子醉睡不醒,加上心事又被潼关形势羁住,事也就草草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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