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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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将李霓裳揩净的双足抬起,轻放入被褥内,扶她躺下,放下寝帐。一番服侍完毕,再次熄灯,走了出去。
床榻角落的一簇被角下,始终静静地发出一团明灭不定的光。许久,李霓裳终于被这黑暗里方能显现的光团吸引出注意力,慢慢地望了过去。
这是几日前裴世瑜赠给她的。说他不在的时候,便由它们陪她,还说不能闷死里面的虫子。她拿到后,将那匣放在了床榻的一个角落里,始终不曾开启。
慢慢地,她坐了起来,弯腰过去,探手摸到匣,将它自被角下面救出,镂孔内透出的光晕顿时变得愈发明亮。
她怔怔望了片刻,不觉抽开了匣盖。那盖才刚开启一道缝隙,已在匣内等待数日的虫儿便纷纷拥飞而出,很快飞满整只床帐,点点萤光,一闪一灭,仿佛落下满天的星子。
李霓裳仰起头,睁大眼,惊奇地望着她从未见过的这一幕。一只虫儿飞来,在她的面前盘旋绕圈,她情不自禁朝它伸出手,虫儿停落在了她的一根纤指上。
李霓裳屏住呼吸,连头发丝也不敢动,唯恐惊走她指上的小生灵。
帐内的异景,显也惊动了不知在哪里睡着觉的小金蛇。它自床榻的另一个角落里现了身,翘头盯着空中飞舞的流萤,突然,向上极速蹿起,咕咚一下,便将一只正飞过它眼前的小虫子吞入腹中。
李霓裳吓一跳,见小金蛇似对新试的食物甚感美味,将它颈项伸得更长,显是要开始狩杀第二只猎物了,慌忙找筒,要将这一只杀生的小畜给关起来。
小金蛇或也闷了许久,竟不肯入内,灵巧地从她手下溜走,开始绕着床帐追逐起了流萤。虫子们似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腹光骤然放得最亮,到处乱舞。
李霓裳只好手脚并用地爬在帐内,追这捣乱的小金蛇,终于将它捉住,待强行塞它入筒,小金蛇却刚得兴味,遭她捉拿,怎肯就范,依旧在她的手心里挣扎扭动,试图再次逃走。
满帐流萤之光映照,随了小金蛇挣扎,它满身的金色皮肤显得愈发闪亮,在李霓裳的手里,放着灿烂的黄金的光芒。
李霓裳的目光不觉落了上去,顿了一下,接着,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在她发怔的间隙,小金蛇迅速找到机会,从她手里再次溜了出去。
李霓裳却没心思再去管它,她只定定地坐在床榻之上,只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到了后来,后背仿佛一阵冷,又是一阵滚烫,汗亦是再次涔涔而出。
只这一次,却不是因了梦中的惊怖,而是来源于她方才陡然萌生的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她是被自己的念头惊住的。
因了她七岁那年的那一夜里,曾降落在姑母身上的厄运,她从来便不愿意违抗自己的姑母,哪怕是到了此时的此一刻。
是她欠姑母了,欠得如海一样深,她便是粉身碎骨,恐怕也是偿还不清。
一直以来,李霓裳最大的痛苦,不是自记事起便笼罩在朝不保夕阴影下的整个童年,不是想说话却无法发声,而是姑母曾遭受过的厄运,并不曾真正地降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只是一名看客,所以她无法真正代入姑母的痛苦。
倘若她也遭受了那样的厄运,那么现在,她应当也就能够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即将就要发生的一切。
过了明日,裴家那位郎君就要来接她了。
她曾经想过告诉他一切,令阴谋粉碎。然而,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枷锁死死将她扼住,她做不到对姑母如此彻底的背叛,做不到。
她想不如就此了结,死在这条名为汾水的河流里,以此种最为简单也是最为懦弱的方式,结束一切。在她死后,谁兴谁亡,与她又有何干。她是浮在汾水上的一条鱼,逸游自在,无记无挂,再也没有任何世间之事可以羁绊住她。
可是姑母终究还是姑母。
或许,在她尚未登上西行马车之时,姑母便已将她身上的每一只毛洞,皆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连死的权利,也握在了姑母的手里。从她七岁那年的那一个夜晚过后,她便应当已经知悉这一点的。
然而此刻,李霓裳却又被自己方才因了小金蛇而触发的那个念头弄得心神不宁。
她再也不管小金蛇如何追逐虫子,慢慢卧下,拉高被头,将自己蒙头盖脸地遮挡起来,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晓色渐透窗纸。小金蛇早已嬉累,吃饱了躲到床榻的不知哪一个角落里睡起觉来,帐内只剩几只侥幸逃得小命的灯笼虫,无精打采收翅停于帐角,一动不动。
李霓裳安静地起身,掀起帐帘,推开窗,放出那几只剩下的虫。劫后余生的虫子起初似仍茫然,只会徘徊在窗口,竟不肯离去,片刻之后,方找到方向,飞向水面,展开的两只透明虫翼映着晓色,消失不见。
李霓裳闭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再过一夜,明天,便是裴家二郎来此迎亲的日子。
最后一天,公主落脚的螟定驿外表看起来和此前几日并无两样,实则气氛却是悄然变得紧张起来,偏在午后,公主又欲于河畔搭设一只帷帐,她要过去,赏春透气。
很久很久以前,长安还是长安的时候,每年春气才刚到来,只要天气晴好,城里的人便迫不及待拖家携口而出,纷纷涌向城东郊外的曲江池。通往曲江池的道路两旁,到处可见帷帐。高门富户们的帐篷搭得又高又大,小门小户无力如此享受,却也不妨碍他们寻到一片桃花盛开的草地,随意铺上一张地簟,阖家老少或坐或卧,品尝着昨夜特为今日准备的春食。那酌春的歌声,能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
那些都是残破的旧梦了。
看得出来,瑟瑟对公主的这个突发奇想并不如何赞同,然而,在公主的坚持下,她终还是不敢抗命。
帷帐背对驿舍,设在岸边一块平坦的细沙地上,向着汾水,张开帐幕,入目便见宽阔的河面和对岸的荒野,在野地的尽头处,春山若隐若现。
瑟瑟指挥婢女们在帷帐内铺上地毯,摆了果子和酒水,全部准备完毕,预备自己一道留下。
公主停在河边的一株柳树之下,纤指拨弄着一支她不知何时折来的芦草,一阵河风吹来,公主柳腰莲面,娉娉袅袅。
她不允瑟瑟陪伴。
瑟瑟无奈,只得退下。
李霓裳转面,望向不远之外的一道身影,与那人四目相接,随即收目,走进了帷帐。
春月静静地升在汾水的河面之上。
天黑了下来,崔重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帷帐旁。他弯腰走了进去,停在公主之前。
李霓裳坐在烛火之畔,手中仍执着白天折下的那一段芦草,抬目望他,唇畔显出一丝淡淡笑意,向他点了点头。
崔重晏迟疑了下,盘膝落坐在她对面,摊开紧紧捏握的一只拳,显露出藏在掌心里的草叶,将碎得已是看不清小字的这片草叶,还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午后瑟瑟指挥婢女搭设帷帐之时,李霓裳行经崔重晏的面前,自芦枝上摘下丢他靴前的那一片。
或是为了避免因他私下接触公主而可能引发的任何不必要的风险,这一路之上,瑟瑟看管得很严。
今夜是二人首次的私面。
“我安排人拖住了瑟瑟,她暂时不会来此。”崔重晏说道。
“公主约我,所为何事?”
以芦茎为笔,李霓裳在地面一片她备好的细沙之上,慢慢地写下了一句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
崔重晏看一眼,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便猜到她今夜约见的目的。
他凝视着对面的女郎,眼内露出了同情而怜惜的神色,然而他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公主,你太善心了。偏偏你的出身,注定你不能有任何的善心。你这样,对谁都不会有好处,也只徒令你自己加倍感到痛苦。”
“若是我能够,我定会帮助你达成你的任何心愿。但你想放过裴家兄弟,我恐怕爱莫能助。”
“公主见谅,也请保重玉体,万勿再如昨夜那样以身试险。”
“裴家兄弟不值你如此。世上任何人都不值你如此。你最当做的,是保重自己。这也是我今夜来此想与你的讲的话。”
他说完,起身,便待行礼告退,却见她自袖中取出一道信笺,推了过来。
崔重晏并未立刻接过,抬目望她,见她依旧那样含笑望来,迟疑了下,终于接了。
片刻后,他的神情已与方才大不相同,倏然抬目,神情惊疑不定。
李霓裳要和他做一个交易。
她告诉他,裴家应有一笔数目惊人的传自先祖的藏宝,她的姑母长公主渴求已久,本想利用蕙娘婚事派瑟瑟去裴家刺探,然而出此意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运气上了。
他本出身世家,胸吞云梦,却忍辱负重,至今仍要听命于人,不过就是因为时机仍未成熟。假想他若获得藏宝,招兵买马,又何须继续等待那渺茫的不知究竟哪日才能到来的良机?
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帮他得到这笔藏宝,但她会尽量为他提供帮助。条件便是要他阻止明日之事。
她之所以如此行事,而不是选择直接将事告知裴家之人,是因她不能那样做。
尽管从她约见崔重晏的那一刻起,便已是在背叛姑母了,然而,她依然还是希望,能最大限度地为姑母达成她的心愿。
姑母所做的一切谋划,包括寻觅藏宝,终极目的,是利用齐王复国。
日后,待崔重晏起势,助姑母达成心愿,则也算是她对自己今日背叛的一个弥补。
所以她寻到他,希望与他达成这个交易。
李霓裳迎上来自对面的惊疑目光,再次执起芦杆,在沙地之上,一笔一划地道:
“即便没有藏宝一事,裴家人如计划一般明日死去,此事于崔君而言,又有何益处?”
明日计划若成,齐王得徐宿之地,日后势力膨胀,他这个义子,或许反倒没从前那么重要。
相反,若是不成,孙荣怎肯凭空让地,必与齐王翻脸,二人乱斗,还有宇文纵的威胁,他自然更成齐王倚靠。
那二人合作对他有利,还是相斗对他有利,李霓裳不信他想不清楚。
果然,崔重晏盯着她落在沙地上的字,凝定了良久,慢慢抬眼,目光闪烁。
“原来是我轻看了公主。”他说道。
“只是公主,你就不怕我日后再叛你的姑母,自行行事?”
李霓裳神情平静,再次落字:“谁又能保证,齐王便永远甘做背后之人?”
将来的事,谁也管不了那么远。她李霓裳自然不能,姑母也是不能。
真到了那个时候,倘若她还活在世上,再论吧。她并不关心。
崔重晏慢慢地道:“诚如你所言,我与裴家兄弟,如今并无实际的利害冲突。”
他停了一下,终于开声:“如此我便不瞒公主了。”
“行宫那里,等到婚礼上裴世瑛等人结束宴饮之时动手。行宫周围草木丰茂,利于埋伏,他一出行宫之门,便有暗箭齐发,料他难以防备。即便叫他侥幸逃过暗箭,其余埋伏之人也已将行宫层层包围,到时悉数杀入,血洗行宫!”
“除此……”
他看了眼李霓裳,一顿。
“明天晚上,讫丹人也将出动重兵,分两路同时偷袭雁门关与天门关。只要攻下一个关口,便直逼太原,里外应和,再血洗府城。”
李霓裳听得面上血色尽失,情不自禁圆睁双目,一把攥住了崔重晏的衣袖。
崔重晏看一眼她攥住自己的手,抬目继续道:“公主,我可以送消息给关口,叫他们提前防备讫丹人。我亦不愿看到异族入境。但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行宫这边,就看他们的运道了。准备了这么久的计划,事关重大,莫说队伍里有孙荣之人,便是齐王,也不会完全将掌事权力交我。他们是否另外还有别的安排,我不敢保证。在我的背后,也不知有多少双眼在盯着,我若稍有动作,必会被他们察觉。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至多到了时候,我不动手便是。”
李霓裳心绪如麻,双手握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自然不能要求崔重晏将这个阴谋也告诉裴家人。他肯通知关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事实上,无路是她还是崔重晏,谁若将这消息直接告知裴家之人,那么事后,很难能够不让齐王或是姑母怀疑到他们的头上。
她会受到如何的惩治,无关紧要。但她身边的人,必将全部不能活了。姑母做得出这样的事。
有没有什么法子,既能叫明晚血洗行宫的计划受阻,又可以不叫齐王和姑母怀疑到她或是崔重晏的头上?
她起身走出帷帐,立在河边,任冷风吹着自己,好让混乱的神思平复一些。
蓦地,她回过身,快步朝里走去,一把抓起芦杆,在崔重晏的注视之下,胡乱抹平沙面,飞快地写下了三个字。
“宇文纵?”
崔重晏起初不解,重复一遍,很快,他亦顿悟了过来。
“我明白了。公主的意思,是安排人假冒宇文纵之名,先行下手,提前在行宫外作乱。如此,既能提醒裴家人,又坏了齐王之计?”
李霓裳的一双美目闪闪发亮,看着他,用力地点头。
崔重晏顿了一顿,静默了下去。
霓裳等了片刻,不见他的回应,只见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不禁惴惴了起来,转头找那芦杆,待再写字问他,却听到他慢慢地道:
“公主的这个计策很好。我会照公主的意思,安排下去。”

终于等到他明确应承的话。
李霓裳面露欣喜笑意, 定了定神,又飞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明日的全部步骤,自觉应当不会出大纰漏了。即便不能达到阻止埋伏动手的目的, 至少, 想也足够警醒裴家之人了。裴家若是这样还是分毫未起疑心,想也不可能在经历十几年的艰难蛰伏过后,还能重新崛起。
她思定,微吐出一口气,想到也该回了, 免得瑟瑟起疑, 便望向崔重晏,却见他依旧那样望着自己,既不说离去,也无别话, 神情之中,仿佛隐含一种别样的莫测之感。
她一怔,忽然, 隐隐有所领悟。
照齐王姑母原本的计划,开始行动之后, 崔重晏将在第一时间负责将她救出带回去。而现在, 按她方才与他约定,情形仿佛又有些不同了。
在这个计划里,她可以笃定, 崔重晏一旦动心, 应当便没有出尔反尔的动机。他知道怎样对他最为有利,从而执行下去。
而她却不一样。她所能提供给崔重晏的筹码,局势牵引反是次要, 直接打动他的,恐怕就是那个传言里的裴家藏宝。这对于一个被迫认主事人的能人而言,诱惑力何其之大!但这也是一个空口之诺罢了。若是婚礼真成,她得以留下,却又不认,他也不可能去齐王处告发。他与她是同谋人。
况且,实话说,他的参与就是一个冒险。万一哪里有个不好,此时便被齐王察觉,那么他从前所有的筹谋,恐怕都将付诸东流。
以崔重晏务实谨慎的做派,他不肯将赌注压在她的口头之言上,也是人之常情。
想明白这一点,她便清楚了。他应是在等她给他一个能叫他足够放心的承诺。
她立刻再次来到沙盘旁,弯腰与他笔谈:“你要如何,才能信我诚意?”
划出最后一笔,她抬起头。
他却恍若未见,只随意般走到设在帷帐内的一张小几前,端了几上摆的金瓶,往一只她用的玉口银平脱盏里慢慢斟了些瑟瑟白天为她备的甜酿,接着,端起,微微啜饮一口。
小几上的烛火映在他此刻仍俯视着她的眼内,李霓裳看到他的眼中似有暗光烁动,这叫她登时想起刚到青州不久,为达成姑母目的,她曾自荐许身于他的那一幕。
那支插她鬓上的发簪,至今也在他的手上。
她顿时完全明白了过来,心跳陡然急促。
在身前男子那带着几分压迫感的注目之下,终于,她慢慢从地上起身,望向了他。
崔重晏没有任何目光的回避,相反,他便如此手执酒盏,静静看她,甚至,她在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几分冷酷之意。
她也彻底地明白了。
答应她后,行动之前,他要从她这里拿走她曾许诺给他的。
她本就属于他了,如今只是提前索取,打下属于他的印记。
一阵簌簌之声掠过帷帐前方,带得帐帘卷动了起来。是夜风吹过河滩边的野草丛声。她被这声惊了一下,醒神。
“瑟瑟听闻附近村中有间小庙,许愿最灵,出去拜庙了。”
“时间应当还来得及。”
崔重晏轻放酒盏,靠近她些,微低下头,凝视着她,缓缓地道。
李霓裳闭目,片刻后,忽然,抬起一手,拽下她今日穿在最外的一件用作防风的姜黄蜀锦半臂,松了腰襻,接着,衣襟也自双肩拉落至臂。
很快,通身上下,只剩了一件贴身的湖绿小抹胸和一条葱青绵裙。
她除衣的手是微微颤抖的,眼睛也始终闭着,然而动作却是十分坚定,丝毫不见犹豫。
自己除衣毕,她睁了眸,目光转向崔重晏,向他微微一笑。
一如当日,青州城外山岗之上,她曾对他笑过的一副模样。
少女半裸的身段娇丽无比,漂亮得几乎刺痛人眼,连这座光线昏黄的帷帐亦是被这丽躯映得有如霞明璧照,光彩溢目。
崔重晏的目光凝定,眼底的暗沉浓聚如墨,细听更不难辩,寂静的帐内,他的呼吸渐渐粗重。
他将女郎打横抱起,轻轻送放到一张铺满锦褥本供她小憩的低矮坐床上,他跪在矮床下,灼热的一只手掌,终于试探般,抚在她一侧光滑的肩上。
她闭了眼,却极为温顺,任这一只带着薄茧的掌享着她花瓣般绵柔细腻的肌肤。
仿佛受了鼓励,终于,掌上的一指,微颤地勾住了那一抹直到此刻仍在执拗护着她的软弱亵衣。就在他眼神一暗,欲待发力扯落这小布时,忽然,一直静卧着的李霓裳再也抑不住早便在胸中翻涌的那股难受之感,蓦地睁睛,接着,翻身朝着床外,干呕了起来。
崔重晏显是未料她突然如此,一时愣定,片刻后,见她仍未停下,呕得雪背上的两片肩胛耸动不停,竟像真害了病的样子。
他压下心下正在汹涌的一股欲念,迅速脱下自己氅衣,将她整个人全部包裹起来保暖,接着,轻拍她的后背,询道:“公主你怎的了?人不舒服吗?”
她还是在呕。
崔重晏焦急起来,一下起身,正待出去叫人唤来随队郎中,一侧衣角已是被她一把攥住。
李霓裳终于勉强止住呕感,从小床上翻坐起来,白着张脸,摇了摇头。
崔重晏方才便是被勾出天大欲望,此刻也都消散殆尽。知她是不愿惊动人多事。正迟疑着,忽然,帐外驿舍的方向传来一阵争执之声,似是瑟瑟回了,要往这里来,却被崔重晏的人拦了路。脆亮一声,应是她抽了拦路人一个巴掌,接着,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帐帘被人一把掀起,瑟瑟满脸怒容地现了身,待她一眼看见地簟上散落的几件霓裳衣物和他二人的模样,神情顿时大变。
崔重晏却无任何惊慌之色,自如地将李霓裳的衣物自地上一一拾起,放回到她的身边。
“那我便先退下了。”他凝视着李霓裳,说道。
“明日,公主照常便是,什么也不用做。剩下的,交给我们这些人。”
言罢,他转过身,对上正在切齿的瑟瑟,微笑道:“姑姑若也不愿叫人知晓我在公主大婚前夜来此与她私会,那便有劳姑姑帮个忙。崔某感激不尽。”
瑟瑟再看一眼李霓裳坐在小床上的苍白凌乱的沉默模样,恨怒欲狂,几要冲上来扇他几个耳刮。
正这个时候,帐外传来几名婢女走近唤着姑姑的声。
“站住!”
瑟瑟终还是忍下怒气,向外吩咐。
“你们回吧。我在这里再陪公主片刻。”
婢女应是,各皆退去。瑟瑟不再说话,疾步来到李霓裳的身边,将崔重晏方披给她的氅衣拿掉,用自己遮挡了霓裳,给她穿回衣裳,最后扶她起身,出去行经崔重晏的身前之时,停了一停,冷冷望他一眼,接着,领着霓裳,走了出去。
那些婢女还在驿舍旁等着去收拾帷帐,瑟瑟叫人不必连夜动手,天已黑下,看不清楚,河边地滑,万一摔下水里,明早再来,也是不迟。婢女感激应是,转身随她一道入内。
回到寝屋,瑟瑟也未多问,只叫人送来香汤,自己亲自服侍李霓裳沐浴。
李霓裳闭目疲倦地靠在桶壁之上,任她用块浴巾为自己洗身,忽然,热水下感到一只手悄然探来,轻轻分开她腿,似想试探什么。
那种叫她难受的事,早在她回青州的前一夜,瑟瑟便已教导过她。自然知她此举用意。
她倏地拂开那手,闭合起双腿,接着睁眼,自己扶桶起身,向着瑟瑟摇了摇头。
瑟瑟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看她模样,似未说谎,这才稍稍松一口气,便与婢女一道服侍她穿上干爽衣裳,送她上榻,安顿好后,屏退人,自己却没有立刻走,坐到了她的榻沿边上。
今夜与崔重晏的密谋,最后误打正着,虽以那样的方式遮掩过去,瑟瑟自然不好说什么。她怎敢叫人知道,万一捅到齐王那里,便是牵累长公主的祸事。也是因此,崔重晏有恃无恐。
然而李霓裳却知,瑟瑟是个极细心的人。见她不走,未免几分忐忑,便装疲乏,将面朝向床榻内侧,闭了眼目。
瑟瑟拿起李霓裳的一条藕臂,十指轻轻揉捏,为她解乏,片刻后,李霓裳听到她慢慢地道:“公主,你那日在臂上沾血,给那裴家小儿写的究竟是甚?今日崔重晏敢如此行事,未免也不像他从前谨小慎微。”
“还有,我也是出去后,才起了疑心。我一向是逢庙必拜,不敢遗漏,怎就这么巧,今日恰好有人来我跟前说,村中有一灵庙……”
她叹了口气。
“本想折回来,想想还是罢了!既已出来,应当就是天意了,我怎好违抗。”
李霓裳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将自己身子坐得笔直,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瑟瑟。
也不知为何,真到了这一刻,李霓裳反而完全没了害怕的感觉。
瑟瑟若是胆敢流露半点有危险的动向,李霓裳便会叫她今夜无法走出自己这间寝屋。
瑟瑟望她一眼,视线落到她的伤腕上,低低叹息一声。
“罢了,公主也不必如此看我。人各有命,我早便知道,听天由命便是。”
她从怀中摸出一只灵符,轻轻放在她的枕边。
“这是我今日过去,特意为你明日求来的平安符。也不知灵不灵,你好歹带着吧。兴许能叫你心想事成——”
“睡吧!明日裴家二郎便来接你了。”
她不再多言,放落床帐,轻步走了出去。
是夜几乎无眠,李霓裳辗转到了下半夜,方倦极迷迷糊糊睡去,次日一早,人还头昏脑涨,便被瑟瑟唤醒,开始梳妆更衣。
几乎在她刚准备完毕,外面礼官便匆匆进来,说那裴家二郎已是到了,正在催请公主出门。
李霓裳盛容华妆,身着礼服,手执一柄瑟瑟递来的寓意平安吉祥的芭蕉团扇,等在一顶临时搭起的青帐之内,等待礼官引她出去,再登婚车。
不料,外面喧声阵阵,连绵不断。
原来,裴家二郎今日领来了一支五百虎贲亲兵组成的迎亲队伍。那些军中的儿郎们难得碰到如此喜庆场面,且新郎是自家少主,怎肯放过这千载难得的起哄他的机会,欢忻踊跃,定要他进去,亲自将新妇从里面抱出,送上婚车,好叫他们看个新鲜。
李霓裳正听一个仆妇跑来,与瑟瑟说着此事,那起哄声骤然放大,接着,李霓裳便见裴世瑜现身了。
他今日也换了崭新的礼服,显得他格外俊美,更是神采飞扬,英气勃勃。
他在身后几乎发喊连天的起哄声里,神怿气愉,唇边含笑,大步地走到李霓裳的面前,停了下来,接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遮扇后的一张姣面。
就在李霓裳心生惴惴,全身暗绷,唯恐他真要将自己当众抱起,再遭人哄笑,不想他向着自己微微屈身,凑近了些,待脸与她脸只隔一张扇子,近得二人额头几乎就要碰在一起,用她方能听清的声,低低地道:“我回来了。这便接公主过去成亲。”
言罢,在身后众人发的表示强烈不满的失望声中,他笑看着明显吁了口气的她,似满意于对她的故意捉弄,缓缓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又大步走出,轻快跃上马背,喝道:“再敢胡搅蛮缠,回去休想我再请酒!”言罢,这才终于强领着那一群虎贲儿郎们出去,一齐静待新妇登车。

并无想象中令人难堪的喧噪情景发生。
李霓裳被礼官引出庐帐, 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四周渐渐变得鸦默雀静。那五百方才还在起哄怂恿的虎贲健儿悉数哑了下去,莫说当着新妇之面再发杂声, 便连呼吸, 个个似都变得斯文了几分。
也实是这位前朝公主颇负盛名,当众人知晓少主将会娶她回来时,谁人没在脑海里作出一二分的想象,或在闲暇里私下议论过几句。待此刻当真见到,便是平日再诨之人, 也晓得收敛, 更何况,公主竟生得仙姿佚貌,那一身华丽的婚服,非但没有夺走人的光彩, 反为她倍增高贵与庄重。
她一路行出,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整个人从头到脚, 闪烁着熠熠的光。
裴世瑜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道渐渐向着自己行来的丽影,待她来到车前, 照婚俗, 亲自为她打开婚车之门。
李霓裳垂目,在瑟瑟的轻扶下,登上婚车, 坐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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