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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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传人照单立刻准备,又亲自送李霓裳安顿了下去。当天,李霓裳便调出了第一副药。
裴世瑛身份非同一般,关系河东河西两地安危,李霓裳不敢立刻将药送出。为稳妥起见,她自己背着人,先试了一贴。
近日并非是她养血饲小金蛇的那三天。她体内算是无毒的。服药后,不久腹中绞痛,冷汗频频,随后,等到药令慢慢排出,人也渐渐恢复如初。除觉虚弱了些,并无别的反应。
她终于放下些心,当晚,将药送了过去。是夜她亦不敢入眠,唯恐那边出什么意外。幸好当夜一直平静。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天才微微亮,她起身打开房门,想到庭院透口气,这时,看见白氏不知何时竟已来了,一个人正等在她房门外的走廊里。
李霓裳本就记挂裴君侯的情况,急忙向她走去。白氏看见她,立刻也疾步走来,到了近前,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昨夜裴世瑛服药后,一开始确如李霓裳所言,颇感腹痛,随后下半夜,呕出些黑血,人便沉沉睡去。就在方才他醒来,告诉白氏,自己胸间那种原本发病时便挥之不去的闷涨无力之感,似乎减轻几分,人也舒服了些,想是昨夜服下的药对症,有些显效了。
白氏悬了一夜的心落下,第一时间便想到李霓裳,立刻亲自过来,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她。方才到了,又怕太早吵醒她,便不叫人通传,自己在外耐心等候。
白氏此刻的感激与欣喜之情,无须多言。李霓裳更是松出一口长气。
看来解毒方向应当没错。接下来的数日里,她根据情况不断调整药量,继续用药。
她对切脉并不擅长,从前胡经也没认真教过她这个。几天后,白氏应她之言,请来城中名医,再为裴世瑛诊脉。
那老医士是君侯府的熟人,对裴世瑛的脉象最熟悉不过,今日切诊,起初以为弄错,又再三细细地诊过,方睁目,惊奇恭喜,说君侯脉象不似往常混沌凝涩,清晰劲润了不少,此为之前从未有过的良兆。只要继续如此调理下去,何愁不能痊愈。
郎中的诊断,也印证了李霓裳的想法。再过些天,裴世瑛情状渐趋稳定,她知自己继续留下也无大用了。
她留出了部分美人兰,详细写下用药之法,请那老郎中时刻留意君侯脉象,掌握用量,随后寻到白氏,提出归程。
白氏本就对她甚是怜惜,何况经过此事,更是不舍她走,问道:“公主,你当真不考虑就此留下吗?”
“此前你若担忧不能容于人,如今也不一样了。你何止是解我裴郎之毒,更是为他们解了君侯的隐忧。他们只会对你感恩戴德。只要你点个头,往后你便是我裴家人。你的事,就是我裴家事。你姑母那里,无论她有何要求,我与裴郎皆可出面为你解决,你无须有任何后顾之忧。”
李霓裳望着白氏,唇角慢慢浮出一朵浅笑。
这是充满了感激的笑容。但也仅此而已。
接着,笑容消隐,她轻轻摇头。
白氏继续等待,李家的公主,却再无任何别的表示了。
白氏心里默叹了一声,轻声道:“也好。你的那位瑟瑟姑姑也来了。之前我给她传你消息,道你有事耽搁,她请求过来陪你,我便将她接来了,暂时安顿在驿馆。”
“你若去意已决,我便遣人去和她说一声。安排你们上路。”
这个夜晚,恰也是小金蛇的饲血日。三天前她已服丸养血完毕,天黑了下去,她沐浴完毕,将跟前服侍的婢女遣走,放出小金蛇,划腕喂血后,裹着伤处,看见小金蛇朝外游去,大约是被外面吸引,贴着墙根爬上了窗台,想从窗隙里溜出去玩耍。
养了数月下来,李霓裳感到小金蛇和自己越来越有灵犀。没有她的指令,不会胡乱攻击,更不会跑远,夜间无论躲去哪里角落,天明不必召唤,必会自己回来。
李霓裳怜它终日不得自由,被困在一支小小管洞之内,便走去,为它推窗,任它欢快扭游出去。
她也将自己双肘撑在窗棂之上,探身出去,目送它一头钻入虫鸣螽跃渐渐燠热躁动的春夜里,消失不见,唇角不禁浮出淡淡笑意。片刻后,正待关窗,抬起头,忽然,慢慢停了下来。
春月悬在青莲色的长天夜空里,静静地放出满天银白色的光晕。傍晚下过一场暮雨,庭院枝叶上的积水尚未干去,月色映照,白光烁动,仿佛淋落了雪。
此情此景,叫她忽然记起那一片白茫茫的雪中世界。风雪肆虐,一骑快马。初识的少年将她妥帖地护在身前,带她纵马奔驰在白茫茫无人的野原之中,将一座座远山,一片片莽林,不断地留在身后。
前方通往哪里,她并不知道,也毫不关心,她只知,那一刻,她仿佛随了身后那个从天而降的英俊的少年,进入了一场安宁的,便是永远醒不来也是无妨的梦境。
那种感觉,是她此生有过的第一次,想来,也将会是绝无仅有的最后一次了。
她将永远不会忘记。
此前的这十来天,她一心想的全是裴家君侯的病情,并无余暇思及别的。或是明日便将要走的缘故,这一刻,当脑海里划过那一夜的点点滴滴,她忽然变得心浮气躁了起来。
更长漏永,遥夜沉沉。
小金蛇不知何时已自己溜回,爬到她的身边,寻到个舒服角落,盘起来睡去了。
李霓裳也静静地卧着,却是毫无睡意。在她又一次闭目,眼前却不禁再次浮现出那日那道含怒大步离去的背影时,她睁开眼,自枕上爬起,娇丽身影凝坐在了帐内的昏夜里,久久不动。
这一去,倘若不出意外,她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原本,与他最后究竟是如何告的别,是喜,是怒,抑或恨,并不打紧。然而不知为何,当想到与他的最后一幕,是那样一道愤怒的背影,她的满腔腹肠便如紧紧扭结在了一起,只觉难过无比。
她的心里慢慢地萌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念头越来越是清晰,到了最后,竟如同化作冲动,是她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过的冲动。
她想去那个地方,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就算别的全都不管,只为白氏告诉她的,他曾当众为她撒下的那个谎言,她也应当在离去前走这一趟,权且当作是她和自己的告别。
她不知这个决定是否对错,但无关紧要。
她的人生形同傀儡,本就完全不属于她自己所有。就这一次,且听从己心,去做一回。是对是错,该或不该,又能怎样?
李霓裳不再犹豫了。
她从榻上下来,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系一条最美丽的罗裙,再行至镜前,梳拢好一头长发。全部收拾完毕,她开门,走了出去,引来人,送她去往驿馆,最后,她拍开了瑟瑟的门。
瑟瑟来此已有几日,早便等得焦躁无比,突然看到她这般出现,不禁狂喜,一时之间,更是有无数的事要问她。
“送我去红叶寺。便是此刻。”
李霓裳执笔,只回了这一句,再无别话。

第41章
路上, 李霓裳留意到瑟瑟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第一次,她觉自己无法发声,或许未必就是件彻底的坏事。至少, 像在今夜这样的时刻, 她可以无须费神该如何为这样的行为去寻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索性闭了眼眸,任马车带她驰在颠簸的城外郊道之上,送她去往今夜她想去的地方。
瑟瑟最后应也是放弃了任何试图探究或是阻止她的念头,到了后,命随从伴着李霓裳, 自己走去叩门。
此时已近午夜, 周围山影重重,寂阒无声,山月的一片清光,隐隐地照见前方古寺紧闭的两面山门。
瑟瑟扣动门环, 铜环击打寺门,发出清响之声,惊起了栖在附近密枝深处的夜乌。群鸟发出一阵惊鸣, 扑楞楞张翅,从浓夜里飞窜而出, 打破了古寺的深夜安宁。
隔着一段距离, 李霓裳看见瑟瑟等了一会儿,寺门开启。她与应门的小僧交谈片刻,那小僧仿佛指了个方向, 便退了回去。
瑟瑟也很快回来, 对着李霓裳道:“那沙弥讲,今天白天,城里来了一群少年, 本是来此探望裴二郎君的,也不知如何说起来,一群人后来出去行猎了,此刻仍未归来。”
李霓裳一呆,万万没有想到,会扑了个空。
她慢慢抬目,望着远处四周漆黑的山影,怔立了起来。
瑟瑟在旁等待了片刻,见她竟似不愿回转,神情惆怅,终是不忍,只得将方才一并追问过来的再说了出来。
“沙弥还说,寺院不宜杀生,更不可啖食腥膻。裴二郎君他们今夜便是回转,也不归寺,或会去往附近的夏家山庄。”
李霓裳咬唇,双眸默默望着瑟瑟。
瑟瑟怎经得住她如此楚楚之态,心里叹一声小冤家,道:“我问来了夏家山庄的路,就在后山那里,绕过寺院便是。公主若是想去,那便再送你去吧。”
夏家山庄坐落在一片山峪之中,绕过山麓,便能看见远处山庄的影。已是深更半夜,庄中却是灯火通明,又有阵阵笙歌和着纵情的大笑之声随着夜风隐隐飘了出来,传送入耳。
马车停在附近。
山庄大门敞开着,周围拴着许多匹马,一色皆是金镳玉络的骕骦骅骝。在周围燃烧的火杖光下,骏马身上的华饰烁动着灿灿的光。附近的地上,堆着玉靶角弓与各色箭囊。七八名负责看守的人围坐在一起,正在放松饮酒,高谈阔论。再往里,依稀还能看到许多健奴与婢女手捧各色物件匆匆往来穿梭的身影。
看起来,仿佛是那一群少年子弟行猎夜归,余兴未艾,正在夏家庄内举办夜宴。
门外这些人的说话之声,也清晰入耳。
“……少主大婚,竟出那样的事,实在晦气!便是将青州贼千刀万剐,也难消我等心头之恨。还有那个公主,实是害人不浅!先前城中人人都讲,公主天生祥瑞,如今看来,什么祥瑞,分明就是灾星!我还听说,那日在裴家祖堂里,少主竟还护着她,宁可受下五十鞭责。也不知那公主究竟有何狐媚本事,以少主之神武,竟也被她蒙蔽至此地步。都这样了,还吃下了如此大的一个苦头!”
这话顿时引发众人共鸣,纷纷叱骂起那个公主,为裴家少主感到不平。
李霓裳顿住了。
方才辗转寻到这里,见到夜宴的一幕,今夜那些促使她到来的勇气,便已经开始退缩了。
至此,更是又退却大半。
她感到了一阵胆怯,心里发虚,不觉慢慢后退,退到马车之畔,仿徨不前。
瑟瑟自然也听到了,面露隐隐怒意,却也只能忍着,只转面,望着李霓裳。
李霓裳还正犹豫,那群人已发现了她们,纷纷扭头看来。
她隐在马车侧的暗影里,隔着些距离,众人也看不清她模样。瑟瑟又用自己挡在她前。
因了近来遭遇,瑟瑟早已不复青州时的艳妆华服了,如今打扮与乡间农妇无二,然而即便如此,依然难掩曼妙姿色。这些皆是粗人,仗几分酒意,有人便用诨话调戏,笑嘻嘻唤她上前说话。
瑟瑟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怎会理睬这些糙汉。李霓裳却是彻底失了入内的勇气。仓促转身,正待逃回去,这时,山庄的大门里走出一名年约二十四五的俊朗男子,众人看见,忙收起嬉笑,各从地上起身,纷纷唤他夏郎君。
此人名叫夏惟钰,是夏衡之子,亦是此处山庄的主人。
夏家本就是河东豪族,又因从前护过裴家祖墓,如今与裴家的关系,自是非别家可比。而夏家的众多子弟里,属夏惟钰为谢庭兰玉,文武双修,故夏家人对他寄予厚望,全力栽培。早年起,他便与裴氏兄弟开始往来,私交不错,从前数次逢战,也随军一道参战,屡立功劳。
今日他是东家,贵客临门,他自然上心,方才便趁夜宴间隙出来察看,吩咐这些人守好夜。
众人齐声应是。他正要返身入内,忽然留意大门附近有辆马车,几个随从跟着两名女子,看去不同寻常,便走了过来。
马车旁光线昏暗,但只一眼,他便瞧出,那站在后的显不清样貌只觉年轻许多的女郎,应是主人。
“不才夏惟钰,二位娘子深夜光临鄙庄,不知所为何事?”他行礼过后,问道。
瑟瑟并未立刻说话,只看了眼李霓裳。
山庄的高墙里,此时又传出新的丝竹之声。在悠扬悱恻的乐曲声里,间杂着女伎婉转唱起倾杯欢的一段歌喉声。接着,歌声又被喝彩之声淹没。
李霓裳此时的心情已是不可言状,纷乱占满了心头。
她迈上一步,向着对面那正望来的山庄主人还了一礼,旋即转身,便待登上马车离去。
女郎露出了一张若含清露的姣面,夏郎君不禁多看了一眼,直觉她又似怀心事,迟疑了下,又道:“小娘子既已到来,若是有事,但讲无妨。只要我力所能及,必不推却。”
李霓裳再次思索了下,终于,又聚回了些方才本已退去的勇气。
她今夜来的目的,是为了向他道歉,表达谢意,好好地告一个别。
无论他此刻如何纵情,哪怕怀中搂着美人,和她也无关系。她不在意,更不会影响她今夜来寻他的目的。
思及此,她忽然变得坦然。
瑟瑟方才看出李霓裳归去的心意,此刻正要代她回绝好意,不料展眼,却见公主已是颔首。
瑟瑟略微不解,却也只能代她道谢,问裴二郎君是否在内,寻他有事。言毕,见夏惟钰端详公主,面露困惑,便道:“她便是公主。”
夏惟钰自然知道裴家少主此次婚事波折,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女郎,便是公主。
他醒神。又见庄门外的随从们也纷纷望向面前的女郎,个个神情诧异,便压下心中的惊异之情,迟疑了下,再次恭敬地行礼:“原来是公主驾到。夏某方才有眼无珠,礼数不周,请公主勿怪。裴二郎君就在里面,请公主随我入内。”
李霓裳暗自慢慢呼出一口气,抬步向里行去。
她跟随山庄主人穿庭过院之时,听见他解释说,众人得知裴二郎君来红叶寺里养伤有些天了,早想去探望,又怕打扰。等到了今日,商量好一起过来,到了,得知他伤情已是大好,不但如此,二郎君竟自己提议游猎,众人求之不得,这才有了今日之行,晚间回来,便在山庄共设鹿宴,以表庆祝。
说着话,李霓裳被引到了一处宽阔的露天之地。只见一二十个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的华服子弟坐在一张张设好的坐床上,或几人作伴,或独自一人。床上头枕,腰凭,香炉,食案,一应俱全。中间有一巨大火塘,上设烤架,塘里的火烧得正旺,几个健奴不停翻转烤架,将铁钩里挂着的今日狩猎得来的鹿、兔肉烤得皮脆肉嫩,吱吱往外冒着油花。
这些少年,无不是来自河东各地的名门或是大族,个个习惯前呼后拥。然而今夜,众人里最为显眼的一个,毫无疑问,是裴家的那位二郎君。
李霓裳转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裴世瑜。
他仿佛众星拱月般,据在中间的一张坐床上,外衣也未穿,身上只着了件白色衩衣,松敞着衣领,腰带不系,靴子甩脱在地,一足套只白色罗袜,另脚却是赤的,那袜不知被他丢到了哪里去。
不止他,他周围的子弟,更是一个赛一个地显出放纵的狂欢之态。他与众人唯一区别,便是并未搂住绕坐床前服侍的美婢们。他面前的一名婢女将烤得恰好的鹿肉切作片,盛在银盘之中端上。另个婢女调好汁料,送到他的面前。他看起来却仿佛醉了,一动不动,人斜靠在坐床上,仰面向着夜空,看不清神情,只显出半张骨相挺峻的侧颜,似睡非睡。他的一片袍角从床沿挂落,夜风吹过,掀得衣角拂动不停。
李霓裳远远地停在走廊之上。
“请公主稍候。”
夏惟钰向她低声道了一句,随即穿过宴场,行到他的面前,应是说了几句方才如何碰见她的话。
很快,众人也发现她的到来。原本喧闹的夜宴慢慢安静了下去,无双道目光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看到他微动一下,接着,睁眸,偏面望来。
相隔甚远,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转到她的那一刹那,她只觉一阵紧张,心窝里仿佛又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流,紧跟着,后背亦是起了一阵暗热之感。
两人便如此遥遥相望,片刻后,他从坐床上缓缓起身,目光环绕一圈他周围的少年们。
众人几乎都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收目,慢无表情地召来面前一名婢女,低声吩咐了一句。
那婢女很快来到李霓裳面前,恭声道:“公主请先随婢子来。裴二郎君说,他随后就到。”
李霓裳随婢女转到了一处极是清幽的院落里,知这里应就是他今夜歇息的地方。婢女退走,她看见永安正忙着在屋中角落的一只炉上煎药,忽然看见她,极是惊喜,丢下正在扇风的扇子,飞奔而出。
“公主!”
“公主怎的会来此地?”永安兴高采烈,“傍晚大师父不是找到郎君,说夫人明日便要送公主走吗?难道是他说错了?”
李霓裳只得以微笑应对。
这时永安自己又恍然:“我知道了!公主来此,一定是有事要找郎君吧?”
李霓裳再次微笑,轻轻颔首。
永安便在一旁陪她等。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道:“我过去瞧瞧!劳烦公主替我看下火。药快煎好了。原本大师父说,郎君伤还没全好,得躺着静养才好,也不可饮酒。可是郎君有时连君侯与夫人的话也不听,我又能怎么办……”
他口里嘟囔着,急急拔腿朝外走去。
李霓裳走了进去,守了片刻的火,见药煎得差不多了,将药罐提起,放在一旁等待稍凉。
裴世瑜还是不见过来。
她走了出来,在廊下继续等。这时,腕上袭来一阵抽痛之感,低头卷袖,才发现今晚伤没有裹好,又折腾到此刻,伤口渗出了不少的血,已经染红缠布,此刻才有所觉察。
这于她已是平常之事了。她低了头,贝齿咬住裹布一头,配合另手重新裹伤。快要好时,突然,感到面门似刮过一阵极为轻微的暗风,略略带动她的几缕发丝。
她下意识抬起头,竟见面前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来一头豹子。庭院里光线昏暗,它两只绿油油的眼便盯着她,似随时就要扑来。
李霓裳惊得不轻,下意识去摸腰间竹筒,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她晚上出来时,小金蛇已睡去,她便没有带在身上。
转瞬间,她也明白了。虽不知这头豹子何以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应是自己腕血散出的血腥味,引出了嗅觉灵敏的它。
她的心脏登时砰砰猛跳,人也僵在原地,连一缕头发丝而已不敢动,唯恐引这豹子扑上。
便如此,一人一豹,在对峙片刻之后,她察觉它的前肩微耸了下,似作势就要向着自己扑来。
若它当真扑来,如此近的距离,她是不可能逃开的。
她固然不惧死亡,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遭猛兽撕咬而死。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发出声音呼救。然而,张开口,却颓然发现,如此情况之下,她竟还是无法发出哪怕是半点的声音。
“金奴!”
就在李霓裳头皮发麻,闭目预备承受猛兽扑咬,突然,耳中传入了一道严厉的呼唤之声。
她蓦地睁目,看见裴世瑜的身影从外疾奔而入。
“后退!”
伴着又一声呵斥,那头原本看着已是蓄势待发的豹子温顺了下去,往后退去,停在了他的脚边。
裴世瑜弯腰,抬手抚了下豹脑,缓缓直起身后,冷眼看向此刻仍是惊魂未定的李霓裳。
“寻我何事?”
他淡淡地问。

他对她是不会有任何好声气的, 这一点,在她决心到来之前,便已做好了准备。
然而, 或是今夜的遭遇过于波折了些, 无论是他外出狩猎,还是夜宴,以及,那头豹子带来的惊吓,全是她没有想到的。此时终于见到他人, 劈面却是如此的对待, 说丝毫也不在意,恐怕是不可能的。
李霓裳抑下心中暗暗泛出的难过,极力不显露出来,思忖接下来该如何表达才是最好。
今夜在来的路上, 面对瑟瑟的疑虑,她一度还认为,自己不能说话, 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也确实,这在从前, 能否说话, 于她或许真的无关紧要。
然而到了此刻,她只恨自己无用,这么多年了, 为何不管她再如何努力, 也始终无法发声,连心中最简单的一点念头,也必须借助外物才能表达。
想到要在他如此的冷眼下费事再用笔墨表意, 她便暗暗越发感到了些窘促与难堪。
“郎君你来了呀!”
正在这时,永安一头撞入,抬目望见裴世瑜人已立在庭中,心中一松,朝他背影喊了一声,脚步哒哒地跑了进来。
“方才一直不见郎君来,我怕公主等急,就去外头找你。找了一圈,不见郎君,他们又说你走了,我只好先回来陪公主。原来郎君早就到了!”
他欣喜地道,又看见了伏在裴世瑜脚边的豹子,咦了一声:“金奴怎来了这里?豹人呢?这若乱跑,吓到公主,可如何是好?”
永安年纪虽小,不过十来岁而已,却仿佛天生懂得怜香惜玉,见郎君一言不发,便自己转向李霓裳,解释了起来。
“豹儿本是我家君侯的,君侯十来岁就养着它了,如今是郎君的。之前养在城里不便,就跟着大师父,一直待在红叶寺里,今日郎君打猎,将它也带了出去。公主莫怕!它不会咬你。”
他说话时,外面慌慌张张地奔来负责饲豹的那个豹人,看见豹子没有跑丢,已经俯在主人的身边了,松出口气,忙下跪,说自己方才出去取肉喂它夜食,回来竟不见它影,门是关紧的,应当是它从墙头跃出去了。
“全怪小人疏忽,险些惹出乱子,少主恕罪!”
裴世瑜命豹人取来一只行猎所得的肥兔,接过,拂了拂手,豹人退下,他迈步朝里走去。豹子立刻从地上起来,亦步亦趋,紧紧傍在他的身后,一并入内。
永安也跟了几步,发觉公主没有跟来,好似一个人被留在了院中,便扭头看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声,突然想起屋内还在炉上煎着的药,哎哟一声跳起来,慌忙冲入,这才发现药汁已从火上移开了,便呼了口气,转头喊道:“多谢公主!公主你也来呀!一人在外作甚?金奴真的不会咬你!”
孺子便是孺子。他还道她仍在害怕豹子。
李霓裳终于自己慢慢入内。
永安正忙将药汁逼入碗内。裴世瑜那边,却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他与李霓裳方才在外头宴上看到时的样子已是不大一样,衣裳穿好了,腰带系缚,靴履整齐,盘膝坐在铺设于坐床上的一方巨大的红锦垫上,豹子趴卧在他膝前。他用一柄寒光闪烁的锋利小刀,从剥了皮的血淋淋的兔身上割下肉来,一条条地喂给豹子吃。
永安忙碌,他更全神贯注于手里的事,从她进来后,他的头便一次也没抬起来过。
这时,外面又走入一个婢女,传话说,枯松师父有事要找永安,人在外头等了。永安听见,应了一声,待叫那婢女进来代替自己的事,李霓裳已是鼓起勇气上去,示意他不必再叫人来。
看裴世瑜的样子,是专心己事,至于她,留在跟前还是走人,他似浑不在意,眼里除去他那头豹,便再也看不到半分她的存在了。
只要跟前有人在,她便没法达成今夜来此的目的。
想指望他给她机会,怕是十分渺茫。
既已来了,也就不必扭扭捏捏,不如快些将想做的事做了,也就好了。
永安瞄一眼郎君,点头:“那便有劳公主。”
他指了指置在一旁的一只白瓷小罐,低道:“郎君可怕苦药了。等他吃了药,罐里有蜜饯,记得给他两颗。”叮嘱完,匆匆走了出去。
屋中终于只剩她和裴世瑜二人了。
李霓裳望向他,他仍似不觉,还在低头割着兔肉,耐心地喂着他的豹子。
她便上前,将药汁全部倒在碗中,连同永安特意提过的蜜饯罐,以及一方白罗巾,一起放在一只金平脱托盘上,端着向他走去。
渐到近前,那头叫做金奴的豹子觉察,歪过来脑袋,伸出肥厚舌头,舔了舔沾了些血的唇,两个眼睛盯她。
李霓裳不敢过于靠近,停了步,将托盘放在近旁的一张几上,等他自己起身过来喝药。
碗中蒸腾的热气渐淡,药汁早就可以喝了,他不可能看不到,却始终不动,不紧不慢地伺候着豹子吃肉。
无奈,她只好再端起托盘,壮胆慢慢继续靠近,尽量离那头豹子远些,最后,将托盘悬空举停在他身旁。
他也不用起身,只需抬抬手,便能端碗喝药。
然而片刻之后,他依然不取,只停下握刀的那只手,慢慢地抬起头,盯她一眼。
李霓裳其实也看到了。他的双手因了切割生肉,早已沾满血荤,确实不便端碗。
她顿了一下,只得自己端起,将碗送到他的唇边。
他却还是那样看着她,眼眸沉沉,无喜无怒似的,实在不知他在想甚,李霓裳终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再与他对视,齿轻轻咬了咬唇,躲开了目光。
也是到了此时,终于,才见他慢慢张口,叼住碗口,就着她的手,喝起了药。
片刻后,李霓裳又忍不住,看向了他。见他微微皱着眉,神色似带极大的勉强,但总算还是将满满的一碗褐色药汁喝下了大半,最后剩下一些,含的渣汁大约实在苦涩,难以入口,将脸扭开,不喝了。
如此也算配合了,李霓裳松出口气,剩下的也就不勉强了。又牢记方才永安的叮嘱,放落碗,拈了一颗蜜饯出来,再次送到他的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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