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二弟没了。
他信了二弟的话,也是他自己心里确实放不下。
这么多年,他终于如二弟所言,把她娶回了家。
可她呢?
“若我不用强,她早晚会走。人是娶回来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她唤他夫君,主动入怀,说他英俊无人可比,但这些到她的蒋三郎面前,就如幻沫崩破,云雾消散了。
银雪剑上的光微弱地闪动着,男人闷而不言,肩臂上的伤更痛三分。
崇平在门外询问,接着又端了治伤的药走了进来。
“侯爷,属下给您换药吧。”
他静默地坐到窗下的交椅上,只是目光莫名地往院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想他就看了一眼,崇平就开了口。
“侯爷,夫人想见您,一直在院外等您。”
崇平小心翼翼地开口说了这一句,他瞧向侯爷。
这一路打马急奔只为夫人而来。眼下夫人想见他,他又不肯见了。
崇平轻声询问过去,却只见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英眉仍旧紧压着
“不见。”他道。
崇平心下叹息,有意想劝上一句,然而还没开口,侯爷已瞥了他。
“你亦出去。”
这下连崇平都不得留了。
他哪里还敢再多言?只能把药留下,低身退去。
陆侯独自换了药。
昏暗的房中,他连灯都不想点,解开肩臂上缠绕的绷带,血肉与布带黏连之处,痛到钻心。
他却直接撕扯下来,扔去了一旁。
剧痛令他眼前不禁晃了一晃,他闭了一息眼睛,接着在那伤处匆促上了药,就随意用布带缠了起来。
血在渗,但他无意理会,直接穿起了衣裳。
远岫阁外。
杜泠静等了多时,暑热蒸人,胸中翻腾都被她压了下去,但云层之外露出了火辣的日头,饶是她立在树荫之下,此刻有些难耐。
谁料下一息,她忽的晕眩起来,她只觉天旋地转,止不住地往一旁侧倾而去。
“夫人!”秋霖连忙扶住了她,却也吓了一大跳,“夫人怎么了?!”
杜泠静还有些恍惚,“我也不知怎么了。许是天热罢了。”
她先前就热得吃不下东西,不想今日竟然发了晕,幸亏没倒下。
她摇摇头,欲让自己情形一些,可秋霖却将她看了又看,忽的道。
“夫人可有留意,您有好些日子没来月事了,会不会……”
她这么一提醒,杜泠静才想起来自己近来诸事缠身,确实没留意此事。
此刻她不禁低头向腹中看去,衣衫遮掩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嫁他这近一年来,大多时候行事之后都吃了避子药,只有近来的少数几次没吃,难道……
她真有与他的孩子了?
杜泠静有些恍惚。
秋霖也不住看向她小腹间,她回了神,低声吩咐了秋霖一句。
“先不急声张,过几日去请个大夫来确认一下。”
秋霖连连点头,可又见她脸色不妥,劝着。
“若您真有身孕,再不能日头下站着,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但杜泠静摆手摇了头。
“我无妨了。”
她只晕了那一时,此刻已恢复。
她又往里间看去,正好看到了崇平。
崇平亦看见了她,快步走过来。
“夫人怎么脸色不好?会否中暑?您还是回去吧。”
杜泠静听这话就明白,“他还是不肯见我,是不是?”
崇平闻言叹气,“侯爷连属下都撵了出来。”
他说侯爷都没让他上药,但伤势有些严重。
崇平刚说完,就见夫人问了来,“是不是先前的箭伤,这次撕裂了?”
崇平微讶,侯爷不许他们告诉夫人,夫人竟一眼看出来了。
若是真对侯爷无意,怎会一眼瞧出?
崇平一时没言语,杜泠静却着急了起来,她不禁往远岫阁里而去,守门的侍卫惊得要拦,但崇平却给他们使了个眼神。
侍卫们一时没上前,只见夫人快步往侯爷卧房去,恰这时,侯爷从房中走出来,立在石阶上,正与夫人遇了个正着。
杜泠静一眼瞧见他,便看到了他透白的脸色,连唇色都落了下去。
“你是不是撕裂了伤口?若不让崇平给你换药,就请王太医来给你重新看伤,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仰着头隐隐求他。
可男人目光只在她脸上落了一瞬,就立时转开了去,又一跃落在守门的侍卫身上。
“是谁放夫人进远岫阁的?!”他立在石阶上冷声含怒,“自去领五十大板!”
这么热的天,五十大板都快把人打死了。
杜泠静这次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非要闯进来的,你要想打就打我!”
她仰头看去他,陆慎如的目光亦自上而下地瞧住了她。
风丝都惊怕地停在了原地,树梢上的叶片不敢发出一声响动,连蝉鸣都滞了一时。
男人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何曾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但杜泠静不是要拿话气他的,她握着他的手腕,他腕间骨骼如铁,她握不住,只能下滑半攥上他的手。
他无有反应,只一味沉着一张执意的脸。
杜泠静今日因哭泣而酸胀的眼睛,疼得难受,此刻胃中又是一阵翻腾。
她压着,柔声。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可以走。但是让崇平去请王太医过府,重新给你看伤。”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杜泠静则直接叫了崇平,“去请王太医来。”
崇平立时应是。
他脸色沉着不定,没人敢此刻在他脸前多言。
杜泠静又握了他的手一时,见他抿唇不肯跟她说话,只能缓缓松开了他。
“我回去了。”
她走了,暑夏的骄阳炙烤着人。
陆慎如的目光一直随着他娘子的裙摆离去,直到消失在远岫阁的院门边,半晌,他才缓缓收回。
又继续沉着脸去了书房。
杜泠静晚饭没能吃下,但人异常地疲累,翌日睡醒的时候,日头都高升了起来。
她起了身就连忙将崇安叫了过来。
“侯爷呢?”
“皇上召侯爷入宫了。”
昨日刚回来,今日就召进宫,皇上倒是看重他,一刻都不让他得闲。
杜泠静微微皱眉,又问,“那侯爷伤势如何了?王太医怎么说?”
崇安回王太医来看过了,“王太医说还有救,但王太医替侯爷仔细算了算,说最多还能再经一次撕裂,再多一次的话,只能帮侯爷把这条胳膊卸了,看看能不能安个木头的。”
杜泠静:“……”
王太医说话虽不中听,但疗伤的医术却是好的。
她又多问了几句,听说他入宫之前还是沉着脸,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崇安巴巴地看着她,“夫人就别出门了。”
“知道了。”杜泠静叹气,却又道,“我哪里也不去,我在家等他回来。”
崇安连声道好,恢复了的腿脚跑着去了。
倒是菖蒲嘀嘀咕咕,“小的平日里与侯府侍卫插科打诨,原以为熟络得不行,谁想关键时刻,一个放我出门的都没有。夫人胃口不好,小的还想去外面给夫人买些可口的来呢。”
在这侯府里,哪怕是永定军中,侯爷之命大如山。
杜泠静摇摇头,说自己不用吃,又同菖蒲道,“也不用想着出去了。”
菖蒲乖巧地应是。
他们是出不去,但有人却进得来。
陆慎如还没回来,前些日被杜泠静支出去的阮恭,却从青州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两大箱的东西,到杜泠静面前。
“夫人,这些都是昔日三爷留下来的。小的想着自己分辨不清,夫人或能从中发现什么,便都带回来了。”
皇上比陆慎如这个受了重伤、又连日奔波的人,还显苍白消瘦。
明明才不惑的年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可面颊凹陷着,仿佛连模样都变了几分。陆慎如是晓得他自登基以来, 身子就不甚康健, 小病不断。
今岁是皇上在位的第十一年,他原以为皇上这般年岁,不至于轰然崩塌,怎么还能再撑几年, 如今看来,实不乐观。
连皇上自己都道, “今夏京城缘何如此炎热,朕是吃不消,待万寿节之后,该择一清凉处, 避暑月余。”
往前几年皇上也会炎夏出去避暑, 不过这次他又吩咐了几句。
“不知会否因为朕近来精神不济, 总觉边防不安。”
他这么一说,陆慎如连道, “臣已重新排布了西北关防军务,请皇上保重龙体, 不必为此担忧。”
“话是这么说,你亦辛苦, 只是西北是西北,可京城北面的关防,朕总觉防御不够。毕竟若攻破北面边关, 京城危矣。”
鞑子多在西北纠结活动,京北的边关是重中之重,他们也知道,并不太来。
但皇上这么说了,他又向来是那怯弱不安的性子,陆慎如便道,“臣会多加留意,加强防卫。”
皇上又点了两句,让他近来还是亲自往北面边关,多去几趟的好。
陆慎如伤口刚刚撕裂不久,尚未恢复,眼下看来也难得什么静养,他躬身应下,君臣又闲叙几句,这才离开了御书房。
贵妃遣人给他送了些伤药来,有让身边的姑姑问了他伤势到底如何,嘱咐他万万要静养,莫要留下遗症。
陆慎如没提皇上让他再往北边关城多跑几趟的事情,只叫人传话,安慰贵妃不必担心。
陆侯耐着痛往宫外去,但他莫名地不想回家。
日头暴晒着,肩臂连接之处,伤口处的血肉仿佛要化成一滩脓水,疼得人眼前有些发慌,似被骄阳直接晒入了眼里。
他想了想,抬脚往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不想刚走没多远,当先遇见了一位皇子。
陆慎如许久没见到他了,他在宫中素来也没什么存在,皇上不提,群臣不提,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此刻他就站在一片树荫里,恰穿了一件银灰色的袍子,若非是小太监站在他身侧,陆慎如说不定真发现不了他。
他及不如雍王文质彬彬,得文臣簇拥,又不似慧王血脉高贵,出生便众星捧月。
他生母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婢,生了他也没能晋升嫔位,如今有兄长雍王和弟弟慧王,一前一后夹着,连小太监跟他说话,都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承王殿下,这那么热的天,您不过就是丢了副折扇,就别找了吧?”
“可我就那一副像样的折扇了。”他为自己解释,却都不敢理直气壮。
陆慎如皱眉。
他不禁想起贵妃曾经说过他,“逢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母位份低又去的早,在这皇宫里实在是看了不少宫人的脸色。”
娘娘最是心疼孩子,从前刚到皇上身边,便把失母的雍王抱到自己身侧来养,后来皇上的三子承王逢祥也没了生母,她也曾起过意,只是怕小孩子受欺凌而已。
但那时她恰有了身孕,不好把皇上的子嗣都养在自己膝下,令皇后娘娘不快。
而皇上也并无此意,此事便做了罢。
但姐姐心慈,总还是对这皇三子承王多有照拂。
他比雍王小两岁,今岁才十四。而他身形偏瘦弱,倒与病倒的皇上,比旁的皇子都更肖像几分。
那太监一脸的不耐烦,只推搪不肯替他去寻扇子。
陆慎如走上了前去,两人听见脚步声皆看了过来。那小太监一见是他,连忙一脸谄媚地迎上前。
“侯爷怎么得闲过来了?可是来寻慧王殿下,殿下正随着扈先生读书,奴才这去给您通禀?”
多事。陆慎如抬手止了他,“勿要耽误慧王殿下进学。”
他不耐,太监一眼看出来了,连道,“是是是!”
陆慎如则又道了一句,“你既闲着,合该替承王殿下去寻物,勿要耽搁。”
他发了话,那小太监敢去推搪小承王,却不敢推他,心惊胆战地赶忙去了。
承王也有点意外,不禁仰头向他看来,“侯爷……”
一副怯怯懦懦的样子,饶是再不受待见,也是龙子凤孙。
做男人的,更该自己立刻起来,自己立不起来,旁人谁也帮不了。
陆慎如实在算不上喜爱这位承王,不过是看在姐姐的慈心上罢了。他这会与他行了礼,就转身离了去。
少年在他身后,目光追着他行在日头下的沉稳阔步,一直看着他走远,才又低着头站灰到无人在意的阴影里。
陆慎如却在走了不远后,又遇见了人。
这次是雍王,身侧照旧拥着不少人,只不过他身侧离得最近的,不再是从前的探花邵伯举,也不是邵氏最新推到他身边的人,而是今岁的新科探花,蒋枫川。
显然雍王逢祺很是喜欢他,一直在侧着身子跟他说话。
那蒋枫川则露着一副看着就令人生厌的笑,先是跟雍王说了几句,接着一眼看到了他。
陆慎如不予理会,也不欲上前,只当没看见。
偏生那蒋枫川笑起来,同雍王道了一句。
“殿下爱重臣,乃是臣之幸。只是臣之文采,全然不及臣的兄长。”
雍王道,“探花说的是蒋解元吧?”
那蒋枫川更笑了,他说当然是。
“家兄有状元之才,又是长情之人,生前便爱收藏宋朝古本,还曾立下夙愿。他过世之后,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伤痛不已,若非是收集百部宋本的夙愿未成,恐就随他而去了。”
他这话引得雍王唏嘘不已。
但他这话却不是说给雍王听的,话音随风飘进陆慎如耳中,男人肩臂莫名地又重重痛了一下,牵连得心口发紧。
他沉着脸,大步离去。
这次没再遇见旁的人。
只是耳中却不断响起,那令人讨厌的蒋六的话。
“……他过世之后,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伤痛不已,若非是收集百部宋本的夙愿未成,恐就随他而去了。”
那年,蒋竹修的死带走了她大半副心神,她的确削弱了生的意志,是靠着要为蒋竹修收宋本百部,才度过了那年的寒冬。
而他最初引她来京,靠得也是蒋竹修夙愿的宋本,她才肯咬上他的钩,离开青州北上……
焦阳晒得人心以如焦,男人忍耐着诸般的不适,深深闭气眼睛。
直到有慧王逢祯身边的小太监看见了他,“侯爷来了?”
陆侯睁开眼,听见小太监道,“殿下就快下学了!”
男人回了神,往学堂走去,刚好遇到下学,扈廷澜拿着书从学堂里走出来,逢祯跟在他身后满脸敬仰恭敬。
小太监跟他飞打手势,小殿下抬头看来,一眼看见了舅舅。
他眼睛璀亮如星,冲着他笑,男人心头都软了,但却见扈廷澜上前同他见礼,又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陆慎如立时便同小外甥道,“天热,殿下口渴了吧,先回毓星宫吃些茶,臣不时便过去。”
逢祯连声道好,又跟扈先生行了礼才离开。
扈廷澜也跟他笑着点头。
逢祯离去,此间就只剩下陆慎如与他两人。
他先问了逢祯进学的状况,扈廷澜回道殿下不是调皮的孩子,“娘娘亦多上心,学业上不曾懈怠。”
陆慎如点头,却见他目色更露几分犹豫,“只不过……”
“先生但说无妨。”
扈廷澜左右见无人,低声问来。
“殿下聪慧肯学,一点就通,绝无怠慢,只是……”他微顿,“侯爷,殿下的耳朵是否不太聪灵?”
每一次讲课,小殿下都有漏听的情形,他初初也以为只是殿下年岁小,难以整堂课都聚精会神。
但他后来却觉恐怕不是这样,待他提了嗓音,将整堂课讲下来,小殿下便再无漏听了。
可那提高的嗓音,超出了一般的范畴,甚至会引得路过的人不住侧目。
扈廷澜说完,见侯爷眸色暗淡地沉落了下来。
他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英眉低低压着。
“先生也不必特意提音,以免引得旁人奇怪。只是若方便,便近前指点,或者将他漏听之处,再多讲一遍。”
男人的声音含着少有的低沉无奈,此刻还是直接回答问题,却补了一句。
“此事,先生知道也就是了,再不便让外人晓得。切记。”
他目露嘱托,扈廷澜瞬间明白过来——
慧王小殿下的耳朵,恐怕真有问题!
此事不容小觑,扈廷澜知道轻重,道,“侯爷放心,我绝不会多言。”
“拜托了。”
扈廷澜离去后,陆慎如又在原处站了几息,他目光落在小外甥的学堂窗子上,半晌,才深深沉了一口气,去了毓星宫。
他没在逢祯面前提此事,陪他吹了一会笛子,但小殿下担心他肩臂有伤,抬手吹笛不便,舍不得让他吹。
男人眸中的爱怜已止不住要溢出来了。
他默默揽着小外甥的肩,又多陪了他一阵,待外间夕阳西下,才依依出宫。
崇平牵了马在宫门口等他,见他脸色还是不好,血色缺缺,斟酌着。
“侯爷,今日您出行,不若该用马车吧。骑马总是多有不便,不利于侯爷伤势。”
可男人却摆了手,他径直翻身上了马,目光扫过眼前的宫门大街,遥遥向整座京城看去。
“我不可示弱半分,不然这京城、朝堂、天下,到处都是想扑上来的恶狗。”
话音落地的瞬间,崇平急敛了心神。
“属下知道了。”
陆慎如没再多言,仍旧稳坐高头大马之上,又想起什么,吩咐了崇平一句。
“我今日还要去一趟北边的关城军中,你先去准备吧。”
伤势未愈又要出门,崇平心惊,却也不敢多言,“是。”
永定侯府。
杜泠静把阮恭带回来的、两大箱三郎遗留下来的纸页,大致理了理。
这无非是些朝廷邸抄,和三郎打听来的各地的政事,他留下的墨迹不多,但也有在这些消息上,浅浅留墨之处。
就好比锦衣卫行事。
殷佑五年,魏玦升任锦衣卫北镇抚使,同年腊月,他奉命南下,处理江西的反诗一案。
锦衣卫行事不妥,处置案件其间,失手打死了一位颇受尊敬的大儒。
这位大儒只比她祖父小几岁,与祖父和父亲皆有往来,但因朝中喧闹,早早离开朝堂回乡教书,他见解独到,敢说敢言,又桃李天下,不少学生都在朝中任职高位。
锦衣卫失手打死了他,当即就引得朝堂哄乱,群臣将矛头对准了刚上任锦衣卫北镇抚使的魏玦,纷纷上书要求必须重重惩治他。
此事杜泠静也有所耳闻,毕竟魏玦也是她旧日相识之人。不过皇上只责打了部分锦衣卫,又斥责了魏玦,罚了他半年的俸禄,就将此事揭过,又过几年,魏玦顺利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并未受到此事干扰。
但是三郎却在此事上颇为画了几笔,将此事单独挑了出来,不知是何意。
纸页太多,杜泠静一时看不完,让阮恭放到西厢房书房里,待之后慢慢看。
稍稍用了眼,眼睛就疼了起来,她不得不起身往往外走去,又问了人。
“侯爷回来了吗?”
她看天色,夕阳早坠在了城墙下,之余一抹红霞尚在天边。
他从上晌进宫,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艾叶回说还没有,但她不放心,去了外院。
他果然还没回来,而他的远岫阁,他也不让她进,她只能就坐在附近路边的小凉亭中。
杜泠静托了腮,蓦然想起了她刚回京,却还没入京门的时候。
那几日下了雨,她担心自己落脚的京外田庄会被决堤的洪水吞没,去听闻附近调了兵前来支援加固河堤。
她甚是意外又欣喜,亲自去了一趟河边,想着聊表谢意,却听闻,原来前来加固河堤的兵丁,是永定侯陆侯爷调来的,是为了出去上香的贵妃和慧王回宫。
说是怕河水暴涨决堤,娘娘和殿下不便回来。
杜泠静彼时再没多想,如今想来,贵妃和慧王回宫,就算河水决堤也无大碍,那暴雨还不至于祸害了京畿的大片粮田,只有可能是她落脚的那片地带遭殃而已。
而他调兵过去,又颇费周章地打了娘娘的借口,其实是怕,洪水一不留神被她的庄子冲了。
杜泠静坐在他院外的凉亭下轻轻咬了唇,彼时她再也想不到这等可能,而那天,他隔着厚厚的雨幕,目光远远跨过奔涌的河水,一直落在她身上。
可他揭过旧事不肯说,她怎么知道他是谁,又为何而来。
就如他所谓的“初见”,在枕月楼上。
她在楼梯间险些摔倒,这事与他何干,可他一步上前就扶在了她腰间。
她根本不知这事何人,反而不快问他,“抱歉,我认识阁下吗?”
彼时她把他问得顿了一顿,她只觉他沉落地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奇怪,他实在无话可说,再也不能跟她解释他是谁人,只能抿唇闷声说他认错了人。
他劝她不要上楼去见邵伯举,她却觉此人真是奇怪,管这么多闲事。
冷言冷语地不欲与他多言,“多谢告知。”
说完就走了,再没给他好脸。
此时此刻,杜泠静回想起来,红了眼角,又忍不住擦拭着眼角的泪,苦笑了一声。
“真呆……”
那她怎么知道他是谁?又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看?
可就算是没有一点好脸色,他也不怕上前,把她给他吃的排头都笑着咽了,还最爱抱着她柔声叫她的小字,叫她“泉泉”……
不知是不是腹中或有了孩儿的原因,杜泠静心绪不禁地起起伏伏。
陆慎如却在回府的路上,又看见了蒋枫川,这次没等这令人讨厌的蒋六再阴阳怪气,就打马离了去。
但“蒋”这个字,却似幽魂一样缠着人。
殷佑六年初冬,她父孝已过,刚刚除服。
他赶在年前去看了她一回,不想刚到济南城,就听到人回,说她不在青州,就在济南。
他甚是意外,听说大明湖结了冰,她并不会滑冰,却定了湖边酒楼望湖雅座,在那处赏景,看人溜冰。
那日热闹极了,她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不知怎么到了那酒楼上。
他让人打听了一下,说只有她一个人在楼上,蒋竹修不在。
可巧,他刚听闻就在路边茶摊遇到了蒋竹修。
蒋谦筠在同他的同年旧友说话,人家热情地请他吃过茶,一起去吃酒。
蒋竹修一时还没应,却发现了他,接着他应了友人的邀,友人开怀。
他则去了她看吃茶的大明湖畔。
但等他也上了楼,却发现四下坐满了。崇平要去帮他重金买下雅间,可他止了崇平,反而让人去询问了她,可否方便与她同坐片刻。
她认不出来他的模样,但颇为犹豫了几分,见楼上真是坐满了,才点了头,却让人搬了个小屏风来,与他隔开。
如此也好,他与她隔着薄薄的小屏风,分坐在雅座两侧。
湖上溜冰的人络绎不绝,远处有残雪,而近处摆摊的商贩,热热闹闹地招呼着路过的客人。
他分明与她什么也没说,但烟火喧闹的声音传到楼上,雅座间有种特殊地令人心绪舒展的气氛。
就在这时,冰面裂开了,有人差点掉了下去,就在她身前不远处。
她不住“呀”了一声,侧身去看,他顺势开了口,“眼下才初冬,济南的冰看来没冻实。”
他开口,没有旁人搭话,她这才意识到他在跟她说话。
她道是,但敏锐地问了他,“阁下是从外地过来的?”
他点头,只是没说从何处来,反而问她,“听姑娘口音也不似济南人。”
她微顿,“阁下好耳力,连这差别都能听出来。”
陆慎如不是山东人,他还真就听不出明显的区别,只是他知道她是青州人而已。
他笑起来,也就此与她攀谈了几句。
他只觉自己还没说什么,天色就有些暗了,又有了冰面破裂的事,滑冰的人逐渐散了去,此间也安静了几分。
她往外看了一眼,突然问,“阁下吃好茶了吗?”
“怎么?”
她稍有些不好意思,却也说来,“我等的人,应该要来了。”
是蒋竹修。
她在等她的未婚夫,难怪不喜热闹,还定到了这湖边的酒楼来。
他微微抿唇,“姑娘等的人,这么久都不来,未必还会来吧?”
她愣了一下。
“不会,我与他说好了,他必然会来的。”
但蒋竹修已应了友人的约,同人吃酒去了。
这话他不能说,只能暗示她。
“天下有约在先的人多了,可大多数人都不能履约,他也许在路上又碰到了旁人。”
可她摇头说不可能。
“不瞒阁下,我要等的是我未婚夫,他与我说好就一定会来。”
“那若是有事绊住了呢?”
她停顿了一下,“那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他。”
好一个一直等他。
陆慎如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那人与友人吃酒去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吃酒岂是好等?
他不禁闷声问了一句,“姑娘如此执意是为哪般?”
她则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阁下占着我给他留的雅座不肯走,又是为哪般?”
陆慎如彻底沉默了。
而她干脆道,“他就要来了,还请阁下离去吧。”
又为蒋竹修赶他走。
陆慎如无声笑了,但也不舍得再惹她不快。
至少,今日与她在大明湖畔赏了景……
他说抱歉,“是我唐突了,感谢姑娘舍座,在下走了。”
他温言告辞,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口气重了些,起了身,隔着屏风跟他浅浅行礼。
只是他并没走远,坐去了湖岸另一家酒楼上,从那处恰能看到她的雅座窗前。