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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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栩方已被外头的侍女催醒,知崔昆要自己过去,疑心是为昨日城门口挑衅崔重晏的事责备自己,自是不愿,心内更感不平,借宿醉头疼暂时拖延,一面坐在榻沿由那侍妾助着慢慢穿衣着履,一面思忖见面后如何应对。只还没想好,又听外面催声传来,烦躁不已,知是躲不过去,一把推开还在身旁痴痴昵昵撒娇纠缠的侍妾,自己登上靴履,大步走到门后,怒冲冲一把拉开了门,口里骂:“催什么催!迟个片刻,又能如何——”
话音未落,撞见门外一张含着虎威的面,没想到崔昆竟自己来了,一愣,慌忙后退一步,让到一旁,“父王,你怎亲自来此?”
崔昆冷面,侍妾吓得胡乱掩上衣襟匆匆退走。崔栩观父亲神情不善,心一横,哼道:“父亲大早又是要为那外来人责备儿吗?莫不是将来要把儿子助父亲打下的这青州基业也拱手送给那人?若是如此,不如早说清楚,儿子也早些出去,免得将来连个容身之地也无!”
崔昆跨入,叱了一声孽畜。
“你除能领兵杀几个人,还能助我甚事?你可知如今外头的局面?”
不待崔栩出声,崔昆继续道:“昨日方收到消息,宇文纵局面大好,便将攻下潼关了!一旦叫他自那孙荣手里夺走潼关,你知将会如何?”
崔栩一惊。
他虽性情残暴,然而论到战事,并非完全蠢钝之辈:“他拿下潼关,则取关内如关门打狗,长安迟早必将落入他手。”
崔昆沉面:“远不止如此。”
“长安今虽一片废墟弃地,实无用处,但夺下长安,足以鼓舞士气,以天下之中而自居,往后声威,只会更盛。孙荣失关内之地,但只要固守他的东都,想再支撑一段时日,也并非做不到。那宇文纵一时打不掉孙荣,必捡软柿子去捏。你说,他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崔栩微吸冷气:“难道竟是我们?”
“裴家兄弟凭着祖上所积之威,如今也算是站稳脚跟,太原府以西的河西之地,宇文纵目下轻易不会去动。我若是他,必会先拿青州齐州,如此,便可对东都形成左右夹包之势,到时想拿下孙荣,是迟早之事。等他占了孙荣今日之地,养足兵马,再打裴家兄弟,也是不迟。”
崔栩不服:“父王何必如此灭自己威风?宇文纵老巢在蜀,就算叫他拿下关中,一来两地相距甚远,二来,我青州也非弹丸小地,他再厉害,敢舍近攻远,叫他不死也扒层皮!”
崔昆冷哼一声:“他在二十多年前便有个名号,横海天王,你可知出处?”
那时崔栩不到十岁,自然不知,摇头道:“我只听闻,他早年乃是食人魔头。”
“此人十七八岁便叛了朝廷,一度遭裴将军镇压,将老巢也弄丢了,便窜到河北一带落草为寇,与那些流民沆瀣一气,拉扯起一支杂军,号称横海天王,竟叫他侥幸又东山再起。如今的冀州节度使范方明,名义上归顺召国,实则和他早前有过交情。范方明如今受着孙荣猜忌,若是惧怕自身难保,一旦投向宇文纵,我青州北、西、南三面都将受敌。到时莫说光复圣朝,只怕就剩跳海一条路!”
“只怪我当年长久领兵在外,没能亲自管教,竟养出了你这狂瞽无知之辈,整日给我撩是生非!我再告诫你最后一回,敢再恣意妄为欺辱晏儿,休怪我不认你这儿子!”
齐王的语气严厉而冷酷,崔栩被镇住,再不敢发悖逆之言,迟疑地问:“那当如何破局?”
“第一便是联合裴家兄弟,第二——”
齐王盯一眼崔栩。
“知我今早为何叫你?”
“儿子不知,恭聆父亲教诲。”
齐王神色这才稍缓:“你当也知圣朝从前有位酌春公主。先帝殡天之时,她年纪尚小,昨夜被接来此处了。一早叫你,是要你随我一道过去拜见。”
崔栩愕道:“便是从前那个有着祥瑞之名的公主?”
齐王颔首。
“当年刘继盛兵败,公主被你母亲接走,这些年一直隐在外面,如今长大了,将她接来。不止此,当日与公主一道幸免于难的先帝之子亦在人世,不日也将到来。”
“为父与你母亲已是议定,由你尚公主殿下。往后,我青州便是天下正统所在,可以此为据,广召天下豪杰,光复圣朝大业。”
崔栩终于自这突然而至的震动中反应过来,目光烁动间,快步走去将门关合,回身道:“父王!儿子有一话,长久以来如鲠在喉,今日便直说了!什么母亲,我母亲早已去了。什么圣朝,圣朝也早便亡了!那妇人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儿子不知她到底用何手段,竟能叫父王你对她俯首帖耳!还有父王要我娶的那甚公主,我瞧也就是个小娼妇,与她姑母有何两样!她若真是祥瑞之身,何以家国还是灭了?父王你若真要儿子娶,我娶便是。只是,儿子实在想不通,咱们父子为何要给他人作嫁衣裳?当今天下,谁都可以称帝。那孙荣早年不过是个卑贱武夫,如今都敢自立,父王出身清河崔氏,最为清贵,为何不能自己也……”
“住口!”
崔昆挥臂,扇了崔栩一嘴。
“再敢发这悖逆之言半句,我今日便当场杀你。”他寒声道。
崔栩心内虽依旧不服,然而终究是不敢再发声了,只得垂头应是。
“你又知道什么!天道苍茫,凡眼岂能窥得当中运数。祥瑞也要天命之人,方可承接。”
他上下打量了眼崔栩。
“换身衣裳,将自己收拾得利索些,随我来!”
天色大亮,当第一道阳光射到齐王府邸后院的小檐楼上时,李霓裳已梳妆完毕,在长公主的陪同下端坐在位,候齐王到来。
没片刻,伴着一道脚步之声,门内入得二人。随在后的年轻些的,李霓裳昨日在城门口透过车窗瞥见过,便是崔栩。而前方那领着他肃然下拜的,想便是齐王崔昆了。
她起身上前,伸手扶起地上的齐王,又向跪在后的崔栩略颔首,示意起身。崔栩却仍是跪地,一动不动,只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来,双目灼灼,似当场已将她的衣裳剥落一般。
李霓裳心内油然生出一缕不适之感,转面不再去看。
崔昆已自长公主口中知公主至今失语,待情绪平复了些后,唏嘘谢恩道:“老臣只恨当年势单力薄,未能保得先帝与公主周全。而今侥幸仍能苟活于这乱世,自当加倍报效。老臣不敢以一代国相裴文贞公自比,然而时势倒逼,纵然不自量力,如今也当搏上一搏。倘上天助力,有朝一日能叫老臣辅助公主光复圣朝,死而无憾!”
李霓裳深深敛衽,以表谢意,崔昆怎敢受礼,极力阻拦。又叙话片刻,自当告退,道:“事以密成。今太子未至,公主在此之事,也不宜叫外人知晓,以免生变,只好委屈公主暂时在此陋舍再住些天,待太子到了,老臣便向天下昭告,到时我圣朝复立,公主便是辅国公主,老臣率我青州万千将士全力效命。”
言毕,崔昆领崔栩退下。
方才来的路上,崔栩听崔昆叮嘱自己,公主至今不能讲话,心里还存鄙薄,待见到人,什么念头都无,只剩喜出望外,只觉从前见过的全部女子皆泥塑木胎,简直恨不得今夜便能洞房花烛,叫他抱得美人同归。
此时本该跟随其父,他却仍是不舍,起身后,磨磨蹭蹭,眼依旧不停看向公主,直到发觉陪在她侧的长公主含笑看着自己,方依依不舍掉头而去。
夜幕再一次地降临。
崔重晏白天外出办事归来,方才入府向齐王禀事完毕,辞了齐王留饭,如常那样向外行去。路上不断有遇见的家仆向他躬身行礼。他心不在焉,似怀几分心事。当行至一道曲廊前时,不觉放缓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从他这方位,举目越过檐廊,能看到齐王府后院远处的半座小檐楼影。
此前那檐楼应无人居住,入夜便漆黑一团。然而今夜,夜幕之上,隐隐显映着一扇模糊的灯窗。
忽然,曲廊的尽头传来步足之声,他转目,看见一道身影婀娜行来,应要往后院去。正是瑟瑟。便招呼一声,待离去时,却见瑟瑟行到身前,向着自己低声笑道:“崔郎君你说好笑不好笑,世子那样一个刚硬之人,竟也生生转了性子。这可真叫百丈钢化做绕指柔了。”
“呶。”她抬了抬手中捧的物件,压低声。
“这是要我转进去的,说什么昨日不知她也在车中,冲撞到了,求她千万勿怪呢。”
“嗳。他何时变得如此体贴了。当时分明我也在车中,我也吓得半死,他怎就不知求我也勿怪呢。”低声吃吃地笑。
崔重晏看去。她捧的是只金平脱匣,内中之物应为首饰脂粉。
“也是。”瑟瑟叹息。“似那样一个可爱人儿,我见了都要爱上。世上男子谁见了若不喜欢,恐怕便不是真的男子了。”
崔重晏笑了笑,转身离去,走几步,身后传来一语:“对了。长公主三日后去太平寺祈福谢神。”
崔重晏心微微一跳,步履不觉停住了。
片刻后,他缓缓转面。
身后空荡荡无人。瑟瑟身影早消失不见。

太平寺在城外西山,乃崔府所供,每月只在初一十五两日允民众入内拜佛上香,其余日子,山门皆不开放。
今日是禅寺闭门日。崔重晏隐在山门附近的一条僻静小道旁,候到日近黄昏,依然不见齐王夫人现身。白天除几名僧仆出来打扫山门,其余时间山门始终紧闭。
夕阳斜照着不远之外那通往山门的寂静的石阶道上,耳畔也渐渐响起山鸟归林的聒噪之声。
心知齐王夫人今日是不会来了。他迈步自隐身处走出,下山归城,却见对面的山阶道中立着一人。正是三日前叫自己来此的齐王夫人义女瑟瑟。
他压下心内遭了戏弄的不快之感,正待到她面前盘问何意,却见她抬手,笑吟吟地朝着夕阳方向一指。循她指点,他迎着夕照微眯眼。在距他一箭之外的一座侧峰顶上,看到了一道夕阳勾勒出的隐约的女子廓影。
齐王夫人择的会面之地,叫他颇觉意外。但再思忖,又无可厚非。寺内再清净,也难免隔墙有耳。若是齐王夫人今日邀约的目的确实如他所料,那么择在彼处,三面悬空,倒确实不必担心附近匿人。
崔重晏收目,循着一条上盘的羊肠小道疾步而行,未到峰顶,远远便见夫人头戴幂篱,背对自己,面向着峰顶悬崖尽头处的夕阳而立。
时令入冬,山顶荒烟蔓草,树木萧疏,晚来疾劲的山风吹得她裙裾鼓荡,显得那段身影比平日纤秀了不少,更似山巅畔的一段孤枝弱柳,随时便将被风折断,看得崔重晏也不禁为她捏一把汗,恐她失足跌落悬崖。
正待出声提醒,夫人应也听到了身后那来自他的靴履响声,转过了身,接着,她抬臂,向他缓缓掀起面绢。
面绢之后,是张少女的面靥。
竟是那酌春公主李霓裳!
崔重晏做梦也不曾想,会见如此一幕。
今日经历,实是一波三折。饶是他向来心机深沉面如平湖,此刻亦是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愣怔间,一阵狂烈大风卷过峰顶,附近山木簌簌,枯枝纷纷断折。他顷刻醒神,疾奔到她近前,抬腕便将她人拉进来几步。
她似感意外,随即应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颊靥展露笑意,向他点了点头。
崔重晏此时方意识手掌仍紧紧抓握她一只手腕,仓促地撒开手指,人也后退几步,定了定神,抬起双臂,行一道揖礼:“方才多有冒犯。公主恕罪。”
她再次微笑,摇了摇头。接着,二人似各自怀有心事,一时相对而立,皆是不动。片刻,崔重晏恢复了镇定,此时他也终于开口,问出心中疑虑。
“但不知公主今日唤我来此,所为是何?”
她一臂微动。他落目,这才看到,她一只方才被衣袖掩住的手中,一直握着一只匣。
她举了臂,将匣托送到他的眼前。
崔重晏怎不识得此物?这只金平脱匣,分明便是几日前崔栩托瑟瑟转交进去的讨她欢心的礼物。
她的双眸始终望着他,一眨不眨。就在崔重晏狐疑之际,她倏地扬臂,那金平脱匣便被抛向了她身侧的悬崖。
崔重晏醒神,抢到崖前俯首望下,只见金平脱匣笔直坠落,展眼便掉入崖下一丛杂生的荒木丛里,消失不见。
他压下内心那倍添的迷惑,慢慢转头,望向女郎道:“恕崔某愚钝,请公主明示。”
她不应。自然,她是不能应他的。只示意他伸来一手。
他遵她心意,向她伸去了一只手掌。
她举起臂,自鬓间拔出一支簪子,在他依旧不解的注目中,簪尖点触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之上,轻轻一划。
伴着掌心随之传来的一道隐痒之感,他亦领悟了。当即凝神感受。
她徐徐划簪,一笔一划,力道不轻也不重,簪尖最后轻轻一点,如蛱蝶采蜜毕,飞离他的掌心,随即便再次举臂,将簪插回鬓中,结束了与他进行的这一段无声的对话。
她的回答极为简短,然而他的心房,却因这片刻前落在他掌心上的寥寥四字起了变化,突突地跳。
一时间,他甚至疑心,是自己误认了,乃至下意识又望一眼掌心。
他的掌心里空无一物,印记全无,连片刻前那宛如虫蚁爬过轻搔着他的奇异之感,也消散无踪。
带着最后的几分不确信,他抬目,便对上了她的一双静眸。
她在看他。
刹那间,崔重晏确信了。
“敢要我否?”
她一字一句,如此问他。
山风在耳边呼呼狂吹。崔重晏宛若入定,一动未动。
他在很早之前,便感觉到了来自齐王夫人,或者说,前朝长临长公主的若有似无的拉拢。不久前受她请托前去接人,倘若说,在接到公主之前,他尚不敢十分确定长公主如此安排的用意,那么,在见面的一刻,他便不再怀疑了。
他承认,在见到这位前朝末代公主的第一面起,他便心动了。如此的心动之感,此前是他从未有过的。他也知公主回来,必是为嫁崔栩,此为他义父齐王崔昆的目的。同样,对于三天前瑟瑟在他面前表演的那一场有意无意似的言语机锋的目的,他亦是了然。
他自然感到了失落。此为难免。然而,与他的过去相比,此种失落实是过于轻飘,无足轻重。
崔昆早年尚未发迹时,常以出身抬显地位,以此积聚人望。如今的天下人谈及齐王崔昆,更是将他等同于清河崔氏。
其实崔重晏一族,方是清河崔氏内最为嫡正的门宗,自上古季子以来,历东周、强汉,世代公卿,人杰辈出,传承至今。
他三岁识字,四岁诵文,一度被家族认为是崔家久未出现的麒麟子,被寄予厚望。倘若不是随后降临的末代黑暗,他的人生轨迹,几乎在他出生之后便已定下。虽然李氏朝廷在覆亡前的几十年间便已风雨飘摇,百余年前世宗成宗两朝的中兴之盛,在后人看来,更像是君主凭借个人之力在强扭天命,当这两位君主死后,帝国便又回到它走向衰亡的道路之上,不过,这对清河崔氏原本并无多大影响。
在李氏称帝立国前,清河崔氏便已存在千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门,北方第一豪族。皇帝会改姓,而崔氏必将一直传承。他们是超脱于王朝的存在,向来如此。
崔重晏的此种清贵,在二十年前,遭彻底打碎,被踩入了泥尘。那一年他五岁。整个家族成为了李朝的陪葬,剩他一人独存。
不必多谈这二十年间,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曾经因为高贵荣华与生俱来,唾手可得,所以在他眼中,此物一文不值。
也是深知今日一切无人可倚,所以,他更为审慎,心也变得极为冷酷,乃至残暴。他可以眼也不眨地下令屠杀敌手满门,即便三岁小儿,也无法令他产生丝毫的怜悯之情。生在如此一个上下疯狂的乱世,人命本就贱如蝼蚁。
他的义父齐王,则沉醉于在世人面前扮演前朝孤忠的角色,或许时日久了,连他自己也开始信以为真了,不知到底哪日,他将扯下面具,恢复他身为一名政治投机者的本色。且这两年,对他的防范,亦是益增,虽这防范,至今仍以温情脉脉的外衣掩盖,但以他的洞察之力,岂会无知无觉。
齐王防范于他,他亦不怪。如此一个强权当道的乱世,多少今日的称王称霸者,昔日都是借着兵变取代上司而上的位,当今召帝孙荣,便是一个活生生的范例。齐王若真对他毫无防范,也不可能做成今日一方霸主。
事实上,他也已做好与齐王决裂的准备了。只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最有利于他的时机。至于那时机,是叫二人体面地结束曾经的父子关系,还是兵戈相见,你死我活,便看上天之意。
乱世没有恩义。所有恩义,皆是互有用处。
所以,如今前朝这位长公主能抛给他的筹码,即便加上那位惹人心动的公主,也不足以令他愿意冒险,与他们贸然绑在一起。
他还有无数的事要做。复仇、拥有更为强悍的一支兵马、掌握更高的权力。崔氏曾经的荣耀,在他这一代覆灭,也要在他这一代得以重生,甚至,可以是过去一千多年以来从未曾有过的荣耀。在他看来,前朝旗帜如同一柄双刃之剑,或许确实有些用处,但与此同时,也可能是一口深渊,一着不慎,岸上之人便会被溺死的水鬼拉下,反而不如自己一身轻松。
不止如此,崔氏子弟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清高,也叫他不愿如崔昆一般,借这些遗老遗少鼓张旗帜。
他只信奉实力。在强大的兵马面前,一切都将摧枯拉朽,不堪一击。
今日他之所以来此赴约,不过是为拒绝那位前朝的长公主,好叫她对自己彻底死心,往后勿再如此试探。
他不是她可以拉拢的人。
然而,一切皆是脱离了他的计划。
从看到转面之人是她的那一刻开始,巨大的惊奇之下,冲击接踵而至。
在她于他掌心写下那四字的一刻起,冲击抵达顶峰。而他也明白了过来。
他可以拒绝她的姑母。
他无法拒绝此刻面前这位正在等待自己回答的公主,李家的公主。
她竟问他,敢不敢要她。
他崔重晏,怎可能不敢?
崔重晏紧紧盯着对面这女郎,向她缓缓跪落。
她微俯面,与跪于身前的男子对望片刻,微微一笑,示意他起身。
此为今日她第三次对他笑。笑完,神情又恢复平静,无大喜,亦无大悲。
她放下了面绢,在他的凝目之下,举臂从容地整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随即丢下他,迈步独自朝着山下走去。
崔重晏望着前方这道沐在夕阳里的渐渐远去的纤影,蓦地说道:“等等!”
她停步,略不解地转面看他。
崔重晏走到她的身畔,抬掌自她发间抽出方才那一支曾于他掌心划字的簪子。
“你先回吧。我不会叫你嫁崔栩的。”
崔重晏将方抽出的簪子纳入衣怀之内,向她柔声说道。

午后管事寻到齐王夫人,报说专为此次齐王贺寿而修缮的紫璧园将要竣工,请她前去察览,看各处是否合宜,若有不妥之处,趁还有些天,可加紧改建。此次场合之重要,不言而喻,夫人便亲自入园,一路看过,只见亭台楼阁处处皆景,夫人甚是满意。览过大半,她渐觉脚乏,路过一座水边榭楼,便暂停入内更衣歇息。婢女们捧来盥盆澡豆手巾等物,服侍夫人净手,以罗巾轻轻印干残留在手上的水滴,再为她点上香膏,细细抹匀十指。完毕,夫人命人各自散去,不必围在近旁。众人遵命而去,楼中便剩夫人一人,瑟瑟则领了些仆妇,守候在榭桥口下,以备随时应召。
夫人登楼,停在了一面临水的雕窗之后,隔水远眺园景。对面一道池廊,廊中管事的正在督促几名工匠画漆,几缕若隐若现的说话声,不时随风飘来。
夫人眺了片刻,举起一面菱花铜镜,整理起了妆容。
午后的阳光在雕花的窗孔里漫映,照得夫人头上插的金珠闪烁放光。镜里显出一张依旧精致的面颜。夫人的目光在镜中人的面上游移片刻,蓦地落到额前,定住。
那里,竟有一根她平日未曾发觉的夹嵌在鬓角内的白发。她就着镜,小心拔出。近旁又出现一根。再次拔除。然而接着,在更为浓密的鬓深之处,隐隐约约,她又看见压着数根新的白发。
夫人叹息一声,停下,目光聚向镜内一道于片刻前无声无息自一面云屏后浮出的朦胧人影。
“寻我可是有事?”她一面继续理着妆,一面漫不经心地问。
那人行过揖礼,恭声道:“崔某求见长公主,自是有事相求。”
“哦,你乃堂堂飞龙右将军,青州除去齐王与世子,便属你为最,你有何事求我?”
长公主语带几分隐隐的调侃之意,显见她今日心情不错。
“何况你是齐王府之人,应唤我夫人才是。”
崔重晏抬面,一笑。
“长公主怎的明知故问?此难道非长公主所愿?我甘心为长公主所用,长公主为何又为难起崔某?”
长公主瞥他一眼,将菱镜倒扣于案,略挑眉梢:“说吧,何事如此着急,怎今日便定要见我了?再迟个几日,待我外出,说话岂不更是方便。”
“此事恐怕等不及。”崔重晏道,“崔某今日求见长公主,是要叫长公主知道,公主不可嫁于崔栩。”
长公主略略蹙了蹙眉,转身向他。
“此事乃你义父所定,恐怕改不了。我料你也不是没有耐心之人,如今便叫公主依着原本所议嫁了崔栩,日后……”
“长公主错了!”不待长公主说完,崔重晏便截断她言。
“据我所知,长公主当年尚为先帝幼妹待字闺中之际,也曾有过数位爱慕长公主的求娶之人,当中便有崔某今日义父齐王。只是他当年势单力薄,难入先帝之眼,故虽对长公主一腔赤诚,也只能眼睁睁瞧着长公主另嫁如意之郎。好在上苍见到我义父苦心,多年之后,终还是圆我义父当年之求。”
“义父胸怀坦荡,肯为长公主苦候多年,我却不似他胸次开阔,更没有兴趣去做刘继盛或是义父第二。”
“昨日公主肯纡尊见我,我料必是出于长公主的缘故。崔某因而恳请长公主,既然有意要将公主许我,那便不可再将她许配他人。”
他的言语听去恭谨,实则难掩几分咄咄。
长公主没有料到,崔重晏竟当她面讲出如此的话,甚至拿她从前的数段婚事作譬。那些旧事,于她实是有些不堪。她的眼底掠过一缕阴霾,却极力抑下了,略迟疑,道:“你先回吧。此事不大容易。容我细细再想。”
崔重晏却是纹丝不动:“我知长公主乃女中丈夫,素来足智多谋。此事只要长公主成全,何来不易之说?”
长公主沉面不言。
崔重晏静待片刻,慢慢道:“倘若长公主实在难办,那便只得我自己想法子了。此处也不宜久留,崔某先行告退。”行礼毕,他迈步便待要去,长公主不禁低声喝止:“站住!你想作甚?”
崔重晏停了步,却是不言。
“莫非你想杀了他?”她压低声道。
崔重晏仍是不言,只望着长公主。长公主彻底沉了面,走到崔重晏的身前,一字一顿地道:“不可!我等待多年,为的就是这一日。齐王另有异心,我自然一清二楚,只是那些都是日后之事,待将来再论。目下,他也需我李氏相助。如今万事俱备,眼见复国在望,如此关头,绝不能出任何意外,何况是如此大事!”
崔重晏作揖道:“长公主所言有理,我亦并非不知道理之人。若是长公主实在无计可施,定要将公主先嫁崔栩,某在后,崔某便只得收回许诺。也请长公主放心,往后崔某就当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言罢,他再次抬步欲走,却听长公主道:“罢了!”
崔重晏望去。长公主沉吟片刻,咬牙道:“便如你所愿!待我想个法子,将婚事推了。”
崔重晏长长一揖:“如此便有劳长公主了。”
长公主此时神情已是恢复,盯着崔重晏冷声道:“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了。先帝尚有一子留存,便是我家阿娇的同母胞弟。我忍辱偷生至今,只因我乃李氏长公主,当年我曾应许皇兄,只要此生,我尚有一口气在,便不敢忘记我的身份!助我侄儿上位,有朝一日,夺回长安,夺回东都,复我圣朝昔日荣耀,此便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亦必是阿娇的目的!我今日若将阿娇全部交你,你该如何叫我相信,你不似崔昆这等阳奉阴违假仁假义之辈?”
崔重晏道:“我的出身,长公主应当再清楚不过。当年我的父兄,皆遭宇文所害。二十多年过去,宇文恶贼非但不死,反而倍加猖狂。此仇不报,家门不兴,我愧为崔氏子弟。长公主信我,那便信。不信,我仍是那话,便当不曾有过此事,我不勉强。”
“那恶贼亦是我李氏死敌,我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再将他碎尸万段,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长公主一听到宇文纵之名,眼底蓦然便也浮出一股浓重的恨意,亦低声咬牙切齿道。
一时间,二人或是各自触动心事,皆沉默了。
很快,长公主定神又道:“崔家子,放心!汝之仇敌,我之仇敌。崔昆如今还需我借力,他想反出,也没那么容易。只要你对圣朝忠诚无二,我必尽心竭尽助你。将来,若能实现我当日所发的愿誓,你崔家之荣,必也如华衮之赠,更胜往昔!”
崔重晏未再作声,只朝长公主再揖。
长公主微笑道:“如此我先去了。你自己当心。”言罢,她迈步行到榭门之后,打开门,走了出去。瑟瑟方才特意打发人都去了稍远些的径旁,守到长公主现身,便唤回人,如来时那样,侍随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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