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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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瑜再为她关了车门, 接着也登上马背,一马当先,引身后的婚车队伍, 开始向着行宫而去。
这是一条沿着汾水蜿蜒北上的古道。古道的一侧,是大片一望无边的生着芦苇与荒草的河滩,行经的队伍所发的车轮和马蹄之声,不时惊出那些隐在河滩深处的野鸟。凫鹥自草丛里翙翙而出,振翅掠过河面,争相逃向对岸。
李霓裳并未掀开帘栊多看,然而,一路行去,透过窗后不时随风撩起的绮帘一角,依然能够看到不少闻讯特意赶来等在沿途,只为遥向裴家少主拜贺一番的当地民众。
迎亲的队伍一直走到黄昏,缓缓停止了下来。
李霓裳终还是抵达了她这一趟的终点,那座位于汾水之畔的古行宫。
她听到车外起了唱礼之声,有人高声请新妇下车。她暗捏手中那一只瑟瑟为她求来的灵符,弯腰出了马车,双足落地。
天际落日如血,古行宫的巍影,便静静坐落在前方夕照的影里。在一片浓重的宛如烈火燎原的黄昏火烧云下,行宫屋脊两侧那两座已存在不知多少年的巨大鸱吻静静地相对耸在如着了火的天空之中,远远望去,如涂抹上了一层诡谲的浓艳之色。
暮时汾河野地里的风也仿佛骤然猛烈,将分别代表河西裴家与青州的旗帜吹得猎猎狂舞。一条猩红地毡自古行宫的大门一直铺到婚车之前。毡道的两旁,已列队立着两排威武的卫士,他们无不身材高大,面容英毅,身披的衣甲与手执的旌钺,在夕照里闪烁着凛冽而瑰丽的光泽。
当公主从马车上现身,行宫外众多的礼官与卫士们齐齐下跪,以此为迎。
这座用来行婚礼的古行宫,是前朝的皇帝北出长安用作狩边驻跸的行宫。然而,此地毗连北境,强敌凶猛,而圣朝武德不复,连续数代皇帝,再也不曾往北到来过了。古行宫也人马绝迹,寂寞了不知多少年,直到今日,它才再次迎来了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喧马嘶、雨鬣霜蹄的情景。
裴家今日的迎娶,亦是完全沿袭了从前的礼法与仪仗。便好像,这个天下,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这位此刻踏着地毡正在进入礼堂的年轻女郎,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从婚车到礼堂,一段不过数丈的路,却是李霓裳此生走过的最为煎熬的距离。裴家子正与她并肩前行,引她入内。她每走一步,足上那一双云头珠履如踩落在一根烧得正红的炮烙柱上。最后行至礼堂之前,在将随他步上台阶时,她终还是抑不住,转面,望了一眼身后。
在她身后,道道静默的模糊的人群最末,依稀间,她瞥见了崔重晏立在青州众人当中的那一道影。
他仿佛始终在盯着她的背影,身影阒然,犹如一道即将被吞没在浓重暮色里的魅影。
这一刻,她的心里甚至掠过了一缕懊悔之感。
倘若昨夜后来,不是她无法自控的抗拒,不是瑟瑟的归来,顺利叫他达成了他的目的,那么是不是,今日她便能够更放心一些?
她情不自禁在袖下愈发紧地捏住那一枚灵符,直将指节捏得泛白,忽然,觉察到身旁之人脚步微缓,她惊觉,立刻回面,对上了裴家子正投来的两道目光。
他应也是看出她此刻的不安之情,方才并未催促,只缓步停下,转面看她,等她上前。
李霓裳垂眸,略略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裴世瑜望她身影,微微迟疑,随她方才寻望的方向回过头去,亦瞥了一眼,随即迈步入内。
李霓裳曾不止一次听闻过的那位裴家的长兄,此刻已领了众多的族亲家臣,候在礼堂。
这是一位看去温和,实则风仪严峻的男子,年约三十,身上带着裴氏族长与河西君侯当有的威仪。李霓裳入内,几乎第一眼,便撞见了来自于此人的两道含笑目光。
她仿若遭到针刺,不敢与他有片刻的对望,再次垂目,耳中只听着礼官在旁的唱礼之声,木偶一般,行着她的一举一动。
天完全黑下来了,行宫内庭燎光辉,映得角落亦是亮如白昼。终于,全部的繁缛礼仪一一行毕,接下来,按照婚仪,新郎新妇当一道去往结设的青庐里,与今夜参与婚宴的宾客一道行乐,敬酒致谢。
裴家的这位少年新郎却担心新妇远道疲乏,更兼面薄,受不住起哄,提早便已代她向众亲友谢罪,允诺到时将由自己双倍代饮。众人一番嘲笑过后,自也体谅。便如此,李霓裳终于得以提早脱离那压得她呼吸不畅的婚礼,被引入了一间设作新堂的寝殿。
殿内依旧立着许多陪侍,耳边却静悄得仿佛连根针掉落在地也能听到。坐床之侧,更有两排数十枝对烧的儿臂粗的红烛,放射着灼灼的光。在这明亮的光照之下,李霓裳只觉浑身上下似被照得纤毫毕现,竟找不到半点可以供她藏匿的她更为习惯的暗处。
她今夜的新郎,也不知在青庐内饮过多少的谢罪酒,或是究竟作了如何的告饶,终于,也摆脱羁绊,追随新妇,轻步入了新堂。
进来,他环顾一圈,拂了拂掌,周围人立刻依他命令,鱼贯而出。他停在原地等待,待最后一人也走了出去,偌大一间寝殿,只剩了他与他今夜的新妇,这才缓缓向她行来。
伴着靴履的一阵清响之声,他到了她的身前,停步,屏息,望向他的新妇。
裴家这年轻的郎君,今夜显得分外俊朗,金冠束着他乌黑的发,玉带结住他瘦劲而少壮的腰身,他看去,犹如观音莲座旁的一名化生儿郎。
她却没有分毫的反应。
不曾抬眸,一动不动,便如一具金装玉裹被装扮得极为美丽却不见半分生气的木雕泥塑。
在踌躇片刻后,他似也显得拘束了起来,终于什么都没做,只迈步,来到她的身侧,轻轻与她并肩坐了下去。
远处隐隐地发着些嘈杂声。那是宾客们依旧集在青庐内饮酒的喜庆声。杂声越过一道道的门墙,随风传到了这间新堂内,也只剩些余音,然而,却衬得此间愈显寂静。
突然,也不知是何人说了何等的笑言,那方向爆出了一阵哄堂般的欢乐之声。
李霓裳却被这骤然放大的声响惊得心猛跳了一下,手一抖,那一枚早被她捏得已是汗滑的灵符从指间掉了下去,骨碌碌地翻滚几圈,落在了她的足边。
她一惊,下意识地转向身畔之人。
他自是早也看见了,亦转面望她,二人四目,终于相交在了一起。
她慌忙收目,待弯腰捡起,他已早她一步,探手过来,将那东西从她脚边拾起,端详几眼,认了出来。
似是对她此举颇觉有趣,他再看她一眼,展眉一笑,信口道:“古人言,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我向来不信这些。倘若鬼神当真有灵,天下便也不会有如此多的不平之事了。”
说罢,他又看她一眼,见她复变回低眉垂目的样子,再次一笑,仿佛带着几分无奈,最后还是将那枚灵符塞入悬在她礼服腰侧的一只香缨佩袋内,又道:“不过,你若是信这些,我也可以跟着你信的。古话也讲,心诚则灵。”
这一次的话,是他将脸凑近她的耳畔,悄然说出来的,便似在哄她,语气里颇多宠溺。
他方才为摆脱宾客,也不知到底喝下了多少的酒,靠得如此之近,又和她咬耳朵说话,一股带着淡淡酒气的温热鼻息便轻柔地扑洒在了李霓裳的耳侧。
她耳朵连同半张面颊,甚至衣襟下的一片颈肤,似也立刻起了反应,登时热了起来。
带着几分窘态,她被迫往侧旁微微挪了下脸,避开了他的气息。他并未在意,反倒仿佛因了方才的这个小小意外,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拘束了,打量她一眼,问她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
李霓裳不断摇头,带得满头的簪环也跟着甩动,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锵金鸣玉的轻响,又相互缠在一起。一支步摇上垂下的小金蝶勾住了她的发丝。他看见了,又是一笑,道:“我来帮你。”将她从坐床上拉起,带到一面梳妆镜前,命她坐下。
李霓裳只得慢慢坐到设在镜前一张矮床之上。他脱靴,跟着登床,盘膝坐在她的身侧,举手开始为她除去头上的簪环。
他的动作,起初略带笨拙,很快,变得轻巧了起来,一件一件地为她除去了头上沉重的发饰。
“公主你知道吗?”他说道,“我与崔栩殴架的那天晚上,瑟瑟姑姑来找过我。”
李霓裳的心又是一跳。她分毫也不知此事。瑟瑟并未在她面前提过。
“她和我说了些关于你从前的事。”他一面继续为她卸着妆饰,一面和她闲聊般地说道。
“我看她对你颇多关切,言辞也感深肺腑,不像作假。说起来,勉强也能算是你我的媒妁了。今夜人多嘈杂,我没见到她,待到明日,咱俩再一道,向她敬一杯酒。”
他除尽了她头上的繁饰,令她长发披落,婉转垂在了腰间,镜前气氛,不觉便显出了几分暧昧。
她浑身僵硬,完全不能动弹。他仿佛也有所觉察,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忽然,他的一只手向她伸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公主,以前你无论怎样,如今来了我家,便都过去了。我的长兄和阿嫂都是极好的人。阿嫂也是昨夜赶回来的。今夜宴饮完毕,他们先行回城。明早,我也带你入城,单独去给兄嫂见礼。随后我便带你去我祖地,拜我裴家之庙。往后……”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拇指轻轻端住了她的下巴,令她抬起方才一直低着的面,再迫她抬目,对上了他的双目。
“往后,我会保护你,对你好一辈子的。”
他望着对面这一双仿佛承载了人世间无尽不幸的美眸,郑重说道。
说完这话,见她依然不应,他自己似也感到了几分不自然,转开视线,落向那面映着她身影的镜。
这是一面伏兽纽铭字蟠龙汉镜,镜面打磨得极为平滑剔透,当白天受到日光照耀,便能透见镜面之后的纹路与铭文。
此刻,这一面光镜,将二人并肩而坐的一双俪影,清晰地显现在了镜内。不止如此,在近旁强烛的照射下,隐隐显出背面镜铭。
“你不信吗?”他看着镜中的她,问。
李霓裳终于转面,也望向镜中的年轻郎君,眼角慢慢发红。
他注视镜内她那一双泫然的眼,忽然,探手将镜翻转,再次握了她的一只手,带着她一根手指,沿着镜后的铭文,缓缓描绘而下。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当夜晚过去了,每日清晨的阳光照耀在这面镜上之时,你我对彼此的想念,依旧不能相忘。
她口不能言,他便也用她惯用的描字,来向她许下他的诺言。
他与这女郎,不过也只是起源于一次偶然的相遇,他将她救下。
自然了,于这位裴家郎君而言,至今也称不上对她怀有如何深厚的感情。
但在那日,他心动的那一刹那过后,既决意将她从泥潭里拯救出来,带回家中,他自会遵循先祖家训,从此以后,对她一心一意,与她生儿育女,和她白头到老。
他的掌心包覆着她的手背。李霓裳的那一根指,被动地循着他手掌的力道引领,跟随着他,一笔一划,沿着铜镜背面凹凸不平的纹理,慢慢走过,终于,写完了这八字镜铭。
他并未立刻放开她手,只抬目又望向她,低声道:“对了,今日便是我整二十岁的日子。阿兄原本要在这一日为我举行冠礼。男子及二十,便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恣意任性,从此需知事,更要担起成人之责。正好遇到你我婚事,我便自己选在了今日。”
他扬眉一笑。
“这一场婚礼,便是我裴世瑜此生最好的冠礼。”

泪再也抑制不住, 如珍珠般沿她面颊纷纷坠落。
他被她这梨花带雨的情态看呆,醒神过来,或误以为是她太过感动, 面露怜惜, 一时寻不着帕,举起衣袖为她揩泪,又嫌不便,情急再用手掌。
惯握了刀剑的一只大手,此时也能如此温柔, 为她抹去凝脂面上的点点泪痕。
再片刻, 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或是他低头的缘故,眉棱便与她的螓首轻抵在了一起。他的鼻息里忽然钻入了一缕散自她的若有似无的幽幽的异香,那香气似兰非兰, 沁人心脾。
年轻男子的呼吸不觉微重,俊面之上,亦泛出一层微醺似的薄赤。
情不自禁, 他的唇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印了下女郎那光洁而柔滑的额。
冰凉的额, 遭了两片热唇的碰触。
虽极短暂, 却不啻冰雪里投入一块炽炭。
李霓裳吃惊,抬起她仍含泪花的眼,看见他那一双原本点墨似的清眸此刻仿佛也微染醉光, 眸光落在了她的唇上。
接着, 一张俊面,亦是向她缓缓地靠了过来。
见日镜内,红烛灼灼, 一双俪影将要依偎一起了,镜前的李霓裳,却彻底醒神,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不知崔重晏今夜到底是否能够如约那样,去做那些他曾应许她的事。
她怎敢赌,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望在一个与她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的崔重晏的身上?就凭昨夜她逞的一点取巧小计?她连崔重晏想要的东西,都没能给他拿走!
她的眼前不觉又浮现出那日特意寻来驿舍为她献食的村民;今日一路过来,沿途那三五成群,聚在路边欢喜拜贺的身影。
那些不是草木愚夫,不是在没有食物的乱世里,便可以被杀人魔王当做填腹用的军粮。
那些人,是她幼时有时在父皇身边曾听到过的黔首,黎民,百姓。
在她父皇的身上,固然有皇朝末代泥沙齐下无力回天的宿命悲剧,然而,他确也是志大才疏,多疑寡恩,担不起上天给他的位,也辜负了那些曾以他为天的子民,最后落了个黄钟毁弃、破国亡宗的结局。
她痛恨这种明知即将就要发生惨剧,却什么也无法去做的无力之感。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更何况,对面这个今日恰满弱冠之年的裴郎,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蓦地抬腕,将正靠向自己的年轻男子当胸一掌推开。
她只要活下去,无论如何艰难,也努力地活下去,活着回到姑母面前,以死相胁,那么,她敢打赌,姑母绝不敢真的杀了那些无辜之人泄愤。
她李霓裳只要活着,美貌在,青春的身体在,祥瑞之名在,那么哪怕曾背叛过,只要不是完全背叛,对她的姑母而言,她也仍是一件有价值的工具。
裴世瑜一时不防,被她一掌推得仰面后翻,脑壳咚一下,敲在了近旁那张镜案的腿上。
他呲了下白牙,发出一道疼痛的轻嘶之声,又抬手,捂了捂头,接着,抬头看她,然而,非但没有恼怒,在他的眼里,似闪过了一缕晶亮的光芒。
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人便从坐床上一跃而起,接着,长臂一探,便揽住了她细细的一段腰肢,再轻轻一勾,她站立不稳,立刻随他一齐翻倒在了他方跌过的矮床之上,被箍在了他和镜案的中间,动弹不动。
二人侧卧,面对着面,中间不过一拳之距,裴家子那一张俊面便在她的眼前骤然放大,彼此的呼吸,更是相濡在了一起。
如此亲昵之态,一时间,他似也有些放不开了,并未继续欺向女郎,但也没有松开她,略略迟疑一下,附到了她的耳边,低声安慰:“莫怕。我会对你很温柔的……”
李霓裳自然知道他此言暗指何意。
她闭了闭目,毫不犹豫再一次将他推开,接着,从他身前爬了起来。
这一次,他未再试图阻止了,只自己慢慢地坐起。
在他困惑的目光里,她想找来笔墨,然而一时之间,新堂里何来现成的笔墨。就在她焦急四顾之时,忽然,她奔回到铜镜之前,一把抓起奁匣,猛地一抖,内中之物便尽数倾出,稀里哗啦声里,兰膏、香泽、胭脂,在镜前狼藉滚作了一堆。
她从中拾起一根波斯眉黛,在那面日光镜上,飞快地划写:“宫外埋伏!”
裴世瑜惊疑地看了她一眼。
就在李霓裳再待解释,突然这时,远处发出一阵嘈声。
这嘈声极为混乱,似含不祥之气,与起初所发的那些喜乐之声截然不同。
李霓裳心口狂跳,裴世瑜则迅速扑到了窗后,一把推窗,朝外凝神细听。
窗户一开,方才的嘈声愈发清楚,已是隐隐能够辨出,当中夹杂着刀剑厮杀的声音。
“啪啪”,伴着一道迅速靠近的急促步伐声,有人用力拍门,在外高声喊着少主。
裴世瑜疾冲到了门后,飞快开门。
“少主!宇文纵杀来了!”
一名他自己的虎贲卫官随势冲入,高声禀道。
李霓裳闻言,知崔重晏应未食言,方才一直紧绷的身子不禁一软,眉黛也自手中滑落坠地,折作了两截。
“我阿兄呢!”裴世瑜立刻问。
“君侯没事!人应当还在青庐内——”
未等那虎贲说完,裴世瑜人已朝外疾冲而去,方冲出门,忽然又硬生生停下,转身迅速回来,再扫一眼她方在镜上的留字,随即转向仍定在原地面色苍白的李霓裳,将她一把抱起坐到榻上,吩咐:“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此处等着!我先出去一下!”
说罢他便掉头,一面高声呼人入内陪侍,一面自己疾奔而出,身影转眼消失在了新堂外的廊道尽头里。
裴世瑜发足狂奔到那间用作青庐的宫室,冲了进去。
今夜起初聚在这里宴饮的众人已都不见,只剩满目狼藉,到处都是匆忙间被打翻的杯盘与吃了一半的宴食。
显是众人发觉动静,已结束宴饮各自散去。裴世瑜看见兄长一个人双手负后,立在一扇大开的窗前,似正眺着远处那闪烁在夜空下的点点火光。
“阿兄!”裴世瑜冲到他的身后。
“怎的一回事?真是那宇文老贼派人来捣乱的?”他怒声问道。
裴世瑛不及回答,外面忽然又掀起一阵越发汹涌的厮杀声。这一次更与方才不同,声响是从四面而来的,似正有人在围攻行宫。远处,行宫大门方向的火光也陡然转为熊熊,猛烈地蹿上了夜空,从这里看去,一清二楚,应是攻来的那些人马已烧起了大门附近的草木。
“君侯!”
青庐外此时又传来一阵杂乱的奔走之声,冲进来一名年过四旬的大和尚。
这和尚身材魁梧,左手大刀,右手一柄精光闪烁的马槊,满面络腮胡须,面皮红彤彤的,满是酒气,显然今晚已是喝了不少的酒。
他正快步走向裴世瑛,忽然看见裴世瑜,一顿,随即笑着喊了声二郎君,道:“郎君怎不在新房里陪新妇睡觉?这里不用你!”
这大和尚的名字叫做韩枯松,乃从他俗家之名青松转化而来的。年轻时,也不知因了何等的佛缘,他在一夜之间跑去剃度做了和尚,自己改名枯松。不过,这似乎并没影响到他的生活。裴世瑜从有记忆起,就见他该吃吃,该喝喝,除去女色一条,什么和尚的清规戒律,在他这里,是半点儿也见不到约束。
韩枯松也出身于将门世家,武功高强,更是一位战场上的猛将,他极喜欢裴世瑜,常赞他天资过人,颖悟绝伦,对他倾囊教授,毫无保留。除去兄长裴世瑛,韩枯松也算是裴世瑜的半个师傅了。十几岁时,裴世瑜便曾想正式拜他为师,以全礼节,这大和尚却死活不肯接受,说自己德不配位,做不了少主师傅,裴世瑜这才作罢。不过,在他眼里,韩枯松与亲师傅也是没什么两样的。
都火烧眉毛了,他竟还不忘拿自己玩笑。裴世瑜愈发焦躁起来,要是换做别人,恐怕此刻早就已经翻脸。
好在韩枯松也就玩笑两句,旋即正色转向裴世瑛道:“不止方才那一拨,刚才竟又杀出来许多人,看着是要围攻这里的!我听回报,人马加起来,或有四五千之众!若不是君侯为防意外,事先做了些防备,今夜只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没想到啊!”韩枯松的表情似是惊异,又似痛恨。
“宇文纵这老贼,向来不是眼高于顶,自负天下第一吗,刚攻下潼关,就彻底不要脸了?想趁这机会,将我裴家之人悉数截杀在了此地?”
裴世瑜起初勃然大怒,正要怒斥老贼痴心妄想无耻至极,忽然又觉不对,看一眼兄长,见他眉头微锁沉吟不语,便道:“不可能!几百也就罢了,或能逃过防线慢慢潜来这里,如此多的人进入太原府,我们那些防线难道都是睁眼瞎?怎可能毫无察觉,叫他们入境!”
“郎君说得是!”韩枯松被裴世瑜之言提醒,哎了一声。
“见了鬼了!那这些宇文纵的人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天上飞来,地下钻出来的?”
裴世瑜忽然想到了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脸色登时大变,后背更是冷汗齐绽,顷刻间,婚服便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之上。
他想说话,话却好似堵在喉下,一个字也道不出来。
“我明白了!如此多的现成人马!不就是——”
韩枯松终于也领悟了过来,狂怒,待破口大骂,突然仿佛想到什么,飞快看一眼裴世瑜,硬生生地憋了下去,只焦急地道:“不行!我还是派人先去螟定驿看一下!”
他是直到此刻,依然不愿相信会发生如此的意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转身便要离去。
青州来的送嫁队伍庞大,若是全副武装,甚至或能攻下一座中小规模的城池。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可能叫全部的人来行宫参礼。故今日只跟来了少部分,其余全部留在螟定驿里。
裴世瑛叫住了韩枯松,引他转到殿外,低声道:“不必去了。方才我已收到那边传讯。这些人计划极为周密,留下一部分人没动,作假象吸引驿官注意力,其余人全部都是挑出来的水战好手,迎亲队伍上路后,他们便也分批顺着汾水逆流暗渡上去,便是如此,避开岗哨,顺利埋伏了下去。”
“好个奸恶之计!”韩枯松后背不禁也是起了一阵汗毛,低声骂道。
“不过。”裴世瑛话锋一转。
“也不必过于担心,世瑜今日领的五百虎贲,都是精选出来的征战了多年的老兵,可以以一敌十。另外,我叫刘都尉在行宫内事先也埋伏了人。本是为防不测而已。出了此事,勉强应当能够应对一阵子,府城那边,人马很快赶到!”
韩枯松这才松下一口气,心中虽仍恨恶难当,但因少主在旁,自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百思不解,喃喃地道:“宇文老贼怎会与崔昆狼狈为奸,混在了一起……”
“这个再论。”
裴世瑛道,“我不放心的是,行宫这边既然真的有所行动了,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我怕他们是否还有别的手段,我们尚未察觉……”
长兄与韩枯松的对话虽已将声压得极低,然而,依旧还是字字入了裴世瑜的耳。
他的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人僵硬地立着,双掌不觉地慢慢捏作了拳,手背青筋暴起,微微地颤抖。
片刻后,他终于艰难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他今夜方出来的新房的方向,一动不动。
裴世瑛有些不放心,转头望一眼弟弟,这时,外面又冲入几名浑身是血的人,看身上战衣,是来自北面的边关守军。
那几人飞扑着跪在了裴世瑛身前的台阶之下,吼道:“君侯!讫丹今日出动数万大军,对雁门关发动了突袭!将军奋力守关,但人数悬殊过大!将军叫我们来给君侯传信,速速发去援军!”
“我们来时,将军已经受伤,由中郎将顶上去的!再不发兵,恐怕要出大事!”
另一个人跟着喊道。
裴世瑛闻言,神色亦是震动,没有分毫停顿,高声唤来了候在一旁的亲卫将领,命火速拿他兵符调兵,预备连夜发往雁门关。
亲卫得命迅速离去,他转向韩枯松:“这里交给你与刘丛了!雁门不能有失,我这就亲自过去!”
言罢,他又转头,眺一眼北向夜空下的另外一个方向:“讫丹人选在今夜攻打,想必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了。既偷袭雁门,便不会放过天门。天门此刻应当也在御敌,只是路程稍远,消息尚未送到。”
“来人!”他再叫来一名亲卫,“你速去城中通知我叔祖!就说我的话,有劳叔祖,请他领上两万人马,连夜去往天门坐镇!”
那亲卫得命正要离去,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我去!”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裴世瑜一把脱下礼服,掷在脚下,只着着衩衣,转身便大步走了过来。
“阿兄!叔祖年事已高,我去吧!”
“阿兄放心!天门若是有失,我裴世瑜便不活着回来了!”
他的脸映着行宫外的冲天火光,神情无比狠厉,说完,望一眼远处天门关的方向,不待裴世瑛回答,人已转身,抬步便朝外疾奔而去。
行宫外的厮杀,此刻正是进行得最为激烈的时候。
那四五千送嫁到来之人,虽都经过特选,战斗力非一般军士能够相比,然而,先是长途跋涉,又在汾河初春冰冷的水里泡到天黑才上了岸,怕被发现,也不敢烧火取暖,便是再强壮的人,到了此刻,对体力也是个不小的考验。
更何况,这些人本被告知今夜计划乃是突袭,是趁对方不备,杀入行宫。谁也没有想到,今夜情势连发意外。先是没有等到动手的信号,先就杀出来一拨人马,当时乌漆嘛黑的,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来路,只见那些人往行宫大门攻去,立时便惊动了里面的人,原定的偷袭计划,顿时泡汤。
田敬今夜就在行宫内参礼,方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时,他算着时辰,看着差不多了,便以更衣为由,悄然退了出来。本是计划暗中指挥接下来的行动,万万没有想到,斜旁竟钻出来一伙他原本计划嫁祸的宇文纵的人马。
当时震惊过后,见裴家人已被惊动,实是没有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临时发出信号,命所有埋伏的人马提早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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