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一开始,就遭到裴家虎贲的强力狙击,虽然人数占多,但攻势始终被限在行宫大门附近,虎贲们利用现成的行宫门墙,活生生将一场精心谋划的突袭冲杀,变成了守关之战。
田敬知若不能速战速决,拖下去,等府城那边的援军到来,自己便真要成为瓮中之鳖了。眼看情势不对,打起了退堂鼓,正在犹豫时,忽然看见一骑快马从行宫大门内奔驰而出,火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不是别人,正是今夜新郎,裴家的那个二郎君裴世瑜。
只见他衣衫不整,人却势若疯魔,双目映着火光,更如狼顾虎视,充满凶厉杀气,叫人不寒而栗。他风旋电掣地纵马冲出大门,一鞭抽去,迎头便将一个挡在他前的青州士兵抽得眼眶迸裂,那人惨叫一声,才抬手捂住掉出的一只破碎眼球,接着,刀便从头顶劈落,血冲天喷溅,头颅滚落在地,又被马蹄踢起,飞上半空,撒下一阵残余血雨,方再次掉落在了地上。
青州兵早便听过裴家这虎瞳子在战场上的凶名,此前一路同行,每日远远见他衣冠华丽,走走停停,看去也就是个寻常世家公子的模样,本都有些不信了,只以为是传言夸大。此刻见他如此骇人模样,本就无心恋战,见状,怎敢自己寻死,再去迎他锋芒,慌忙纷纷后退,竟让出了一条通道。
裴世瑜一路出去,看见前方一个落单的受伤虎贲正遭几个青州兵的围攻,情状危急,驱马冲上,砍下一个青州兵的半边肩膀。那人当场歪倒在地,抱肩狂呼。
他那几个伙伴见状,惊恐退散。虎贲也不支倒地。韩枯松领人冲上,将虎贲抬入行宫。
裴世瑜微微喘了口气,抹一把染了污血的面,转向韩枯松。
“韩叔,有劳你派人看着她!别叫她趁乱跑了!”
“一切待我回来再论!”
他咬牙说完,再无别话,纵马便疾驰而去。
第30章
新房内, 李霓裳怎还躺得住,她心惊肉跳浑身不安,早就从榻上爬了下去, 只是, 莫说开门出去,几次想要推窗察看外面情况,就会有人上前阻止。
那两个被派来看守她的虎贲态度恭敬,阻止她的时候,口里说的也是外面危险, 奉命保护。看二人神情, 好像也不像是在说谎。然而,就是不允她走出一步。
她知自己是被看押了起来。
裴世瑜必也已是明白了,所谓的联姻,彻头彻尾不过只是一场针对裴氏精心策划的血色阴谋, 她这个前朝的末代公主,更是这场阴谋里的过河卒,是引他踏入阴谋河流的直接罪魁。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 当李霓裳想到此时他将会是如何切齿地痛恨自己,等他回来, 第一件事, 或许就是杀她,她的心里便涌出恐惧的感觉。这恐惧并非来源于对死亡的害怕,而是她清楚地知道, 她没有半分敢再去面对他那滔天恨怒的勇气了。
但很快, 所有的杂思都被她驱散。比起恐惧或是可能也存在的那么几分难过之情,她此刻最关心的,还是外头的那一场混乱到底进行得如何, 以及,她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如今死是不能死的,事已至此,她便是爬,也得活着爬回去面对姑母,给她一个交待,平息她的怒气。
至于答应崔重晏的事,照今夜的情景,她即便留下,事后也没法辩称她毫不知情,是个无辜之人了。不走,等待她的,不是被杀,就是被囚,没有半点意义。崔重晏那里,日后若有别的机会,她再为他履约了。
此刻李霓裳又想到瑟瑟。她不知去了哪里。
毫无疑问,她已是提早嗅到了自己和崔重晏的背叛,自然,也就能预见今夜伏击的结果。李霓裳相信以她机敏,她若想逃,此时必已顺利脱身。
自己也是一样,若是不能趁着今夜这混乱尚未结束的机会逃走,往后再想回去,恐怕便没机会了。
思定,李霓裳勉强提起全副精神,再次来到窗后,推开一道缝隙,看了出去。
行宫外的厮杀声比起方才已是小了些,但火势依旧未减。窗外的廊下,两名虎贲正在走动,来回巡逻。
小金蛇藏在她的身上。她若是驱使小金蛇咬死他们,应当不是难事。然而,她若如此杀死这两个无辜的裴家虎贲子弟,又与姑母杀死她身边之人的举动有何不同?
她实是下不了手,犹豫了片刻,还是心软放弃,正在焦心思索别的脱身法子,忽然,夜空里现出一阵密集如雨的连珠箭阵,箭裹火油,燃烧着,向着行宫各处飞来,如当空降下的团团天火,落在了各个角落。
火箭也射到用作新房的这片宫室附近,很快,庭院四下里便烧起几个火点。
二人急忙灭火,才灭完,燃烧的箭又飞了过来,其中一杆,恰钉入窗牖,再次引燃了起来。
一个虎贲急忙上前,将窗火也扑灭了。这时,外面又匆匆奔入一位虎贲卫官,喊道:“公主呢?大师父说这里危险,命我带公主暂避,立刻送她去往府城!你们全部留下,随时留意火情!”
门很快开启,那人停在门外,道:“此处危险,请公主移步,随卑职同行!”
李霓裳只好跟随,朝外走去。
行宫大门那里,伏击的人马虽已显出溃退之态,但战况一时也未停止。卫官领她匆匆行往侧门,快到之时,路旁一座阙楼下的阴影里,发出些许动静,仿佛有人藏在其中。
卫官极是警惕,迅速拔刀,将李霓裳挡在身后,喝道:“什么人?出来!”
“是我,求求将军,别杀我……”
伴着一道乞怜之声,只见黑影里走出一名娇弱的美貌女郎,她满面惊恐,人更是颤巍巍的,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的模样。
卫官认了出来,好像是公主身边的那个陪嫁姑姑,便放松了下来,又见她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略一思忖,道:“你也随我一道来!”
卫官之所以直到此刻还算礼待青州嫁来的李家公主,是因上命含糊,并未明说这个公主就是青州共犯,只叫他将人送到府城里去,看护起来,甚至还特意了叮嘱一句,不许为难。
女郎面露感激之色,待要迈步,娇呼一声,人已跌坐在地。
她握住自己的一只伤踝,抬面含泪道:“我也不知今夜会出如此大的乱子,方才太过害怕,不小心把脚扭了,疼得厉害。将军可否扶持我一把?“
这卫官是韩枯松的手下,何曾见过如此妖娆天成的妇人,不敢接近,踌躇了下,正要喊来等在外面的人,却见她自己又勉强撑着站起了身,摇摇摆摆,风中弱柳一样,终于走到近前。这时,身子又是一晃,一头朝前栽扑过来,恰扑向卫官。
突然满怀香玉,卫官一面吃惊,一面紧张,待要推她,她却好似已经昏厥,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浑身软绵无力。卫官终究还是敌不过怜香惜玉之心,伸手将人扶住。
正手忙脚乱,突然,他的身侧掠过一道黑影,他惊觉,待要撒手拔刀,已是迟了,后颈一阵折断似的剧痛,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此时瑟瑟蓦地睁眼,只见她的面上哪里还有半分片刻前的娇弱之态。
“不用管了!立刻走!”
冷声阻止那人补刀,她快步上来,一把攥住李霓裳的臂,“快随我来!”
方才见到瑟瑟突然那样现身,李霓裳就猜出她的目的了。
她也见过瑟瑟的同行之人,名叫崔交,是崔重晏身边的一名心腹。
她心里已是明了,方才的那一阵乱箭,应也是崔重晏所为。她默然跟随瑟瑟前行。
选在此地举行婚礼,原本也是长公主的建议,原话是考虑到公主身份,太原府内,只有此处行宫适合举办婚礼。裴家接纳建议,虽也尽力修缮,但毕竟荒废太久,时日也是仓促,自然会有修不到的地方。
瑟瑟领着李霓裳,从一处被野草埋没的水沟里狼狈地钻出,逃出行宫,转入野地,上了一辆等待的马车。
瑟瑟说,不用等到天亮,裴家必会开始追索逃散的青州之人。太原府这几日必定是出不去了,崔重晏叫她带着公主,暂时先去一个地方躲避,料无人能够想到他们藏在那里。待他脱身之后,他会尽快赶去,将她们带走,再取道返回青州。
崔重晏所说的藏身之地,便是距离此地不远的裴家祖屋。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一般人很难想到的极为高明的容身之处。
当裴家的家臣命虎贲和军士们到处搜索逃走的人时,谁能想到,当中有人,竟就藏在了裴氏的这处祖屋之内?
一路有惊无险,算是顺利,在次日天黑之后,趁着夜色掩护,瑟瑟带着李霓裳,悄然潜了进去。
裴家的祖屋占地颇大,可称是深宅大院,层层院落,相互毗连,不是熟悉之人,初次入内,很容易迷路。
那一对看守祖屋的老夫妇每晚都会早早闭门歇下,附近村民也是习惯日落而息,天一黑,周围除了偶然传来几道犬吠之声,很少见到人影。
瑟瑟寻了西北角一间看起来已许久没人来过的废屋,稍稍收拾一下,往地上铺一层找来的麦秸杆,再铺上一件衣裳,勉强算作床榻,领着李霓裳暂时落脚,崔交和几个护卫,则潜在附近,为瑟瑟传递消息,并送来吃食等物。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天,还是不见崔重晏到来。
瑟瑟面上依旧镇定,然而李霓裳看得出来,她也开始感到焦躁不安起来。
第四天的傍晚,天快黑了,原本说好的崔交也是久等不至。
仅剩的最后半块干粮,早上两人已经分食完毕,只剩最后一点清水了。瑟瑟将水递给她,神情歉疚地安慰,让她再等等,说崔交应当很快就会送来新的吃食。
那夜逃得太过匆忙,什么都没准备,藏下来后,为避免引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就连饮食都不敢在附近村中寻,都是崔交去往距离至少十里之外的邻村弄来的。
李霓裳这几晚几乎都是在失眠里度过的,人倦怠无比,本就毫无胃口,怕瑟瑟焦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瑟瑟看一眼她苍白的脸,投来心疼目光,也没多说,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忽然这时,墙头里落入一粒小石子,应是崔交来了,忙回头示意李霓裳稍等,自己闪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她走了回来,却是两手空空,神色怔忪,心神不宁的样子,迟疑了下,终于告诉李霓裳,崔重晏遇到了件麻烦事。
宇文纵麾下一个被称作“信王”的人,这些天,竟然也出现在了太原府。只是那人似乎只带几名随从,推测来的目的,应是为了刺探此次裴家与崔昆联姻的消息。
也不知怎的,崔重晏被对方盯上了,那人不大好对付,崔重晏一时无法摆脱,为免暴露她们藏身的地方,崔重晏只能绕走,所以迟迟未到。
方才来的人,也不是崔交。
崔交唯恐右将军有失,已赶去增援。那传讯之人来得匆忙,也没带来饮食,让瑟瑟与公主再等一下,说自己尽快就送补给过来。
李霓裳想起之前在天生城里遇到的那名要杀她的大汉。好像姓谢?
此人竟也会出现在这里,实在令人意外。
瑟瑟眉头微锁。
饮食短缺倒是能想办法。她如今最担心的,是在这里藏了好几天了,外面不知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原本按照计划,崔重晏此时早已接走她们了。如今他既还是无法赶来,那么,这个原本就只是用作暂时藏身的地方,恐怕也是不能久留。
最多再等一两天,不管崔重晏来不来,她们都必须要离开。
夜幕降临。瑟瑟将一件衣裳盖在李霓裳的身上,叫她先歇,自己走了出去。
最后的一点水也喝尽。等送来补给,不知要等到何时。
在此藏了几天,瑟瑟已弄清那对老夫妇的起居习惯。这个时辰,他二人早已闭门卧下。
她悄悄来到老夫妇日常居住的院落,入了灶间,点起火折,从水缸里汲了一皮袋的清水,正要走,想起公主这几日几乎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十分虚弱,便又停步,小心翻找了一会儿,看见一篮枣子,顺手抓了些,用衣角包裹起来,再将剩下的重新堆了堆,好尽量看不出短少。
拿了东西,她不敢再多停留,吹熄火折,匆匆出来,正要回去,脚步一顿。
房子大门口的方向,来时还是静悄无声,漆黑一片,此刻忽然亮光大作,像是一下涌聚了许多的火杖。
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见那团光亮已是涌入大门,正在朝里而来。与此同时,光亮沿着围墙,也在迅速向着两侧蔓延。
有人骑马绕墙奔走,高声呼喝:“少主有命!将四门全部守好,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瑟瑟惊得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枣子从衣角里漏了几颗出去,骨碌碌地滚出一段距离。
她和公主落脚的那间废屋近旁,就是一扇角门,门闩上积着厚灰,看着已是许久没人进出过了。想着万一有变,那里方便离开,所以她才选中那个地方。
公主万一不知墙外情况,若是听到动静,从那里出去,那便直接撞上去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伴着一阵杂乱而沉重的靴履踏地之声,此处院门已经被人砰砰击响。
老夫妇被这静夜里骤然发出的急促而巨大的拍门声惊醒,寝屋里亮起灯色,很快,二人慌慌张张出来,拿下门闩。
门被人一把推开,涌进来十几个手执火杖的虎贲,中间一名年轻男子,一手举着火杖,一手倒提长剑,大步走了进来。他满身血污,看去仿佛刚下战场,连衣裳都没有换。
火光映照出一张同样染满污血的神色森寒的脸。
正是几天前的那位新郎,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
瑟瑟屏住呼吸,捡起掉落在足边的枣,再将剩下来不及捡的几颗轻轻踢到角落里,接着,无声地慢慢后退,随即转过身,迅速往回奔去。
第31章
却说, 此处看屋的老夫妇突然被这巨大的响动惊出,起初以为是什么流贼草寇公然闯入裴家祖宅欲行劫掠恶事,出来才见是自家的那位小郎君。只是, 还来不及松一口气, 又发觉他和平日全然不同,一副血糊糊凶神恶煞的模样,未免也觉惊慌,赶忙上前拜见。
看屋的老夫妇是裴家老人,裴世瑜勉强压下这一路上在心里翻腾的无名恶火, 问家中这几日是否有外人来过。
老夫妇摇头:“那日君侯与少主走后, 这几日再不曾有人到来过。”
老宅地阔屋多,这老夫妇怎可能每天到处都走一遍。
“这几日灶间里也无物件短少吗?”他又问道。
老妪欲待摇头,想了想,道:“老身再去瞧一眼。”说着去了灶间, 片刻后出来,也是摇头:“老身瞧过了,什么都没少!”
裴世瑜展目, 望向前方。
山月已经升上夜空,一轮皎月之下, 老宅的影连墙接瓦, 漆黑一片,看去确实静悄悄,没有半点异样。
然而, 比起这对耳背眼花的老夫妇, 裴世瑜宁愿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他收目,正待叫人搜屋,这时,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几名奉他命令在外搜索的虎贲推着一个受伤流血的人走了进来。
领队姚思安禀称,此人是在村西的野地头里看见的。对方原本正往这个方向匆匆行来,突然月下遥遥相遇,竟立时停步,转身便待离去,行迹十分可疑。他怎容对方轻易走掉,当场追了上去,果然,装扮虽然如同附近村民,实却是个身手不俗的武人,不但如此,身上还藏暗箭,射伤一名伙伴,若非伙伴当时闪避得快,险些被他射中咽喉。一番搏斗过后,将人捉了,立刻便送了过来。
姚思安禀毕,狠狠踢了下那人的膝窝,怒喝:“跪下!”
那人应声,扑跪在了地上。
姚思安又将一只包袱也扔了过来,内中滚出来一条腌肉,几只饼子,指着道:“来时便背着这些吃食!我问他来历,是否青州之兵,有无劫掠公主将人藏起,死活不肯承认!”
那人似已存了必死之心,虽被迫跪地,胸却挺得笔直,姚思安说话时,他双目紧闭,面上尽是受死之色。
裴世瑜那一张血污干涸的面上,不见半分表情,只眯了眯眼,从身上拔了一柄匕首出来,示意姚思安将他手臂拿起。
姚思安依言而行。
那人睁目,看见对面那年轻男子握了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阴着张面,向着自己走来,心知不妙,立刻奋力挣扎,却被姚思安和几名手下死死摁在地上,无法动弹半分。
伴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呼,噗的沉闷一声,一只手掌断腕而下,落在地上。血水不住地从断臂处涌流而出,眨眼便将附近的一片地面染作了血色。
那人捏住自己喷血的伤腕,在地上打滚。裴世瑜缓缓蹲在了他的身前,欣赏似地微微歪头瞧了片刻,便将手里那新染着血的匕刃压在了他一侧的面脸之上,制止他的挣扎,接着,微笑道:“我四岁时,我的阿兄教我认的第一个字,你知是何字?武。”
“武者,止戈也。上兵不可无德,当以止戈为德。此话我牢记在心。但是,是你们先破了规矩!我裴家子弟这次死伤多少,日后,我要你们加倍!十倍偿还!还有!”
“我可没有我阿兄那般仁慈。你再不说,我便剁下你另一只手。对了,我瞧你鼻梁生得不错,割下来应当很是好玩。不如叫你自己选,我是先剁下你的另只手好,还是先割了你的鼻……”
随他说话,他手里那锋寒的匕刃便沿地上之人的面脸,缓缓移向他的鼻梁。
此人便是崔交的那个手下。傍晚传完话后,他在外面偷来补给,匆匆赶回,意外撞到了姚思安等人,怎肯束手就擒,一番殊死搏斗后,被抓了过来。
右将军崔重晏向来厚待手下,以重金养他家小,他对崔重晏忠心耿耿,也以死士自居。方才失手被擒,便打定了主意,纵然酷刑加身,他亦不会开口,一死而已。
此刻他睁目,看见头顶那一张在月光下笑得宛如观音莲座之畔化生子的脸,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生出的恐惧。
“说!”
裴家这少主的语调蓦然转厉,面上笑容消失,手腕亦压了下去。
“是不是崔重晏!公主到底藏在哪里!”
那人顿感鼻面皮肤刺痛,瞬间头皮发炸,再不敢不从,闭目狂呼:“我说!我说!”
压痛之感骤然消失。他牙齿微颤地睁眼,看见对方已站直身,正在冷冷盯着自己,再不敢隐瞒,颤声将那夜自己几人奉崔重晏命趁乱将公主从行宫里接出送到此处暂时藏身的经过讲了。
“我乃飞龙军校尉,本照计划,右将军早已来此接人回往青州了,不想宇文纵的人也潜来,追他不放,他一时无法脱身,事便耽搁了。公主……公主如今应当还在裴郎君家的祖屋里……”
他勉力抬起另条完好的臂膀,指着西北角屋的方向说道。
虽然来的路上,裴世瑜便已猜知,她的逃离,应当就是和崔重晏谋定好的,否则当时跟随自己将要进入行宫举行婚礼的前一刻,她何以还会转面特意去望对方一眼。
然而此刻,当此事真的从这个青州校尉的口里讲出,裴世瑜自己还是感到胸间有如遭受利刃猛刺,彻骨寒凉。
紧接着,便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烈的愤怒与受辱之感,迅速自他心底生出,将他整个人吞没。
这时,方才一名跟随老妪进了灶间察看物件的虎贲捧着几颗枣子奔来,说是方才在灶间外的路边发现的。
裴世瑜捏在掌心里揉碎了,抬掌指向西北屋的方向:“去那里搜!”
瑟瑟掉头一路狂奔,早把手里的水袋和包着的枣子全给丢了,心慌加上路黑,竟记错回去的道,找了两次,终于找到返途,远远看见了栖身的废屋,正要冲去,看见那里突然光亮大作,角门被人从外强行破开,接着,涌进来许多举着火杖的虎贲,向着废屋方向奔去。
瑟瑟顿时止步,心脏又一阵狂跳,不知这些虎贲何以能如此快地径直找到这里。她睁大眼,紧张万分地等了片刻,见那些人从里面奔出,接着,四散分开,登时便明白了过来,应是公主已经听到动静,提早逃出那屋了。
她稍松了口气,然而接着便又紧张起来,也不知公主逃去了哪里。正在四顾张望,忽然看见对面走道的拐角尽头处起了脚步声,光亮闪动,知有虎贲正朝自己这方向来,慌忙掉头又跑,没跑几步,身后也传来脚步声。
当日若不是她去一番巧舌说动了那个裴家子,这婚事说不定也没那么顺利结成。这裴家子此刻说不定正如何地痛恨着自己。
瑟瑟看人少有走眼。此子看似生得犀颅玉颊,颜丹鬓绿,狠起来只怕比谁都要可怕。世子当日遭他重手,至今伤势都未痊愈。此番自己若是被他捉住,不死怕也是要掉一层皮。
正骇得六神无主,突然想起墙角里有只水缸,急忙奔去,正想爬进去,犹豫了一下,又看向附近一只盖着破布的废弃鸡笼,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一头扎入,钻了进去。
她身段娇小玲珑,拼命收缩蜷曲,终于勉强全部入内。只要不是特意走到近前拿灯照看,谁能想到,如此一只不大的破鸡笼里,竟也能够容下一个成人。
“郎君,屋内确实有人住过,但内外搜过,人已是不见!”
裴世瑜扫了眼铺在墙角的麦秸和近旁留下的几样杂物,一字字地道:“一处一处地给我找!找到为止!”
这是他裴家的祖屋,倘在这个地方,还能叫她跑了,他那一个裴字,便倒过来写!
确如瑟瑟猜的那样,李霓裳方才被墙外的声响惊出,看见那里火杖闪烁,接着,有人强行在破那扇角门,知情况有变,当即便走。
只是这座老宅太大了,屋墙相互毗连,前几日她又不像瑟瑟那样来回走动过,只终日枯坐在那一间废屋当中,天明等夜,夜至候晨,对路径与方向,实是一无所知。
她只能往更黑更安静的方向摸去,想寻个容身处藏好。试过几次之后,她便发现,她很难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每次只要躲起来,没片刻功夫,附近又会传来搜索的声音。
那些人仿佛在作拉线式的搜索,速度不快,然而十分细致,缓缓推进,搜遍他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以保证没有遗漏。
虽然仍未见到搜屋之人的样子,但直觉告诉她,必是裴世瑜的人。并且极有可能,他自己也在当中。
不必真的见到他,仅仅只是想象再次与他相对,她便已是愧天怍人,更无地自容,整个人深深陷入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表的羞惭之中,无法自拔。
若是可以,她希望她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那位裴家郎的面了。随便他在她的背后如何恨骂或是鄙视她,都是无妨。只要不用叫她和他面对着面。
眼看火杖之光又在渐渐逼近,李霓裳被迫再一次出来,借着头顶月光的照明,向着更深更黑的地方退去。忽然,她一头撞开一扇不知哪里的院门,身体骤失凭力,一下跌入门后。
她顾不得疼痛,从地上爬起,急忙出来,待继续前行,发现自己竟绕至死路。
通道的尽头之处,是一面封墙。
此时再退回去,也是不可能了。隔着不远,火杖光又隐隐可见。
李霓裳无路可走,只能掉头奔向那面她方摔进去的门。夜色掩映,她看见门内的后方有座阁楼的影,心中不禁暗祈,希望能在此处找到一个藏匿之地。然而迎接她的,是上锁的紧闭屋门,她推了几下,无法开启,只能沿着门墙一扇扇地推窗,总算老天没有完全绝她后路,最靠里的一扇槅窗或因风吹雨打,窗枢虫蠹,竟被她推开。
李霓裳用上全部的力气,终于,手脚并用,翻爬了进去。
屋中幽阒无声,昏暗的空气里,浮动着尘螨的气息。
借着窗中映入的一缕月光,李霓裳依稀看见屋中布置整齐,靠窗还有一张梳妆案台,仿佛是间女子日常居住的闺阁。
周围并无可藏之地,她急忙继续往后走去,终于,在一张卧榻的后方,又叫她寻到一扇仿是暗阁的门。一时不及多想,推了进去。
眼前漆黑一片,连个窗影也无。李霓裳摸出方才仓皇逃走之时唯一带上的火折,点亮,照了下周围。
这是一间窄仄的暗室,靠墙堆放箱笼,应是此间那位女主人从前用来收藏杂物的地方,一道木梯架墙往上,通往她方才看见的那座阁楼。
李霓裳打开脚边一口木箱,看见内中满满皆是书册、文稿,以及画轴之属。再开几口,依旧如此。
莫说箱中是否是个好的藏身之所,便是她想藏,也是藏不进去了。
她只能放弃,又后退几步,仰面望向天花,忽然砰一声,仿佛有物从她头顶飞下,惊得她猛然转颈。
原来是她方才后退之时,不慎碰到了一口搁在高处的木匣。
那匣狭长,掉落在地,摔开了原本挂着的一只小锁,从中甩出一副卷轴。
卷轴并非一般纸画,而是绢卷,落地之后,一下散开,扑在了李霓裳的脚前。
寂静深夜,突发如此声音,李霓裳实被吓得不轻,心跳得险些蹦出喉咙。
她定了定神,慌忙蹲下收着画轴。
从前在齐地的那座治病行宫里,为了打发日月漫长,她也常常阅览书画。然而此刻,又怎容她细看。
那卷轴虽被木匣护得极好,质地还是有些泛黄了,想是确实有些年头,画的内容,似是一副仿古洛神图,上有“相逢渚水一笑间,人间何处不高情”的题跋。
她匆匆忙忙看了几眼,卷至角落,又瞥见几列小字的跋文。正待全部卷起,“崇正十五年”的几个卫夫人体,忽然映入眼帘。
这是她父皇的年号。
崇正十五年,那是多久远前的日子了?
那个时候,她的父皇还在长安,她也没有来到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