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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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又不动,只看着她。李霓裳自是再次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面庞连同耳后,暗暗开始生热。
这气氛……
连李霓裳自己也是有所觉察,更是想不明白,不知不觉,怎就变成这样。
这看不见摸不到,难以言表,然而却真真切切存在的仿佛暧昧的感觉,与一开始的生冷僵硬,已是完全不同了。
她直觉不妥,微微一顿,待缩回那只喂他蜜饯的手,突然,指尖感到一热,看到他张口,却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竟连带着她那根手指一道,将蜜饯含进了他的口里。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段柔软湿热的舌,便裹住了她丝绸一般柔滑的指尖。
李霓裳惊呆了,做梦也不会料想,他竟然大胆到了如此的地步。
这回反应了过来,她下意识迅速想抽回自己的指,却骤感一痛,原来那指被他用齿紧紧咬住了,不肯松开。
倘若说,方才她还不敢确定的话,那么至此,已是明明白白。他的这个举动,就是故意。
李霓裳和他又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他便紧紧叼着她那一指,不松,眼中似露出几分含有挑衅的醉意,又显着幽幽的光。看去,竟似与地上那头豹子的眼神有几分相象。
她的整张面庞登时腾得烧了起来,变得滚烫无比,下意识地,强行一下就从他的齿间抽出了自己那一只被他咬得已带了齿痕的指,不顾疼痛,转身便往外去。
他也没起身追,只将最后一块兔肉从骨上剔下,丢进豹子的口里,接着,轻轻叱了一声,那豹子便领会到主人的意图,从地上一跃而起,轻轻跳到李霓裳的面前,将她去路拦住了。
李霓裳的心跳得快要破裂了似的,闭了闭目,慢慢转头望去,见他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了手里的刀和剔得干干净净已是不见半点残肉的一副兔骨架,探臂,从托盘上够来那块本是用来给他揩唇的罗巾,擦拭起了双手。
他仔细地将手掌连同十指上沾来的荤物擦去后,随手丢了罗巾,接着,懒洋洋歪倒在坐床上,转面望向了她。
“你还没回答我,这么晚了,寻我到底何事?”
他发了声,问道。

第43章
这一句问话, 立时便将李霓裳召回到了现实中。方才所有那些惟恍惟惚的暧昧、似恼非恼的幽微心绪,全部消失,散去了。
她立了片刻, 抬目寻望, 终于,在设于坐床头畔的一张杂案上,看见一副文房,走了过去。墨池枯竭,需研新墨, 所幸近旁水丞水满, 她从水丞内取水,倒入砚台,正要磨墨,忽然, 听到他道:“别动。”
方才他一直那样躺着,歪过脸,神情漫然地观看着她。这本叫李霓裳感到浑身不适, 然而看见他对面的那头豹子也还在眈眈盯她,心里暗将他当作另头豹子, 顿时便觉压力没有那么大了。冷不防他发来声, 李霓裳转眸,见他目光微烁,盯落在她伤臂之上, 便明白了, 他已察觉她袖下的异常。
在她左腕的内侧,已是留有数道伤痕。虽然最早的那一道如今已化作淡线,但仍是伤痕累累, 更不用说,今夜又添一道新伤。
她是半点也不愿叫谁人看见,免得引出任何的惊异或是侧目,尤其是面前之人。方才拿物之时,有意以袖掩手,还侧身遮了下,却不知他的眼怎如此敏锐,这样都能被他察觉。
见她一副充耳未闻的模样,他从坐床上纵身落地,几步来到她的身旁。
李霓裳忙将自己那手往身后背去,他却怎容她的躲避,探臂一把握住,强带到了身前,二话不说,推高衣袖,不过看一眼,便皱起眉。
“你这手腕,怎又不好了?”
他显然并未忘记上回在青州那一夜所见到的情景。
李霓裳不想就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多生枝节,一边摇头表示无事,一边缩臂,想将他手甩开。腕上那缠带本就是她自己方才匆忙裹上的,合得不牢,甩臂几下,便松开了。
“别动了!你伤还在渗血!”她的一再抗拒,显已引出他的不悦。
她挣脱不出,只好由他。
裴世瑜便小心地解开她用来缚伤的腕带,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她腕侧那数道新旧不一的伤痕问:“到底怎么一回事?你竟如此反复自伤!”
她在他的眼眸里,又一次看见了含着惊诧的怜惜之情。这怜惜比上次在青州那个改变了两人命运的夜晚里,看起来仿佛还要来得浓厚。
他和小金蛇初面的情景,极不愉快。他恶狠狠拔剑要杀它的一幕,她此刻仍是记忆犹新,本是不愿叫他知晓实情的,然而显然,在青州那次,他便误会她痛苦自残,这次又叫他看见了,若不说清,只怕还会惹出他更深的误会。
李霓裳极是不愿他对自己有这样的误解。
哪怕他憎恨她,恨她到了切骨的地步,也是无妨。
她唯独最不愿看到的,是他可怜自己。
许多年后,雁逝鱼沉,他们彼此再也不相问闻了,甚至,那时她或早已死去了。某一个风和景明的春日午后,他在忙碌的闲暇间,偶尔短暂记起了她。一个靠着可怜而骗取到他同情的女子。
想到她往后或将以如此一副面目而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她便感到极度的不堪。
她更不愿他或会因了继续可怜她,引出更多的误会。
这些于她都是不可接受的。上次无从选择,这一次,她不想再继续做他眼里的可怜人。
李霓裳微仰面,与他对望片刻,抬了另手,将他握着自己伤腕的那手慢慢地拿开,示意他稍等,欲继续磨墨。
他在她之前拿了墨锭,几下便磨出满满一池墨,看她。
李霓裳咬了咬唇,握笔蘸墨,在纸上写说,腕伤是为饲小金蛇每月取血少许的特殊之法所致,并非别的任何原因,绝非自残。
她的解释,显是叫他惊呆了。很快,神情里显出几分恼色,眼里更是掠过一抹凶光。
在他又要说出杀死小孽畜的话之前,李霓裳已是摇头,继续落笔:“我心甘情愿。谁也不许碰它一下。”
她这少见的强硬态度,似叫他颇感意外。目光从她的字上慢慢转到她脸,看了她片刻,忽然,颔首道:“罢了!你若定要养,随你便是。只是日后要想个法子,总不能一直如此下去。否则,你怎受得住?”
李霓裳没有接话。她从第一次见到小金蛇并毫不犹豫决定养它开始,便没想过以后。
如今也是一样。只是这些,不必叫任何人知道,包括面前的这位裴家郎君。
“过来,我帮你包扎。”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拿走她手里的笔,领她登上坐床,自己转身,待要出去,看了眼地上的豹子,又转头望一眼她,指着外面道:“出去!”
豹子从地上起来,随他走了出去。
他回来后,手里多了只小巧的药箱,自然地坐在了她的身旁。李霓裳留意到他的手仿佛带着湿气,看去方才洗手了。
果然,在他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药膏,欲待为她上药时,抬眼看她,低道:“我知你爱干净。方才特意洗去手上腥膻。不信你闻。”
他将自己一只空手举到她的鼻前。李霓裳在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嗅到了一缕似杂合着檀兰龙脑的淡淡气味。
“怎样,没骗你吧?”
他说着,打开瓶盖,用一根药锭挑出来药膏,轻轻抹在她的伤腕上,接着,用柔和而均匀的力道,以指将药膏摊开,最后再用一条扎带绕她细腕,仔细地包扎起来。
处置完她的腕伤,他为她放下衣袖,接着,屋中便沉寂了下去。
这个辰点,已是极夜时分,远处少年们的夜宴极乐声也听不见了,应已散宴。
李霓裳默坐了片刻,忽然醒神,想起自己今夜到来的目的。
她暗望一眼身旁之人,迟疑了下,思定,正待起身再去执笔,这时,只见他也转过面来,双目凝落在她面上。
“你就不问一句,我的伤如何了吗?”
李霓裳一顿,停住了。
“背上还是有些疼的,并没有痊愈。”
他看着她,继续慢慢地说。
“我今日提议行猎,其实如同自讨苦吃。只是心里烦闷得很,也就不在意了。反正死不了。”
他指了指方才给她抹过的那一瓶药膏。
“这也是我用的药。今日还没上,你替我上一下吧。这么晚了,懒怠再叫永安来了!”
言罢,不待她回答,他已转过身,背向她,低头自己松了腰带,剥脱下上身全部衣裳,随意都堆在他劲瘦的腰间,向她展露出他整片的后背。
果然如他方才所言,那些抽在他背上的深一些的鞭伤,此时道道条条,依旧清晰可见。不但如此,应是他放纵了一天的缘故,几处原本结作了疤但尚未自然脱落的伤处遭磨,绽出了疤下尚未长好的新肉,看去仿佛又要流血似的。
李霓裳并不觉自己腕伤如何吓人。当这片伤背的景象扑入她的眼帘,她刹时觉得浑身发紧,仿佛感同身受。
鬼使神差般,她丝毫也无犹豫,便为他抹起了药。手心柔软润滑,仿如腻膏。
上完药,他自己将褪下的几层上衣扯回到肩上,转身回来。
“公主有话要与我说?”
他觑她神色,开口道,接着,探身取来了她方用过的笔砚和几张纸,摆在她身畔坐床的红锦毯上,又将笔放到她的手心里,自己则盘膝坐在她的近旁,等看她的落笔。
李霓裳定了定神,写道:“伤未好前,勿行猎与饮酒。”
他看一眼,起初没说话,忽然,脸向她凑了些过来,低道:“公主你心疼我?”
李霓裳清晰地闻到了一股来自他身上的混合着药与酒的清苦又醇烈的气息。
这气息直冲脑顶似的,叫她整个人一下绷紧。她慌忙往侧旁微微躲了一下,本待再蘸墨,继续写下她今夜来此想与他说的话,不料,一个不慎,竟将砚台带翻了过去。
霎时,砚肚中的墨全倾洒出来,濡湿了一旁的纸与锦垫。
她拯救不及,手忙脚乱,他却似乎颇觉有趣,在旁竟还轻笑出声。
李霓裳一时顾不上他如何,将坏了的纸与空砚拿开,待去取新纸来,望去,却发现那张案上空空如也。正暗自懊恼,见他忽然探臂,端来他喝剩的那点药汁,又扯开方掩合上的一片衣襟,指了指,随口似地道:“不必寻了,就写我这里罢!现成可用!”
竟是要她直接写在他的身上?
李霓裳怎肯做如此孟浪之事,人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他却好似被自己的提议勾出兴致,非要她如此做不可了,握了她执笔的手,引到那还剩些残汁的药碗里,润足笔,再强行带着她手,来到了他露在松散衣襟外的胸前。
他唇角微勾,望着她的双目里,含着淡淡笑意。
李霓裳面红耳赤,实在拗不过他,终于,颤抖着手,操笔,歪歪扭扭地在他的胸前,写下几个湿字。
“你醉了!”
此时除这三字,她哪里还能写出别的什么话?
勉强写完,她连笔杆也是握不住了,径直自手指里滑落,掉在了二人膝腿相碰的红锦毯上。
他笑着低头,看一眼自己刚被她用柔软笔头刷过的胸,抬眼望她,渐渐地,凝瞩不转,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就在李霓裳被他看得又心旌摇摆之时,忽然,只见他抬起一臂,掌心轻轻握住她肩,接着,将她揿翻在了坐床上。
李霓裳猝不及防,人一下仰面后倒,被他抱住了。
炽热的亲吻,紧跟亦是到来。并未遇多少阻挡,他便轻而易举欺入她的口里,终于得以细细地吮起她清润而绵甜的几寸软舌。
遭他如此对待,李霓裳几乎晕昏了过去。久久,他才松开她口,转到了她的耳边。
“公主恕我大胆。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他改而含住了她的耳珠,一边亲昵地轻咬着她,一边低问。
李霓裳也不知是因此难受,还是因他而受用适意,人若晕若醒。忽然,耳珠遭他轻啮,伴着一阵骤起的痛痒,他的言语,也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紧闭双目,眼睫不停地微颤,片刻后,摸索着,一手探入他后颈的衣领内,指尖贴他伤背,在衣下缓缓地移动。
“君子之恩,山海深重。”
“妾心感佩,无以为报。”
终于鼓足勇气,写完了,她的手从他的后领里悄然抽出,改而舒展双臂,勾抱住了他的腰身,静静等待他的到来。
然而,良久,没有她预想的事情发生。
他便那样继续抱她片刻,忽然松了她,翻下坐床立在地上,背对着她,将自己散乱的衣襟掩回,系正腰带,全部整理好,丢下她,迈步向外走去。
李霓裳带着几分惶惑,爬坐起来,眼睁睁看着他已走到门后,只见他又猝然停步,在原地顿立了片刻,忽然返身,大步走了回来,一把攥住她的衣襟,几乎将她整个人从坐床上拽起,俯身,逼向了她。
“李霓裳!”
几如咬牙似的,他一字一字,亦是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以为我不知你今夜过来的目的?”
他那含着几分轻蔑又几分愤怒的目光扫过了她开始泛白的一张绝美面容,又掠过她系的那条美丽罗裙。
“你枉为公主,实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践自己。你到底许过几个男人?你将你自己视为何物?又当我裴世瑜是怎样的人?”
“可笑我竟会受你蒙蔽!即便是在今夜,我分明知你来的目的,却还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我讨好你,说不定你就能改变心意。”
“李霓裳,你的心比河西山上的岩石还要刚硬!我原本想不通,青州那边究竟有什么好,你心甘情愿,要回去让他们也去作践你!如今看来,是我错了。你既执意要回,自然是有你的缘由。”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轻蔑与怒意消失,神色变得冰冷了起来。
“既如此,你今夜就不该来的!来了,原本也只配得我一个滚字!滚回去!”
“你道你向我道声谢,再赔一番罪,甚至,我若是要你,你也可以大方地给了我,随后,你便能安心回去了,是不是?”
“你毁了我的冠礼,更是叫我成为天下人的谈资!”
他指着外面。
“你去听听,连最卑下的奴夫和贱卒,也可以在背后议论我的笑话了。如今你却想在我这里,这么轻易就过去?”
他的面容亦是微见扭曲。
“不错。你是解了我兄长的毒,故我不会为难你的。你不是想安心吗?我叫你如愿。”
“李霓裳,你听好,我不怪你。往后你我两清。你且安心回去,我但愿你往后凡事顺遂,得遇良人!”
说完,似再也不愿多停留半刻,他猛地撒手,松开了方才一直攥着的她的衣襟,掉头便去。
李霓裳整个人凭空失力,重重地扑摔在了坐床的床沿之上。
她慢慢抬头。此时他已猛地一把打开屋门。门外那头豹子显也被门内方才所发的动静给惊动了,正在门口来回不停地走动着,突然看见主人现身,停了下来,扭头看来。
他跨门而出,径直朝外走去,豹子继续扭头望着门内那道无力扑挂在床沿上的纤影。
“金奴!”
他头也未回,厉喝了一声。
豹子立刻闪身跟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墨黑的夜幕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寂静的浓夜深处,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霓裳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瑟瑟正在匆匆入内。
她立刻揩去眼角的残泪印痕,迅速坐起身,转面向内。
“公主!”
瑟瑟终于看到她的背影,松了口气,叫了一声。
李霓裳慢慢转面,向着瑟瑟,唇露浅浅笑意。
瑟瑟有些惊疑地看着她。
方才他一直等在外,忽然看见裴世瑜面含隐怒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头豹子,看去似要连夜离开的样子,发现了她,冷声道了句公主还在里面,叫她入内,接着,人便走了。
瑟瑟此刻找来,看公主的模样,仿佛如常,但联想到裴家那位二郎君离去时的神气,总觉出了什么事情。然而此刻看公主的样子,便是问她,她应也不会告诉自己。
李霓裳从坐床上起身,向着瑟瑟点了点头,朝外走去。瑟瑟知她是要回了,无奈,只好压下心中疑虑,跟了和上去。
晨光熹微,李霓裳回到了城中。
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当天,她按照计划,登上马车,悄然地离开府城,沿着汾水河畔,向着她来的地方归去。
她离去时,只有裴氏君侯夫妇二人相送。
这是李霓裳自己再三恳求的。她不愿惊动任何旁人。
裴世瑜再也没有现身。
傍晚,马车终于走出了府城的范围。
薄暮冥冥。在前方路边的野地里,停着一队人马。
崔重晏在此已等了有些时候,终于看到马车从远处驶来,立刻催马,上去迎接。

崔重晏在此等候已有数日, 此刻终于接到人,两边汇拢在了一起。
他与迎来的瑟瑟说着话,询问路上的情况, 注意力却始终落在一旁的马车上。
她人就在车内。然而, 从到后,便一直隐面未露。窗后始终静悄,不闻半点声息,更不见她开窗哪怕是显出半面相见。
瑟瑟掩了掩嘴,笑道:“公主一切安好, 崔将军放心。”
崔重晏一顿, 知自己心思应已被瑟瑟察觉,自是不愿在人前显露过多。抑下心内泛动着的微澜,收目,望了眼渐昏的暮色, 对着瑟瑟说道:“路上辛苦了,想必你们人也乏倦,前面便有落脚处, 到了,今晚早些歇下。”
前方一二十里的地方是个集镇, 镇口有一驿舍, 驿丞一直在路边翘首张望,远远看见一行车马接近,立刻上前询问:“敢问, 可是瑟瑟娘子一行人到了?”
瑟瑟在马车里听见, 开窗探面出来。驿丞忙向她行礼:“卑职今日收到君侯夫人之命,道娘子一行人可能路过,若需打尖, 命卑职奉迎伺候。”
瑟瑟略感意外,没想到那位君侯夫人想得如此周到,看向身旁的公主。
上路后,她便如此闭目半卧,不叫她,她自己是一动也不会动的,整个人看去是没有半点精气神了。驿舍过夜休息的条件,自比别地要好,便点头应下:“如此最好不过。那就有劳了。”
驿丞忙说不敢,立刻唤人出来相迎。
瑟瑟转向李霓裳,轻轻推了推她,唤道:“公主,君侯夫人安排咱们今晚在驿舍过夜,我替你应下了。”见她懒洋洋睁目,便替她戴上顶幂篱,扶下马车。
崔重晏还骑在马上,并未下,看去似乎无意入内。
驿丞此时也招呼崔重晏和他身后的几名随人:“这位郎君不知如何称呼,也请一并入内。敝处虽然简陋,但住人的地方却是管够。”
崔重晏看着瑟瑟扶了公主现身,便道:“劳烦姑姑了,今晚陪公主在此歇息吧。我叫他们也随姑姑一道,有事方便叫。我另有事,就不同住了。”
说罢,转头吩咐崔交也带人同入。崔交应是,领人下马预备落脚。
驿舍是裴家人的安排,崔重晏避了不受人情,瑟瑟怎会不懂,也不多言,经过崔重晏身前时,只笑了笑,向他点了点头,在他注目之下,扶了李霓裳径自走了进去。
月落屋梁。瑟瑟服侍李霓裳沐浴出来,换上衣裳,坐下拭干长发,披晾在驿丞送来的一只火笼上。火笼颇大,通体覆锦,既可烘发,人也可靠在上面,暖洋洋甚是舒适。
安顿好公主,见还早,瑟瑟自己也坐在一旁陪着,思索回去后,当如何与崔重晏提早通好口风,以应对来自齐王或是长公主的盘问。
这一次的联姻之计,可以说是一败涂地。当中有些事,是不能叫人知晓的,这一点,她自然清楚。前些天与崔重晏恢复联络后,她也自他那里知道了些青州如今的状况。
讫丹人那夜非但没得到便宜,反而损失不轻,那位自称天册可汗的首领安木岱气势汹汹逼迫孙荣赔偿,开口便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茶二万斤,以充作此次出兵所耗的军资。
孙荣明知对方狮子大开口在勒索,然而两国边境相交,如今他首要是应对宇文纵,若是不从,万一北边举兵南下,他根本没法同时应对,无奈答应,转而将怒气发向崔昆,要他人马立刻退出徐宿两地,并赔偿自己的损失。
崔昆怎会答应,咬定宇文纵从中蓄意破坏,并非己过,且自己此次损失最为惨重,公主被扣不说,连义子崔重晏都还遭着宇文纵人马的追杀,至今无法归来。
他一面劝孙荣相互体谅,与其这就翻脸为敌,不如想想此次失败之后,如何继续合作,以应对后面更大的困局,一面则暗中紧张排兵布阵,以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来自孙荣或是宇文纵的攻击。
局势照此下去,若是不出意外,很快,宇文纵、孙荣与崔昆三方都将又有战事。只是不知,是宇文纵趁机攻孙荣和崔昆,还是孙荣与崔昆互攻,或是三方同时混战。
她正皱眉思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通报之声,道是右将军来了,求见公主。
瑟瑟望向李霓裳,见她还是那样斜身倚在火笼之上,雪腕支颊,闭目不动,略一沉吟,正要出声打发掉,不料她动了一下,慢慢睁目望来,微微颔首。
瑟瑟顿时想起那夜在汾河边帐幕内自己遇见的事。显然,那夜公主与崔重晏之间应是发生了些她不能问,但多少也可猜知大概的隐秘之事。二人关系既然不是一般,此刻公主自己也点头了,她自然不好开口再说什么。
公主自己坐起了身。
瑟瑟传话稍候,取了件厚些的长衣,加在公主身上的薄衣外,再将她长发绾作一只简髻,从头到脚都遮严实,再摆了幅文房,将砚台放得最近,低声道:“我就在外头不远,公主若是有事不便,将这砚推地上便可,我听见声就进。”
叮嘱毕,她走出去,果然看见崔重晏独立在走廊尽处,便行去,到了近前,笑吟吟道:“公主在等了。崔郎君进去吧。”
崔重晏向她作了个揖,迈步行到那面虚掩的门前,停了一停,转面望一眼来的方向。
瑟瑟身影迅速闪走,必是隐在了附近的哪个地方。
他作不知,收目举手,待要叩门,看着门内漏出的一片灯色,想到她此刻就在屋内,忽然,心里略略紧张了起来,依稀竟仿佛有种小的时候上学,即将面对名士提问考察似的那种感觉。
他定了定神,轻轻叩门数下,知她无法回应,等待了片刻,便伸手,慢慢推开,走了进去,转过一面屏风,看见她坐在屋内坐床的中央,果然是在等着自己了。
烛影缱绻,映照出一段身影,静婉似水,幽娴如兰。他情不自禁于屏风旁默默驻足,凝望这道丽影片刻,方继续入内,最后,停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向她慢慢地行了一礼。
李霓裳微垂螓首,继续坐了片刻,微抬起手,示意他入座。
崔重晏盘膝坐入一张设在她侧旁的供访客用的坐床。李霓裳这时转向他,直起身,向他深深弯腰,行谢礼。
崔重晏急要起身欲待阻止,见她已抬起面,唇边露出一缕微笑,向着自己摇了摇头。
他顿了一顿,慢慢坐下,她已执笔落字。
“多谢将军。”
崔重晏自然明白她的所指。
“公主不必如此。我不敢自称磊落,但应承之事,岂能言而无信。”
她未立刻回应,仿佛陷入凝思。崔重晏亦不去扰她,只在一旁静待。片刻后,她继续落笔,崔重晏看见她慢慢书道:“此次归去,于我亦是情势所致,并非有意不守前言——”
不待她写完,崔重晏忽然探臂过来,双指拈住笔杆,阻停了她。
李霓裳抬眸,见他微微倾身靠来,双目看着自己,将笔从她指中慢慢抽走,放了下去,随即坐了回去。
“公主不必再将此前之事放在心上了。”他平静地道。
“公主叫我知晓藏宝一事,便就足够。我自己有人,可以去做此事。即便公主此次不回,留在那里,也无须去为这种事情涉险。”
李霓裳一怔。
“至于另外一事……”
崔重晏踌躇了下,终还是说道:“事我已做下了,便也无须遮掩不提。这些时日,我甚是懊悔。”
他凝视着身畔烛火光下的女郎。
“我心仪于公主,这也不是不能说的事。但那夜,确是我太过鲁莽无礼,对公主冒犯过甚。”
“那样情状之下,如同逼迫公主从我。倘若今日,我仍是昔日的崔家子弟,做出那样的事,与禽兽何异?”
他眼前不由浮现出傍晚接到人时,那面始终紧闭的车窗。
“更请不必对我避若蛇蝎。”
他轻轻一顿。
“往后,只要名分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也不敢再勉强公主了。”
说心中毫无波动,自是不实。
崔重晏当日遵诺而行,如今这样,她反而恨当夜自己身体未能配合。
当时若是成了,如今对着他,也就不必有太多的人情深欠之感,更不用时刻绷紧精神,等着他下次不知何时又开口要她履约。
实话讲,虽然她区区一具凡躯而已,何足金贵,但时过境迁,心境也与那夜完全不同了,如今他若平白再要她履约,她恐怕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再去接受那样的事了。
她却没有想到,崔重晏今夜到来,竟会和她说出这样的话。
见她睁大一双美眸怔望了过来,难掩诧色,崔重晏心中忽然莫名感到一阵愉悦,面上不禁也显出笑意。
“这便是我今夜求见公主,想叫公主知道的事。”
李霓裳醒神,心情一时繁杂无比。暗松气之余,也有几分感动。然而很快,她又警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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