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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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冠冕与礼服,太过沉重,李霓裳只觉被压迫得满身如坠沉铅,竟是寸步难移。
这一幕,直到崔重晏的到来,方被打破。
他从外跨入,目光掠过仍跪地的长公主,转向李霓裳,道:“请公主移步。”
李霓裳被人簇拥着登上车。
从这一刻开始,瑟瑟将会和她同行,寸步不离,直到婚礼结束的最后一刻。
这一支庞大的队伍,从这一年的十二月出发,一直走到次年初春,将近一月底,才终于进入河东。
这也意味着,脚下的落足之地,已是裴氏兄弟所保护的土地。队伍前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一路顺畅,又行数日,这一天,在一个距太原府不远的叫做螟定驿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
自然,这不是此行终点。
照两方此前协商,为表对公主的尊敬,公主与裴世瑜的婚礼,将在太原府城外,汾水之畔的一座古行宫内举行。
公主会在螟定驿停留数日,做必要的整休,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婚礼,裴世瑜则先入城,与其兄会面,准备完毕后,返回此地迎亲,将公主一行人迎至古行宫,再举行大婚之礼。
长达将近两个月的行旅,着实令人疲倦,乃至麻木。到了后来,她除去照顾小金蛇,其余所有时间,几乎都是趴卧在车厢垫上度过的,终日昏沉,不关心已是什么时辰,又或是已经走到了哪里。
最好永远也不用走到头,就一直如此走下去,走在路上,走到死为止。
车门发出打开的声音,有人掀开车帘。
她以为瑟瑟来了,便没动。片刻后,不闻瑟瑟之声,慢慢睁眼,发现竟是裴世瑜。
他半坐在马车门畔,屈起一膝,姿态闲适地歪倚在车门上,转过面,正在看着她。
这一路行来,她知他一直就在自己的附近,然而和他并没有碰过面,只能远远望见他的身影而已。像此刻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她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从垫上一骨碌坐起。此时又记起,她好似几日都不曾好好梳发了,此刻模样应当很是邋遢。或该稍稍侧身作下遮掩,然而,下一刻,当想到那将很快到来的一刻,顷刻间,又手足俱木,万念化灰。
她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打量她,微微挑了挑眉梢,仿佛诧异于她的反应,不过很快,一笑,拔出一只插在他后腰蹀躞带上的匣子,单手递了过来。
“送给你的!”他低声道。
“今夜你们停下休整,我便要去见我兄长了,准备过几日回来,迎你成亲。我不在,晚上就叫它们陪你。”
他稍稍抽开一点匣盖,以防内中之物逃出,随即讨好地送到她的眼皮子前,让她来看。
匣里竟然关着许多只本该夏夜里才能见到的灯笼虫。
仿佛看出她的惊讶,裴世瑜略显得意,他将匣子关好,又指点她不要完全堵住匣上的镂孔,免得闷死虫子。
“你没出来过,自然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几只灯笼虫。这一带的山林里,冬天也有。前几晚趁队伍停下过夜,我便去捉,费了我好几夜的功夫,险些还掉进坑里!”
他那语气,竟似邀功。
“郎君!郎君!”
外面传来了裴曾叫他的声音,想是在提醒他,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尚未成亲,不好与公主如此相处。
裴世瑜只好将匣子往她铺散在垫上的裙面上一放,回头应了声知道,似要走了,忽然,仿佛又想起什么,靠过来些,附耳低声说道:“公主,那天你真好看啊!”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李霓裳却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所指。
“今日也是很好看的!”
似怕她多心,他又瞥她一眼,笑着如此补了一句,随即从车上跃了下去,替她关上了车门。
伴着一阵轻快的靴履踏地之声,那人渐渐远去。
李霓裳低头,看着他所留的匣,忽然,眼泪涌了出来。
裴世瑜带着几名亲卫,连夜疾驰,于次日的中午,抵达了太原府。
入城,他沿着街道往府衙疾驰而去,恨不能立刻便见到兄长的面。沿途的百姓看见他,纷纷停下脚步,向他高声欢呼,恭贺二郎君即将大婚。
原来,他迎娶前朝那位酌春公主的消息早已传开了,满城皆知。如此一路欢声笑语,龙子驮着他,抵达府衙。门房看见,急忙去向靖北侯通报消息。
裴世瑛闻讯,放下手里的事,和几名正在议事的家臣官员一道,快步去往大门迎接。
“阿兄!”
裴世瑜正疾步入内,在庭院里看到了出来的兄长,叫了一声。
他的兄长裴世瑛人如其名,光风霁月,如珪如璋,打仗时白衣儒将,平常不在外领兵,常缓带轻衣,看去极是儒雅。若不是身边认识之人,很难相信,如此一个雅量深致的人,竟是有名的河西裴家当家人靖北侯。
裴世瑛欣喜上前,一把捏住了裴世瑜的臂,打量他几眼,随即转面,和身边之人笑道:“出去几天,虎瞳看起来稳重了不少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当中那裴世瑜的族叔笑声最大:“可不是吗,就要成亲了,若还和从前一样,岂不是气哭新妇?”
“二郎你听好,以后每月若是没有十斤酒,十斤肉送来孝敬,我便将你从前的事都告诉新妇!”另个人又说道。
众人再次大笑个不停。
裴世瑜无可奈何,只好等众人都笑完了,环顾四周,问道:“我阿嫂呢,还没回来吗?”
原来裴世瑛的妻子白氏此前因为商社的事,回往江都母家去了。这已是半年前的事。裴世瑜还道自己出去这么久,她早便回了,看这样子,应还在外。
裴世瑛微笑道:“我一收到你要娶亲的消息,便叫人给她送信了。你放心,应当很快便能回,必能赶上你的婚礼。”
裴世瑜这才作罢。
他兄弟有些时日没见面了,何况二郎君又大婚在即,应有兄弟间的事要商议,玩笑完毕,众人围在一旁,问了些送亲队伍的事,便纷纷告退,最后剩下了兄弟二人。

第25章
弟弟刚回, 必饥肠辘辘,裴世瑛叫人治了一桌便酒,待他洗去风尘, 更衣毕精神奕奕地出来, 便陪他用饭。席间,先是问了些他去青州后的见闻。
裴世瑜有问必应。谈及齐王,说道:“此人也算是个人物吧。但我去的这段时日,见他下面颇多奉承拍马之辈,齐王自己言行, 亦有过正之嫌。所谓过犹不及, 古之礼书也有云,饰貌者不情,世上不乏饰厚貌而欺人者。我总觉他,并非如表面那样简单。”
“不过, 他的治下民生井然,民众提及齐王,也是怀有感恩。就这一点, 比孙荣之流强上不知多少,至少还是有几分王德在的。要说哪里不好, 别的不敢说, 但有一条,没管教好他的儿子!他那儿子,打仗应也算个猛人, 只是人品, 实如畜生!”
裴世瑜想起此前之事,犹觉不够解气,神情里不觉便流露了出来,
弟弟说话时,裴世瑛始终凝神倾听,很少打断。听到这里,看他恚怒未消的样子,便插话,问他详情。
裴世瑜在兄长面前向来是毫无遮掩的,便把崔栩如何觊觎公主,如何寻自己晦气,如何被打断肋骨的事讲了。
“早知他竟还能闯去公主那里意图不轨,我还是下手太轻!当时就该将他手脚全都折断,再将他子孙袋也割了!看他还如何色心不死!”他冷冷地道。
裴世瑛不禁莞尔。
他知弟弟,性情固然还带少年冲动,世上便没有他怕的,但真做起事,却颇知节度,从不会犯什么不该犯的错。
即便哪日他真如此做了,必也是对方太过,罪有应得。
“该出手时,便当出手。”他淡淡道,说罢,顺手执壶,给自己也倒一杯酒,端起待饮,裴世瑜看见,一把夺走。
“阿嫂说的,不准阿兄你饮酒!她叫我看好你,别趁她不在偷饮!”
裴世瑛因旧伤的缘故,体内至今余毒未清,白氏严令他不许沾酒,他一向颇听妻言,欣然从之,平日以茶代酒,此事,周围人尽皆知。
见弟弟牢记白氏叮嘱,动作敏捷,转眼便将他方斟的酒给抢走一口喝掉了,又给自己倒上茶水,苦笑摇头,接过,喝了一口,改问他是如何认识公主的。
实话说,他在刚收到裴曾信件,知弟弟接受崔昆所提的以前朝公主代替其女继续联姻一事,论惊讶之程度,甚至胜过当日得知弟弟愿意联姻。
裴世瑜正说得兴起,顺口就将自己如何在华山脚下天生城里救人的事讲了一遍。
话讲完,才留意兄长神色变得极是凝重,这才醒悟过来,忙改口补救:“我方说错了!我不是去刺探宇文纵的,我是去登太华,那个只是顺路!太华自古便有天下第一险之名,况且,北望黄河,西眺长安,东接洛阳,称是中原第一山也绝无过誉。如此绝地,既已路过,若不顺道走上一遭,岂不……”
那“遗憾”二字还没说出口,便见兄长将手里茶盏顿在了案上。
“你太大胆了!竟敢去闯宇文纵的后营!这是运气好!若万一失手,或是不敌,我又救你不及,那当如何是好?”
裴世瑜知自己此举冒险,然而天性如此,他不惧冒险,下次若再遇如此之事,他大约仍会照行。但也知,兄长担心自己安危,便低下头,口应知道。
“你是否心里还在想着,下次照旧?”
耳边传来一道冷声。
裴世瑜被说中,抬头,见兄长正皱眉看着自己,本想不认,再一想,心一横,辩道:“宇文老贼攻下潼关,便能将蜀、汉中连同关中连成一片,接下来无论是北上攻击我们,还是东出争霸,再无阻碍。我们裴家更是与他势不两立,迟早决战。不趁此机会去摸下他的底,还待何时?何况,我不是没事吗?”
裴世瑛看着他,面上的隐怒之色渐渐消失,自己略略出神片刻,也不知想甚,忽然说道:“罢了,这次就算了。下次若是叫我知道你再如此行事,你便回河西去!给我去守关,不准再踏入中原半步!”
“还有!”他顿了一下,用郑重的语气道:“宇文纵此人极是危险。他若北上,我自会应对,关于此人之事,你无须插手!”
听阿兄的口气,应是放过此事了。虽对他独断专行很是不满,但裴世瑜也是不敢再当面与他作对,便应是。
裴世瑛这才作罢。兄弟又闲谈了些这段时日各自身边的事。随后,裴世瑛也说了下他为弟弟大婚做的一些准备。
那座行宫已修葺过,并重新布置。虽然时日有限,不能尽善尽美,但用来成婚或是小住,勉强也可一用。此外,关于婚礼前后的种种礼仪以及人手、物品等等,事无巨细,他都亲自问了一遍,到时应当不会有纰漏。
“公主远道嫁来,暂又不能言语,怕多有不惯。女子皆喜夫郎温柔。你当对她多些陪伴,说话轻声细语一些,勿大呼小叫,惊吓到她。还有,婚后你暂时哪里也别去了,陪她留在太原府,城里若是待腻,便去附近走走,方圆留有不少历代遗迹,古塔佛窟,比比皆是,也可一看。”
裴世瑜受着兄长关于婚后如何为夫的谆谆教导,心想这些若不是他亲身经验,以阿嫂那样的女中巾帼,又怎可能对他死心塌地。故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接受,用心记下。
完毕,饭快吃完,兄长竟没谈及半句裴世瑜原本最为挂心的事,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自己说道:“阿兄,她的父亲害得咱们家不轻,我如今却要娶她回来……你会不会为难?族中爷叔们会不会非议?阿爹和娘亲,还有,祖爷爷,烈祖爷爷和婆婆他们,会不会怪我?”
当日虽是一个冲动做的决定,但他不会后悔。此生也是无悔。
然而,随着归家之路越来越近,他的心情还是变得越来越为忐忑,常有一种负疚之感。
裴世瑛笑道:“二郎怎会有如此念头?末帝之过,与公主何干?那时她怕是还没来到人世。我若认为你不该娶这位公主,当时必定不会答应。我既答应,那便无碍。”
“爹娘还有列祖列宗,都是最爱你之人,你欢喜,他们更是欢喜。至于亲族,我都点头了,他们作何想法,于你又有何打紧?”
兄长这一番话不长,然而,却如一阵清风,刹那便将笼罩在裴世瑜心头多日的阴云一扫而光。
他彻底吁出口气,起身郑重拜谢。
裴世瑛将人扶起,笑道:“你要娶妻,此为你人生大事。为兄领你回趟祖地,去祭扫告拜一番。这也是我裴家子弟当有的孝节。”
裴世瑜自然无所不应。当天,裴世瑛将手头之事交待了一下,兄弟出城,往祖地而去。
裴家祖籍距太原府不远,几百里地,兄弟领着一队随从纵马疾驰,路上稍作歇息,次日便顺利抵达。
裴家的历代先祖,无论生前官居何职,是秉轴政事的朝宰,还是征战守关的武将,待到年老,不约而同,多会思归,且重视家风,教导子弟同心合力,轻易不分宅散居,代代相传,开枝散叶,祖屋也就越建越大,历经数百年,沿传至今,始终未废。就连前些年被孙荣侵占之时,也是幸得当地民众保护,并未遭到彻底毁损。裴世瑛更是个记念祖先的人,几年前夺回河东后,将祖屋连同附近的冢地都一并整修过,故如今这座百年大宅的主体看去虽然依旧老旧,但也能够住人。
兄弟的同代以及上代族亲,如今则多散在各地各行其职,祖地无人常住,只有一对裴家的老仆夫妇在此看守,将房屋院落收拾得很是干净。兄弟到后,稍作整休,裴世瑛领着世瑜来到冢地。此地距离祖屋不远,位于一处僻静的山坳之下,裴家的历代先祖,多长眠于此,坟茔也很简单,立一石碑,记载名号与生卒之年,有丰功者,至多再立一墓志铭而已。唯有伴在烈祖父母旁的那座马冢,倒是修得极是气派,如巨帽覆地,冢前不但有碑文,环绕冢身一圈,还雕刻着满满的石画。据说这是烈祖母亲笔所绘,由石匠雕刻而成。画面展示的是主人坐骑生前冒着枪林箭雨在战场上奔驰的英姿,扬蹄疾奔,昂首甩尾。这石画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风吹雨打,然而壁上骏马却依然极是威武。
裴世瑜幼年曾跟兄长来过几回,当时别人忙着祭扫,他总是趁人不留意,爬到马冢顶端去玩。记忆里的马冢高耸无比,他总要费极大的劲,才能勉强爬上,然而如今,时隔多年再来,他已高过马冢,而冢画石缝的间隙里,也爬满青苔。
此情此景,难免叫人心生感慨。
裴世瑜这一次自然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分心。他怀着虔敬,跟着兄长,从尚未湮灭的历代先祖碑起,一一祭拜。全部完毕,对于他最为崇敬的传奇的烈祖父和烈祖母,更是满怀敬重,特意回转,再次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叩首过后,便在心里默默祝祷,睁开眼,看见兄长就站在一旁,含笑看着自己,未免怕他问自己方才祝祷什么。
好在兄长什么都没问,只笑道:“咱们要么再去姑母那里看一下?既来了,顺道也去祭扫一番。”
裴世瑜的姑母应是与他父母差不多同期去世的。当时她还十分年轻,应只有二十出头,然而她却是裴家极为特殊的存在。
这位姑母,闺名叫做蕴静,想是继承了来自烈祖母的天分,自小便喜爱绘画,只要听闻哪里有先代画圣的真迹,哪怕不远万里,也会不辞劳苦赶去。
自然,倘若只就如此,也不足特殊。她真正的不凡之处,在于裴父去世之后。
当时裴家骤失支柱,皇帝尚未为他反正,世瑜仍在母腹,裴家戴通犯罪名,朝廷里的旧日交好,便是心存同情,也是不敢援助。裴家族内,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一个方向,是领着剩下仍旧不愿走的家臣和部曲,去投奔大将军在地方的旧日老友,以求日后东山再起。这个建议,也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
只有当时年方十岁的少主裴世瑛主张回往河西,在那里休养生息。
河西虽是裴家人世代驻守过的地方,犹如第二故乡,然而当时,边乱猖狂,河西人口急剧凋零,这个时候过去,前途实是渺茫。
裴世瑛虽然年幼,却极是坚定,两边僵持不下。
正是这种情况之下,姑母毅然站出,取了一柄古老的宝剑,交在裴世瑛的手上。
这一柄宝剑,剑柄文玉,剑鞘镶嵌宝石,最早来自世宗皇帝,早年时随他打了天下,后来常置寝宫,用作镇邪。世宗驾崩后,由烈祖父继承。据说,因为此剑曾经共同染过烈祖父和烈祖母二人的血,对他二人来说,有着特殊意义,故烈祖父将其视为珍物。此后宝剑一直伴随烈祖父沙场征战。在他过世之后,此剑便也成为家族最为重要的信物,每一代,皆由上代交给下代族长接用。
据姑母之言,此剑是大将军此前亲手交她,要她转给世瑛。转剑之日,便是世瑛成为裴家当家之人的时刻。
既有大将军的遗言,又有家族信物,其余人再也不敢违抗,当时除少部分人自行离去,其余人皆跟从世瑛,开始一段充满艰辛和危险的长途跋涉。这个过程当中,姑母更是全力协助世瑛多次化险为夷,最后终于带着众人抵达河西,再次扎根落地。
可以说,倘若没有姑母当日力挺,不是她后来在路上的多次扶助,裴家今日会是如何,谁也不知。
遗憾的是,天妒红颜。如此一位姑母,竟在路上不幸染上恶疾,抵达河西不久,辞世而去。
裴世瑛对这位姑母的感情,可想而知。夺回河东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她遗骨迁回祖地,葬入吉地,以表对她无限追思。
对这位姑母的事迹,裴世瑜自然也是耳熟能详,立刻随裴世瑛转到姑母冢前,两兄弟一道祭拜过后,裴世瑛又命世瑜自行再去祭拜。裴世瑜虽觉不解,却也遵照而行。
待弟弟祭拜完毕,裴世瑛也另外焚香,立于香冢之前,说道:“姑母,你在时,最爱世瑜,他如今长大成人了,即将大婚,姑母想必也极欣慰。今日世瑜来此告祭,盼望姑母在天之灵护佑世瑜和弟妹,叫他二人往后夫妻同心,白首齐眉。”
恭敬祝祷完毕,他将香火插入冢前香炉之中,这才转向在旁等待的裴世瑜,笑道:“我这边事已结束,你准备一下,带着人,一道出发过去迎亲吧。阿兄也会带人在汾水行宫那里等你接亲到来,到时候,亲自为你主婚!”
裴世瑜须极力压制欣喜的心情,方能叫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太过外露。他点头应是:“那就有劳阿兄了,我先去准备!”
裴世瑛点头,两人行出了冢地,他停在路口,含笑目送裴世瑜上马,待他背影远去,彻底消失,他缓缓转面,再次望一眼方祭拜过的那座静静的孤冢,沉吟片刻,迈步离去。
暮色渐渐转重。又一个漫长的夜晚,即将来临。
李霓裳依旧立在汾水之畔,望着对面平野尽头处那一轮渐渐下沉的夕阳,身影一动未动。
从前天开始,她就照原定安排住进了螟定驿。驿所的近旁,便是脚下这条蜿蜒的汾河,那一场婚礼,也将在此处上游岸边的一座古行宫内举行。
瑟瑟说,再休整一两日,裴世瑜便将来此迎亲。
晚风掠过宽阔而平缓的河面,夕阳余晖落下,河面闪动着粼粼的金光。
这条古老的黄河支流,自古起哺育众多生民。附近沿岸就有几个村落。此刻宁静时分,晚风吹过,她甚至仿佛听到了来自村落里的牛哞犬吠之声。
“走开!此地不许靠近!再不走,休怪不客气了!”
忽然此时,一道粗暴的驱赶之声传来,打破了李霓裳的思绪。她转过头,远远看见负责守卫她的几个士兵正在驱人。那些人有十来个,看打扮,好像是附近村落里的乡民,有的臂弯挂篮,有的捧着大碗似的物件,也不知来此作甚。
一个老者下跪,说:“军爷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坏人,都是附近村中之人。听闻裴家少主将要迎娶的公主就住在此地,便斗胆寻了过来,不为别事,只想献食给公主!”
另些人忙将带来的篮和盘碗高高举过头顶,内中有装各色果子的,也有鸡卵、红枣、饼等物。
“这些都是本地土产,不是什么好东西,却都是我们一番心意。先前孙荣在时,天天不是征税,就是徭役,强拉去打仗,地也没法种,能跑的都跑了,只剩我们这些老骨头跑不动,以为只能等死。幸好君侯和少主回来了,这几年我们方慢慢又好了些。如今少主大喜,我们也没别的,只能以此来表感恩!”
老者说完,其余人也纷纷跟着磕头。
那几个卫兵却得过崔重晏的严令,不许任何外人靠近公主住处一步,哪管这些,上去就要强行搡人。
李霓裳正待阻止,瑟瑟的身影走了出来:“住手!”
喝止住卫兵,她笑着上去,将那领头的老者从地上扶起,道:“公主知道你们有如此的心意,定会十分高兴。老人家快快起来。你们也不容易,这些食物,公主心领了,你们还是带回去罢!”
那老者本十分惶恐,忽见情形转变,出来一个如此和善的姑姑,松了口气,怎肯收回,定要献给公主。
瑟瑟只好命婢女出来,一一接过,众乡民十分欢喜,有大胆的便说能不能拜见未来的少主夫人。
瑟瑟笑道:“也好,公主就在那里,只是应在想事,你们不必过去打扰,远远拜一拜便可。”言罢,她扭头转向李霓裳的立足之地,手也抬起,却指了个空。
前方汾水之畔,空空荡荡,晚风拂着岸边的荒草,却并不见任何人影。
乡民们看不见人,困惑地望向瑟瑟。瑟瑟略一沉吟,道:“应是公主另外有事去了。今日罢了,我代你们将献食转呈给公主。你们先回,公主若有回复,我再叫人告诉你们。”
她命人记下村落之名,接着送人。众乡民纷纷道谢,欣喜而去。
李霓裳此时将自己极力缩成一团,藏在了水边的一块巨岩之后,暗望那些村民离去的背影,心跳得便如方做过贼一样。
乡民是因了她裴家少主夫人的身份,才来此献食跪拜。
她李霓裳算什么。何来资格,能去领受这些淳朴乡人发自肺腑的爱戴和敬拜?

第26章
一道波浪打来, 将水面上的浮尸打得聚在一起,挤压,推搡, 交叠, 又随波浪翻来滚去,仿佛一条条在沸水里受着煎煮的鱼。浮尸们的面目一律是模糊的,李霓裳看不清楚,她在梦里也费力凝神去辨。
忽然,又一道大浪打来, 将一具离她最近的浮尸打得翻向了她, 披覆在面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掀开,露出一张遭鱼噬得面目全非的少年的脸庞。
梦里的李霓裳发出一道惊怖的尖叫,刹那睁目,耳中仿佛还残留着几缕来自梦啸的余音。
她的心口剧烈地跳动, 后背和额前湿得仿佛才从方才的梦中爬出。她紧紧抱膝,坐在榻上,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息。
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推开,瑟瑟手执一盏烛火, 迅速出现在了门外。
她冲到床榻前, 用带了几分不确定似的惊讶目光,看一眼李霓裳,随即放下烛台, 取来一块罗帕, 为她擦拭冷汗。
“公主方才可是梦魇了?都梦见什么?”
瑟瑟试探地和李霓裳说话,希冀能再次听到方才的声音。
几个被公主屋里所发的尖叫声惊醒的婢女也疾步奔来,齐齐停在门后, 投来诧异而期待的目光。
李霓裳闭了目,倦怠地转过身,面朝里躺了回去。
瑟瑟在床前默立了片刻,为她掖了掖被角,吹熄烛火,轻轻走了出去。
李霓裳于黑暗中睁眼,慢慢坐了起来。仿佛受着梦境所驱,无声无息地独自行出居所,来到了傍晚她曾到过的汾水河边。
夜风簌簌地吹动岸边荒草,草陂下面,河水漆黑一片,她低头盯望许久,慢慢地,脱下鞋,赤足一步一步地走下岸陂,将足趾浸入了河水。
河东初春原野的向阳地里,已是能见新发的嫩草芽尖,来自上游的河水,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冰冷寒意。
很快,梦中的浮尸们将会聚涌在这条河里,沿着初春河水自上游流下,鱼群一样,一片一片,经过她的脚前。
她慢慢地闭上眼,情不自禁,想象自己也变作了浮尸的情景。
蓦地,身后响起一道疾奔的靴履之声。一名男子从暗夜中现身来到她的身后,几乎强抱一般,将她从河畔的浅水里弄出。
不必抬头,便知是崔重晏。一路上,他都在暗中察看着她。
她已脱离出水,崔重晏却没有放下她,低头,投来阴沉而担忧的目光。
“公主是睡不着,来此吹风吗?”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瑟瑟奔来的步足与问话声也响在了耳畔。
她面带微笑,指示崔重晏放下人:“我来吧。我陪公主回去歇息。”
崔重晏却仍是未动,只臂上耷下的一片遭浸湿的裙裾不住地淌水,水滴濡湿了他的靴面。
瑟瑟唇边依旧含笑,目光却变得冰冷起来。
“崔右将军,当心风大,公主受寒!”
崔重晏动了一动,终于,缓缓放落李霓裳,令她双足触地。
瑟瑟已从岸上拾起绣鞋,蹲下为李霓裳穿好,接着扶挟她向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道:“既都一路无事过来了,劳烦崔右将军,最后两日,千万勿出任何岔子。”
她一字一句说完,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身后那神色僵冷的青年,掉头而去。
瑟瑟屏退婢女,自己为李霓裳换上干衣,再用一块热水里拧过的帕巾为她拭足,神情平淡地道:“公主可能不知道,我们出来前,长公主曾发话,若是公主自己这边出任何的岔子,所有跟出来服侍公主的人,连同他们家人,全部都要以死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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