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命妇皆看在眼中,无人多言。
不想就在王皇后上阶的时候,脚下突然晃了一晃,一旁相扶的妃嫔,恰提前一步为她理了落座凤椅。
她突然往旁晃去,只有贵妃在后。
贵妃一步上前扶住了皇后娘娘。
可王皇后看清是她,却立时将她的手推开了去。
虽只是个再不起眼的动作,但近前的命妇全都定定看在了眼中。
皇后娘娘明摆地,下了贵妃娘娘的脸面。
待皇后落座,开口说了几句话之后,气氛松快三分,就有人窃窃议论起了方才的事。
杜泠静和年嘉都听见了,但看去上首陪侍王皇后身侧的贵妃陆怀如,却见她神色无甚变化,既无恼怒,也无委屈,只静静地坐着。
年嘉叹了一声,低声在杜泠静耳边。
“皇后娘娘厌恶贵妃也不是一天了,这十几年来皆如此。”
杜泠静目光问去,年嘉告诉她,这是她从前在她母妃处听来的传闻。
她说贵妃娘娘是一顶小轿进的王府,虽则后来补了侧妃的名头,但最初只是皇上的妾室。
而那时,皇上并没有妾室,只有皇后娘娘这一个正妻,唯一的一个侍妾,还是过世了的邵氏。但邵氏是皇后娘娘抬得,皇上并不太宠她,可陆怀如却是皇上看中了的,悄然将人接进府中,当晚行了房,次日才到皇后娘娘面前过了明路。
“据传闻,说皇后娘娘极其不喜贵妃娘娘。”
杜泠静心道难免,谁家正室,会乐意妾室出身如此之高,毕竟殷王一贯不受宠,王皇后只是小官家出身。
杜泠静暗暗叹气,却听年嘉又道,年嘉说这是传闻,是真是假不知道。
“但我听说,皇后娘娘彼时也年轻气盛,她容不下贵妃又不得不容,曾经就当着贵妃的面问她,永定侯府陆氏教养嫡女,是不是就往给人做妾上教养?”
这话听得杜泠静心下一颤。
贵妃娘娘陆怀如,陆氏嫡出的大小姐,一顶小轿委身给人做妾,受的是这样的羞辱吗?
她不由地向上首的陆怀如看去,贵妃神色平静不变。
杜泠静心绪复杂一时,不过年嘉说只是传闻罢了,“多半有夸张的成分,但王皇后确实脾气不好,出身又不高,她自己亦在意这一点。贵妃娘娘在她身前做妾那些年,只怕不会好过。”
杜泠静沉默。
王皇后在太子死后心伤成疾,太医曾认为皇后娘娘只怕不行了,但她又一年年撑了下来,会否是恨极了贵妃,偏生不肯为她让路,也压着慧王无法成为嫡子?
只是她不肯让位,或许情有可原,但皇上也对她十二分上心。
贵妃与慧王处境尴尬,只能一年一年,等了又等。
杜泠静暗猜其中缘由。正这时,大殿出传来一阵热闹声。
年嘉立时遣人去打听,不适宫人来回话,道是雍王殿下念的贺寿词,令皇上大喜。
“皇上龙心甚悦,方才重重赏了雍王殿下!”
话音落地,年嘉和杜泠静默然对了一眼。
众臣依礼齐齐祝拜皇上万寿之后, 宫宴才算开始。
气氛和缓松快下来,年嘉都开始寻人到处说话了,但她又怕杜泠静有孕不便, 一时又想同人闲谈,又要回头顾及她。
杜泠静见她不知怎么好, 干脆一摆手, “郡主去吧,我就在此间静坐休歇,不往旁处去,若有不妥再找你。”
年嘉放下心来, 同她那些宗室的郡主姐妹们一道说话去了。
这片杜泠静歇脚的廊亭没什么人过来,宫人见她不欲走动, 帮她搬了一张小榻安置在旁。
如此妥帖细心,杜泠静示意了秋霖一眼,秋霖立刻取了一双玉镯,给了搬榻的两位宫女。
但这两位宫女却连连摆手, 先是跟杜泠静道谢, 接着又道, “侯夫人有所不知,侯爷已赏过我等了。”
两人笑着跟她解释完, 就退了下去。
杜泠静这才意识到,宫人如此细致, 原来是某人打赏的功劳。
难怪他闷声说她对孩儿不上心,她比起他来, 是看着有些不上心……
杜泠静想到某位侯爷,抿唇而笑。秋霖则又在旁问了一句。
“夫人您说,这位宫人姐姐缘何不要两份赏呢?总不能多给了再要回去。”
杜泠静被她问得一愣, 接着想到了什么。
“怕不是侯爷,‘重重有赏’,人家不好意思再要了吧?”
她说完,秋霖扑哧笑出了声,“夫人所言,极有可能!”
杜泠静也笑了起来,恰这时有人走近。
“舅母真的在此?”竟是慧王小殿下,他见杜泠静笑着,好奇问,“舅母在笑什么?”
杜泠静连忙让秋霖请他过来,把方才宫人的事同他说了,他听了,也抿着嘴笑起来。
“难怪连那红嘴绿鹦哥,都会‘重重有赏’!”
三人又是笑,但杜泠静却见逢祯神色不太好,脸色泛白,人也有些发蔫。
逢祯见她打量自己,轻声解释说自己感了风寒,“逢祯总有些小病,舅母不必挂怀。”
他说这话事,神色有些寥落。
方才皇上因贺寿词重赏了雍王逢祺,臣子们皆为雍王庆贺,但慧王小殿下却独自一阵转到了此处。
杜泠静见他才刚说了几句话,精神就有些不济了。但今日是皇上寿宴,他哪能得了安静休养。
杜泠静看了看天色,“殿下不若先在我这小榻上,小憩片刻,养养精神再过去不迟。”
哪怕睡个半刻钟,也能补些精神,今日且得忙碌一整日呢。
她见小殿下闻言,不由犹豫,疲倦的脸上眼皮都要耷落坠下。
杜泠静跟他点了头,他终是下了决心,“那多谢舅母,我就睡半刻钟。”
他小脑袋一耷拉,就在小榻上睡着了,杜泠静让秋霖取了披风替他盖上。
小殿下神色疲倦极了,杜泠静却不禁想到那高位之上的贵妃娘娘,和从西北来京的侯爷。逢祯约莫也看得出他母亲和舅舅有多艰难,便是病成这样,也尽力撑着。
杜泠静让秋霖去前面看着,若是没事,就让小殿下多睡一会,但半刻钟一过他就醒了过来。
他双手把眼睛揉了又揉,强打起精神来。
“多谢舅母的小榻,逢祯得走了。”
他果是要走,杜泠静也不好再拦,起身送了他。
一侧林中。
雍王逢祺面带红光,他抬手支了不相干的人,独独叫了新科探花蒋枫川上前说话。
“今次贺寿词得了父皇重赏,本王晓得,实是蒋探花的功劳。”
这篇贺词不巧正是蒋枫川替雍王所写,如今得了龙心大悦,雍王直接问来。
“探花有何所求,可直同本王说来,只要本王做得到,必赏探花。”
他许了蒋枫川可以任求的机会。
蒋枫川一顿,先是连道贺词本就是雍王殿下授意,他以殿下之意落笔成文而已。
他谦虚了一番,见少年皇子一直面色柔和地笑着,这才道。
“臣之所求,颇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少年挑了挑眉,“此间只有本王与探花二人,再无旁人。”
他道,“探花但说无妨。”
蒋枫川垂眸一笑,他恭敬行礼于雍王身前,而后缓缓开了口。
“日后若有契机,臣要……”他微顿,接着说了四个字。
“陆侯夫人。”
话音落地的瞬间,少年皇子眼眸不禁睁大,惊诧看向了身前的探花郎。
他要的竟是,陆侯的夫人。
逢祺直到回到人群之中,还有些恍惚。
皇上将蒋探花招去闲叙,天热,逢祺撇了成日随在他身侧的众人,独自在清凉的林间走了几步。
刚走到林子边缘,就看到了从另一边走出来的两人。
那面容秀美,举手投足之间柔和矜持的女子,不巧正是他刚刚听到了耳边的陆侯夫人。
逢祺一时顿住,多看了陆侯夫人几眼,见她回身与人说话,那人也走了出来,是四弟逢祯。
陆侯是逢祯的亲舅父,陆侯夫人与逢祯一处说话并不奇怪。
但陆侯夫人领旨嫁给侯爷还不到一年,可看起来,逢祯已与她十分熟络,边说边笑。
四弟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地像贵妃娘娘,唇角弯着,眉眼也弯着,透着数不尽的慈和与温柔。
但逢祺很快收回了目光,他往前面不远处的小河边的桥上走去。
不过桥另一头有一队端了点心的宫人鱼贯而来,似是点心要得急,他们穿小道快步过桥。
然而这一急,最后那小太监竟然一脚踩歪,砰得摔了个跟头。
他这一摔不光把手里的点心摔进了一旁的小河里,更是将小桥上的木栏杆压断开来。
他摇摇欲坠,一旁催促的大太监简直要把他拆了吃了。
“让你送个点心,把点心摔了不说,还把桥撞坏了?!今日可是万寿节,你若是不想活直接告诉说,找死的蠢东西!”
他恨声说完,左右开弓给了那小太监两大巴掌,直将人口角打出了血。
“住手。”逢祺上了前来。
太监们一看是他,连忙躬身行礼。
他瞧见了那小太监失误的前后,“那桥板似乎本就有些不稳,他这才摔了跤,今日是万寿喜日,不要闹出事来,就这样吧。”
他三言两语开口,那被打得唇角出血的小太监跪地就给他叩头,眼泪纵横着道谢。
大太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哈腰地在他身前,“殿下仁善。不过这桥也确实不能过人了,奴才这就支会守园人,让他们留意。”
处置还算妥帖,逢祺点了头,转身离去。
杜泠静一直将逢祯送到了小河边,逢祯连道舅母不必相送,她才停下脚步。
“殿下今日带病赴宴,还是当小心,若是不适犯晕,还是要早早告诉贵妃娘娘的好。”
逢祯点头应下,同她告辞准备过河去寻在前面等他的小太监。
杜泠静目送他往桥上走去,谁料他双脚还没踏到桥上,旁边忽然有个小太监朝他叫去。
“慧王殿下,那桥坏了,不能走了!”
谁想小太监出口提醒,逢祯竟没听见,仍旧抬脚上了桥。
小太监讶然,又连声喊他,他都没听见。
杜泠静不禁想起了之前在侯府那日,她在后面唤逢祯,小皇子也都不曾听见。
杜泠静心下一跳,急着快步上前,而那呼喊的小太监,也着急忙慌地跑过来阻拦。
但她同小太监两人皆慢了一步。
只见逢祯走到小桥中央的时候,脚下的木板突然翘了起来,他一个没踩稳,身子骤然往一侧倾去。
一旁就有木扶栏。谁料他刚刚扶了上去,那栏杆竟然露出了断裂之处。
逢祯再扶不再栏杆,直往桥下小河中倒去。
就在这时,有人从木桥另一边,箭步冲上桥来。
他伸手就往逢祯身上拉去。眼看着一把拉住了逢祯的衣袖。
谁料那衣衫丝滑,竟没能止住逢祯落水的势头。
衣袖从那人手中溜走,他砰然落进了河里。
逢祯骤然落水,立时就引得守园的太监跳下河去救。
河水并不深,不至于真淹到了慧王殿下,但闻声围拢过来的人,目光却从慧王逢祯身上,落到了桥上没能拉住的人脸上。
他们都向雍王逢祺看了过去。
雍王站在桥上,慧王却失足跌落水中。
众人看向两位皇子的目光复杂了起来。
逢祺亦紧紧皱了眉,但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贵妃闻讯赶来。
逢祯并无大碍,只是呛了河水,已被太监抱起。
但杜泠静却见桥上的少年,在看到贵妃前来的一瞬,神色变了一变。
他终于开了口,他不由地道了一句,目光就落在贵妃脸上。
“不是我……”
他嗓音很低,却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急切与无措。
贵妃愣了一下。
可这时,常围在雍王身侧的那些人都赶了过来,当头的就是邵氏前些日推到雍王身侧的那颇为聒噪的人。
此人眼见此等情形,反应极快,两步上前就拉住了桥上的雍王逢祺。
他只见贵妃等人就在桥对面,众人也都往此间看来。
他转头同雍王说话,更是说给所有人听。
“殿下莫不是吃了酒,竟跑到桥上救起人来!殿下救人是好心,可未必所有人都这般想,万一说人是您推下水的,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逢祺眸色一滞。
他目光仍往贵妃眸中看来,邵氏的人却急着拉了他下桥。
“您快走吧,留下去更要被人泼脏水了!”
邵氏的人拉着他下了桥去。
杜泠静却是从头到尾将此事看了分明。
她不由给贵妃递去了目光,又点了点头。
贵妃眼帘微颤,她转回头去,忽的开了口。
“等等。”
话音未落,邵氏和雍王身侧其他人,皆紧绷了神色。
雍王逢祺亦回过了头来。
少年的神色透着杜泠静都无法一眼品读的复杂,他目光只落在贵妃身上。
贵妃再次出了声。
“逢祺,多谢你。”
她嗓音带着自来的温柔中正与慈爱,她这一句出声的瞬间,杜泠静看到小河另一边的少年,眸光一颤。
但他很快被身侧的人,围拢着拉走了。
逢祯呛过水,也道并非哥哥推他下水,他在母妃面前。
“二哥其实,是拉了我一把的。”
贵妃娘娘平静的神色中,起了一道波澜。
她怔忪了几息,就赶忙吩咐人给慧王换衣。
陆侯亦闻讯赶来,见自己的娘子无碍先松了口气,接着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雍王做了什么?!”
杜泠静连忙把自己所见所闻,跟他复述了一遍。
“……我观雍王,真的是想救人。”
陆慎如讶然。
宫宴终于结束,好在没再出了旁的岔子。
杜泠静回了府里换了衣裳,便见侯爷走了过来。
她想到今日的事,不禁问了一句。
“当年,雍王与贵妃娘娘生隙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贵妃陆怀如,把那幼年失母的孩子,带在身边养了那么多年,不会没有母子情谊在,怎么会突然生隙。
陆慎如闻言揉了揉太阳穴。
他说原本都是好的,“可太子却染了时疫。那年的时疫并不重,太子原是该能救回来的。谁料病情一路直下,一夜间就薨了。”
太子之死令满朝文武震惊。
原本不对付的文臣与武将,还都暗暗往太子身上使力,众人都认为皇上身子不好,在位不会长,可太子却先于皇上薨逝了。
众人皆懵,待回过神来,关于新太子之选,就立刻吵了起来,文臣武将,分歧渐生。
“最开始的时候,雍王还在娘娘身前,我们也曾想过,雍王毕竟是娘娘养大的,若皇后不死,娘娘不能上位,永定军不是不能拥雍王继位,只要他肯认娘娘为母,又不被那些投降文臣全全把控,文武之争再延续下去就是,又不是非要分出胜负。”
陆慎如说到这,深深叹了一气。
“可就在关键之时,出了桩事。”
他说慧王逢祯自出生就身子不好,许是与皇上登基前重病伤了身子有关,这病体传到了他身上。
那年他突然连日高烧不退,太医开了药来,不想贵妃娘娘某日在给他喂药的时候,突然发觉药的味道有差。
陆慎如说娘娘照看孩子仔细,都是亲自试药喂药,“那日忽觉药味有差,就去了寻了太医问,是否调了方子,但太医说并没有,娘娘让太医亲自试了药,太医试过便道,这药另添了其他药汁在其中。”
此言一出,陆怀如大惊,封宫调查是谁人在小殿下汤药里动了手脚。
但结果却是,“除了那几个一直在为逢祯煎药的宫人外,只有一人还曾来过,就是逢祺。”
杜泠静手里捧着的茶碗,轻轻颤了颤。
她听见侯爷道:“娘娘不信是他所为,甚至怀疑刚刚丧子的王皇后,都没怀疑过他。”
但此时不是小事,皇上刚刚失去了太子,悲痛万分,再不容许其他皇子折损,下令彻查,“谁料这一查,竟然在雍王皇子所的住处中,发现了巫术的用具。”
巫术出现在宫中可是大忌,难怪杜泠静从前不曾听说此事的一星半点。
不过发现的并不是掺入汤药里的其他药汁,而是巫术用具。
陆慎如道,“但这巫术却直指逢祯,然而到了这等时候,娘娘还是不信是逢祺所为,逢祺也不承认。”
可邵家的人却跳了出来。
原本邵妃死的早,邵家人也没指望这个外甥能做皇帝,眼下太子一薨,情形完全不一样了。
“邵家的人说这巫术来历不明,但却是关外鞑靼人的巫术。他们说逢祺怎么会知道鞑靼人的巫术,晓得鞑靼人巫术的,只会是久居西北的陆氏一族。”
杜泠静见侯爷说到此处,哼笑了起来。
“他们竟说,是娘娘给自己的儿子下药,然而诬陷到雍王这个养子身上。娘娘把雍王除掉,而承王出身低微,又素来被皇上不喜,那么新太子必然是娘娘自己的儿子。”
房中有些静谧。
“皇上刚刚没了太子,这一桩事又将两个紧要的儿子都扯了进来,龙心震怒,下令彻查。但巫术用具出自何处,又是谁人往逢祯药中下药,怎么都查不到。可邵氏却急了,说什么都要把雍王单立出来,再不能放到贵妃身侧。”
他说自己的姐姐,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所为。她还不舍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他走。
“可邵氏只会攻讦她包藏祸心,用心歹毒!”
杜泠静见侯爷说到此处,脸色都变了一变。
“他们邵氏不想想,没有娘娘,他家的外甥雍王逢祺,能活到今天吗?我永定侯府再有私心,也不至于行此卑劣手段嫁祸于他!”
杜泠静要给他倒杯茶来饮下去,让他不要动怒。
但男人却把她手中的茶碗取来,将她杯中残茶一口饮尽了。
他说此事之后,邵家的人和那些文臣一股脑地涌到了雍王身侧,“娘娘想要再见他一面都见不到了。后来的事,娘子也知道,就是如今的局面。”
杜泠静默默思量了几息。
“那侯爷认为,确实是雍王所为吗?”
男人说不知道,“但就算不是他所谓,那些投降文臣见不得陆氏独大,早晚要将他拉拢过去。至于他本人,娘娘待他视如己出,可他外家到底姓邵不姓陆,天家无亲,何况本就无血脉牵连。”
他道娘娘就此重重伤了心,“以至如今仍旧伤神,平日就算不说,也总会想起。那到底是她尽心养大的第一个孩子。”
“不过那桩事最是受了伤的,还不是娘娘。”
杜泠静抬眸瞧去,听见他道,“是逢祯。他本就连日高烧,出了此事之后,母亲与兄长分道,他病情越发不好,待后来养好之后,耳力已受损伤。”
杜泠静心头闷闷地透不过气来。
陆侯说此事出了扈廷澜之外,外人并不知道,“祯儿伤了耳力,娘娘与我想尽办法,也没能给他治好,反而还有渐渐失聪之势。只是此事再不能被外人知晓。”
若是慧王一旦失聪,被外人尽知,他多年耗费心力筹谋的一切,都将即刻化为飞灰。
留给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杜泠静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他亦回力紧握了她。
两人皆是沉默,唯有细风吹在窗棂发出吱呀声。
可崇平突然前来。
“侯爷,夫人,娘娘传了急信,道是慧王殿下起了高烧,一时烧到耳力丧失,听不见人说话了!”
话音砰然砸下的瞬间,杜泠静倒吸一气,看到男人英眉紧压着,深深闭起了双眸。、
下一息,他骤然起身。
“去把从各地寻来的治耳的郎中,想办法送进宫里!”
崇平道是,但这很难,一旦被皇上发现就坏了。
杜泠静却突然想到一人。
“侯爷何不请太医前去?!”
“太医不成,那些专攻妇儿的太医,皆时常在皇上面前效忠,此事就不可能再瞒得过皇上。”
但杜泠静却道,“并非他们,我说的王太医!”
老王太医在太医院只能为贵人瞧瞧外伤,皇上甚少用他。
杜泠静道,“王太医也修过妇儿医理,何不让他以为慧王殿下落水看伤为名,正正经经地进宫去给殿下看诊?!”
她此言一出,陆侯英眸一亮。
他夜间睡不下, 辗转反侧,终是起身去了外面。
杜泠静隐约听见了些,但实在太过疲累, 一觉睡到天亮。秋霖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胃口不好,摆手说算了, 叫了崇安来问。
“慧王殿下怎么样了?”
崇安没听到信, 跟她摇摇头。
一夜已经过去,若是还不见好转,只怕就凶多吉少了。届时又该怎么办,要瞒又能瞒多久?
杜泠静想着这些更吃不下东西了, 独自坐在圈椅上,愁然地翻书。
静谧的正院房中, 只有风吹芭蕉摆动的声音传来。
就这时,突然有熟悉的男人的脚步声,铛铛踏入了她的耳中。
杜泠静立时放下书站了起来,要往外迎去, 男人撩开门帘大步走了近来。
还没等杜泠静看清他的神色, 他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力道大到近乎将她压进他的胸膛之中, 杜泠静听见他惯来的哑声低颤。
“王太医……把逢祯的耳力救回来了!”
杜泠静仿佛被闷在水下太久,几乎无法呼吸, 但这一刻,她猛然被这个消息拉出了水面。
她大口地喘着气。
男人见她如此, 先是一愣,接着又笑出了声来。
“娘子怎么比我还紧张?”
他又问, “娘子也在意?”
杜泠静反问他,“怎能不紧张?如何不在意?”
这时他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盯着她的眼睛。
“泉泉在意什么?”
“……”杜泠静一滞, “自是在意慧王小殿下呀。”
这回换到男人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哦,也是。”
杜泠静突然品出了味来。
他不会想让她回答,她更在意他吧?
怎么还会有人跟生了病的小外甥比?她瞪了眼睛看着这人。
男人似乎也觉得有点惭愧,又笑了两声以作遮掩,但喜色更从他眼角眉梢飞腾起来。
不知是不是听闻了喜讯的缘故,杜泠静倒是突然有了胃口,问他要不要吃饭。
他应下,这就让人摆了饭。
两人边吃早饭,边轻声说起此事。
杜泠静问,“王太医说具体如何?”
陆慎如道,昨晚的情形有些凶险,连最是紧着嘴巴畅快的老王太医都不说话了,一晚上光擦汗就湿透了七条帕子,又给逢祯扎了不知道多少针,让贵妃在逢祯耳边一直说话不要停。
“娘娘空说了一夜的话,待天亮嗓子都哑了,幸而逢祯醒了过来,恢复了耳力,与娘娘对答如流。”
杜泠静大松一口气,又问,“王太医怎么嘱咐?”
陆慎如道逢祯的耳力只是保住了,至于以后,“王太医说他会回去仔细琢磨,但需要费些功夫。”
陆慎如说到这,脸色有点怪,“娘子猜他跟娘娘怎么说?”
“如何说?”
“他说,只要我能消停,不没事跑马折腾、滋生事端,他便可以把时日都用在翻找医书上。”
男人再没听过有人,用那形容不着边际的毛头小子的话,形容他。
他脸色怪得不行。
杜泠静却笑出了声来。
“以我之见,王太医说得不错。”
他先中了箭伤也就罢了,后却不管不顾地拉弓射箭,血肉崩裂,奔马回京,自家伤势坏了不说,她更是因胎儿不稳昏倒,这前后哪一桩,不是王太医费的心?
她道,“侯爷就听着吧,别忘了重重有赏。”
男人也笑了,无奈地摇头。
“他说我,我得听着,我还得对他重重有赏。罢了,他若真能治好了逢祯的耳朵,我重重赏他全家。”
杜泠静:“……”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她抿唇笑起来。
两人这一顿饭多吃了半刻钟,杜泠静胃口终于有所恢复。
魏琮则让人来传了信,道是那鞑靼九王,何副将押到京城了。
陆慎如立时出了京去。
他见到何副将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
“竟消瘦如此?”
何副将人瘦了三圈,但精神尚好。
“侯爷,世子,此番末将押人上京,几次三番遇到阻挠,这才费了些时日,迂回了许久。”
只要人无事,这都不算什么。
魏琮道,“你一路上可也问了?”
何副将自是问了,“但末将观那鞑靼九王,恐只知其一,未必知其二。”
陆慎如心里有数了,在山房别院的地牢里见到了人。
他穿过弯弯绕绕阴暗的地道,幽暗的火光照在地牢深处。
那被吊起来的鞑靼九王一眼看到了他,就嗓音古怪地笑了一声。
“永定侯……”
只是话音未落,男人抽出了长鞭。
他多余的一句也没有,长鞭自他手中扬起,破空乍响,下一息啪地重重摔在了那鞑靼人身上。
一鞭,两鞭,三鞭。
那人通身血肉乱飞,几乎昏死过去。
陆慎如恨声开口。
“替我英年早逝的父亲,替被割了头颅的魏将军,替千千万万在那一战中牺牲的、丧生的所有人……”
他当先赏了他三鞭。
鞑靼九王还未昏死,但痛意令他近乎发疯。
“陆慎如,你就是打死我,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给我秘密传信的人是谁!”
他道,“那是我失落的部族遗留的血脉,是藏在你们汉人朝堂中地位极高的贵人,他藏得深极了,他根本不会让你们知道!”
他仰头大笑了起来,“汉人的朝堂里,藏着我鞑靼人的血脉,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