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想来距离他知道细作的真面目,不远了……
半晌,陆慎如说起自己这两日要去北边关防。
他说自己原本就有意想往北边调派人手,一旦京城出了状况,他调兵前来最是快捷。
但他刚刚去过西北,接着就去北部军中,难免要被人猜忌。
可这次,“是皇上开的口。”他道。
魏琮微微皱眉,“时机颇有几分巧合。”
陆慎如亦如此以为。
不过此事不太明了,两人商议着诸事,出了一趟京城。
侯府,杜泠静本想等他回来。
窦老太君的寿宴还没说定,喜事更是没来得及开口,但她强撑着等了半夜,他也没回。
她实在是疲倦不堪,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翌日陆慎如直接去上了朝。
朝中无甚大事,只有皇上不堪京城暑热折磨,欲去京外避暑,令宗人令兖王,安排出京诸多事宜。
窦阁老顺势提出留雍王殿下在京监国,陆慎如反对。
两方眼看着又要针锋相对起来,皇上赶忙摆了手。
“逢祺这次,就随朕一道去避暑吧。”
往年多半是贵妃和慧王逢祯陪皇上避暑,雍王彼时年岁小,也不曾监过国,多是内阁与陆侯一道坐镇朝堂。
这次皇上要带雍王一道去,除了雍王,他还准备带上三子承王。
也算是种平衡。
陆慎如与窦阁老,不约而同地都没多言。
下朝之后,侯爷往皇子所走了一趟,立在学堂外,听扈廷澜给逢祯讲课,他让人把逢祯的桌椅就就并到了他的讲桌前,这次不必再大声,逢祯也不会漏听。
陆慎如暗暗点头,心道扈廷澜果然稳妥。
但他离开的时候,又遇上了承王逢祥。
这次承王没再请太监帮忙给他找扇子,而是有人递了一匣三柄折扇上前。
递去扇子的人,不巧恰是宗人令兖王身边的侍从。
“兖王殿下听闻您丢了爱扇,虽没能找到,但暑夏难捱,便让奴才给您送了三柄扇子,您快收下吧。”
“我、我不用这么多扇子,是否要分给二皇兄与四皇弟?”他怯生问,是不是要给逢祺和逢祯都分,一人一把。
但那兖王侍从摆了手,“二殿下和四殿下都不缺扇子,是给您的,您快留下吧。”
承王惶惶又怯怯,连声让侍从替他跟兖王殿下道谢。
侍从客气笑着,恭敬离去。
承王逢祥丢了扇子的小事,兖王倒是上了心。
陆慎如略感意外。
但他今日回家,没再见到他娘子在院外等他,今次也不在远岫阁院中。
前两日果然只是为了哄他,非是真待他有长性儿。
他默然换了衣裳,却也忍不住问了一声。
“夫人呢?”
崇安来回,说夫人在正院休歇,“似是有些身子不适,夫人从昨日与侯爷一起用过饭后,就没再吃东西了。”
“可请了大夫?”男人挑眉。
崇安说他也问过了,“夫人道,晚间王太医要来给您换药,届时请王太医一并看诊即可。”
男人闻言,转而去了一趟正院。
自跟她冷了之后,他这几日都没再来过正院。
今日还没走进房中,便一眼看见她,坐在大开的窗下支着脑袋打盹。
他抬脚到窗下,惊起檐下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起,她并没醒,长眉微微蹙着,睡得疲惫。
丫鬟已为她盖了薄毯,陆慎如并未再进房中,只在窗下又多看了她两眼。
她最近好似都很疲累,是为何事如此累?
他思绪到此,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没多想,见她实在睡得香,抬脚离开了廊下,但经过西厢房门口,却一眼看到了房中摆着的两只大箱笼。
他走进去,看见那满满两大箱的旧纸页。
“这是什么?”
阮恭就连忙过来,但他看着那两大箱纸页,略支吾了一下。
“回侯爷,这、这是夫人令小人从青州取回来的。”
他没说的太明白,可陆慎如一下就听懂了。
哦。原来这全是她的三郎的旧物。
男人目光缓缓扫过这两大箱子的旧纸页。
她嘴上说着在意他,拉着他、抱着他、与他十指相扣,可实际上,一刻不停地在为她的三郎找寻离世的真相。
如此地疲倦,随时随处地要睡着,是不是也因为没日没夜地,翻看看这些蒋氏留下来的旧纸旧迹?
男人眸中压制着翻腾的暗涌,他抿唇又看到了她桌案上。
她的桌案上,也摆了这些旧纸页,那旧纸页不同其他,上面有经年落下的笔墨点画其间。
必是她的三郎点画的,只是他拿起来多看了一眼,竟看见了上面关于窦阁老的旧事。
陆慎如一下就笑了。
难怪她想去赴窦府的宴请,原来只在书房里为那人翻找缘由还不够,就算明知是龙潭虎穴,她也要亲自为那人进去闯一闯!
他低低笑出了声来。
恰一转头,眼角扫见她醒来快步到了门前。
杜泠静亦看到了他手上关于窦阁老的旧纸。
她一慌,“惟石,我只是觉得这里面的事,有些奇怪而已。”
她要解释不是他想的那样,却见他只见指骨青筋露出,捏着那旧纸页,笑着道。
“当然奇怪了。他只在旧纸页上画了圈,你就要去,我怕你去了被人欺负,劝你拦你,你根本就不想听。”
他忽然道,“夫人为你的三郎做事,直接告知我即可,不必再找其他借口哄我了!”
他言罢,将纸页弃去一旁。泛黄的纸页在半空中无章地飘旋。
而他再不肯看她,抽身大步就往外走。
他就不该又心软,巴巴地过来看她……
男人步子再不停留,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杜泠静在后面急急唤他,更小跑着追了上去。
但刚跑了没几步,忽然脚下一滑,身形踉跄起来。
她低呼,陆慎如亦从眼角看到了她跌了脚下。
他下意识地心头一跳,脚下也不由地顿住。
不过秋霖正紧跟在她身后,及时地扶住了她,“夫人……”
她没摔着,他为她不住停下的脚步,便也没再继续停留下去。
他把心一横,再不回头地直接回了外院,他径直叫了崇平。
“点人手,去北关!”
就这须臾的工夫,等到杜泠静缓过来,追去外院,他已跨上玄珀,打马离京往北关去了。
杜泠静立在门前发了恍。
秋霖见她脸色退了半边血色,慌乱地正要劝她回去歇息。只是话还没说,就见她脚下晃了起来。
男人这一走,一口气骋马近乎跑出了京畿,才堪堪停了一停。
黑马玄珀在驿站大口大口地饮水,一众侍卫也没想到侯爷跑这么快,烈日之下皆口干舌燥。
崇平却念着他肩头根本未能愈合的伤口,要过来为他看伤,被他摆手止了去。
奔马颠簸得伤口生疼,但这样的皮肉伤他早已不在乎了。
他素来是知道她心里只有那人的。
只是他既然知道,以前也不欲在乎,为何此时还会难受,从伤处到心头,连通着,如新长出的血肉反复被扯断一般得疼。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变了,变得贪了,一要再要。贪就是痛,贪就是错,贪就是自我折磨。
她是不可能真的在意他的,能嘴上说在意就不错了。
陆慎如忽的重新厘清了这件事。
他心头默然静了下来。
他今日又跟她发脾气了,还又当她的面说了重话。
她脸色发白,她神色不安,不管她是为何如此地疲累,疲累到说晚上陪他,却一转眼就睡着,他都不该说重话才是。
他再说什么也不可能比得过蒋竹修,还不如就与她好好的,何苦让她为难?
男人念及此,倏然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有侯府的侍卫疾驰紧赶地追了上来。
陆慎如一眼看见追来的侍卫,就问了过去。
“是不是夫人怎么了?”
侍卫干咽一口。
“夫人昏倒了!”
男人吸气,接着又听见侍卫急急道。
“侯爷,夫人她……是有孕在身了!”
他说夫人有孕了,但连日得心绪起伏太大,“王太医说胎相甚是不稳!”
三句话接连落进陆慎如耳中,男人心跳彻底停了。
他指挥千军万马都不曾乱过的手,此刻颤了一颤。
下一息,他径直出了驿站翻身上马,调头就往京城回赶而去。
永定侯府正院。
杜泠静倚窗下,吃了半碗药就吃不下去了,更觉身上难受得紧。
房中闷热,到了天色已暗也未清凉,连风都没有。
不想外间突然混乱了起来。
菖蒲忽然喊了一声,“夫人,侯爷回来了!”
杜泠静讶然扶着榻边起了身。
男人如踏风而来,风随着他的大步呼啦全都涌进了房中。
杜泠静怔住,男人却一眼看见了她起了身,甚至还要上前迎他。
他心口倏然一阵酸疼发涩。
都怪他,全都怪他!他怎能欺她至此?!
“泉泉……”
他一步上前。
不知是否孕时心绪浮动, 她不禁得烫了眼眶,低声抽泣了一声。
只这一声, 近乎就抽在了陆慎如心口, 他心口紧缩涩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怎么就没想过,她连日疲惫不堪,说要晚上一直陪他,却转眼就睡着, 是因为怀了身孕;为什么也没想过,她专门穿了鲜亮的裙子, 带了他喜欢的珊瑚头面,又邀他去后花园水榭赴宴,也是因为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孩子分明是他执意跟她要的,如今有了, 他却翻过去, 去计较前事, 甚至一连几日都没跟她好好说话。
他跟一个死人到底有什么好争?
房中有新煮的汤药苦味漫散,陆慎如只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
“泉泉, 都是我不好!”
他的悔意,如同此刻抱住她的力道一般, 紧紧地向她涌来。
其实杜泠静知道,他近日为何如此。
这漫长的九年, 他在她这里受过的那些难以言说的委屈,原本他是想通通揭过,此生都不必提。
偏偏这是一根心头里的刺, 不拔出来,只有可能越扎越深,直至扎到心头最深最脆弱之处。
在他亲口说出旧事的那一天,那根刺已经令他心头血肉横飞,比肩头那一受再受的伤还重。
杜泠静轻声开了口。
“我知道惟石,心里介意我与三郎曾经的情意……”
但她这话还没说完,这个奔马赶回,紧抱着她的人就出了声。
“泉泉,我不介意了!”
杜泠静:“……”
他这哪里是不介意?
她不得不继续道,“介意也没关系。只是三郎他已经过世了,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离我远去。”
她说三郎身上的事,只剩下这最后一桩,便是他不曾告知任何人缘由就自尽一事。
她确实想要找到答案,“我想与他挥手告别,仅此而已。”
终是这件事,戳到了他心头埋得太深的那根刺。
杜泠静此刻,当先把这件事跟他说清楚。
她说完,察觉他拥她在怀的力道更重三分,下巴抵在她发顶,嗓音一贯地哑着。
“我知道了。”
杜泠静也不晓得,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不过又继续跟他缓声道。
“我珍惜惟石,不知这一点,你知不知道?”
男人一路飞奔而回,带入房中的风,将房中的闷滞与药气通通吹散了。
他抱着她的手顿了一顿。
她前几日,也曾说过他在她心头重千金,说过她在意他,说过她再不会把他推开,他都没当回事。
但今次,她又说了一遍。
她说她珍惜他,问他知不知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不要说是西北边关军中长大的男人。
但陆惟石却在他娘子这句话里,不禁烫了眼眶。
他欺她至此,她怎么还能一字一句、不退不缩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给他听?
其实,这婚事是他强求的,她就算是这一辈子都对他疏离冷淡,也是他应得的!
她不爱他也没关系。
男人越发拥紧了怀中的人,房中的高烛驱散开漫在门前窗边的夜的黑暗。
只是他气力比一般人不知重多少,杜泠静刚吃了半碗药,眼下被他这一抱,汤药上翻,差点吐出来。
陆慎如吓了一大跳,此刻再管不了旁的,连忙将她抱到了床边。
“难受得厉害?!”
他终于把她松开,杜泠静得以喘息,他急着取了白水给她喂了两口,杜泠静胃里的不适终于压了下来。
他又问她还难不难受,她道。
“难受也确实难受,只是侯爷的性子……”
她想起他上晌不肯听她解释的强势模样。
她这个人实在有个缺处。
她偏爱那些旧人旧物,对书对人都一样,但对新人新物便总是比旁人慢得多,可新人新物,一旦闯进她的生活里不肯离去,变成了她的旧人旧物,她就难免要有诸多宽纵了。
杜泠静多看了一眼面前这不听解释的人。
她让自己冷些声。
“侯爷这性子,爹还曾说你与我相合,如今看来,爹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她这话出了口,就见他脸色青白了几分。
他眉头无奈地皱着,“泉泉,你别这样说……”
此番都是他的不对,他再不会如此了。
但杜泠静没那么轻易就放了他,毕竟连他姐姐贵妃娘娘,多数时候都奈何不了他。
她仍旧冷着声看着这人。
“不知什么样的姑娘,能磨得了侯爷这样的脾性。权臣贵胄的脾气,我恐怕伺候不了几次了。”
这话说得陆慎如无奈地闭眼沉默。
他的娘子心里有气,不肯放过他,他口中发苦也没得办法替自己分说,毕竟他也没有可辩解的。
他只能道,“娘子与我,是泉水与石,谁人能磨得了我,娘子还要问吗?”
唯有滴水才可穿石。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外面虫鸣阵阵。
杜泠静心道,他还挺会给自己打比方。
但不管是滴水穿石,还是清泉石上,她方才已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不能一味地给他好脸。
她想到了另一件还没说清的事。
她干脆起了身,他立时问她要去哪,她则走去了西厢房。
这两大箱子,确实是她让阮恭从青州取回来的,三郎的遗物。
但就她这两日的翻看来说,三郎留下的,恐怕不只是旧日的朝堂事这么简单。
杜泠静提了窦阁老的事,说自己应了帖子走一趟,和窦阁老曾收束她父亲的新政也有关系。
“爹虽过世,可我总觉他未必不与眼下的朝局有关。”
她解释清了要去窦府的意图,这次陆慎如冷静着沉默了一下。
他先扶了妻子在旁坐了,自己亦跟着坐下,才道。
“关于岳父大人,蒋竹修道跟我说过一事。”
夜深了,外间出了虫叫蛙鸣,四下里静悄悄的。
但杜泠静听见这话,耳中却咚得一响。
三郎与侯爷?还曾坐在一起谈论过关于她父亲的事。
杜泠静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场景有怪怪的。
三郎也就罢了,她难以想象侯爷也能平心静气跟三郎说话。
但她没多言,只问,“关于父亲的是什么事?”
是有关杜阁老身死一事。
彼时就是在发了山洪的山中,他们借宿的山庄里。
陆慎如记得,蒋竹修来找他,说了他不会娶泉泉过门,而那晚,蒋竹修亦提及杜阁老,说阁老之死,看似天意,实则可能是人为。
他惊讶,蒋竹修先说了几点,诸如阁老本可以不走此路,却绕路前来,又说有人在山间见到过一行不知身份的人马在阁老之前经过。
他说,“更紧要的事,阁老离开青州之前,曾忧虑过,同说我不知还能不能再回青州,亲自送静娘出嫁。”
他还道,“我怕静娘也出事。”
陆慎如把蒋竹修的话,同杜泠静提了两句。
“岳父可也与你说过这件事?”
“没有。”
父亲从未跟她说着这层担忧,反而道,原定两年后她与三郎的婚期,他会回青州来送她出门。
杜泠静愕然默了默。
父亲不跟她说,可能是怕她担心。
但彼时,三郎也未曾跟她讲过,他劝她父亲的死只是天灾意外,他陪她将父亲下葬,却将心中的顾虑与思量,告诉了侯爷。
这会杜泠静听侯爷道,“他在暗中调查,同我说了之后,我也支了人手去查此事。”
他还专程调了一队侍卫,在她身边暗暗守了一年。
彼时她并未出事,但他也好,蒋竹修也罢,都没能查到杜阁老的真正死因。他还让人找了跟杜阁老一起被山洪冲走,却失踪的幕僚许久。
这事他也告诉了娘子,“不过我身份立场特殊,那位幕僚兴许一直躲着我,多年也未能找到。”
杜泠静却听拂党众人说,曾经见过他,“若父亲身死真有异,恐只有他知道来龙去脉。我托廖先生他们,再帮我们找找。”
廖先生因朝堂有些变故,一直还未去上任。
陆慎如点头,说自己会派人从旁协助。
杜泠静则言归了正传。
“所以我想去赴窦家宴请,”她总觉得有好多事情隔着层层白雾不曾明了,“或许多走几步才能看清。”
只是她眼下的状况,陆惟石更不想让她去,目光从她小腹又转到她面上。
“过些日宫里的万寿节,你少不得要去应酬,窦家寿宴再去,我怕你身子吃不消。”
杜泠静摆手道无妨,“王太医已经帮我开了安胎药,吃几日也就安稳了。”
“王太医还说什么了?”陆慎如不禁过问。
他这么一问,杜泠静忽的想到了王太医的话,抿着嘴才没笑出来。
“王太医说他虽是个专治外伤的大夫,但也曾学过许多年妇儿医理,心有抱负,可众人多不认,从未有贵人找他看过。”
杜泠静特特看了某人一眼。
“王太医说,他此番托了侯爷的福,终于也是开上安胎药了,一展宏图。”
“……”
陆侯的脸都黑了。
那王老头子还敢托他的福?
“之后换个太医。”
杜泠静却不肯换,“一事不烦二主,我看王太医稳妥的很,倒是比侯爷稳当。”
她是故意要跟他对着干的。
但陆慎如口中泛苦也不敢多言。
但他不想在与她一道,停留在蒋竹修的旧纸页当中,抱着她回了正房,还让人把西厢房的门关了。
杜泠静也晓得他的心思,没戳破,随他一起回了房中。
他今晚终是踏踏实实地留在了正院。
不过杜泠静一夜起了三次,三次他都立时醒了过来。到了第三次,不由地问她。
“是否身子不适,睡不安稳?还是找个专门看妇儿的太医来。”
杜泠静摇头,就让王太医展展宏图吧,顺道还能帮他治伤,一举两得。
她说嬷嬷下晌来看过她,提过有孕难免起夜多,她瞧了他一眼。
“倒是侯爷也跟着睡不好了。”
男人根本不当回事,见晚间闷热,她又不敢用冰,给她打了会扇才睡下。
夜静静的,有流萤在窗边绕了几下,扇下的风轻柔地抚在身上,他那只为她受伤的手臂,绕过来圈在她发顶,她侧翻了身,鼻尖蹭在他生了薄茧的指尖上。
这细微的、他约莫都未曾察觉的、与她之间轻触,柔柔又软软。
杜泠静背对着他微微笑了笑,扇风清凉抚身。
这个人,脾气是臭了点。
但她与他成婚这一年,不,是从勉楼算起的这些年。
他默默为她做过的事,从不曾少。
魏琮和年嘉来了一趟。
魏琮去了前院远岫阁,年嘉则径直到了正院里来,见杜泠静脸色不好,房中还有药气,连忙问她是怎么了。
杜泠静轻声说在了她耳边,年嘉愣了一时。
“静娘,我好羡慕你!”
她也想尽快要孩子?杜泠静怎么有点不信。
她问了年嘉一句,年嘉回道,“我当然想要,若我有了孩子,就不用同世子……”
年嘉咳了两声。
杜泠静明白过来,她还在怕与世子同房。可是不同房,孩子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杜泠静这才想起来,她中了药之后,世子带伤上阵,而后李太医吩咐养伤,世子便与她约了半月之期。
如今半月之期早就过了,年嘉怎么还一副头大如斗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了?郡主不是胆小的人吧。”她问。
年嘉说这和胆子大小没关系,“但是世子他……”
她说不出口,“反正自那之后,他虽还要继续养伤,但伤势愈合渐快,半月之期太久,他说不能苦了我总是等他,先改了十二天,十二天后,又缩成了十天,今次更是缩短到八天了……”
再这么下去,她怀疑他要隔天,不,是天天!
“我是没那么害怕了,可还是免不了紧张,”年嘉一脸发苦,“我总觉得跟他生孩子,还不如这要孩子难捱……”
杜泠静刚喝了口茶,险些呛住。
“……”
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世子行事,可真是稳扎稳打,步步向前。
但君子有所闻,有所不闻,太过细节的事,年嘉就不必细说了,她不方便知道。
杜泠静闷笑着岔开了话题,说自己前些日收上来一本陕西山川志,是前代人写的。
“这书写得颇有些趣味,但纸页多有破损,我倒不好修补。郡主不是三年把陕西的转了一边,不若你帮我看看?”
年嘉立时就把前面的事忘了,连道,“这山川之事我熟。你放心,我替你看着。原来我也有帮你这藏书大家,修书的一日。”
两人说笑起来。
另一边,陆慎如则跟魏琮提及,说北关不准备去了,那日跑马出京了一趟,就当是去过了。
“皇上近来又病了,时常召兖王伴驾,商议万寿节后去避暑的事,想来顾不上旁的。”
魏琮点头,北关与其说在侯爷权柄之下,其实更为宫中亲自掌控,他们不要太过插手,也是为臣之道。
两人又说几句,晚间四人一道吃饭,又过几日,窦阁老家老太君的寿宴到了。
陆慎如亲自把妻子送到了窦府门前。
他突然现身,一众前来贺寿的文臣雍党,全都不可思议地瞪了眼,接着又都不加掩饰地议论纷纷起来。
陆侯见状,不得不又问了自家娘子一遍。
“娘子真要去?”
他只能送她到这,两方隔着立场恩怨,又牵连颇广,他实在无法跨入窦家的门。
这会听见这些人议论之声丝毫不歇,简直要说到他面前,哼了一声。
“天下文臣一般黑。娘子不去也罢。”
杜泠静:“……”
她父亲也是文臣。
但她道,“来都来了,到了门口再退去,更引人议论。”
她下了车,男人点了崇平亲自护在她身侧进了窦府,他则负手里在门前,冷脸压得这群聒噪的文臣声音不由得小了不少,才转身离去。
杜泠静远远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今次来窦府,她还有一个思量。
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自开国至今,延续了一甲子有余,谁人都难以彻底调和。
但若是能有一些契机在里,就算不能调和,也未必就到了兵刀相见的地步。
他不得不为永定军定下的这条路,极其难走。
成王或者败寇,她都不想他走到那悬崖最边缘,在生与死之间抉择。
窦府老太君寿宴, 杜泠静上了两份礼。
一份是她作为陆侯夫人替永定侯府上的,唱礼的时候,一众前来窦府的文官面上跟吃了馊水似得, 颇为膈应。
连上面的窦阁老,都是一副大可不必的无奈样子。
这幸亏是没被侯爷看见, 不然黑着脸, 改日就让这群文臣没好果子吃。
另一份礼,杜泠静是以自己的身份,用杜氏的名义上上的。这次唱礼,众人脸色才平和一些。
她则着意看了窦阁老一眼。这一次, 窦阁老没再露出方才的无奈表情,反而略略顿了顿, 未置一词。
杜泠静让崇平上过礼,转往后面,去给那位专程给她下了帖子的老太君贺寿。
然而刚走了没多远,就见有人穿了件淡紫色绣团花锦袍的人, 看着她走过来。
是六郎。
青年渐渐褪去了从前爱说爱笑的模样, 锦衣玉冠之下, 透出几分矜贵气度来。
杜泠静停了脚步。
他一双眼睛则上下打量着她,“夫人缘何瘦了?”
杜泠静有了身孕之事, 除了告诉了年嘉,还未向外说出去。她一时没开口, 崇平却上了前,将她半挡在身后。
“蒋探花, 夫人还要去跟窦家老太君贺寿,不便多留。”
崇平冷肃着一张脸。
杜泠静略瞧过去,便知道这是谁人吩咐的。
陆惟石估摸料到六郎今日也在窦家了。
可蒋枫川岂是这么容易被打发?他哼笑了一声, 瞧向崇平。
“陆侯可真是厉害,把人看管得如此严。知道的是杜家的姑娘做了他永定侯的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了他永定侯的囚奴。”
这话一出,崇平脸色都略略变了变,他当然不在意六郎怎么说,但却在意夫人怎么想。
杜泠静只是在想,六郎要是把他此番话,说到某位侯爷面前,不知那人要怎么回应。
他陆惟石,确实过分,动不动就禁步她在家中。只许他做,还不许旁人说?
但某人眼下不在,崇平没得替他受过,她刚要说算了,她与六郎难得见一次,何须因此吵架。
六郎明摆地站了雍王一边,往后能遇见闲聊的日子,只怕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