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敬惶恐万分,怀疑自己已是闯了弥天大祸。然而以他秉性,叫他此刻去找宇文纵认罪,以防范军事行动万一因他而造成的损失,他怎有这个胆气?思忖一番之后,终究是不敢声张,只能寄希望于上苍保佑,不要出任何岔子,又吩咐亲信,对外半句也不可提昨夜之事,随后悄悄离去。
那美人自是崔交安排,不费吹灰之力,探到这个惊天内幕,立刻赶回,转告给了崔重晏。
崔重晏获悉消息,起初也是吃惊,没想到宇文纵竟如此老奸巨猾,玩得好一手声东击西。
接下来,无论是裴家吃亏,还是孙荣齐王相互争斗,与他,都是乐见之事。自然是当什么都不知道,坐看结果便可。
然而他又怎会想到,黄雀在后。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的手下里,竟也有人在他浑然不觉的情况之下,暗拜在了瑟瑟石榴裙下,将事都告知了瑟瑟。
李霓裳听完,半晌一动不动,只将双手握得越来越紧,到了最后,指节泛白,已是不见半分血色。
瑟瑟在旁默默看着,心情极是复杂。
实说的话,她知道,自己此时就应像崔重晏一样,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该开口,将此事告知公主。
只要她叫公主知晓了,事实上,便也如同默认,她愿意通风报信,将消息传递给裴家之人。
否则,她又何必多此一举,主动将事告诉公主?难道就是为了让公主知道,却又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让她平白焦虑不成?
瑟瑟自己也是无法明了,如她这样一条已被长公主牢牢系在手里的此生再不可能翻覆,长公主案上有食,她才能在地上获得残羹的犬马,怎就不愿看着裴氏遭难。
李霓裳低着头,几捏折指甲,咬碎银牙,忽然,她抬起眼,望向瑟瑟,只是,未及有任何表示,便见她已开口,低道:“公主安心,我会尽快安排,叫人将这消息送到裴家人的手里去。”
她说完,见李霓裳一怔,一双美目露出惊喜之色,整个人也终于跟着恢复了些鲜活,不再像此前那样如槁木死灰。
李霓裳确实没有想到,瑟瑟此事竟会应得如此快,甚至不用恳求帮忙。
要她帮忙传信,便意味着承担风险。这一点,李霓裳怎会不懂,这是要将瑟瑟置于险地。可是如今这样的境况,不求她,又能求谁?
此刻,惊喜感激之余,李霓裳更是惭愧不已。
瑟瑟和自己不同。
为裴家之人心折也罢,不愿河东那片宁静之地遭宇文纵那种魔头蹂躏也罢,她不知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必是要想法子将消息送过去的。
可是瑟瑟不一样。她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件事涉险。
崔重晏的态度如何,她不用看就知道。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消息走漏出去的。
瑟瑟将事告诉自己,已是冒险,此刻竟又一口应了帮忙。
李霓裳心中的感激与惭愧,几无法全然表达。她跪在榻上,欲向瑟瑟行礼,却被她拦了。
“公主不必负疚,更不用向我道谢,我受不起。”瑟瑟拒道。
“我也并非是在为公主做事。”
李霓裳面露惑色,不解地看她。
她沉吟了片刻。
“这一趟河东之行,君侯夫妇的风度,叫我颇感新奇。”
“我生平坏事做了一箩筐,好似从没做过什么好事。这一次……”
她望着李霓裳,微微一笑。
“就当我在积德吧。日后下了阿鼻地狱,也不至于一件好事也说不出来。”
言罢,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便将李霓裳扶着躺下,给她盖被,随后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瑟瑟告诉她,她会叫那人另外安排信使,连夜将这消息送往河东。顺利的话,七八天就能到,应当能够赶在宇文纵出兵前,让裴氏知晓。
星河耿耿,长夜难眠。夜渐深沉,本应回的瑟瑟,却始终不见踪影。李霓裳等得忐忑不安起来,心里开始生出不祥的预兆。
月影渐渐移窗,蓦地,三更鼓声传入李霓裳的耳。
她被这更鼓声弄得心惊肉跳,再也等不住了,翻身坐起,匆匆穿了衣裳,下榻朝外走去,打开门,便当场顿住。
门外檐下,不知何时,立着二人。一看便是崔重晏身边的人。
她醒神过来,迈步待要走出,那二人已是上来,一左一右,将她去路挡住,接着,行了一礼,用谦恭的语气说道:“不早了,外面如今也不太平,公主请勿出去,还是去歇息吧。”
李霓裳哪会听从,继续朝前走去,二人不敢强行阻拦,后退几步,又并排立在一起,再次挡她去路。
李霓裳勃然大怒,抬手一把推开二人,强行冲了出去,随即提裙,奔向崔重晏的住处。
他那门外亦有人在守着,看见李霓裳突然到来,纷纷来拦。然而众人既不敢碰她一根手指,也不敢伤她一根寒毛,她却不管不顾,一味硬闯,便是人再多,又如何挡得住,竟叫她一口气冲到了门前,一把推开,闯了进去。
门一开,一股浓重的新鲜血腥气味迎面扑来,熏得李霓裳呼吸一滞。她骤然停步,定睛,顿时被眼前的所见惊呆了。
只见地上扑着两个尚未死透的人,身下已经流了满地的血,崔交双膝落地,垂首跪在一旁,神色惶恐,看去像在请罪,他手边的地上,有把染血的刀,显然,他这两名部下,都是他亲手所杀。而方才一直久等不回的瑟瑟,果然也在这里。
她的双手被反缚在身后,人歪在地上,模样显得颇为狼狈,忽然看到李霓裳闯入,顿时面露苦笑,向她投来歉意的目光。
而崔重晏,此刻就坐在堂屋的中央。他应当早就听到方才屋外所发的动静了,望着李霓裳破门而入,一张阴沉面孔之上,露出了几分罕见的怒意。
此时那些没能拦住李霓裳的护卫纷纷跪在门外请罪。
“退下!”他咬着牙,斥了一声。
众人急忙退开。
李霓裳心里已是雪亮。
送信之举被崔重晏发觉了,那二人当场便被诛杀。
至于瑟瑟……
李霓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如此对待瑟瑟,极有可能,已是动了杀心。
仅这一趟,瑟瑟便知道了他太多的秘密,以他为人,怎会真正放心?
以这一趟死的人数来看,少个瑟瑟,回去之后,也不是不能解释的事。
李霓裳定了定神,在崔重晏那两道阴鸷的目光逼视下,走了上去。
“公主,你千万不要替我向他求情啦!”瑟瑟躺在地上,模样狼狈,神情却是如常,笑着说道。
“方才我都说了,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公主你无关。何况,他是个什么东西?怎配公主向他委曲求全?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瑟瑟轻蔑地睨了一眼崔重晏,发出一道嘲笑之声。
“算我运气不好,今晚还是不够仔细,落到了他的手里。我只恨没能做成事。他要杀便杀,当我会怕吗?”
任凭瑟瑟如何讥嘲,崔重晏的神情也是毫无变化。
他恍若未闻,只盯着李霓裳,道:“这里没有公主的事,公主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见李霓裳一动不动,皱起两道眉峰,看向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崔交:“送公主回去!”
崔交忙从地上起身,待强制将李霓裳从此屋带出,谁也未料,她骤然操起一柄放在案上的匕首,举了起来。
这个变故,令近旁几人都吃了一惊。
瑟瑟尖声求她放下匕首,崔交待要上去强夺,李霓裳已是迅速后退了几步,避了过去。
崔重晏回神过来,顿了一顿,终于放缓了些语调,然而语气依旧冷淡:“公主还是放下吧!公主金贵之躯,历尽艰难到了今日,难道全无要做之事,为了一个贱婢,伤自己的命?”
“公主不会不知她做了什么吧?她竟敢将手伸到我的身边!我岂能容她!”
李霓裳只将匕尖慢慢上举,在他的盯视之下,经过了自己的咽喉,继续往上,最后,停在一侧的面颊之上。
接着,在崔重晏陡然醒悟的不敢置信似的惊骇目光中,她手腕发力,带着匕尖,毫不犹豫,划向自己娇嫩的一片颊肤。
崔重晏神色顿时大变。
方才的一切,她清楚,他同样也很是清楚。
她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拿性命威胁自己,与自己博弈,以保下那个瑟瑟。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看走了眼。
她确实没打算死,但却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
毁容,比起以命相胁,所带给他的震动,更为巨大。
因以命相胁,或还是假,然而看她神情,毁去容颜,她竟毫不犹豫。
他不敢再赌了,绷不住,立刻认输,一个飞身扑上,劈手便将匕首从她手里夺走。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锋利的匕尖,已在她的耳侧划出一道伤口。血珠子从她薄嫩的耳肤下缓缓渗出,滴落在了她的肩上。
“把她带下去!”
崔重晏愤怒地将夺来的匕首一掷,又朝崔交喝了一声。
崔交知他指的是瑟瑟,反应过来,急忙将惊呆了的瑟瑟从地上扶起,正要弄出去,这时,外面疾奔来了一名随从,接连禀道:
“右将军!接应的人方才连夜到了!”
“乃是世子领的队!”
“人已在外,就要进了!”
崔重晏手握一块洁净的素罗巾,压着李霓裳正在渗血的耳,为她止着血。
在屋外, 从会客堂的方向, 不时地飘来几声崔交应付着崔栩的断断续续的说话之音,愈显耳畔寂静。
崔重晏默默压了片刻,轻轻拿开沾血的素帕,就着身畔一盏釭油灯的火,看了一眼她面耳的伤。
渗血已是止住了。万幸, 方才那一刀, 刀尖歪划过去,只在她的耳垂附近留了道不算深的伤,看去,如肤上画的一道细细的红线。
他又从药瓶里取了点药膏, 用指腹轻抹在伤上,再将双手已被反缚在身后的李霓裳抱起,送到床榻上, 将她的双腿也绑住,最后, 给她盖了被。
待全部事做完, 他望向手脚被缚只能躺在枕上睁大眼盯他的李霓裳,道:“世子来了,他的目的, 公主应当清楚。我料公主应不至于想要被他带走。”
“至于我如此对待公主……”
他顿了一下。
“我不妨直言, 此次我没有理由再帮裴家了,只能先委屈公主,免得公主做出不该做的事。容我先去打发走人, 我便回来,给公主松绑。”
他说完,开门而出,吩咐门外之人守着,随即向着前堂走去。
堂中,崔交正应对着径自直闯而入的崔栩,说已数次通报,只是右将军今夜多饮了几杯,想是睡得沉了些,请他再稍待片刻。
崔栩风尘仆仆连夜赶到,等得茶都冷得没了温气,还是不见人来,再也按捺不住:“他到底何意?莫非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竟不敢出来见我?”
崔交再次躬身赔罪:“世子误会!确实是右将军醉了……”
“我自己去请他!”
崔栩截了话,霍然起身,正待迈步,门外响起一阵靴履的落地之声,他抬目,见崔重晏已是走了进来,便打量他一眼,哼声道:“右将军好大的架子。我还以为,北上了一趟,我便无福得见右将军的面了。”
崔重晏如常那样行礼,微笑道:“世子言重,今夜确是我多饮了两杯,未能远迎,请世子恕罪。”
言罢望向崔交吩咐道:“世子不辞劳苦,远道前来接应咱们,还不叫人备些酒水,为世子洗尘!”
崔交应是,却被崔栩不耐烦地打断。
“不必了!我问你,公主呢?快将她带来!”
崔栩问完,见崔重晏半晌不应,焦躁起来:“你为何不应?她人呢?快将她叫来!我要见她!”
崔重晏道:“公主如今不在我这里。”
崔栩一怔:“你何意?难道……你没将人带回?”
“确是我的罪过。大婚那夜都发生过甚事,我料世子已从令舅那里知晓了。并非我不想将公主带回,实是有心无力。”
崔栩面色登时一变。
他是最后一个知晓公主代替蕙娘联姻的人,当时从舅父田敬口中听到时,事已定下,他纵然万分不满,也是不敢公然违抗他父亲的决定,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人最后能够回来,便忍了下去。当时伤情太重,也无法同行,只得留在青州等待。谁知等到最后,人没回,噩耗传到,怎还坐得住?又听田敬说,崔重晏还盘桓在那里,意欲带回公主,齐王派人出去接应。当时他伤已养得差不多了,怎等得住,立刻跟上,日夜兼程地行路,来到这一带后,终于在约定的交通要点联络到人,得知崔重晏一行在此,遂连夜赶到,碰头在了一起。
本满心以为,此行能由自己接走公主了,带她回往青州,怎想到兜头如此一盆冷水。
他盯着崔重晏:“瑟瑟呢?公主回不来,你不会和我说,瑟瑟也被扣在那里?”
崔重晏道:“她倒是回来了,就在此处。”
“叫她过来!”
崔重晏转向崔交:“去把瑟瑟姑姑请来!”
没片刻,走进一位女子的袅娜身影,瑟瑟到了。
崔重晏看着瑟瑟,神色如常,“世子方才问起公主,我实在惭愧,无言以对。当夜你在公主近旁,都发生何事,你最清楚不过,劳烦你与世子说下当时情景。”
瑟瑟向着崔栩见了一礼,回忆道:“那夜婚礼过后,外面混战了起来,我便照先前与右将军的约定,趁乱想去将公主接出行宫,再与右将军汇合。不想裴家人十分警惕,当时便将公主扣下,里外全部都是守卫,我寻不到机会,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先逃出行宫。随后右将军与我在那里停了一段时日,然而用尽法子,依然无法将公主带回,出来时日已久,也需回去向齐王与长公主作个交待,故只能暂时放弃营救,先回往青州,再从长计议。”
崔栩听完,似是疑信参半,或者,是他心有不甘,不愿相信。他焦躁地踱来踱去,忽然,停步望向崔重晏,咬牙地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公主当真还在那里?”
崔重晏语气淡然:“世子都已到了此地,若是不信,何妨自己去太原府问个清楚。我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回去向义父与长公主任认罪,任凭处置。世子若是当真能将公主要回,我求之不得!”
一路期待,竟如此彻底落空,崔栩此刻的失望与愤怒可想而知。他呆呆立定,犹豫不决。
就此掉头回去,实在不甘。然而若真如崔重晏所言,再继续往太原府去,莫说能不能要回人,想裴家因了前次之事,必正咬牙切齿欲一血前耻,自己如此几人,贸然前去,只怕送人头都是不够。
美人固然难舍,然而轻重缓急,亦是不得不考虑的情况。况且,父王与孙荣的纠纷还没个结果,风闻宇文纵正在潼关和黄河沿岸调集大军,预备攻打洛阳,孙荣若不是为此缘故,恐怕早已与自家撕破脸皮,而今局面虽见缓和,但威胁仍在,自己身为世子,如此关头,怎可为美色而以身犯险?不如先回,等此次危机过去之后,再想法子将人要回。
犹豫了一番,他恨恨道:“罢了!如今孙荣正在衅事,青州不可无防,我尚有要务在身,我先回了!”
崔重晏神色淡漠,不置可否。崔交便上去行礼:“卑职代右将军恭送世子,右将军亦会尽快返回青州,以助齐王与世子共御外敌!”
崔栩横视一眼崔重晏,暗暗捏了捏拳,掉头朝外大步而去,然而走了几步,忽然他又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崔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他正盯着地上的那片印痕,心下不禁一紧。
地上这一摊血迹,方才虽已紧急处置过,地面又是泥地,故看去并不明显,然而经验丰富之人,还是不难辨识。
“这是哪里来的血?”
崔栩上去,俯身凑下去,嗅了一嗅,起身指着脚下问道。
崔交哦了一声,解释:“世子不曾听令舅说起过吗?宇文纵的人那夜有所图谋,坏了咱们的大事,不但如此,宇文纵手下的那个信王,趁右将军落单,意图要对右将军不利,一直紧追右将军不放。这也是为何右将军没能及时将公主救出。如今咱们走了,他还一直派人跟踪在后,今夜便是捉了个前来刺探的人,讯问过后,杀了,弄脏了地。世子好眼力,这都看出来了!”
崔栩听罢,视线从崔重晏那里转到一旁瑟瑟的脸上,见二人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又狐疑地环顾起了四周。
崔交方才那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没什么破绽可寻,然而,或是因了长期不和,崔栩直觉不信,眯了眯眼,道:“罢了,今夜我也乏了,回去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我也歇下来,明日咱们一道返还青州便是。”
说完,朝外呼了一声,命他随从全部入内落脚,自己迈步便朝后面走去。
崔交立刻跟上,笑道:“既如此,世子请随卑职来。实是因了世子到得突然,此处地方狭小,今夜已无空屋,比起下面人的住处,卑职那屋还算是勉强能够住人,卑职腾出,这就引世子过去,委屈世子,今夜便在我那屋中歇了。”
崔栩摆手,扭头望向崔重晏。
“我出来前,父王与舅父再三叮嘱,右将军一向劳苦功高,命我时刻牢记兄弟之情,再不可如从前那样犯错。我与右将军既是兄弟,也为父王左膀右臂,此番我是真心悔过,不如趁着今夜机会,我与右将军抵足同眠,畅叙兄弟之情,岂不更好?”
公主此刻人就在右将军的寝屋之中,崔交怎能叫他如此闯去,迅速暗窥一眼崔重晏,用右将军不惯与人同眠为由婉拒。
崔栩哈哈笑道:“右将军何时竟如此扭捏,如妇人那样作态?咱们外出打仗的人,哪里那么多讲究?今夜机会难得,我是定要与右将军同寝了!”
崔交还待寻找借口推脱,不料崔栩已是沉面,哼了一声:“不过是同寝而已,怎的推三阻四?莫非……”他望一眼后屋的方向,“屋中是有甚见不得人的事?”
崔重晏开口:“世子邀眠,我求之不得。”
“来人!”
他转向崔交,“将世子行装送到我的屋里去,我引世子用饭。”
右将军言下之意,崔交怎会不懂。
其实方才未等他开口,崔交便已用眼神暗示手下之人立刻转去,速将公主转出屋子。
崔栩平日虽然鲁莽,却不是蠢人,心中疑惑起来,怎肯耽误,转了身,人已往后走去,口里说道:“饭就罢了,我极是困乏,这就去歇!”
说话之间,他已高声呼来随从,跟他一起,呼啦啦地涌入了后堂。
后堂地方不大,主屋一眼可见。崔栩径直穿过庭院,领头,大步向着那扇关闭的房门走去。
崔交此刻紧张得手心已在冒汗了,抬眼对上同行的崔重晏的目光。
二人四目相对,他看见崔重晏的眼底涌出一缕杀机,登时便明了他的心意。
事已至此,再无别法,只能破釜沉舟,先下手为强了。
他向崔重晏暗暗点了下头,看着他继续随着崔栩前行,自己悄然后退,欲将人手全部暗中召来,等右将军出手,便合围而上,将崔栩带来的人也全部击杀在这里。
崔栩几步便跨上台阶,走到房门之前。
崔重晏面上不动声色,一手却已按握住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只待崔栩入屋,便就下手。
咣一声,崔栩一把推开了门。
崔重晏目光森然,正待跟入抽匕杀人,突然,他的视线凝顿住了。
对面那张床榻之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人。
崔栩此时已经走了进去,绕屋打量一番,并未发现什么他疑心被藏起的人,还不死心,又假意整理袍角,弯腰下去,窥了眼床榻底下,最后连屋中箱柜,任何可以藏住人的地方,都未放过。
屋不大,看完一圈,毫无发现,抬起头,见崔重晏还立在门口,身影一动不动,只得走了过去。
崔交暗中已是做好将人全部杀死的准备了,不料竟发生如此一幕。
他回过神来,震惊之余,暗自也长松出了一口气。
说老实话,崔栩身份非同一般,如方才那样真要杀人,也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杀了他,右将军如何善后,将是个极大的问题。
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有如此转机。迅速暗示身后之人退下,随即上去道:“如何?世子今夜当真要与右将军同寝?”
崔栩心中失望不已,怎还有兴趣留下在此过夜,打了个哈哈:“罢了罢了!我忽然想起,我另外还有要紧之事,不如我先上路,你们慢慢再来便是!”说完,头也不回,领人大步便去。
待崔栩一行人的马蹄之声消失,崔交返身,疾奔入内。
崔重晏已将屋内又察看过一遍。饶是他素来不露神色,此刻也是难掩惊异。
公主竟然真的不见了。
崔交更是摸不着头脑。忽然,他想起看守之人此前曾经跟随自己在裴家故居保护过公主。
当时二人,一个被裴二俘虏所杀,另个就是今夜看守公主的,名叫刘良。
方才入内,并不见他人。难道他也如今夜被杀的手下一样,竟被公主美色所俘,胆敢背叛右将军,私放走了公主?
正是这时,一名手下喊道:“右将军!刘良找到了!”
崔重晏奔出,崔交亦急忙跟上。只见众人从庭院的角落里搀出一人,那人身上并无外伤,然而不知何故,面孔青黑,看去半死不活,奄奄一息。
崔重晏脸色极是难看,几步上去,五指紧紧攥住了他的脖颈,将他上半身离地提起。
“公主呢!你怎么看的人!”
他厉声喝问,见刘良艰难喘息,似将要窒息,顿了一顿,才松开了手。
刘良剧烈咳嗽了片刻,这才勉强从地上爬起,磕头道:“卑职有罪!公主……公主跑了!”
“快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崔交忍不住也出声催促。
刘良缓出一口气,将经过讲了出来。
就在方才,他守在门外,忽然听到屋内发出一道不小的响动之声,仿佛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在地,便推门察看,发现竟是公主从榻上摔落在了地上。
当时看她俯面向下,紧闭双目,人一动不动,仿佛昏厥了过去,他怎能不管,便入内,想将她翻过来察看情况,谁知手才伸出,只觉一道金光从面前一掠而过,手背感到一点针刺似的微痛。他低头察看,不见任何异常。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不料,才呼吸几口气,便觉胸口闷涨无比,接着,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手脚发软,人支撑不住,一下扑倒在地,而公主却睁开眼睛,双脚夹抽出他身上的腰刀,用锋利的刀刃磨断捆住她手的绳索,再解开脚索,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向着外面奔去。
当时他的意识已渐模糊,手脚发麻,舌头也没了知觉,根本说不出话,只知自己就要死了。万分绝望之际,忽然看见公主又停了下来,转身望一眼他,似面露不忍,竟走了回来,掏出一颗药丸似的东西,推入他的喉中,完毕,这才匆匆离去。
他猜公主喂给他的应是解药,片刻过后,人便恢复了些知觉。这时他又听见外面隐隐传来说话之声,辨出是世子的声音,知世子与右将军素来不合,这般闯入,必是存心衅事,若叫世子见到屋内景象,怕要多事,便强撑着起来,将周围收拾了下,奔了出去,藏在庭院的角落之中,等着世子离去。
他讲完经过,崔交惊讶万分,抬起头,见右将军已是起身,向着马厩方向奔去,急忙也跟上,到了,果然,马已少了一匹,再到近旁后门察看,发现门已打开,外面漆黑一片,空荡荡只剩夜风掠过野地所发的风声,除此,哪里还能见到公主的身影?
崔交见崔重晏脸色铁青,急忙说道:“右将军息怒!公主应是往北去了,料她出去不会很远,我这就带人追上,定会将她寻回!”
崔重晏转身疾步入内,翻身跃上马背,这才说道:“此处往北有两条路,人马分成两拨,我走一条,你带人取另道!”
他微微一顿。
“前方潼关一带,兵马出没,十分危险。把全部人马都带上,务必要将公主找回!”
崔交应是,忽然,想起一人。
“瑟瑟呢?怎么处置?”
“留她性命,将她腿折断罢!”
崔重晏吩咐完,便领人纵马迅速离去,追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崔交一怔,随即领悟了过来。
瑟瑟之狡猾,远甚公主百倍千倍。今日连公主都能如此逃脱,他们人又不在,就算将瑟瑟五花大绑起来,也难保她不会再出什么诡计脱身。
这法子虽残忍了些,用在她的身上,便连向来杀人不眨眼的崔交亦觉不忍,然而确实,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叫她老实下来,勿再惹出什么乱子。
崔交一咬牙,匆匆返身入内。
李霓裳借着夜色落下的大幕,藏身在附近野地的一个暗处里。她窥着前方,等到崔重晏和崔交两拨人马先后相继离开,渐渐远去,确定里面不会再有人了,这才走了出来。
崔重晏全部人马都出去了,只剩那个中了毒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刘良留下,在看着瑟瑟。突然见到李霓裳这般现身,惊得险些没站稳脚。
方才若不是她手下留情,回来给自己喂了药,他早便已经气绝身亡了。
一是畏惧她藏的不知是何物的歹毒利器,二也是心怀几分感激,他如何还敢作对。
见到瑟瑟的那一刻,李霓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她的双腿不能动了,面色苍白如纸,人被关在屋内,仿佛昏死了过去,直到李霓裳用力推她,方缓缓睁开眼。
当看清面前人是李霓裳的时候,她那一双原本黯淡的眼,骤然放出了惊喜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