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欲封贵妃陆怀如为继后,昭告天下,让她母仪天下。
陆怀如少时便被僧道批命乃是稀世罕见的凤命,陆氏并不为此欣喜, 反而苦恼不已。这凤命,她避了又避, 可到最后,她还是入了天家。
文武相抗,永定军需要陆氏血脉登上高位,她开始需要这凤命成真。但这么多年, 皇后不逝, 皇上无法册封继后, 她只能在这贵妃之位上等了又等。
今日,她等了许久的这道圣旨, 竟就这么来了。
殿中一时只剩下姐弟二人。
二人皆是一默。
陆怀如轻轻叹了一声,“我昨日还去探过皇后娘娘, 娘娘虽未见我,我却听闻娘娘精神尚可, 不可能立时殡天。”
陆慎如压眉不言。
这道封后诏书,他已期盼多年了。只要娘娘做了皇后,外甥逢祯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上嫡子, 是太子的唯一人选。
但他实在没想到,皇上的封后诏书竟此时到了,而皇后还没殡天。
皇上突然有此密诏相传,是什么情形?
他转身叫了人过来,“行宫可有消息传来?”
说着又打发了人,“速去行宫探得皇上状况!”
他吩咐下去。
崇平不时来报,说行宫眼下还没有消息过来,但过了两刻钟的工夫,互有先前陆慎如派过去每日问安的人,折返而回。
“侯爷,见不到皇上了!”
话音落地,姐弟二人不禁对了个眼神。
行宫看来真的出状况了。
只是他们远在京城,无法立时探知行宫之内的事。
陆慎如立时再派人手不断往行宫而去。
陆怀如沉默深思。
就在这时,山房别院的侍卫突然来报,倒那汉人细作,有话要禀侯爷。
陆慎如未再动刑,养了此人多时,为的就是这一天。
此刻行宫尚无消息传来,他直接道。
“带他过来。”
杜泠静跟随廖先生,见到了父亲身边的幕僚楚牧。
眼前的人瘦弱羸弱到,几无当年追随父亲的风姿。
杜泠静险些没能认出他来,而他亦反复看了杜泠静许久。
“姑娘,已然长成大姑娘了,阁老若还在世,眼见姑娘如今模样,不知如何心绪?”
杜泠静鼻头一酸,眼眶亦发热。
她问楚牧,“先生,您这些年在何处?缘何不回青州寻我?”
但她问去,楚牧只摇头。
“非我不想找姑娘,而是这一程凶险,阁老出门前就有交代,刀山火海他自去,盼姑娘安稳留在家中,三郎能护好姑娘。”
这话说得杜泠静微怔,“三郎……”
她想起三郎在爹过世之后,特特寻到陆惟石,同他说得话。
“爹将我全全托付给了三郎?”
“是,不然阁老怎能安心离去?”
“所以父亲当年到底回朝堂去做什么?又因何半途丧生?”
她问出了这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楚牧极长地叹了口气,廖先生给他续了茶,他道谢。
“阁老许多事,并不曾与我直言,兴许是涉及太深,说出口便是祸害他人。”
他道,“但阁老说他是拂党中的一人,是拂臣。什么是拂臣,为了家国百姓,哪怕违抗君意而为,便是拂臣。”
“我最初想,阁老也好,又或是廖先生与我们这些人,我等皆是拂臣,是该为家国不顾个人安危。”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但直到今岁,我终于在京城认出了那个当年引阁老上山的人,我才知道阁老这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父亲本不该上那座山,他果然是被人引上了山去,遇了山洪。
杜泠静嗓音微抖,“是谁?”
楚牧默然看了她的眼睛。
“是陆侯爷的表弟,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话音落地,杜泠静耳中一空。
有关魏玦的一切奇怪行径,如同海浪一般,拍在她脚下。
难怪他给她送了极其重的礼道贺,难怪他京中与她再遇,她提到他从前最是敬仰的她父亲,他沉默不厌,难怪他不肯再娶年嘉,难怪连保国夫人都看不懂他,而他却在前些日,父亲的忌日,同窦阁老一样,独自出现在澄清坊里……
而这时,楚先生又开了口。
“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只是领命办事而已。”
杜泠静抬眸看去,楚牧低声。
“真正给他下令,让他除掉阁老的人,只可能是一个人……皇上。”
前面听到魏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
皇上不喜父亲新政的主张,让杜阁老将他荒废的新政通通收掉,她以为君臣正见不同也是寻常,但皇上却令魏玦,私下里杀掉了父亲……
她沉默了。
倒是楚牧又问她,“姑娘嫁了陆侯爷,陆侯待姑娘如何?”
他没找上侯府门去,也没让陆侯的人跟来,正是因为陆侯与魏玦和皇上,都太过亲近了,他拿不准。
但杜泠静告诉了他。
“侯爷虽是领旨娶我,但……”她抿唇轻轻笑了笑,“但他是父亲在世时,就为我定下的夫婿。”
楚牧讶然,又瞬间松快一笑。
“竟是如此,我唯恐姑娘落入了龙潭虎穴,没想到竟是阁老的安排。”
他道,“阁老既然为姑娘定下侯爷为夫婿,想必早已料到,乱世之中,只有侯爷这等强而有力的男人,才能护得姑娘周全。”
这话说得杜泠静,不由地想起了去岁中秋之前。
父亲过世之后,她的日子看起来平静安稳,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勉楼修书一辈子,却不曾想,叔父差点为了那一时的利益,越过她与族里,将她嫁给邵伯举,给邵伯举续弦。
若入乱世,寻常百姓不可保,她是阁老独女,亦不可保。
反倒是陆惟石非要娶她,打乱了叔父和邵伯举的交易。
杜泠静突然想到三郎,会否三郎也看到了这一处?
他在碎纸片上写下:世道将乱,病体残躯何以抵挡?拖累而已……
杜泠静闭起了眼睛,突然而至的真相令她思绪翻腾如浪。
楚牧又趁着尚有精神,跟她说了些话,杜泠静压下纷乱的心思,将这些俱都听进了耳中。
但楚牧说着说着,精神就明显不济起来,言语之间渐渐混乱。
廖先生跟杜泠静摇了摇头,“静娘先回去吧,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之后再问也是一样。”
杜泠静拜托廖先生照顾楚牧,告辞离去。
马车吱吱呀呀地往京城而去,烈日几乎将人晒化在进京的大道上。
杜泠静反复想着皇上令魏玦除掉父亲之事。
而就父亲生前所言,他显然也知道皇上并非明君,可他更抱着无法返回的决心,毅然折返朝堂。
拂党,拂臣。
为了家国百姓,违抗君意而为,便是拂臣。
那么父亲要“拂”的,就是皇上。
而父亲,是否还知道旁的关于皇上的事?
杜泠静瞬间想到了三郎留下的纸页上,提及的有关皇上生母魏妃之事。
三郎可是少年就高中一省解元的人,他最是机敏警觉,又有从蒋氏族内得来的不为人知的消息,会都在多年整理朝堂之事后,对于魏妃甚至皇上,有不同寻常的猜测?
她思及此,直接令人转道,“去红螺寺,我要见蒋太妃娘娘!”
红螺寺。
朴嬷嬷给杜泠静上了茶和点心,就下去了。
禅房里独留杜泠静与太妃娘娘二人。
杜泠静把关于魏妃的疑问,问出了口。
“魏妃……”蒋太妃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及这过世近四十年的旧人。
“静娘想要问她何事?”
杜泠静想了想,“您是否知道关于魏妃娘娘身上,说不通的奇怪事?”
这话一出,蒋太妃便抬头看了她一眼。
“静娘当真要知?”
杜泠静肃了神色,定定地点了点头。
蒋太妃默了几息,缓声开了口。
她说魏妃是忠庆伯府魏氏的人,因着非是嫡枝,出身不算高。魏妃是在她之后才嫁了先帝。
“她性子偏安静怯懦,出身不高,偏偏过门多年皆无所出,也就是先皇后娘娘仁善,并不为难妃嫔婢妾。但魏妃还是郁郁,某次染了风寒之后,一直不愈。”
蒋太妃叹道,“我见她可怜,便跟她提议,让她离开王府,往外面养病,也算能散散心。”
她说魏妃去求了先帝的孝容皇后,得了应允就去了外面养病。
“她这一去,去了一年有余,我还与她通过几次信。”
蒋太妃忆到此处,顿了一顿,接着看了杜泠静一眼。
“我是再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竟抱了个孩子回来。”
杜泠静心口一跳。
“娘娘觉得那孩子不太对?”
蒋太妃点了头,“莫说魏妃嫁进王府之后,多年不曾有所出,只说那孩子。”
她道,“那孩子的模样看起来不似新生,若论看起来的年岁,魏妃应是在离开王府之前就有了身孕。可那时,先帝在外领兵作战,数月未曾回府,而魏妃因病请过大夫,大夫不曾说她有孕。”
蒋太妃说起遥远的旧事,声音极轻,但杜泠静却心头重重一响。
“所以您怀疑,那孩子并非魏妃娘娘亲生?”
蒋太妃微微颔首。
可她却道,“但这个孩子,是先帝抱着回来的,不管他是不是魏妃所出,都是先帝的血脉,更是如今的皇帝。”
蒋太妃知道的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
杜泠静方才还如浪涌一般纷乱的思绪,此刻一点一点地如雨般落定下来。
蒋太妃娘娘只知道孩子不是魏妃的,但却是先帝的。
而只有先帝才知道孩子到底是他与何人所育。
但这个女子,她出身非同一般,不能纳入王府,更不能宣之于口。
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即便先太子死后,他优柔寡断不知该立哪个儿子,但到了只剩下五皇子排在前面的时候,他再也不犹豫,他当机立断地立了五皇子为太子。
朝野内外,或许都以为皇上是因为三皇子四皇子夺嫡之事伤了心,这才有了决断。
但也许另有原因。
因为,他不想汉人至高无上的皇位,落到一个有着鞑靼人血统的孩子手里!
而六皇子殷王,如今的皇帝,就是那个潜藏在朝廷深处,有着鞑靼血统的人!
杜泠静内心震荡不已。
她不便与避世红螺寺的蒋太妃多言此事,但她要立时回京,告诉她那被委以监国重任的侯爷。
皇上恐就是永定军一直在找的细作,而皇上以阴私手段杀死了父亲,杀死了这个可能违抗他所思所想的拂臣。
那么已在皇位之上的皇帝,他还想做什么呢?
但杜泠静还没能离开红螺寺,忽见一人出现在了此间。
陆慎如见到了那汉人细作,汉人细作亦将话都告诉了他。
“……罪人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他低声,“汉人的王朝与百姓,不该被外敌压制残害,可是,他却是坐在九五至尊位置上的皇帝。”
陆慎如缓缓闭起了双眼。
他挥手让人把汉人细作带了下去。
原来皇上便是当年通信鞑靼九王的细作之首,原来他才是陷永定军于生死困境的罪人。
但当年谁也不知道,而他利用监国的机会,反手拉拢了永定军。
其他皇子无不想娶永定侯府的陆氏大小姐为妻,却求而不得,而他则以此手段,让姐姐一顶小轿做了他的妾。
陆慎如攥紧的双手之上,一双英眸猩红。
而隔着一道屏风,贵妃陆怀如坐在屏风后面的交椅上,她眼帘颤了又颤,终是又恢复了平静。
“惟石。”她轻声叫了弟弟,“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应对此密诏。”
陆慎如神思一凛。
密诏封后。
是皇帝真想立后,传位慧王逢祯,还是根本就另有所图?
殿中一时无言,直到崇平急促来报。
“侯爷!”
“何事?”
“夫人今日出京之后,被人劫走了!”
这个关头?!
陆慎如腾得站起了身来。
“何人劫走了夫人?!”
“是蒋探花,蒋枫川。”
远离京城的马车之上。
杜泠静长眉紧蹙,冷着脸看向蒋枫川。
“你立时放我回去,六郎,我不是在同你笑闹。”
但蒋枫川只摇了摇头。
他见她鼻尖都生了汗珠,取扇子给她扇了扇,杜泠静脸色更冷,一味盯着他。
蒋枫川静静看了她一眼。
“你是先与三哥定的亲,既是定了亲,我蒋氏就该履婚约娶你过门。”
“三哥已经过世,兄终弟及,”他微顿,“你当嫁给我。”
兄终弟及……
杜泠静愕然看了他一眼。
“你在说什么?”
青年在她渐怒的眸色下,微微垂了眼眸。
他知道,她一直只把他当作家中的弟弟。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再次抬头,定定朝她看去。
“我会娶你过门,我会珍重待你,我绝不会比三哥和陆慎如待你差,他们有的我也有,你之后安心嫁我就是,你有孕在身也没关系。”
他说完,抽出帕子,抬手要为她擦掉鼻尖汗珠。
只是他手下刚刚靠近她的连忙,她忽的伸手,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啪得一声。
这一巴掌极响。
“你疯了?”杜泠静问去。
脸边火辣生疼。
蒋枫川没去捂脸,也没去擦脸,反而低头笑了一声。
“打我……好吧,我也算是有了三哥不曾有过的待遇,也是同他在你这里,不一样了。”
他还在笑。
可他还是抬手,趁着杜泠静不注意,替她擦掉了鼻头的汗珠。
杜泠静不可思议地瞪眼看向他。
只听见他低了声,“我不可能放你走。外间的情形,也不容许我再放你回去。”
这话听得杜泠静微顿,“什么情形?”
蒋枫川看了她一眼。
“你在京城并不知晓。但是行宫之中,皇上已经传召雍王殿下与窦阁老,要立雍王逢祺,做那东宫太子!”
杜泠静愕然怔住,耳中轰鸣。
而蒋枫川继续道。
“文武积怨已久,各有拥立之君,陆慎如若是得知,他会善罢甘休吗?”
他道陆慎如拥兵在手,不可能不动兵,“但雍王已有储君诏书,窦阁老亦可请兵护驾。”
他道这一战恐怕不可免。
一旦打起来,势必要你死我活,分出胜负。
他看向杜泠静。
她怒极打来的掌印,红丝于俊美的探花郎脸上浮现。
“若雍王败了,我败了,你还是陆侯夫人,但若是他陆慎如败了,我岂能让你和腹中孩子,跟他一起横死?”
马车颠簸离京, 杜泠静肃声问去蒋枫川。
青年看了她一眼,见她对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脸色,却不恼怒, 只道。
“自然不会带你去见窦阁老和雍王。”
就算他曾在雍王殿下面前,许过她。但她到底还是陆慎如的夫人。
双方眼下势同水火, 他再不济, 这一点还是看得明白。
他是要保她,不是要害她。
马车一路前行,直到一处僻静的田庄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太妃娘娘旧年购置的一处田庄,是我借了, 此处僻静无人,你安心宿下即可。”
杜泠静不想跟他说话。她算着路程, 此地距离京城不算远,侯爷若派人寻来,蒋氏的人手根本无可抵挡。
杜泠静默然进了田庄里间。蒋枫川将她送进去安置下来,便走出了门外。
他脚步踏出去, 便向无人的门外道了一句。
“侯府众侍卫一路跟到此处, 真是辛苦了, 不妨都出来吧。”
他话音落下,整个田庄周遭都静了下来。
下一息, 果有侍卫拔剑走了出来。
他见人数不少,略略惊讶。
“跟随一路也未敢动手, 可见你们甚是在意你家夫人的安危。”
他道蒋家的护卫自然比不得侯府侍从。
“但要不要在此时把人接回去,应该由你家陆侯决定。”
他笑着看向众侍卫。
“地方就是此处, 无人前来,你家夫人也不会离开,速速去问你家侯爷吧。”
侍卫们皆是一怔, 但蒋枫川话说尽,转身回了田庄之中。
杜泠静身边还跟着阮恭和秋霖。阮恭去连忙打点这临时的住所,秋霖则气哼哼地把房中收拾好。
她嘀嘀咕咕着六爷犯什么疯病,将夫人好端端劫到此处。
她的嘀咕,杜泠静都听不见了,心里反复想着今日知悉的、这一道道惊涛骇浪般的事。尤其是最后一道。
她静默坐在窗下的交椅上。
皇上每年暑夏都去行宫避暑,今岁他要去,没人奇怪。
可就在这次离宫之时,突然给了雍王立储的诏书。
侯爷和娘娘皆不在他身侧,皆被他留在了京城之中,而他在外给雍王传召立储。
到底是真想立储雍王,还是另有所图?
杜泠静默然思量,一整晚几乎都没能合眼。
只是翌日一早,蒋枫川来了。
她不想再听他说要娶她的荒唐话,但今日六郎倒是乖顺,先问了睡得如何,想要吃点什么。
她并不欲理会他,但他却问她。
“方才行宫传来一桩事,你一定想知道。”
“何事?”
这种关头,杜泠静很难不上钩。她一问出口,青年就看着她发上垂下来的飘带,笑了一声。
但瞬间,他又肃正了脸色。
“皇上不见了。”
“不见了是何意?”杜泠静耳中发慌。
蒋枫川轻轻哼了哼,“就是找不到人的意思。”
他道,“至少行宫里的人,窦阁老也好,雍王殿下也罢,他们都找不到皇上了。”
杜泠静愕然,心下越发不安地快跳起来。
避暑行宫。
一夜之间,皇上不见了,连同皇叔兖王,三皇子承王,以及随侍在侧锦衣卫。
行宫重臣不免乱了起来。
堂堂一国之君不见可是大事,他们不敢报于天下,亦不知要不要报去京中朝堂,毕竟此番跟来的多时拥立雍王的文臣,而京中如今是永定侯陆慎如坐镇。
有人猜测,“会否就是陆氏劫持了皇上?!”
皇上前脚传召立储雍王,翌日就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锦衣卫。
“要知道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素来与陆氏狼狈为奸,他们带走了皇上,就是挟持君主想要造反!”
不少人都如此以为,不然皇上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
众人此刻都围在雍王逢祺身侧。
窦阁老一时没有开口言语。
邵氏推到逢祺身边那最是聒噪的人,此刻更是嘴巴不停。
“必是那狗贼陆慎如所为?他定是听闻殿下有了皇上亲赐诏书,不甘功亏一篑,这才伙同锦衣卫劫持了皇上……殿下登基之后,务必要将陆氏千刀万剐,莫要再念什么无关紧要的旧情,不过就是从前得了贵妃些微照料,殿下届时只给她留一命就是,发入冷宫,无需再记挂心上……”
他喋喋不休,平素雍王最多皱眉不耐。
但他今次这几句处置陆氏的重话,还没说完,少年亲王忽的两束目光扫了过来。
他才十五六的年岁,还是少年人的模样。邵氏仗着自己是母族,一贯把他当作孩子。
可此时此刻,他眸色凛然,这一记眼光扫过。
莫说那邵氏聒噪之人,连同整个议事厅,都瞬间静了下来。
方才那人还要将陆贵妃打入冷宫,此刻竟根本无法张口说话。
逢祺默了几息,唯独开口叫了沉默良久的窦阁老。
“吾想与窦阁老,单独叙上几句。”
旁人闻言,哪敢反驳,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待人走尽,窦阁老起身跟他行了礼,“殿下想说什么?”
逢祺改了方才冷肃凛然的神色,少年眸中终是露出几分茫然,他想了又想,轻声问窦阁老。
“父皇不见,会否不是劫持,而是父皇下令锦衣卫,拥他悄然离开了行宫。”
父皇将皇叔兖王和三弟逢祥都带走了,唯独留了他在行宫里。
父皇确实留给了他成为太子的诏书,但也将整座京城都留给了陆侯。
他莫名就有一种感觉,感觉他的父亲,可能并不真的想让他来继位……
少年默然仰头看去窦阁老,窦阁老是最早支持他的人,他有志有谋,在他心中比整个邵氏母族都重要。
他问过去,这才发现窦阁老鬓角发丝,不知何时全然白了。
而窦阁老闭了闭眼睛。
“殿下所言,不无可能啊……”
真有可能是父皇弃他,而后悄然离去!少年眸色震荡。
但窦阁老又道了一句。
“即便如此,皇上已然传下诏书给殿下,陆氏欲拥立慧王,又拥兵在手,怎肯善罢甘休?”
“眼下境况,殿下孤立此地,若是无有作为,老臣说句难听的,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陆氏为刀俎,他们为鱼肉。
“殿下想要护住自身,亦需要引兵马前来。”
引兵马前来,就意味着他与陆氏的这场厮杀,走到必不可免的地步了……
少年还是个身量尚未长足的男孩,他抱臂坐在阔大空荡的圈椅上。
深深低头沉默。
杜泠静见到崇平前来,先将自己知晓的一概事宜,都同崇平说了来。
“……这些事,侯爷知不知道?”
崇平连道侯爷都知道了,“只是杜阁老一事,侯爷应该没有料到。”
杜阁老竟是皇上令魏指挥使,神不知鬼不觉除掉的。
崇平亦惊讶。
而他低声,将侯爷得了封后密诏的事,告诉了夫人。
杜泠静昨晚没有睡下,将这些事来来回回思索了一夜。眼下听闻陆惟石也有诏书在手,她不禁地摇头。
“两道诏书,密传两边,如今皇上更是不见了……”
杜泠静想到他杀父亲的事,皇上想要见不到父亲,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却选了最阴私的一途,暗地杀人,明里还惋惜不已。
彼时刚登基不久,就能用这等手段,如今他传召两方,又想做什么呢?
她叫了崇平,“你既然来了,我们回京吧。”
然而她开口说去,却见崇平支吾了一下。
“夫人,这并不着急……”
杜泠静一怔,“何意?”
她反应过来,抬眸看了崇平。
“他不想我回去?”
崇平但见夫人抬眸看来,心下就是一跳,接着听闻夫人轻声问了这句,连忙解释。
“侯爷怎么会不想夫人回去?只是眼下的情形太过纷乱。”
彼时侯爷听闻夫人被劫,脸色都变了,恨不能亲自出京去寻夫人,接夫人回家。
但侯爷听闻侍卫传回来的话,却沉默了几息。
“就让她先留在蒋家吧,也算是个安稳的去处。”
此刻,崇平把话同杜泠静说了。
“侯爷亦念着夫人,只是眼下情形,夫人留在此处更安稳。侯爷调了大批侍卫前来守护夫人安危,必不让夫人受一丝一毫伤害。”
崇平后面说得这些,杜泠静都听不见了。
她只想起了那晚,她见他从祠堂出来,他牵她去了前院,说起了他的名字。
他说那名字是老侯爷取得,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警醒整个陆氏。
慎终如始。
陆氏是保家卫国的忠良,不是起兵祸国的奸佞,决不可为一己私欲拥兵篡位,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他说若有那日,第一个来剿他的就是靖安侯府周氏,而天下各路人马,均可起兵攻他。
然而他还是道。
“眼下四海安泰,多么难得,如果潜藏在朝中那人,非要走到祸乱的地步,用阴私手段扰乱朝纲。”
“若到那一步,我不得不起兵,即便是乱臣贼子,我陆慎如也当了。”
“即便是被天下群起攻之,不得好死,我也只能走这一条狭路!”
那晚的庭院寂静无声,杜泠静说不清自己为何,骤然落下泪来。
杜泠静只想到他还曾想去江南。但乱局已令他无暇去他的江南,真到了他所言的地步,江南连他梦中都不再存在。
那晚的悲感,融在她眼角的清泪里。
但此时此刻,杜泠静缓声问了崇平。
“所以,他不肯接我回去,是要动兵了,是不是?”
崇平一默。
杜泠静遥遥往京城的方向看去。
隔着数不清的道路田野草林,她什么都看不见。
可她却仿佛看见他孤身一人,立在那宫城高耸的城楼之上。
他是拥兵在手,可天下兵马却都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向他杀去。
“夫人,事到如今,窦阁老与雍王一定会用立储诏书,引地方兵马护驾,更往京城而来。侯爷已然别无他选了。”
“侯爷亦十二分地思念夫人,却只能等一切平息之后。”
等一切平息之后。
杜泠静鼻头酸涩难忍。
他一旦起兵,天下必群起攻之,他赢了,也是拥立幼帝,欲谋朝篡位,而他输了,只有唯一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陆慎如被天下唾弃,身首异处。
宫城之中,陆慎如一连吩咐了许多事下去,快马从皇城之下向四面八方飞奔。
男人负手立在高耸的宫墙之上,隔着绿树护河,看到了积庆坊里的永定侯府。
侯府亦在绿树掩映之下,看不清楚,可他却一眼瞧见了那最高处的漱石亭。
他们曾在她应他之后,于漱石亭中赴他的宴请,亭外落了雨,他道一句“别沾雨”,抱着她一路去到他们的新房。
后来,又是漱石亭,她看向他的脸色泛了含羞的红意,她柔声开口,“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那是他听过她跟他说得,最好听的软话。
今晚的漱石亭,灯火昏暗,侯府寂寂,她已不在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