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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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坐骑跑得脱力,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流着眼泪,再也无法起立。她被姑母拽着,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一个荒村。她们太饿,想在这里找点东西填饱肚子。然而,过了无数的匪,又过了无数的兵,村中早已荒无人烟,连一只老鼠都不曾见。
姑母无可奈何,带着她又走了回来。快到坐骑附近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人正在杀地上的马。那人拿起一条刚砍下的马腿,连皮带血,大口大口地撕咬,淋漓的鲜血沿着那人的下巴脖颈淌落。
这应是一个不知从哪一支乱军里逃掉的老兵丁。他的年纪大得像条老狗了,然而,想要对付姑母和她,显然依旧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惊怖之下,李霓裳不小心踩中一块石头。
那人仿佛听到了动静,猛地扭脸,显出一张涂满生肉血的状若野兽的脸。
她被姑母拖着往村里逃,那老兵丁应还没看清人,操起地上的刀,一边喊着站住,一边追了上来。
逃到一个拐角近畔,身后那老兵丁的追赶步足之声已是清晰可闻。姑母停下,将她一把推进一堵断墙的洞后,警告她说:
不要再发声。
不要再发出半点的声。
她说完,将衣襟往下拉了一些,接着,转过身,朝那即将追来的老兵丁迎了上去。
夜深了,李霓裳寻到了一间废屋的门外,透过半扇歪倒的门,终于看见了姑母的情景。
皎洁的月光如镜一般,将门里的一切都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一具干瘪得清晰显出肋骨的丑陋躯体压在姑母娇腴的身子上,不停起伏,仿佛厕虫那样地蠕动着。姑母闭眼,一动不动,老兵丁抬手扇她耳光,用言语辱骂着她。
就在李霓裳目呲欲裂,不顾一切要冲进去保护她的时候,姑母忽然睁眼,朝她的方向看来,阻止她的动作。接着,她向那老兵丁笑了起来,也不知她说了句什么,老兵丁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呲着一口布满污秽的黄牙,躺了下去。
姑母仿佛坐船一样,不疾不徐。老兵丁闭上眼,显着销魂的神情。李霓裳看见姑母俯身,一手慢慢地摸来横在近旁地上的那一柄还沾满马血的刀。就在那老兵丁发出怪异的嗬嗬之声的时候,她猛地举刀,向着他的脖颈重重地砍了下了。
老兵丁狂叫一声,猛地睁眼,脸上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愤怒的表情。他想翻身起来,接着却惊恐地发现,他的头颅不受控制,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歪斜地倒在肩上。
这一刀,竟将这老兵丁半边的脖子生生砍断。
老兵丁在痛苦里慢慢死去,然而,姑母手中的刀却不曾停。她一面发着尖锐的咆哮,一面不停地高高举刀,重重落下,从各种角度,朝着地上那具早已一动不动的尸首砍去。一股一股的污血沾着皮肉碎屑到处飞溅,破屋的墙上,地上,头顶,以及冲进来的李霓裳的面上。
姑母疯狂地砍,不停砍,也不知砍了究竟多少刀,直到最后,她耗尽全部气力,连刀也拿不住了,掉落在地,方瘫坐在地上那一团血肉模糊的秽物之旁,一动不动。
李霓裳的头脸全身,甚至口中,亦溅入了污秽。
许久,她看到姑母终于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转过脸,两道目光,落到了身后的李霓裳的脸上。
月光之下,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仇恨,冷酷,决绝,怨毒,狂乱,或还带了几分隐隐的责备……
那一夜后,李霓裳发现自己失了声。
此后无论她如何努力,她也无法再发出说话的声音了。
她更是深深地知道了一件事,那夜过后,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姑母的。姑母安排她嫁谁,她便肯嫁。姑母希望她笼络谁,她便去笼络。
从前的她早已死去。如今她是活着,还是死去,于她而言并无两样。她只是一具名字叫做李霓裳的躯壳。
所以她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小金蛇。
它与自己一样,都是见不得光明的只适合隐在阴暗里的异类。
隔着一堆杂物,那双男女发出的销魂声仍在不停钻入耳鼓,就在她难受得快要透不出气的时候,忽然感到小金蛇在管中再次躁动起来。她握住竹管,极力安抚。
“谁?”
发出的细微响动,还是惊动那二人。知客僧停下,试探地发了一声。乳母则是惊慌地从地上飞快坐起,掩衣四处张望。
恰此时,远处突然好似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喊叫着什么。二人这回听得真真切切,对望一眼,慌忙分开,跳将起来,各自穿衣,随即匆忙开门奔逃而去。
李霓裳从好似已布满污秽空气的杂屋中奔出,一出来,便再也忍不住,趴跪在雪地之上,呕吐了出来。
担负此间女眷留守之责的那名家将名叫郑力,方才得到消息,竟有一伙山贼趁着天气不好来此打劫。
太平寺几乎便如同齐王府的私寺,这个地方,竟也会有山贼光顾。
郑力当即安排一部分人手继续在此留守,自己领了剩下的人去寺门之外应对。
那一伙山贼人数不过二三十个,应是没有想到今日会遇齐王府的家将,不过一个照面,吃了两轮弓箭,便纷纷逃窜作鸟兽散。
人既跑了,郑力也知保护女眷重要,便不再追,正命手下收兵回去,远远看见雪地里疾驰来了一人,认出是崔重晏,赶忙迎了上去。
“崔右将军!你怎出城来此?莫非也是收到了山贼的消息?将军放心,不过是几个蟊贼罢了,方才已经被我打跑!”
崔重晏之所以此时匆匆赶来,是因出了一桩意外。
此前那名爱妾遭了崔栩奸杀的官员,终究还是没有被齐王安抚住,竟在暗中策划报复出走。
崔重晏收到报告,那人打听到齐王女儿将要与河西裴家联姻,人这几天来了太平寺,便谋划买通郑力的手下作内应,将崔家女儿绑走,以此报复齐王。
郑力脸色微变:“坏了,莫非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崔重晏尚未应答,便见太平寺的后寺方向竟冒出一阵烟火,立刻下马,疾步登山上行,郑力慌忙也呼手下跟上。
一行人匆忙入寺,顾不上别的,径直便冲入了女眷所居的院落。
方才郑力在外驱赶山贼之际,不知何故,后厨那里竟然失火。一阵忙乱扑火过后,众人还没回过魂,又看见崔重晏现身,开口便问齐王女儿,忙道:“崔将军,小娘子就在这里!方才受了惊吓,坐在屋里歇着呢。”
崔重晏抬目,果然看见崔蕙娘白着张脸出现在了门口,略松口气,紧接着,他双目环顾四周,却未看到心里记挂着的另外一人,正要发问,曹女官慌慌张张地从后奔来,看见他,宛如获得救星,尖声嚷道:“崔将军!不好了!公……李家娘子不见了!只在后面地上,剩下一件裘衣!”
崔重晏面色大变,心跳得砰砰作响。他疾步奔至那地,看见雪地之上一堆杂乱足印,近畔掉着件锦绣灿烂的锦裘,此外周围空空荡荡,不见半条人影。
崔蕙娘此时也奔赶而至,看见吉光裘,失声嚷道:“阿姐呢!阿姐呢!怎的我衣裳在此!她人呢?”
崔重晏压下心内惊乱,盘问了几句。
崔蕙娘眼泪早已下来了,哽咽道:“方才阿姐说要独自出来方便,我便叫她披了我的吉光裘。莫非是那些人错认了衣裳,将她当做我抓走了吗!”

崔蕙娘的猜测并没有错。
策划今日事的那名官员名叫戴厚,投奔崔昆已久,颇有能力,然因从前不慎开罪过世子崔栩的母舅田敬,从此彻底断了升迁之路,始终只挂个游击将军的空职,久难出头。
他打听到崔栩喜好游猎,为方便讨好,一年前举债花了一大笔钱,在崔栩常去行猎的郊地附近置办了一处别业,想请他登门饮宴,然而田敬知道之后,暗中加以阻挠,崔栩一次也没去过。戴厚终于死心,遂只求往后安稳度日,不再抱有别念。哪知上天戏弄。半年前的一日,崔栩又一次行猎归来,因天黑回城路远,知戴家别业就在附近,便前去过夜。也是凑巧,那日戴厚的爱妾也在别业之内,出来拜见世子。崔栩当时已是酩酊大醉,见她有几分美色,当场便呼来伴睡,妇人慌张反抗,不慎抓伤崔栩,惹恼这张狂之徒,顺手将人一刀刺死,自己酣睡到了天亮,方若无其事离去。待戴厚得知消息赶到,崔栩早就走了,别业里只剩下爱妾的一具僵硬尸身。此事后来齐王虽也予以弥补,给他升了官位,然而戴厚心中恨极,更知经此一事,往后恐怕往后再无安宁,遂表面忍了,暗地却在谋划出路,只苦于没有合适的投名状。
终于机会到来。不久前他听到消息,齐王或将趁着寿庆与河西裴家联姻,又打听到齐王之女前往太平寺礼佛小住,于是领人埋伏在了四周,前几天始终不得机会,今日他在山上高处远远窥见后寺竹林那里有女眷出来活动,从寺中一名收买的护卫那里得知,当中那个穿着灿烂裘衣之人,便是崔家女儿,遂当机立断,命一群花钱雇来的流贼在寺门外佯攻攻寺,吸引出大部分的护卫,再由寺中内应放火制造混乱,自己则和几名同伴翻墙潜入。他本以为掳人也要费些功夫,没想到上天将机会送到眼前,才进去,就撞见齐王之女独自跪坐在雪地里,看去好似生了大病,软歪歪的,一时也管不了许多,从后将人弄晕,拿出口袋当头一套,便将人掳走,随即沿着事先安排好的路线立刻遁走。
李霓裳苏醒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之中,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她仿佛置身在了一个极其狭仄的空间内,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气味,而且,身下似在不停地微微晃动。
起初她完全摸不到头绪,片刻后,意识到手脚未被束缚,第一反应便是猛地摸向自己的腰间,摸到小金蛇仍在,这才松了口气。
定下神后,她开始摸索起周围。她摸到一圈板壁,一床硬得如石的旧衾,一个状似净桶的东西,打开臭气冲天。
那劫走她的人好似并没打算立刻要她的命,日常所需倒都齐备。
一道隐隐的水拍板壁的响声忽然入耳。
她顿时领悟,原来身在一条船的舱底之中。然而,除去这一点,其余她仍是茫然,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是有人知晓她的身份,要从齐王这里将她劫走,还是姑母的仇敌所为?她更不知已到何处,又将会被送往哪里,只能从饥渴的程度推断,从她被劫出太平寺算起,应当过去至少一个白天了。
正愣怔着,忽然,头顶漏下一道亮光,她抬起头,看见有人掀开一块顶板,探面粗声说道:“崔娘子,委屈你了,要怪就怪你的父兄,这是你的命。你也别想逃,外面全是深水!只要你老老实实,我便不会为难你!”说罢,丢下几张炊饼并一袋水,咣地一声,又闭上了甲板。
眼前再次转为黑暗。
李霓裳终于明白了过来。应是此人与齐王父子有仇,将自己当做崔蕙娘,误绑到了此处。
弄明白此刻的情景,她便平静了下来。
此地应当已经远离青州了,就算她能够借助小金蛇设法将船上的人全部杀死,不识水的她也能顺利登岸,她孤身一人,又如何返回青州?
她被劫走的消息,此刻必已传到姑母等人耳中了,齐王府的人会追上来的。不如不动,待齐王府的人到了,再随机应变,看是否能够脱身。
退一万步说,若是齐王府的人未能及时赶到,到了最后,她只剩一条死路可走,也是无妨。
死便死了,原本便无多大要紧。她如今活着的每一日,本也不属于她。
思定,她再无半点恐惧。摸到一块略微干净些的地方,靠着舱壁坐下,先摸索着给小金蛇喂了些水,自己这才慢慢吃了几口方丢下的干粮。
黑暗里的光阴不分日夜,分外漫长,李霓裳只能从顶上打开舱盖给她送食之时漏下的光线强弱,来判断外面究竟是白天或是黑夜。好在她本就随遇而安,死生无妨,那小金蛇也不必每日采食肉类,只要有水,它便能够维持多日。有它作伴,船底的日子,倒也没有如何煎熬,实在无聊,她便将小金蛇放出,与它嬉戏玩耍,困了,便倒头而睡。
照她估算,应在船上如此走了七八天,有一天夜里,船靠岸,下来几个壮汉,往她头上套袋,投入一辆覆罩油布的马车。如此又走一天一夜,马车停了,她似又被人弄上一张坐辇,抬着,去往一个地方。
借着周围的声响和抬她之人的步伐变动,她感觉正在上山。天落着极大的雪,寒风在耳畔呼啸地吹,不时卷着冰冷的雪片,钻入她的衣领。
便如此,天寒地冻里,她上完一段山路,最后似是到了一处建在山里的什么地方。风雪呼号声里,她辨出旗帜猎猎之声,疑心应当是个山寨。她又听到对面有人高声喝问:“你便是那来投靠的戴厚?”
那劫她至此的人态度谦谨地应:“正是!戴某祖上亦为三品公卿,如今天下大乱,便奔青州,本想立下一番功业,没想到女眷竟惨遭崔昆之子奸杀,此仇不共戴天。戴某久闻天王威名,向往已久,知天王恢廓大度,有吞天吐地之怀,如今在此大战孙荣,便舍家弃业,千里迢迢来此投奔,盼望天王收我,往后我当誓死追随,为天王效力!”
对面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只是你凭空而来,万一是那崔昆派的奸细,那当如何?”
戴厚立即说道:“戴某将崔昆之女亦绑了过来!便是此女!此便为投名状!”
那人仿佛有些惊讶:“听闻崔昆将与河西裴家联姻,你真将崔昆之女绑了过来?”
“正是!千真万确!此事是真是假,天王派人去往青州打听便可知晓,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那人又是一阵大笑,接着,伴着沉重的巨门开启所发的嘎吱之声,有人走了出来。
李霓裳正在侧耳听着声音,耳边呼地一声,头套已是被人一把摘下。
她已接连多日不曾见到日光了。骤然被人扯下头套,又是白天积雪,强烈的光线登时照得她无法睁眼。她闭着目,等待了片刻,感到双目已是能够适应光线,方慢慢睁目,看见面前白茫茫的雪地里站满人,个个皆是虎背熊腰作军士装扮的人。几乎全部人的目光聚在她的身上,周围鸦雀无声,只剩风雪呼啸不止。
片刻后,对面那个应是头目的大汉摸了摸自己长满胡须的下巴:“生得还算标致,只是腌臜了些。”
他瞟了眼周围那些仍在直勾勾盯着她看的军士,略一沉吟。
“那便先关起来,待我报上,献予天王!”
话音落下,大汉又将套子朝着李霓裳飞来,呼一声,准确地落在她的头上,再次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便如此,李霓裳又被关入一间屋子。
此地是座建在山中的兵营。
那戴厚口里一直称着天王。据李霓裳所知,当世也就只有那个著名的枭雄,李氏仇敌横海天王宇文纵,才有此名号。
李霓裳也略知道一些当今天下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争斗。
自古以来,关中政权想要问鼎中原,必先夺取汉中和蜀地,以此作为军需后方,方有能力去逐鹿天下。同样,巴蜀割据也必须北上先夺关中,方能打通入主中原的通道。这便是为何始皇帝嬴政经略巴蜀在先,方能统一六国,也是蜀汉丞相诸葛不惜代价也要六出祁山北伐的原因。
如今宇文纵拥有蜀地汉中,为了入主天下,自然是要北上。他和孙荣大战,倘若她没猜错,此地应当便是潼关附近的华山。
她的猜测到了当天夜里,便被证明是真。
那个大汉看着粗鲁可怖,倒是个心细之人。除了严令所有人不许靠近她所在的这间屋子之外,还叫人送来一只火盆。但即便如此,这间仿佛到处都在漏风的屋子还是冷得要命。她被冻得手脚发僵,只能将火盆移到身畔,将小金蛇放在怀里供它取暖,自己则卧看烛火,等待天亮。
忽然,从远处不知何处的山谷里,发出一阵呐喊之声。那声音起初隐隐约约,很快,越来越大,由远及近,到了最后,几乎漫山遍野,到处仿佛都充斥那阵阵沸腾般的欢呼之声。
李霓裳从床榻上翻身而下,奔到门后,通过一道门缝朝外看去,只见兵寨里火把点点。她正猜着发生甚事,听见有人欢呼:“天王攻破潼关了!天王攻破潼关了!”
李霓裳了悟,不再看了,回到火炉近畔继续取暖。
屋外,天色渐渐白了。风雪肆虐。天又黑了。风雪依旧。
就在李霓裳以为她已被人遗忘的时候,那大汉和看守的说话声在屋外响起:“天王没兴趣见。说既抓来了,生得还算不错,那便赏赐给这回攻下潼关立下大功之人!”

第12章
华山自古险绝峰,但在北麓上行数里的山峪之旁,却有块地势相对开阔的平地。这座兵寨便在此处,最早也不知建于哪朝哪代,到了前朝,为军援潼关守卫长安,朝廷命当地守军依托地势加以修缮,最终形成了今日天生城的概貌。此城据险设障,筑石作垣,距离潼关不过数十里地,快马半个时辰便到,立于寨顶,天气若好,便可遥望潼关,乃至更远些的黄河之影。
召帝孙荣深知潼关之重,一旦被破,关中必失,到时宇文纵便如打开进出中原的大门,天下形势恐怕又将起变,故极力死守。那宇文纵早年兴风作浪,搅乱天下过后,蛰伏多年,如今北出,剑指中原,自是势在必得,双方已在这一带对峙长达半年之久,为屯兵扼守之需,便重新启用了这座本已废弃的天生城,将其建作了一个营寨。
苦战半年之久,而今终于拿下要塞,这叫全军上下如何不欢欣鼓舞。次日,天王更是亲自来到天生城,大摆庆功宴会,犒慰将士,全城沸腾,不必多说。
谁知,如此极乐的气氛之下,却发生了一桩意外。起因,便是那个数日前被送来的青州齐王之女。
此女美貌的消息已在城中不胫而走,应有不少人有所耳闻,天王又随口一句将她赏给此次作战功劳为大之人,因此宴会竟起纷争。
当时宴至高潮,酒兴正浓,座中的壮武将军何显祖自认第一个率兵登上潼关关城,居功甚伟,便起身开口讨要。不想另位忠武将军孟翚不肯落后,见状也紧随开口,道此战自己杀敌最多,请求天王将那女子赐予自己。
此二人都是早年便随宇文纵纵横天下的老部下,哪个没有过冲坚毁锐的战绩,哪个不是功勋累累,又都是骄悍之将,平日本就彼此不服,时常争功,若非天王威重压制,恐怕早已翻脸。
天王当时喝得已是大醉,自是不想这二人为个女子争执,便应待到正式论功之后,再作赏赐。当时场面是过去了,然而筵席散后,这二人恰又遇在一起,互不让道。
双方本就为着方才之事各自恼恨,此刻酒意上冲,哪里还忍得下,也不知是哪个先动的手,当场便斗在一起。此二人既斗破了面皮,各自的亲信部下哪甘落后,顿时转为一场乱战。
幸好监军商俭深谙此二人的脾性,又见众人皆已醉酒,放心不下,宴毕便派人跟随在后,以防万一。即便如此,在他获悉赶到之时,双方已是刀剑相向,雪地里到处可见殷殷血迹,触目惊心。商俭当场调来天王玄甲卫队,这才将双方镇压下去,各自羁押,等待天王酒醒之后处置。
天生城内发生的这场骚乱,李霓裳是半分也不知晓。
昨夜她人在那间破屋内,被看管得严严实实,只在天黑之后,从外面突然爆发出的一阵几可撼动雪峰的“恭迎天王”的欢呼声中,知是来了那个宇文獠贼。接着,不时飘来的阵阵喧闹之声,显示城中是在举宴。那喧声一直持续到深夜,停歇过后,她猜想次日,自己或应也会有一个结果了,不知将会被分给哪一个人。
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结果。对方死于蛇吻,而她,也将痛痛快快了结生命。
齐王府和姑母的人没找到这里,那么这应便是自己注定的结局了。虽有些仓促,但是无妨。
她没有想到,次日一早,她果然等来结局,然而,结局却和昨夜她的预备不同。
仍是之前她见过的那名大汉现身,打开门,命她出来。她依言走出屋子,便见附近站满围观的军士,然而气氛却颇为怪异,不是想象中此刻应当会有的猥琐,相反,那些人看着她的目光似带同情,甚至可以称是怜惜。
她疑心看错,压下疑虑,听从指令朝前行去,很快,发现不是去往前方任何一处的营房或是议事堂之类的地方,而是往这兵城的后方走去。
周围的营房越来越是稀落,风雪则刮得更为疾猛,她几乎站不稳,只能勉力顶着劈面而来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白皑皑的积雪地里。渐渐地,前方变成一道参差茂密的雪松树林,再也没了去路。
她慢慢转过身。
大汉停在她的对面,眼内似露出几分不忍。然而片刻之后,他缓缓拔出一柄精光闪烁的利刀。
“崔小娘子,你也不用过于害怕。我特意亲自来送你上路。我的刀很快,不会叫你感到痛的。”
他迟疑了下,接着,应是用他能说出来的最为柔和的语气,和她说了这一段话。
李霓裳方才便有一种临刑的直觉,故此刻真的听到这话从大汉口里讲出,倒也不觉惊诧,更无半分恐惧。
虽然她确实有些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何改了主意,要将她直接杀死,而不是那种寻常的对待女虏的方式。但这无关紧要。如此死法,反而更为干净利落。
她的心里立刻便做了决断。
大汉落刀之时,金翅也会窜出,将他咬死。一命换一命,也算公平。
她凝望着对面这个仍不知接下来将会发生何事的大汉,在衣袖的遮挡下,一手缓缓地摸到了腰间的管,拇指揿在管口之上。
小金蛇有所感应,立刻蓄势待发。竹管在她衣下微微振动。
她的沉默却令这大汉生出误会,以为崔家这女孩儿害怕得已经傻了,不但多日来一句话都不说,此刻连反应都无,竟还看着自己。不禁暗叹口气。
之所以会有今早如此一幕,全是因了昨夜何孟二人的缘故。
天王今早酒醒之后,获悉昨夜发生的事,勃然大怒,下令将那二人剥去衣裳绑在雪地里,各鞭笞五十,以儆效尤,再将昨夜参与斗殴的数十人也惩以鞭刑,此外,毋论职位高低,悉数剥夺此次战功。
处置完人,天王余怒未消,又下令立刻斩杀崔家之女。
对天王的这道命令,无论是监军商俭或是这个大汉,都觉处置过当。商俭当场便出言劝阻,道不妨留下崔女性命,日后与那青州齐王必有一战,到时或可派上用场。
然而天王想都未想,予以拒绝,道此女不祥,刚来兵寨,便引出如此祸端,杀之,以绝后患。
这大汉姓谢名隐山,出身于河北郡望,少时便继承家业,为当地巨富,救难济贫,颇有侠名,不久,领五百私兵,携万贯家财,投奔了当时还是巨寇的宇文纵,从此追随他至今,深知天王雄才大略,却也天生狂悖不羁,当年十七岁成为家主后,立刻兴兵反出了朝廷,非世俗所能束缚之人,这些年来,性情更是变得刚强冷酷,轻易不听人劝。此刻见他如此迁怒,便知自己也是无法劝阻了,虽心内有些怜悯那无辜女娃,但也只好从命,想着不如亲自动手,给她一个痛快,也好叫她少些苦楚。
“……你若实是感到害怕,那便闭上眼!”
话音落,他微转臂,正待翻刀,将这女娃头颅一刀斩下,忽然此时,伴着一道尖锐的箭镞破空之声,他眼角的余光捕到了一道白羽的影,似正从他身侧后方的大雪里向着他飞来。
那箭的力道太过疾劲,他尚未看清,不过一瞬,箭簇便距他握刀之臂不足一尺。
他被迫急遽收刀,猛地往后倒退一步,方堪堪躲避开来。只见那一杆箭嗖一声,自他身前飞过,深深地插入雪地,整杆箭瞬间被雪吞没,只剩下一段不足手掌长度的白羽箭尾。
谢隐山方才反应若是慢上半拍,只怕此刻一臂已被利箭生生射出一个血窟窿了。
他倏然扭面,朝那发箭方向厉声喝道:“谁?”
“听闻宇文纵乃当世英豪,二十年前便已纵横天下,素有天王之名,小爷我神往已久,近日有事恰好路过,便得空上来瞧上一瞧,本还以为是个如何了不得的人物,却没想到,堂堂天王,欺辱一个弱质女流,部下个个更是色中饿鬼,为着一个女子,拔刀相向,传扬出去,岂不是叫天下笑话!”
伴着一阵笑声,雪松林后转出来一个脸覆傩鬼面具之人。他肩披一领黑色狐裘锦织雪氅,腰系一条嵌金十节蹀躞带,上面斜挂了只金线锁边玳瑁扣的箭箙,内中插有十数只白羽箭。
他大步踏雪,向着谢隐山走来,右掌内握垂下来的那张玉靶霸王弓的弓弦,此刻犹在微微震颤。
雪片被狂风卷着,纷纷扑打在他的面具之上,显得他那一双隐在面具后的双目明亮异常,灼灼有神。
虽然此人个头颀长,几不输天王,又以面具遮脸,然而,无论从他漆黑的头发、骄狂的语气,还是那只有少年人才特有的挺拔与瘦劲的身材,都不难判断,这是一个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弱冠的少年。
谢隐山很快便恢复镇定,微微扫了对方两眼,最后盯着他那一双鬼面后的眼,冷冷地道:“你是哪家小儿,乳臭未干,竟敢私闯天王兵寨!”
少年停在他的面前,从容地拔出方才射空插在雪地里的那支羽箭,抖去箭头上沾的泥雪,插回箭箙,这才举臂,以手中的弓角遥指远处的险峰与前方城寨:“此天生城分明自古便建在此了,便是前朝李家的皇帝回来,恐怕都不好说是他的,何以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你家天王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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